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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黄。吕阳骑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从山坡上传来了一阵男人唱的伊伊呀呀的儿歌声:“对着天空说声我爱你……”这是台湾小虎队唱的歌。吕阳抬头远远一看,就见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常守一正和自己的儿子哑巴三子用哑语唱着儿歌。他们相得益彰,其乐融融,构成了一幅和谐甜美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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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看着,吕阳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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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常守一在驼岭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吕阳是他的办公室主任。俩人既是上下级又有着上下级之间很少有的深厚友谊。所以,常守一没少到吕阳家里来。当上市长以后,常守一来的次数就少多了,屈指一数,这是有限的第三次。三子很想念这个当大官的伯伯,总是比划着手势让吕阳去请他,吕阳每次便苦笑,市长工作这么忙,哪里有时间陪你?没想到,今天常市长又来了,可想而知,三子他,该会有多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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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没有去打断他们,而是回到家,告诉老婆,赶紧烙大饼、准备大葱和蘸酱。他知道,常守一在城里吃惯了大鱼大肉,每次来都喜欢吃这一口,他还为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吃大葱壮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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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常守一和三子回来,一坐下,就卷起一张大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吕阳媳妇在一旁看着,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常市长,光吃这……行吗?要不,还是让俺家吕阳带您去下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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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看她一眼,佯装生气道:“哎呀,你们跟我客气什么嘛?我来的少了,就是有些生份儿。”说着,他看看孩子,问,“三子,该上小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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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点点头:“嗯,市里才有聋哑学校,要去,得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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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听了,二话没说,拿起手机给范东打了个电话,几句话说完,三子上聋哑学校的事便算说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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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很感动,喃喃地想说什么。常守一摆摆手说:“你什么也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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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常守一要走,吕阳把他送到门口,嗫嚅着问了一句:“常市长,你周末到我这儿来,不光是为了吃这大葱蘸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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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两口子笑了,常守一上了奥迪车,车启动的时候,他落下车窗,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来的时候,从新修的公路上经过,感觉质量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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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马怀中讲,鹏程建筑公司的经理朱昌盛为这事儿赔进去八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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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摆摆手:“老朱他们也不容易,你也要体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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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时吕阳才闹明白常守一今天来的真正意义。他想说什么,但司机一加油门,车已经一溜烟地下了山坡,他只好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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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范东打电话给吕阳,说要请他吃饭。吕阳推托不掉,只好赴约,可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没鼻子没脸地问了范东一句:“又是替朱昌盛当说客吧?告诉你,别的事都好说,这事不行。交通局没钱给他,也不该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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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不动声色地笑笑:“嘿嘿,你这县交通局长当得不错,有点爷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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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我感觉我跟孙子差不多。”吕阳说罢,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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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用筷子点着他的脑袋:“你呀,有些东西一学就精,可有些东西总是点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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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我就是这么一种人,没办法。”吕阳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朱昌盛说是做工程赔了,可实际上呢?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能赚,不可能赔,无非是跟他预期的目标差了点罢了,所以啊,想从我这儿捞回去,门儿都没有。招标的时候,好话说尽,现在又搬你范秘书长,搬常市长,想压我。哼,我谁的账都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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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听得刺耳,轻蔑地一笑:“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生活在月球上?说话搂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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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合同,你是合同的奴隶啊?什么事就不能变通一下?桃花源二期工程就要开始了,你可不要伤了企业家们的心,影响咱全局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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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吕阳,范东想,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必须得给他施加点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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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属四季豆的,油盐不浸呢?我告诉你,纪委要拿你开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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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谁说的你别管,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就你现在这德行,出了事,没一个人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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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你敢说,你只买过五部手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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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哑然不语,颓然坐下。范东拍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你做那些事是为了修路,于情说得过去,于理就讲不通了。江涛那个人,不可小瞧啊!就说那次他被铐吧,事后不声不响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足见此人城府很深。俗话说,咬人的狗不露齿。谁能说你不是他面前的肉骨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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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喝掉杯中酒,有些泄气,说:“多谢你老兄提醒,你说,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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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把他的手推开:“快拉倒吧,我了解你,又要掏自己的腰包对不对?”说着,他把钱递给小姐,叮嘱了一句,“开个发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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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完账,出了餐厅,到了大街上,范东开了腔:“吕阳啊,像咱们这种芝麻官,背靠大树好乘凉。没有常市长就没有你我的前程。老朱那头,我看你还是办了;纪委那边,我找找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噢,差点忘了说,三子上学的事我已经安排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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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午饭时间,纪委食堂里一片喧声闹语。江涛和梅洁、王振海坐在边上的一个长凳上,一边吃一边聊着吕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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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原先是镇办中学的语文老师,”王振海嘴里一边嚼着个镘头一边有些含混不清地道,“总在报上发表个豆腐块什么的,后来到县委办公室写材料。常市长任驼岭县县委书记的时候,他当县委办公室主任,一干就是六年。常市长到千山市工作后,吕阳到县交通局当了局长。他这个人工作还不错,也干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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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听出梅洁讥讽的意思,意欲反驳。江涛摆摆手,说:“孙书记说的吕阳送手机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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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道:“我们下去后,让他们填了一份自查自纠表,结果,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是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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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说:“哪里,是买了五部自己用,一正一副两个书记加上三个副局长,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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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说这事呢,”王振海看看江涛又看看梅洁,“你们说这事怪不怪啊,书记副局长一人一部,吕阳身为局长,却一部也没有。交通局办公室主任说:给他他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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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把饭盒往旁边猛地一推说:“谁知道是真是假。你刚才说他们买了五部手机,哼,要我说啊,恐怕十五部也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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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点头道:“我也相信他买了十五部不止,可干咱这一行的,得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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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站了起来:“我要是有了证据,早把他‘双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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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听了梅洁的话,笑了笑,没说话,从口袋里取出吕阳送的那部手机,把它放在桌子上。梅洁和王振海见了,有些发愣地问江涛:“江书记,这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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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是吕阳送到我家的,算是证据之一。”江涛提起壶,往饭盆里倒了点热水,咕嘟嘟喝了两口道,“证据是扎扎实实做工作得来的。梅洁、振海,你们辛苦几天,到电信局查查底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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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一听乐了:“嘿,这个方法好,到电信局一对不就全出来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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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说:“可这样做,得拉网啊,十几万用户过一遍,够你们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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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在一旁听得着急:“江书记,那得多大工作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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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你们呢,到电信局查,我去底下查,争取捞一条大鱼,算是我到纪委的第一炮吧。”江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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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个星期六,一大早,江涛就坐上了去驼岭县的长途汽车,他要到丁家寨去看望自己的师傅耕耕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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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和耕耕老汉相识是在文革初,当时,江涛那干了一辈子革命的老父亲因受排挤和迫害被发配到贫穷的龙潭县,江涛跟着父亲,成了龙潭县木器厂的一名小木工,木器厂给他指派了一个师傅,就是耕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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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学徒生涯下来,江涛不但从耕耕老汉这里学会了木工活儿,而且还从耕耕这里学会了不少做人的道理。他跟耕耕的感情一直很深,可以说情同父子。耕耕老汉退休后,回到老家,他一个人没有妻子儿女,江涛便几次去信让他搬到省城去和自己一起住,但都被耕耕老汉拒绝了,江涛一直把这引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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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好了,他来到了千山,即使耕耕老汉不到他那里去住,至少两人的见面机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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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次见面,江涛还专门抽出半天的时间做了一把适合老年人休息的折叠躺椅。真可以说人还在车上,可心早已飞到了师傅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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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耕耕老汉正和丁家寨的村民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开会,听村长魏明理谈搬迁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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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理四十出头,说话总是那么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眼下,他正说到关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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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乡亲们,今天这个会,还是跟桃花源二期开发有关。大家都知道,啊,咱们丁家寨村是整个桃花源旅游景点的中心地带,最好的风景都集中在咱这一块,要说呢,咱每天都看见它,啊,这山,很高,这天,很蓝,可就是没人家常市长那两下子,就想不到把它建成一个……一个……啥?旅游景点。不过,这也怪不了咱,谁叫城里人不在城里享福,非愿跑到咱山沟沟里来呢!总之吧,上面说了,桃花源旅游开发是关系到每一个千山人切身利益的大事,每一个热爱家乡、愿意造福后代子孙的人都应该……啊……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咱们呢,没钱,但可以出力嘛。将来开发区建好了,啊,有这个……这个渡假村,啊,有这个……水上乐园……咱这儿呢,守着个最好看的景点一线天。对,你们往头顶上看,咳,就是咱平常说的那个山缝缝,还有,啊,高乐高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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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轻人笑了,其中一个站起来:“村长,那不叫高乐高,那叫高尔夫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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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娘举起了手里的纳鞋底子,冲那个年轻人一举道:“去!你给我坐下,听村长讲,你懂的还能比村长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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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笑了起来,唯有一个人躲在人群里沉着脸,他就是张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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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理接着说:“用不了半年,咱们的耕地就没了,祖祖辈辈靠土里刨食吃的习惯就要变啦,变成什么呢?变成了可以拿工资的工人,到那个时候,啊,每一个被景区选中的人,都要好好地干。要干就干出个人样,让人家说老区人民果然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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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魏明理说完,小山从村民中走出来,冲着大家伙开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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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就是爱做美梦,想当工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爷们弟兄啊,大娘大婶,跟着城里人屁股后头跑,能有你的香饽饽吃?哼,现在的事,全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实际做起来呢,根本不是这么一回子事。就拿这修路来说吧,当时吹得天花乱坠,说要致富,先修路,咱听了,二话没说,把最好的地让出来了,可路修好了,咱们富了吗?啊?你们说,咱们富了吗?咱们没富,人家交通局富了,他们靠啥富的?靠收咱老百姓的血汗钱。这意思是啥呢?这意思是打了咱的左脸,咱还得把右脸伸过去。这种傻事,俺张小山是绝不再干了,这次谁要占俺的耕地,拆俺的房子,俺就跟他拼了。”说罢,小山把身上的褡裢往肩上一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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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吵成一片,有附和的,有反对的,有想心事的。魏明理一看,赶紧开了腔:“唉,要说呢小山说的也是实话,这个交通局是做得过分了,可咱们不能因为县交通局一家不地道,就说整个开发区建设不地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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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娘站了起来:“村长啊,你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你就全倒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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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理犹豫了一会,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就道:“这个嘛……俺也没啥好瞒的,咱村得集体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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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一听,顿时像炸了窝一般,更加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魏明理便高声喊道:“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你们听我说嘛,按照上级的说法,咱丁家寨村在这儿,跟周围的景色不太协调,影响……景点的完整和美观。所以呢,上级已拨下专款,给咱们在山后边盖一个新的丁家寨村。要是大家同意舍小家顾大家,那从今天起,就做好搬迁的准备,家里的东西该归置的归置归置,该扔的就扔掉。到时候搬迁的命令一下,咱们就全体迁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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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娘站起来:“那,咱的地,还有,这山林,俺承包了五十年呢,上面就没个啥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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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理点点头:“有,有,只是,不多,可能达不到大家伙的满意,俺把实底亮给大家吧。咱们全村搬迁,不管现在你们家有多少住房,新盖的统统一家按六间计算。旧房可以拆走,每间补助1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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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魏明理说完,村民们嚷嚷起来:“一间才补1500元,还不够垒间茅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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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理接着说:“还有,承包地按实际亩数计算,每亩补贴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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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更是炸了窝:“才2000元?光买树苗俺花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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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魏明理觉着自己的嗓子都要变哑了,他使劲地吼着,“乡亲们哪,为了将来的好日子,该牺牲就一定要牺牲啊。改革开放是大事,市里搞开发区是为了改变咱们山区落后面貌,咱不能给你塞块肉你反咬人家手指头。补的钱呢,俺也觉得少了点,可毕竟,千山很穷,让政府一下子拿出许多钱来,不大可能啊。而且,将来开发区招工优先考虑咱们,大伙仔细掂量一下吧。摆在咱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不要这个工程,咱接着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要么,勒紧裤腰带,明天走向致富路,你们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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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理这话一说,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了,而是将目光集中在了全村最有威望的耕耕老汉身上。就见半天不语的耕耕老汉敲了敲烟袋锅,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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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了这话,都不再说什么,拿起小板凳等随手的东西往回走。会就这样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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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老汉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自己才起身往家走,没走几步,就被后面赶来的张大娘追了上来:“哎――他耕耕叔,你别慌着走啊!俺问你,真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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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老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张大娘,诚恳地道:“小山他娘,信我一句话,自古活人难,守着穷窝就更难;人挪活,树挪死。相信我,新建的村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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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娘道:“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说搬,那么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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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刚想说话,一抬头,就看见江涛站在自己面前。他笑了,笑得脸上十分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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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耕耕的家,江涛把自己做的那把椅子打开,扶着耕耕老汉坐下,颇有些自夸地道:“怎么样?耕耕叔,我的手艺没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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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坐在椅子上,左看看,右摸摸,前后晃动着,点点头:“嗯,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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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一听师傅说行就更加高兴:“来,我给您捏捏背。”说罢,顺势为耕耕拿提捏着,耕耕很舒服地享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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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手还是这么有劲,行。江涛啊,还是早些年我在木器厂带你学徒常说的那句话,到哪儿也不能丢了看家的本事,不管这世界发生啥斗争,啥运动,只要你掌握了吃饭的手艺,到哪儿也饿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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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的对。要没有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我混不到如今。说起来,您老对我那是天高地厚的恩情啊。我今天来,就是想把您接到千山,咱爷们儿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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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我都不想去,别说千山了。我这人,在乡下住惯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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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也不勉强您,您什么时候想我了,就进城,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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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一转,耕耕想起前两天小山讲给他的事,便问:“哎――我听说,你才上任,就被铐了,是吗?这可不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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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解嘲道:“师傅,这不算什么。你可别咒我,我还想到北京当大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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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长叹一口气:“看来你们当官的,心里想的,都差不多。常市长一门心思开发桃花源,也是为了政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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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为千山办实事总还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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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站了起来:“嗨,反正当官的是当科长的想当处长,当了处长想当市长,当了市长想当省长,没完没了的往上走啊!不过,只要是别忘让咱小百姓能吃好饭,咱何尝不盼望你们成佛做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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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笑道:“对你没信心,早把你打出去了!说一千道一万,咱山里人活着不易。咱驼岭是个穷地方,可也是个宝地,单说这山沟里,到处长满了野果子,运不出去,烂在沟里,成了天然的果酱。你到那儿走一趟,那个甜,那个香,能让你醉了。自打我退休回了这儿,就替乡亲们想辙,去年,小山他们一合计,凑钱买了辆农用车,跑起运输来了。新公路没修好的时候,就交养路费啥的,扣除后,一年下来,还能赚个千八百的,贴补点家用。可自打新公路建成,一天跑个来回,光交养路费就得二十块,还赚个球啊?纯倒贴了。新公路走不成,那就走老路吧,没想到老路他也不让你安安生生地走,要封。几个后生也是年轻气盛,就跟他们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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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说:“要说呢,修路收费,也无可非议。但为了强制大家都走收费的公路,就把老路封了,这……确实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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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耕叹口气:“咳,大权掌握在人家手里,还不是想咋定就咋定?尤其那个吕阳,在镇上教书的时候,还挺实在的,咋儿一当官就成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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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张小山进屋来了,一见江涛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江书记,这是交通局给俺们的收费条子。您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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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耕耕在一旁乐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到这儿来,肯定不是为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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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纪委的人讲,驼岭县交通局用公款买了不少手机。”范东沏了一杯香茶,递到正伏案看文件的常守一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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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掏出一把小梳子,梳着头,一边梳一边说:“他心里还能没底?现如今,他牛气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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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知道,常守一是为吕阳拒绝给朱昌盛八十万补偿的事耿耿于怀,但事儿已到了这个份儿,总不能落井下石吧?更何况吕阳和他,都是常守一忠实的部下,这个时候不帮忙,什么时候帮?想到这儿,他沉吟着对常守一道:“吕阳买的手机大部分送了关系户,也是不得已的做法。有些事情他也向金局长做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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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以为他提到金雅丽常守一会有所反应,可没想到常守一却仍似若无其事,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这我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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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心便有些沉,但仍不甘心地说:“我担心的是江书记,一门儿心思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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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他说完,常守一便很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查嘛,耳朵眼上的腐败早就该清理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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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说:“吕阳毕竟工作勤勤恳恳,要是因为手机的事栽了,会影响一大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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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摆摆手:“吕阳性情耿直,让他受受挫折也好。范秘书长,我可提醒你,你不要往纪委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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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话说到这个份上,范东明白再说什么已是多余的了,他只能暗地里在心里祈祷,但愿吕阳不要出大事,同时也不自觉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江涛多事,吕阳呢,整个一个不识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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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想,常守一想的却跟他正好相反,他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深有感慨地道:“范东啊,要我说,江涛果然能干。查手机和查公款吃喝风一样,都是查对党和政府形象影响很不好的问题。难得的是目前全国好像还没有哪个地方清理这个耳朵上的腐败,亏他想到从这里切入,这是要在全国推广的创经验之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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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东听了,只好在一旁陪着干笑,“公款吃喝、公费出国这些事儿都很难查,查手机我看也查不出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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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看他一眼,没接他话茬,而是热情洋溢地给江涛打了一个电话:“喂――江书记吗?我是守一。我听说了,你正在电信局清查、清理滥配滥购公费手机,我对你表示支持。我想给你提个建议,你这次行动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口号,我看就叫‘反对耳朵眼上的腐败’,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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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听了,很是感激地道:“感谢常市长的指点。提议很好。至于宣传嘛,我看就不必了,工作才开头,也没什么好宣传的。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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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一听了,便多多少少有些失落,道了声:“也好。”讪讪地放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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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王振海他们从电信局查帐回来,马上向江涛做了汇报,说驼岭县交通局这么一个不足百人的科级单位,却买了四十三部手机,大部分用于送礼,违纪事实清楚,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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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听了,连夜召开了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会上,梅洁向大家通报了有关情况。江涛二话没说,先叫众人把自己身上的手机、呼机都交出来,众人听了,虽十分不解,但还是按指示做了。江涛打开抽屉,将这些东西锁进去。然后站起来道:“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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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陪学苦笑了一下:“这么晚了,大家总得回家做做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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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也说:“是啊,江书记,我们总得回家拿一些换洗的衣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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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同志站起来问:“江书记,可……不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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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只好服从。大家都明白,江涛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过去纪委查案子,经常出现的情况就是,你刚赶到调查现场,对方早就知道了消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弄得你十分被动,所以,有时就得采取这种极端的保密措施,哪怕有些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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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样,在夜里十点的时候,一辆满载着纪委干部的面包车“呼”地驶出纪委大院,向着驼岭县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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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驼岭县已是午夜,除了传达室和值班室里还亮着灯,交通局大院黑�q�q的,江涛等人下了车,二话不说就奔值班室。让值班的人马上把吕阳找来。值班的人说吕阳去省里还没回来,江涛又让他们将财务科科长唤来。值班的听了,犹豫了半天也没有行动,江涛便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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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的嗫嚅道:“财务科长……财务科长……她是我们管委会马主任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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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么样?”梅洁说,“一个老婆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吓成这个模样,要是省长夫人你还不得尿裤子啊?快!叫你叫你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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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科长叫大香,长得又肥又胖,一来就满走廊乱嚷嚷:“谁呀谁呀,这么晚了还把老娘从被窝里嚎出来,有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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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说:“我们是市纪委的,到你们这里办案,请你协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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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说:“纪委,纪委怎么啦?纪委就不让人睡觉啦?合着你们都是铁打的,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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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在一旁早就受不了了,此时听大香这么撒泼,上前便道:“您不是想睡觉吗?那就去宾馆睡吧?我们早把地儿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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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听了,有些发懵:“啥……啥意思?该不是绑……绑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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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把政策讲了几箩筐,大香始终是这么一句:“我掌握的情况?我掌握的情况就是我们只买了五部手机,一部不多,一部不少,你就是再问一千遍一万遍,我还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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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们只买了五部,那电信局用户登记单上的四十三部是怎么回事?你这个财务科长能说清楚吗?”梅洁说着,把从电信局抄来的底单摔在大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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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却眼睛眨也不眨:“说清楚?我说不清楚。电信局出错的事多了,前两天报纸上还登着几个教授为了电话费的事告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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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两手一摊:“你们不是派人去查帐了吗?查完了你们就应该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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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说:“我相信你们的账面上没什么问题,可是帐面以外有没有问题就难说了,你作为财务主管,应该知道,做假帐是绝对不允许的。等帐全清了,你就被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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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听了这话,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要给我们家老马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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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也站了起来,挡住大香的路,斩钉截铁地道:“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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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已是心浮气躁:“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市纪委的吗?你什么级别?副科吧?我们家老马可是开发区的主任,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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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冷笑道:“这事跟你们家老马没关系。你就是你,把你的问题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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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着喊着,声音也高了,内容也变了,成了:“非法拘禁啦!非法拘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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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在外屋听得热闹,此时推门走进来怒斥道:“李月香,吵什么吵?谁非法拘禁你了?你做为党员,干部,难道不知道这种方式在纪委叫双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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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海嘿嘿一笑:“好啊,那,梅洁,你去歇会儿,让我跟她聊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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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香浑身一软,瘫坐在凳子上,在纪委这几个工作人员面前,她算是无计可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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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从省交通厅一回来,就听说了纪委进驻工作组的事,他没敢到单位露面,而是去了管委会,想向马怀中讨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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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怀中此时也正为大香回不了家而烦躁着,他问吕阳:“常市长知不知道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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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说:“给范秘打过电话,他告诉我不要怕,说不就是手机送礼的事儿吗,你甭理他们,让他们查,看他们能查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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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怀中用手点点吕阳:“你呀,你上他的当了,他这是往外推你呢。”他有些焦躁地打开窗户,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凉水,说,“都是你小子干的好事。朱昌盛的事,你办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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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怀中转过身来:“你呀你呀,你说你连常市长的面子都不给,不是自找没趣吗?得,现在,出事了,没人靠前帮你,你就自作自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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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叹口气,刚想说话,呼机响了,他看了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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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答道:“还能有谁,纪委的人等我呢。这回呀,我看来是要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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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怀中开始在屋里转圈子,转了一会儿,在吕阳面前停了下来,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道:“咱哥俩都是从山里穷人家挣扎出来的,在这种事儿上你可不能犯傻啊。范东说让你顶着,看江涛到底能查出什么来,我劝你甭冒这个险。倒是应该反过来,应该主动去找江涛说明情况,把你干这些事的前前后后全盘都说出来。你吕阳利用交通局的小金库购买大量手机到外边打点各路神仙不假,但你确实是为了给桃花源开发工程跑钱,可这一切,人家纪委不知道啊,人家只知道你这是搞腐败,是为自己升官发财为子女亲属做各种安排。所以,你最好给江涛说明白,所有这些送礼送手机的事儿都是金局长同意的。我敢打赌,他只要一听说这一切都是金雅丽安排的,马上就会了结了你的案子。毕竟,江涛初来乍到,还不敢跟常市长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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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阳道:“那……你的意思是……把一切推给金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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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怀中诡谲地一笑:“我的意思是,把矛盾上交给常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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