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李斯贝特已经搭了街车回家,她急于要去看那个骗了她二十来天的文赛斯拉。她带给他一小篮水果,是克勒韦尔亲自装满的,他现在对他的贝姨格外亲热了。她奔上阁楼的速度,几乎喘不过气来。艺术家正在把一口匣子上的花纹收拾完工,预备送给他亲爱的奥棠丝。匣盖四周刻着绣球花,中间有几个爱神在游戏①。可怜这爱人,为了张罗一笔钱做这口孔雀石的匣子,不得不替佛洛朗-沙诺工厂做了一对枝形烛台,明明是两件精品,可是把所有权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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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你工作太多了,好朋友,”李斯贝特一边说一边抹着他脑门上的汗,吻了他一下。“八月里忙成这个样子,我怕是危险的。真的,你要把身体搅坏了……喂,这是克勒韦尔先生家里的桃子、李子……你不用这样辛苦,我已经借到两千法郎,要是你能够卖掉那座钟,没有意外,我们一定能还这笔债……可是我有点儿疑心那债主,他送了这张官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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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催告清偿与执行拘禁的公事,放在蒙柯奈元帅像的草样下面。文赛斯拉放下绣球花的泥塑吃水果,她把花枝拿在手里,问:“这好看的东西你替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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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绣球花呀,”她声音异样的说,“怎么你从来没有替我做点儿什么?难道要弄一只戒指呀,小匣子呀,无论什么纪念品,竟是那么不容易吗?”她说的时候,恶狠狠的瞪着艺术家,他幸而低着眼睛没有看见。“你还说爱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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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听你小姐两字叫得多热烈!……你瞧,自从看见你快要死过去的那一天起,我心上除你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我把你救活之后,你说你是我的了,我从没跟你提这句话,可是我自己许下了愿,没有忘记!我心里想:‘既然这孩子自愿交托给我,我要使他快活,使他有钱!’我可是做到了,替你找到了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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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的?”可怜的艺术家这几天得意忘形,又是太天真了,想不到人家给他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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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李斯贝特往下说。她看着文赛斯拉,越看越欢喜;他眼中表现的是儿子对母亲的爱,同时也流露出他对奥棠丝的爱;这一点使老姑娘误会了。她生平第一次,发见一个男人眼中射出热情的火焰,以为是她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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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勒韦尔先生答应投资十万法郎,让我们开一个铺子,要是,他说,你肯娶我的话。胖老头儿竟有些古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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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脸孔发白象死人一样,对恩人眨了眨黯澹无光的眼睛,把他所有的思想都表现了出来。他张着嘴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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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明白也没有,你这个表情是说我生得奇丑!”她苦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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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的恩人对我是永远不会丑的;我对你的确极有感情,可是我还不到三十岁,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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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已经四十三!哼,我的堂姊于洛太太已经四十八,还能教人颠倒;可是她呀,她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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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相差十五岁,怎么过夫妻生活?为我们自己着想,就应该仔细考虑。我的感激决不下于你的恩惠。再说,你的钱不久也可以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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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钱!噢!你把我当做没有心肝的、放印子钱的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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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可是你再三跟我提到钱的事……总之你是我的重生父母,请你不要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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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离开我,我明白了,”她侧了侧脑袋,“你这个纸糊一样的人,哪儿来的勇气,胆敢忘恩负义?你居然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的本命星君?……我常常为了你工作到深更半夜!把一辈子的积蓄交给了你!四年功夫,我分给你面包,一个可怜的女工的面包,我什么都借给你,连我的勇气都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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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得了吧!得了吧!”他跪下来握着她的手,“不用多说了!三天以后,我会告诉你,把一切告诉你;”他吻着她的手:“让我,让我快活罢,我有了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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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你去快活吧,我的孩子,”她说着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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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吻他的额角,吻他的头发,那股疯狂的劲儿,象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体味他最后半天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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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我爱人一样的了不起,”可怜的艺术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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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还是爱你,所以为你的将来担心,”她沉着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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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大①是自己吊死的!……负心人没有一个好收场!你一离开我,就做不出一件好东西!好吧,咱们不用谈婚姻,我知道,我是一个老姑娘,我不愿意把你青春的花,把你所说的诗意,扼杀在我葡萄藤似的臂膀里;可是,不谈婚姻,难道咱们就不能住在一块吗?听我说,我有做买卖的头脑,我可以工作十年,替你挣一份家业,因为我,我的名字就叫做省俭;不比一个年轻女人专会花钱,把你挣来的统统用光,你只能辛辛苦苦为她的快乐而工作。幸福只能给人回忆。我一想到你,就几小时的发愣……嗳,文赛斯拉,跟我住在一块吧……你瞧,我样样明白:你可以养情妇,养些漂亮女人,象那个想见见你的小玛奈弗一样的,我不能给你的幸福,她会给你。以后,等我替你积了一年三万法郎进款的时候,你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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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曾出卖耶稣,后成为叛徒的同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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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个天使,小姐,我一辈子忘不了今天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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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我才称心呢,孩子,”她望着他,快乐得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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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虚荣心都是极强的,李斯贝特以为自己得胜了。她作了那么大的让步,把玛奈弗太太都献了出来!她一辈子没有这么激动过,破题儿第一遭觉得欢乐浸透了她的心。要是同样的境界能够再来一次,她把灵魂卖给魔鬼都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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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订婚了,”他回答说,“我爱的那个女人是无论什么女人都比不上的。可是我对你永远象对我故世的母亲一样,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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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仿佛一场暴风雪落在火山口上。李斯贝特坐了下来,沉着脸端详这个青年,这副美丽的相貌,这个艺术家的额角,这些好看的头发;凡是能在她心中,把抑捺着的女性本能挑拨起来的特征,她都一样样的看过,然后,冒上来又隐了下去的泪水,把她的眼睛沾湿了一下。她好似中世纪墓上那些瘦小细长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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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来咒你,”她忽然站起身子,“你只是一个孩子。但愿上帝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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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爱我呢,”文赛斯拉心里想,“可怜的女人!她话中透露出多少热情!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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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生性枯索而实际的女人,作了最后一次挣扎想保存这个美与诗的象征,挣扎的剧烈,只有淹在水里的人拚命想游到沙滩那种泼剌的毅力,可以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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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隔了一天,清早四点半,斯坦卜克伯爵睡得正好,听见有人敲他阁楼的门;他一开门,进来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又跟进第三个,是可怜的执达吏打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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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来抓你的,先生,你得跟我们上克利希监狱……把衣服穿起来吧……我们很客气,连警察都不带,楼下有马车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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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顾你的面子……想必你是大方的,”两个助理员中的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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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卜克穿好衣服,走下楼梯,两个助理员一边一个抓着他的手臂;一上车,马夫立刻扬起鞭子,仿佛早已知道往哪儿去。半小时内,可怜的外国人给送进了监狱。他愣住了,连一句抗议都没有。十点,他被带到文书处,看见李斯贝特哭哭啼啼的,给他一点零钱,在牢里可以吃得好一点,租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做工作。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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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被抓的事对谁都不能提,不能写信告诉任何人,否则你的前程完了,这桩丢脸的事一定得瞒着,我很快会把你救出来,我去张罗钱……你放心好了。你把工作用具开一个单子,我给你送来。你一定很快会释放的,要不我真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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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你不止救了我性命!因为,要是人家当我坏人,那我比死还糟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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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贝特走出监狱,满心欢喜。她希望艺术家关了起来,跟奥棠丝的婚姻就此完了;她预备对人说斯坦卜克早已结过婚,靠他太太的奔走,得到恩赦,回俄国去了。根据这个计划,她下午三点上男爵夫人家,虽然那天不是她去吃晚饭的日子。她的姨甥在文赛斯拉应该来到的时间要怎样的坐立不安,她要去亲眼目击,享受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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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奥棠丝接着说,“我去吩咐他们准时开饭,你是不喜欢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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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棠丝对母亲递了一个眼色叫她放心,她预备去吩咐当差,等斯坦卜克上门把他挡驾;可是当差出去了,只得嘱咐女仆,由她拿了活计坐在穿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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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提我的情人啦?”贝姨等奥棠丝回进屋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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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忘了。他怎么的,居然出了名!”她又咬着姨母的耳朵:“你应该快活啦,个个人都在谈论文赛斯拉-斯坦卜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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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得太多了,他不定心啦,”她提高了嗓子回答。“我有力量管束他不让他在巴黎吃喝玩乐。可是艺术家有了这样的名气,听说沙皇尼古拉把他赦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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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他的太太,昨天有信来。他想动身了;哼!他真傻,离开法国到俄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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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棠丝瞪着母亲,脑袋望一边倒下;男爵夫人赶紧上前扶住,她晕了过去,脸色和她颈围的花边一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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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贝特!你害死了我女儿!……你真是我们的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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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这跟我有什么相干,阿黛莉娜?”贝特站起来摆出恶狠狠的姿势,男爵夫人慌乱之下,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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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错了!”阿黛莉娜扶着奥棠丝回答。“你打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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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客厅的门开了,她们俩同时转过头去,意想不到的看见了文赛斯拉。他来的时候,女仆不在,是厨娘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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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着母亲的面,吻着未婚妻的额角,那种至诚的态度使男爵夫人一点儿不生气。这是比任何英国盐都灵验的急救药。奥棠丝睁开眼睛,看见文赛斯拉,脸上就有了血色。一忽儿她完全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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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们瞒着我!”贝特对文赛斯拉笑着说,表示她看到母女俩的表情才明白过来。她搀着奥棠丝往园子里去,问道:“你怎么把我的爱人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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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棠丝把她的恋爱史一五一十讲给姨母听。她说父亲与母亲相信贝姨一辈子不会嫁人了。才允许斯坦卜克来往。可是奥棠丝天真到极点,把购买《参孙像》和认识作者的经过,都归之于偶巧,推说当初他只是要知道第一个买主的姓名才找上门的。不久,斯坦卜克也走到花园里,为他很快获得释放的事对老姑娘谢了又谢。李斯贝特含糊其辞的回答,说债主并没肯定的答复,她预算要明天才能把他保出来;后来大概债主对于这种荒谬的行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才提早解决了问题。此外,老姑娘表示很高兴,对文赛斯拉的幸福祝贺了一番。她当着奥棠丝和她母亲的面,对斯坦卜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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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东西!干吗不早说你爱上了奥棠丝,省得我落眼泪?我以为你要丢下你的老朋友,丢下你的保护人,实际却是要做我的姨甥婿了;从此你同我固然疏远,可是并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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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亲了亲文赛斯拉的额角。奥棠丝扑在姨母怀里,快活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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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幸福是你给的,”她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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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夫人看到事情解决得这样圆满,高兴极了。她拥抱李斯贝特,说:“贝姨,男爵和我一定要报答你这番恩德;你来,咱们到花园里去商量事情。”她说着把她搀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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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李斯贝特面子上到处做了好人;克勒韦尔,于洛,阿黛莉娜,奥棠丝,个个都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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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希望你不要再做工了,”男爵夫人说,“假定你除了星期日,每天挣两法郎,一年应该是六百法郎。我问你,你的积蓄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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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妹子!”男爵夫人眼睛望着天,想到这笔钱是代表她三十年的辛勤熬苦,不禁动了怜悯的心。可是李斯贝特误会了,以为是她得意的姊姊笑她。所以正当阿黛莉娜对幼年时代的魔王全无戒心的时候,她反而在宿恨上面加上一股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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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五,我们再添一万零五百,”阿黛莉娜接着说,“产权归奥棠丝,利息归你;那你可以有六百法郎进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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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贝特表示喜出望外,拿手帕擦着眼泪回进客厅。奥棠丝又告诉她,全家疼爱的文赛斯拉受到如何如何的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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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回来,看见家里的人都到齐了;男爵夫人公然把斯坦卜克伯爵称为姑爷,把婚期定在半个月之内,只等男爵核准。他一进客厅,立刻给太太和女儿包围,一个咬着他的耳朵,一个把他拥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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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你这样的拘束我,未免太过分了,”男爵板着脸说。“这桩婚事还没定局呢,”他对斯坦卜克瞪了一眼,他马上脸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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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艺术家心里想:“不好了,我被捕的事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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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来,孩子们,”父亲搀着女儿和她的未婚夫走进花园,到亭子里坐在一条生满青苔的凳上。男爵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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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你爱我的女儿,是不是跟我爱她的母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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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的话,”男爵微笑着说,“奥棠丝的父亲是于洛-德-埃尔维男爵,参议官、陆军部署长、特授二等荣誉勋章、他的哥哥是于洛伯爵,丰功伟业,眼见要晋级为法兰西元帅的。而且……她还有一笔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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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一往情深的艺术家说,“在旁人眼中,我是存有野心的;可是哪怕亲爱的奥棠丝是一个工人的女儿,我也会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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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男爵接着说,“奥棠丝,你走开,让我跟伯爵谈话。你看见了,他是真心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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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只剩下他和艺术家两个人的时候,男爵开始说话了,声调既优美,姿态又动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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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斯坦卜克,我儿子结婚的时候,我给他二十万法郎,实际上可怜的孩子连两个小钱都没拿到,也永远不会拿到。我女儿的陪嫁也是二十万法郎,你得承认如数收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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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忙。你先听我的。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女婿为我们牺牲,象要求儿子一样。我的儿子知道我能够怎样帮助他,怎样照顾他的前程:他不久可以当大臣.他的二十万法郎是容易找的。你可就不同啦!你可以拿到六万法郎的五厘公债,是你妻子的名义。这笔财产还得除掉一笔给李斯贝特的小数目,可是她活不长久的,我知道她有肺病。这句话对谁都不能说;让可怜的姑娘安安宁宁的死吧。我女儿另外有两万法郎嫁妆;其中有她母亲六千法郎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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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先生,”艺术家说,“我只要我亲爱的奥棠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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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好不好,你这个急躁的孩子?至于那十二万法郎,我没有;可是你一定会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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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得之于政府,我向你担保,替你招揽定件。你瞧,不久你可以在大理石仓库有一个工场。你再拿几件美丽的作品去参加展览会,我设法送你进法兰西研究院。上边对我们弟兄俩好得很,我希望能替你招揽几件凡尔赛宫的雕塑,挣他三万法郎。你还可以接到巴黎市政府的、贵族院的、这儿那儿的定件,你会忙不过来,要雇用助手呢。这样,我把你补足了。你看这种方式的陪嫁对你合适不合适,你考虑考虑自己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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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即使没有这些,我也能赤手空拳替太太挣一份家业!”高尚的艺术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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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才喜欢啦,”男爵高声说,“年富力强的青年应当有这样的自信!为了一个女人,我连整个军队都会打败的!”他抓起青年雕塑家的手拍了一下,“好吧,我答应你了。下星期日签婚约,再下一个星期六上教堂,那一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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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啦!你未婚夫跟你父亲在拥抱了,”男爵夫人对脸孔贴在玻璃窗上的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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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赛斯拉晚上回去,方始明白他开释的经过。门房递给他一包东西,里面是债务文件,判决书上批明了收讫字样,另外附有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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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文赛斯拉,我今天早上十点钟来看你,预备把你介绍给一位王子,他想见见你。一到那里,知道债主把你请到一个小岛上去了,岛上的首府叫做克利希宫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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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去找莱翁-德-洛拉,告诉他,你在乡下不能离开,为了短少四千法郎,而倘使你不能在王子那边露面,你的前程便危险了。幸亏勃里杜也在,这位天才尝过贫穷的味道,而且知道你的历史的。他们俩凑满了数,我便去找那个谋害天才的凶手代你付了债。因为我十二点钟非上杜伊勒里宫不可,不能亲自来看你恢复自由了。我知道你是君子,在那两位朋友前面我代你作了保,你明儿应当去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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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翁和勃里杜不想要你的钱,只各人求你一座雕像,我觉得他们的主意不错。我是很想做你的敌手而实际只是你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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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笔:我对王子说,你明天才能从外埠回来,他说:那么,就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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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在恩宠女神安排下的美梦中一觉睡到天亮。对于天才,这个瘸腿的女神,比正直之神与运命之神走得更慢,因为朱庇特不许她把布条蒙着眼睛。①一般走江湖的摆的摊子、华丽的衣衫、和大吹大擂的号筒,都很容易骗她上当,使她分心去瞧他们的陈列品,把应当用来到冷角落里去寻访真才实学之士的时间,无形中浪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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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们应当说明,于洛男爵用什么方法,筹措奥棠丝的陪嫁,和装修玛奈弗太太新屋那笔庞大的开支。他的财政概念,证明那些浪子与情痴有的是神通,能够在惊风险浪中安度难关。由此可见嗜好能给人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一般野心家、登徒子、以及一切入了魔道的人,不时有一下精彩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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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若安-斐歇尔老人替侄女婿借的三万法郎到了期,如果男爵不还这笔款子,若安就得宣告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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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仁厚长者的七十老翁,头发已经雪白,是波拿巴②的信徒,认为拿破仑是太阳,于洛是太阳的光辉。他花八百法郎租了一间小小的铺面,经营粮秣生意。因为他对于洛的信心那么坚定,所以那天早上,在前厅里和法兰西银行的当差来回踱步的时候,他一点不着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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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银绣镶边灰制服的当差,素来知道阿尔萨斯老人诚实可靠,预备把三万法郎的借据先丢下来,但老人硬留着他,说八点不曾到,时间还早呢。一忽儿听到街上有马车停下,老人立刻迎了出来,深信不疑的向男爵伸过手去。男爵把三万法郎钞票交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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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车子停到前面去,等会我告诉你理由,”斐歇尔老人说。他回来把钱点交给银行代表,说道:“嗨,钱在这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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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银行的人走远了,斐歇尔招呼车子回来,把尊贵的侄婿,拿破仑的左右手,领到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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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法兰西银行知道是你把三万法郎还给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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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到你小园子里去,斐歇尔老头,”那位大官儿说。他坐在葡萄棚下打量老人,好似壮丁贩子打量一个代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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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还值得存终身年金,”矮小、干瘪、清瘦、神经质而目光炯炯的老人,很高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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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部有一个退休的职员,要找个生计,他会把你的铺子盘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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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应陆军部的粮食、刍秣。我已经签好你的委任状。当地的粮价比我们限你的价要低百分之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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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购,土著税,回教酋长,来源有的是。阿尔及利亚,虽然我们占领了八年,还是一个陌生地方。那里有大宗的谷子和干草。这些粮食属于阿拉伯人的时候,我们想出种种借口去拿过来;然后,到了我们手里,阿拉伯人又想尽方法夺回去。大家为了粮食打得很凶;可是谁也不知道双方抢劫的数目有多少。大平原上,人家没有时间象中央菜市场那样,用斛子去量麦子,或是象地狱街上那样称干草。阿拉伯的酋长,跟我们的殖民地骑兵一样,喜欢的是钱,他们把粮草用极低的价钱出卖。可是军部有它固定的需要;它签的合同,价钱都贵得惊人,因为计算到搜集的困难和运输的危险。这是阿尔及利亚供应粮草的情形。新设的机关照例是一团糟,那边的粮食问题更是一篇糊涂账。没有十来年功夫,我们这批做官的休想弄出一个头绪来,可是商人的眼睛是精明的。所以我送你去发一笔财,仿佛拿破仑把一个清寒的元帅派出去当国王,让他包庇走私一样。亲爱的斐歇尔,我的家业完了。这一年之内我需要十万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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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拉伯人身上刮这笔钱,我觉得不能算做坏事,”阿尔萨斯老人泰然的回答,“帝政时代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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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盘你铺子的人,等会就来看你,付你一万法郎,这不是尽够你上非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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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边的资本,你不用操心,这个铺子余下的钱归我收,我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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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用害怕,”男爵以为叔岳窥破了他的什么秘密,其实老人并没有这种深刻的眼光,“至于土著税的事,决不会玷污你的清白,一切都靠地方当局;而那里的当局是我放出去的人,我有把握的。这个,斐歇尔老叔,是永远不能泄漏的秘密;我相信你,我一切都对你直言不讳,一点儿不绕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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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那时你可以有十万法郎,舒舒服服在孚日山中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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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怎办就怎办,我的名誉就是你的,”小老头泰然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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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喜欢你这等人。可是别忙,等你外侄孙女出嫁了再动身吧。她要做伯爵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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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土著税,抢购所得,以及退休职员受盘斐歇尔铺子的钱,都是缓不济急,不能立刻充作奥棠丝六万法郎嫁资(其中包括五千法郎的嫁妆),和为玛奈弗太太花的已付未付的四万法郎用途。还有他刚才送来的三万法郎,又是哪儿来的呢?是这样的。几天以前,于洛向两家保险公司合保了三年寿险,总数是十五万法郎。付清了保险费,拿了保险单,于洛和贵族院议员纽沁根男爵从贵族院开过会出来,同车去吃饭,他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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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我要向你借七万法郎。你找一个出面的人,我把三年俸给中可以抵押的部分移转在他名下,一年二万五,总数是七万五。也许你要对我说:你死了怎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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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沁根点了点头,表示确有这个意思。于洛便从袋里掏出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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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张十五万法郎的保险单,我可以把其中的八万转移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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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丢了差事怎么办呢?……”百万富翁的男爵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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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我这么提一句,无非表示我借这笔款子给你还是有交情的。大概你真是手头紧得很,银行里有你的背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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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嫁女儿,”于洛说,“我又没有财产,象所有老做官的一样。在这个无情无义的时代,对一些忠心耿耿的人,五百位议员永远不会象拿破仑那样慷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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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你过去养着约瑟法,毛病是出在这里!老实说,埃鲁维尔公爵替你拿掉了荷包里的蛀虫,倒是真帮了你忙。我尝过这种滋味,所以同情你。”他这么说,自以为引了两句法国诗。“我做朋友的劝你,还是早早收场,免得丢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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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笔不清不白的交易,由一个放印子钱的沃维奈做中间人;他是专门代替大银行出面的做手,好似替鲨鱼做跟班的小鱼。这吸血鬼的徒弟极想巴结于洛这个大人物,便答应替他另外借三万法郎,三个月为期,可以转期四次,并且不把男爵的借据在外面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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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下斐歇尔铺子的人花到四万法郎代价,但是男爵答应他在巴黎附近的省里,给他一个承包军粮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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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拿破仑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事务官,至此为止是一个最清白的人,为了情欲却搅成这篇糊涂账:剥削下属去还高利贷,再借高利贷去满足他的情欲,嫁他的女儿。这种挥霍的本领,这些殚精竭虑的努力,为的是向玛奈弗太太摆阔,做这个世俗的达那厄①的朱庇特。男爵为了自投罗网所表现的聪明、活动、与胆气,连一个规规矩矩想成家立业的人也要自愧勿如。他办公之外,要去催地毯商,监督工人,察看飞羽街小公馆的装修,连细枝小节也得亲自过目。整个身心交给了玛奈弗太太之后,他照样出席国会,仿佛一个人有了几个化身,使家里与外边的人都没有觉察他专心致志的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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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那厄,希腊神话传说中阿耳戈斯王阿克里西俄斯和欧律狄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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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把她幽禁在铜塔里,宙斯化为金雨,进入和她幽会。朱庇特即罗马神话中的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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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莉娜看见叔父渡过了难关,婚约上有了一笔陪嫁,只觉得奇怪:虽然女儿在这样体面的情形之下完了婚,她暗中却是很不放心。男爵把玛奈弗太太迁入飞羽街新居的日子,和奥棠丝结婚的日子排在一天。到了婚期前夜,埃克托说出下面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打破了太太的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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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莉娜,我们的女儿成了亲,关于这个问题的苦闷是没有啦。现在应该是收缩场面的时候了;因为再过三年,捱满了法定的年限,我就好退休。今后变成不必要的开支,咱们何必再继续?这里房租要六千法郎,下人有四个之多,咱们一年要花到三万。要是你愿意我料清债务——因为我把三年的薪俸抵押了,才筹到款子嫁奥棠丝,还掉你叔父到期的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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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朋友,你做得对,”她亲着他的手插了一句。听了这番话,她的心事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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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求你作些小小的牺牲,”他挣脱了手,在妻子额上吻了一吻,“人家在翎毛街替我找到一所很漂亮很体面的公寓,在二层楼上,护壁板好得很,租金只消一千五。那儿你只需要雇一个女仆,至于我,有一个小当差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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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简简单单过日子,照样顾到场面,你一年至多花到六千法郎,我个人的用度归我自己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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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高兴能够为你牺牲,多一个机会表示我对你的爱情!你也真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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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星期招待一次家属,你知道我是难得在家吃饭的……你可以无伤大体的到维克托兰家吃两顿,到奥棠丝家吃两顿;我相信能够把克勒韦尔跟我们的关系恢复,每星期还可以上他那儿吃一顿;上面这五顿加上自己的一顿,便解决了一星期的伙食,何况多少还有点外边的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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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埃克托!我到死都祝福你,因为你把奥棠丝嫁得这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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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美丽的于洛太太的家便开始降级,同时也开始了她弃妇的生涯,一如她丈夫对玛奈弗太太提供的庄严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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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脖子克勒韦尔老头,不用说在签订婚约的日子必须要请来的,他做得仿佛从没有过本书开场时的那回事,对于洛男爵也没有什么过不去。赛莱斯坦-克勒韦尔显得一团和气,老花粉商的气息固然还是很重,但民团团长的身分增加了他不少威严。他说要在结婚舞会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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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夫人,”他殷勤的对于洛太太说,“我们这辈人是什么都会忘记的;请你不要再把我挡驾,也请你不时赏光跟孩子们一块儿来。放心,我再也不说心里的话。我真糊涂,因为见不到你,我损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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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一个正经女人对你刚才暗示的那种话是不会听进去的。只要你不失信,我当然很高兴使两家言归于好,至亲断绝往来本来是很难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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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这个胖子多会生气啊,”男爵把克勒韦尔硬拉到花园内说,“你到处回避我,连在我家里都是这样。难道两个风流教主为了一个女人吵架吗?嗯,真是,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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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不是象你一般的美男子,凭我这点子微薄的本钱,你容容易易叫我受的损失,我却不能那么容易的得到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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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这样的语气开场,谈到结果,双方讲和了;可是克勒韦尔始终没有放弃报复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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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奈弗太太一定要参加于洛小姐的婚礼。要把未来的情妇包括在来宾之内,男爵不得不把署里的同事,连副科长在内都一齐邀请。这样,一个大场面的跳舞会是不能省的了。以精明的主妇身份,男爵夫人觉得举行晚会还比请喜酒便宜,而且可以多请客人。因此奥棠丝的婚礼大吹大擂的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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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元帅维桑布尔亲王和纽沁根男爵,做了新娘方面的证婚人;拉斯蒂涅与包比诺两位伯爵做了新郎方面的证婚人。此外,自从斯坦卜克成名以来,流亡在巴黎的波兰名流都想交攀他,所以艺术家觉得也应当请他们。参事院与陆军部是男爵面上的客人;军界方面预备为福芝罕伯爵捧场,决定推他们之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领袖做代表。非请不可的客人一共有两百位。在这种情形之下,小玛奈弗太太渴想到这个盛会里露露头角,炫耀一番,也是应有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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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来,男爵夫人把钻石之中最精彩的一部分留做了妆奁,余下的都变了钱,作为女儿创设新家庭的开办费。一共卖了一万五千法郎,五千已经花在奥棠丝的被服细软上面。为新夫妇置办家具陈设,以现代奢华的条件来说,区区一万法郎本算不得什么。可是小于洛夫妇,克勒韦尔老头,福芝罕伯爵,都送了很重的礼,因为这年老的伯父早已留起一笔款子替侄女办银器。靠了这些帮忙,即使一个爱挑剔的巴黎女子,对新屋的陈设也无话可说了。青年夫妇的新居,租在圣多明各街,靠近荣军院广场。里面一切都跟他们的那么纯洁,那么坦白,那么真诚的爱情,非常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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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终于到了,那一天,对父亲如同对奥棠丝与文赛斯拉一样是吉日:玛奈弗太太决定在她失身的下一天,也就是于洛小姐结婚的次日,在新居请温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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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之间,谁没有经历过一次结婚舞会?每个人都能从贺客的神气与穿扮上面,把他们回想起来,觉得好笑。要是有什么社会现象能证明环境的影响的,结婚舞会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某些人穿上逢年过节才穿的新衣,竟会影响到另一些乎日穿惯漂亮衣衫的人,使他们也象把参加婚礼当做生平大典的人一样。你同时可以回想到:那些神情庄重的人物,把一切都看得无足轻重而照常穿着黑衣服的老年人;那般老夫老妻,脸上的表情,显出青年人才开始的人生,在他们已是饱经忧患的了;吃喝玩乐的欢娱,在这儿象香槟酒的泡沫;还有不胜艳羡的少女、一心一意夸耀行头的妇人,穷亲戚们狭窄的衣衫刚好和浓装艳服的人相映成趣;还有只想半夜餐的老饕,和只想打牌的赌客。一切都在这里,穷的、富的、眼热人的、被人眼热的、看破一切的、抱着幻想的、所有的人都象花坛里的青枝绿叶,烘托着一朵珍贵的名花:新娘。结婚舞会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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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最热闹的时候,克勒韦尔抓起男爵的手臂,咬着他的耳朵,仿佛极随便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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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个穿粉红衣衫,眼睛老钉着你的小娘儿多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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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于洛,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事,要是你肯带我到她家里去,我吗,我也带你上爱洛伊丝家。个个人都在打听这个美人儿是谁。你敢说,你署里没有人知道她丈夫是怎么升级的吗?……噢!你这坏蛋运气不错!她决不止值个把科长的缺……我很乐意去候候她……行吗,你够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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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我答应你,决不小气。一个月之内,我请你跟这个小天使吃饭……告诉你,老伙计,跟她在一块儿,真象登天一样。我劝你学学我的样,趁早丢开那些鬼婆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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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搬到飞羽街,住着三楼一个很体面的小公寓。她十点钟就离开舞会,回家去瞧瞧那两张存单,每张六百法郎利息,一张的所有权是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另外一张是小于洛太太的。为了这个缘故,克勒韦尔才能对于洛提到玛奈弗太太,知道大家不知道的秘密;因为玛奈弗先生旅行去了,知道这桩秘密的只有贝特、男爵、和瓦莱丽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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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不知谨慎,送了玛奈弗太太一套太贵族化,与副科长太太的身分太不相称的行头;在场的妇女都忌妒瓦莱丽的美貌和衣着。她们躲在扇子后面交头接耳,因为署里都知道玛奈弗夫妇的穷;正当男爵看上太太的时候,丈夫还求过同事们帮忙。而且埃克托的得意,全部摆在脸上,因为瓦莱丽不但风头十足,并且庄重、大方,在全场艳羡的目光之下,不怕人家评头品足,没有半点女人们踏进新社会的羞缩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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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把太太、女儿、女婿送上了车,男爵就抽空溜走,把做主人的责任丢给了儿子和媳妇。他踏上玛奈弗太太的车陪她回家;但是她不声不响想着心事,简直是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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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幸福使你不快活吗,瓦莱丽?”他在车厢底上搂着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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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朋友,一个可怜的女子,即使因为遇人不淑而可以自由行动,在初次失身的时候也免不了百感交集,难道这是不应该的吗?……你当做我没有灵魂、没有信仰、没有宗教的吗?今天晚上你得意忘形,把我招摇得不成体统。真的,一个中学生也不至于象你这样轻浮,惹得那些太太们挤眉弄眼,冷一句热一句的刻薄我!哪有女人不爱惜名誉的?你这是害了我。啊,我是你的人了,除了对你忠实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补赎我的罪过……你这个魔鬼!”她笑着给他拥抱了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做的事。科凯太太,我们科长的女人,特意来坐在我旁边欣赏我的花边,说:这是英国货呀。你买来贵不贵?——我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是母亲传下来的,我没有那么多钱买这种花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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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玛奈弗太太把帝政时代的老风流迷昏了,竟以为她是第一次失身;他为了她如醉如痴,把所有的责任全忘了。她说她出嫁了三天,卑鄙的玛奈弗为了些无耻的理由,就把她丢在一边。从此她安分守已的过着独身生活,倒也很快活,因为她觉得婚姻是件可怕的事。她眼前的不快乐就是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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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卖弄风情的谎话,所有处在瓦莱丽地位上的女子都会搬弄的,男爵听了却以为窥到了七重天上的玫瑰。所以正当浓情蜜意的艺术家与奥棠丝,不耐烦的等待男爵夫人对女儿来一次最后的祝福,来一个最后的亲吻的时候,瓦莱丽却在那儿扭捏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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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快活到了极点,因为瓦莱丽的表现是最无邪的少女,又是最淫荡的娼妇。早上七点,他回家去替补小于洛夫妇的苦工。跳舞的男男女女,尽跳着那些没有完的四组舞,他们差不多全是生客,逢着婚礼就赖着不走的;赌客死占着牌桌不肯离开,克勒韦尔老头赢了六千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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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卜克伯爵与奥棠丝-于洛小姐,昨晨在圣多马-达干教堂举行婚礼。新娘是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令媛,名将福芝罕伯爵的侄女。贺客极众,艺术界名流到有莱翁-德-洛拉,约瑟夫-勃里杜,斯蒂曼,毕西沃等。陆军部及参事院均有高级首长代表,国会两院人士亦到有不少;此外尚有波兰侨民领袖帕兹伯爵,拉金斯基等。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为瑞典王麾下名将斯坦卜克之侄孙,一度参与波兰革命,来法流亡,以艺术天才见称于世,近已获得半国籍许可①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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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于洛男爵虽是窘得不堪,面子上不可少的还是一样不少,连报纸上的宣传也照样有。嫁女儿的排场在各方面都跟娶媳妇的排场相仿。这场喜事,把关于署长经济情形的闲话冲淡了不少;同时,女儿的陪嫁又说明了他不得不借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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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故事的引子,可以说是到此为止。对于以后的发展,以上的叙述好比文章中的前提,古典悲剧中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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