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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冯梦龙] -[阅读: 4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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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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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 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 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 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本就好 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 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锇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 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 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 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因有这四愿、五 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爨。因此乡里起 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 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 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 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 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 己钗梳二十馀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祈求子嗣。佛门有应,果 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 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 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 此也非止一次,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 上学读书,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 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 还愿心。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们 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了仓门, 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 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 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 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 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复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 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 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 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台上道:“三郎收了钱, 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 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 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 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 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 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 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 “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 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碟子, 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 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 叫声咶噪,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又 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 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热了,请他吃一杯茶?” 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 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 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攒却 腹肚,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 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 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问其缘故。 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 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 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 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 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 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 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 冷水、金剥皮悭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 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上, 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 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 吕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 神会,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 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绵花 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 货。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不在 话下。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 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转来发卖, 于中有些用钱相谢。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及至到了山西,发货之后, 遇着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不得脱身。吕玉少年久旷,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 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 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 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检 在手中,觉得沉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 “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 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 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又 行三五百馀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 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 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 脱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 只得自认悔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 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 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 道:“若肯下顾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 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 缉一个陈字。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像, 把来与尊兄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 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陈朝奉道: “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吕玉那里肯受。陈朝奉咸激不尽, 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 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第不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 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 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寻个 螟蛉之子,出去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 将三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貌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带来的。如今一 十三岁了,伴着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兄伏侍,也当 我一点薄敬。”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陈朝奉道:“说那里话来! 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当下便教掌店的,去学堂中唤喜儿到来。吕 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 生得果然清秀,习惯了学堂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吕玉心下便觉 得欢喜,仔细认出儿子面貌来,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 点可认,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那小厮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 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只记得爹 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被人骗出,卖在此 间。”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 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吕玉伤感,自不必说。 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陈朝奉 道:“恩兄有还金之盛德,天遣尊驾到寒舍,父子团圆。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 甚愧怠慢。”吕玉又叫喜儿拜谢了陈朝奉。陈朝奉定要还拜,吕玉不肯,再三扶 住,受了两礼,便请喜儿坐于吕玉之傍。陈朝奉开言:“承恩兄相爱,学生一女 年方十二岁,欲与令郎结丝萝之好。”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不得,只得依允。 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说话。次日,吕玉辞别要行,陈朝奉留住,另设 个大席面,管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 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今奉些须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 吕玉道:“过承高门俯就,舍下就该行聘定之礼,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 费亲家厚赐?决不敢当!”陈朝奉道:“这是学生自送与贤婿的,不干亲翁之事。 亲翁若见却,就是不允这头亲事了。”吕玉没得说,只得受了,叫儿子出席拜谢。 陈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礼,何谢之有。”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当日开怀畅饮, 至晚而散。吕玉想道:“我因这还金之便,父子相逢,诚乃天意。又攀了这头好 亲事,似锦上添花。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不意之财, 何不择个洁净僧院,籴米斋僧,以种福田?”主意定了。 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作谢而别,唤了一只小 船,摇出闸外。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原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 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索要赏犒,在那里争嚷。吕玉想道:“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比如我要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 见在功德。”当下对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 两银子与你们。”众人听得有二十两银子赏钱,小船如蚁而来。连崖上人,也有 几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须臾之间,把一船人都救起。吕玉将银子付与众人分 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万谢。只见内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哥哥那里来?” 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亲弟吕珍。吕玉合掌道:“惭愧,惭愧!天遣 我捞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将干衣服与他换了。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 就叫侄儿见了叔叔,把还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道: “你却为何到此?”吕珍道:“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有人 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疮毒身故。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 信。二哥近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 不期于此相会。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回家, 以安嫂嫂之心,迟则怕有变了。”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船,星夜赶路。正 是: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少不得 换了些素服。吕宝心怀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且年纪后生,要 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王氏坚意不从。又得吕珍朝夕 谏阻,所以其计不成。王氏想道:“千闻不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 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吕珍是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 一块回来。吕珍去后,吕宝愈无忌惮,又连日赌钱输了,没处设法。偶有江西客 人丧偶,要讨一个娘子,吕宝就将嫂嫂与他说合。那客人也访得吕大的浑家有几 分颜色,情愿出三十两银子。吕宝得了银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妆乔,好好 里请他出门,定然不肯。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只看戴孝髻 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客人依计而行。 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他跟前不露一字,却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 道:“那两脚货,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 黄昏时候,你劝他上轿,日里且莫对他说。”吕宝自去了,却不曾说明孝髻的事。 原来杨氏与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时丈夫做言,没奈他何。欲言不言,直 挨到酉牌时分,只得与王氏透个消息:“我丈夫已将姆姆嫁与江西客人,少停, 客人就来取亲,教我莫说。我与姆姆情厚,不好瞒得。你房中有甚细软家私,须 先收拾,打个包裹,省得一时忙乱。”王氏啼哭起来,叫天叫地起来。杨氏道: “不是奴苦劝姆姆,后生家孤孀,终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缘一会, 哭也没用。”王氏道:“婶婶说那里话!我丈夫虽说已死,不曾亲见。且待三叔 回来,定有个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说罢又哭。杨氏左劝右劝,王氏住了哭, 说道:“婶婶,既要我嫁人,罢了,怎好戴孝髻出门?婶婶寻一顶黑髻与奴换了。” 杨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讨好,连忙去寻黑髻来换。也是天数当然, 旧髻儿也寻不出一顶。王氏道:“你是在家的,暂时换你头上的髻儿与我。明早 你教叔叔铺里取一顶来换了就是。”杨氏道:“使得。”便除下髻来递与姆姆。 王氏将自己孝髻除下,换与杨氏戴了。王氏又换了一身色服。黄昏过后,江西客 人引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如风似雨,飞奔 吕家来。吕宝已自与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戴孝髻的就抢。杨氏嚷道: “不是!”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抬去了。 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王氏暗 暗叫谢天谢地,关了大门,自去安歇。 次日天明,吕宝意气扬扬,敲门进来。看见是嫂嫂开门,吃了一惊。房中不 见了浑家,见嫂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 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蛮子抢去了。”吕宝道:“那有这话?且问 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将换髻的缘故,述了一遍。吕宝捶胸只是叫苦,指望 卖嫂子,谁知到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三十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赌 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 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有讨老婆的本钱。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不是别人,却是哥哥吕玉,兄弟 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家,驮了行李货物进门。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 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家,问其缘故。吕玉从头至尾,叙了 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抢去婶婶,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吕玉道: “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之财,怎勾父子相见?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 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 家骨肉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 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有出仕贵 显者。诗云: 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 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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