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签证的这一天,没有在北京多待。我像一条虫子蜷在鸟似的飞机飞了回来。我没想到米薇到机场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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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托运的行李,因此比大多数旅客先一步出了出口。我看见迎候的人摩肩接踵,却丝毫不在意有接我的人。在这个我让备感孤独的城市,我没有翘首以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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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候的人群里有不少婀娜多姿的女子,我从她们的穿着和身材看得出来。我之所以不注意她们的脸,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人再美也与我无关。任何美人现在我都不放在眼里,因为我怀揣着出国的签证。我就要说“我爱你,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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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米薇就在这些美人之中,她像一只调皮的小鹿跳到我的面前,说:“先生,要住旅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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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说不,因为我的眼比嘴还尖。我发现对我说话的人是米薇!我又惊又喜,说你怎么会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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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你手机,手机说你已关机,我断定你一定在飞机上,”米薇说,“所以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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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知道我给你带好吃的似的,”我说,“先知先觉啊你。”我当场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包果脯,给了米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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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接过果脯,像得到宝贝似的高兴。“这不叫先知先觉,而是心有灵犀,”她说,“因为你想到了给我买吃的,而且是我最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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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出候机大厅,像走出教堂似的轻松愉快。我看见民航班车停在机场外,自觉或下意识向它走去。米薇说我们打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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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步看了一眼米薇,我眼前的女大学生贵气逼人,像一只天鹅。我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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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开着空调的出租车上,想着有五十公里的目的地,我说你也是坐出租车来接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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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比过去有钱,这你是知道的,”米薇说,“现在放荡的小姐哪个出门还坐公交车?何况我总比她们高档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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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什么?不许胡说!”我制止米薇,不让她检讨自己。我怕她往下说更露骨的话,比如说她傍上的大鳄李论,就是我引见的。李论给了她很多钱,让她比所有的大学生都富足优越。她现在身上穿的裙子、乳罩和内裤,没有一样不质地精良、价格昂贵。她使用的香水,来自法国,能让女人闻了嫉妒,男人闻了陶醉或者冲动。她和李论的关系如果是好事的话,那么里面就有我的功劳,反之就是罪恶。我现在认为是罪恶,因为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在一场流产和反流产的斗争或较量中,李论和米薇针锋相对,两人反目成仇。这场较量的结果是李论答应了所有的条件,可最后米薇的怀孕是假的。我虽然不是这起事件的策划者,但却是始作俑者。我有罪。米薇越往下说的话,我感觉罪孽就越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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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不胡说。你要我不胡说可以,”米薇说,她话锋一转,像她忽然翻动的眼珠子,“但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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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可以?”我说,“我还有很多事,况且我不是你的……专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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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霸占你不行呀?”米薇说,“你都要出国了,可我从来就没好好和你在一起过,就要失去你了。”米薇眉头皱了皱,看上去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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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的脸恢复晴朗,对司机说:“师傅,请直接开到夏威夷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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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酒店像一座迷宫,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知道吃喝玩乐睡分别在哪里。但米薇是肯定来过的,她像一名常客般轻车熟路引领我进大堂,坐电梯,走楼道,最后在一间房门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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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卡呀,电子的,你把它往锁孔一插,看见灯变绿,就扭开门把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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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饭之前你不得开个房把行李放下呀?”米薇说,她显然在去机场接我之前就把房间开好了,“提着行李去餐厅,像个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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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就住在这,不回去了。”米薇说,我想这才是她开房的真实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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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说:“这是四星级的酒店,你居然还说不行不好!要换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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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米薇抢先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先进去再说,站这里太久可不好,有人监视。我说谁?并环顾左右,不见其他人。米薇笑道看把你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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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门进了房间,米薇随后把门关上。我看见一张大床,像泰坦尼克号的甲板,这是一艘沉船,我可不能到上面去,我看第一眼就想。我和米薇现在正处在危险的边缘,我们只要上了这条船,准得出事故,不,是发生灾难。我不想这时候出什么事或有什么难,因为我就要出国了,那是我的明天――我费尽艰辛曲折看见的希望不能在明天到来的前夜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于一旦。我必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就是不上那条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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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看什么?”米薇说,“把行李放下呀!”她拿过我手提的行李箱,放到矮柜的上面,见我还站着,又说:“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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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到沙发上,米薇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边喝茶边看着手表。米薇说吃饭还早,你先洗个澡吧。我给你放水。她说着就到卫生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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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传出哗啦的水声,像是我老家屋后流进石缸的山涧,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最不厌其烦的声响,像民间、原始的音乐。我每次劳动或放学回来,听着那潺潺的水声,就忍不住脱掉衣服裤子到屋后去,让冬暖夏凉的山泉冲刷自己。那是没有香皂或任何洗涤剂的冲洗,我每次洗澡前后,总要闻一闻自己的腋窝,对比汗臭的浓度,每一次我都能从明显的反差中感受到水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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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禁不住站了起来,因为那哗啦的水声吸引或呼唤着我。我解开上衣的扣子,脱掉上衣,全然不觉得米薇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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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这时候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我正在拉下裤子的拉链。我一惊,赶紧把拉链拉上,像忠厚的农民见了黄鼠狼把鸡笼关上一样。米薇见了一笑,说水放好了。我光着膀子面对米薇,说对不起。她说干嘛说对不起,洗澡不要脱衣服么?我二话不说,从行李里要了更换的衣服,进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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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泡在浴缸里,像鲸鱼在浅水中。我有些气喘,但我认为不是水的温度和蒸汽造成,而是由于我内心的紧张抑或血流的栓塞。我在这里洗澡,而一个陌生的女子就在外面。她应该算是陌生的,因为我们的关系没有亲密到肆无忌惮的程度,尽管她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正在诱惑我,我很清楚,她是暗恋我的众多的学生之一,但她现在走出了暗恋,向我示爱。我能接受她的爱吗?能,我先想,米薇是个开放、随便的女学生,和她上床是可以不用负责任的,我泡的浴缸不是陷阱,这个房间也不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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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浴缸跃了起来,扯过浴巾,裹着下身。我想我就这样出去。我正准备出去,但是我看了一眼镜子。我想看一眼自己再出去。镜面上被水雾覆盖着,我看不见自己。我先用手去擦镜子,看见我的两个乳头,像两个红肿的疮。我的手往上擦,看见我的眼睛,像两个枪口。它们突然使我感到恐惧。我索性把浴巾扯开,用它来擦镜子,我想看清我的全部,也许就不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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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赤裸的我出现在镜子里,我确实不恐惧了。但是我看到了我的丑陋和卑鄙,我原形毕露,像剥掉了羊皮的狼。我不能以狼的形象出现,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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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好衣服,出了卫生间。我看见米薇在削苹果,果盘上已经削好了一只。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接过苹果,等她削完另一只后,才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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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一会,我们都在吃苹果,而不说一句话。摘苹果的时候,我想起朝鲜的一部电影,在此刻有了新的含义:苹果熟了,爱情也成熟了,收获的时刻到了。年轻的米薇饱满红润,令人馋涎欲滴。此时不摘,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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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未吃完的苹果放在一边,把米薇手上的苹果也拿掉。我捧着米薇的脸,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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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和妻子分开三年后与异性的第一次接吻、抚摸和拥抱。我像在牢里困了三年终于跑出来的囚徒,像冲开了闸门的水,像饿了一个冬天后看见麋鹿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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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米薇摔往床上,自己也上了床。弹性的床忽然发生剧烈的摇晃和振动,像船撞上了冰山。就是这巨大的晃动使我警醒,我感觉到灾难的逼近,像咆哮的飓风和海浪,将我寻欢作乐的欲望驱散。我感到脊背凉飕飕的,像是被饕餮的猛兽舔了。我的情绪急遽跌落,像降旗一样下滑和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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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脏?因为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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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说。事实上我有这么想,米薇和留学生曼得拉及我的同乡李论上过床,这我是知道的,因为他们都通过我和她认识。他们分别或先后得到、占有过米薇,曾经得意忘形,但现在是米薇最讨厌或觉得可恶的男人。我也认为他们玷污了米薇,所以她觉得她脏,也以为我觉得她脏。我不觉得她脏,真的,但是我想起曼得拉和李论,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和一个黑心肠的男人,现在居然要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心里有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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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么想的,”米薇说,“其实在他们之前,你可以要我,我也想把我给你,可你为什么不要我?那时候我还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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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这样想,”我打断米薇,“你一直是干净的,很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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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还纯?”米薇冷笑道,“我和妓女已没什么两样,至多在妓女前面加‘高级’两字而已,因为我有一张大学文凭。哦,我已经拿到毕业证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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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吗?好啊!我显得非常喜悦,想调动起她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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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贺你!”我说,我言由衷,因为她能拿到毕业证实属不易。她不是品学兼优的人。在东西大学,没有哪个学生比她更有争议。她放浪的行为和形象令人莫衷一是,并影响到她的学业和学籍。曾经有人提议开除她,具体地说这个人是学工处的副处长彭冰,她拿来一封匿名信和一份整理的材料交给我,因为我是学工处的处长。匿名信举报米薇和黑人留学生曼得拉有染,非法同居,而整理的材料也证明确有其事,因为里面有米薇和曼得拉的供述,两人的供述基本一致。但凭这份材料能不能就把米薇开除,我和彭冰有过一番争论。彭冰认为米薇和留学生发生性关系,并从曼得拉那里得到一颗南非的钻石,是变相的卖淫,理应开除。我说首先校规没有大学生与留学生有性关系就开除这一条,第二曼得拉给米薇的南非钻石是赠品,他们的往来和性关系是情不自禁,不是交易。如果是交易,那么曼得拉就是嫖娼,也要开除。第三我是曼得拉的导师,他嫖娼的话,说明我教导无方,那么我也要请求学校给我处分。彭冰说彰处长,这绝不是针对你,你别误会。我说我不误会,但是我很怕误人子弟。米薇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曼得拉也要学成回国了,他们的求学之路漫漫而修远兮,我不希望在临近终点的时候前功尽弃,能放一马就放人一马吧。我的口气缓和下来,有商榷和恳求的成分。彭冰的态度有了转变,她说好吧,那就这样。你什么时候去签证出国?我说过几天。她说有把握么?我说有把握。她说祝贺你。我感觉她的祝贺是发自内心,因为我一出国,她就有了当处长的希望和可能。我说你放心,我出国之前,一定向学校力荐你接替我。因为你帮了我一个忙,同意不开除跟我关系密切的两名学生,和我一样成为他们的保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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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到毕业证有你一半功劳,谢谢你!”米薇说。她也许知道了我对她的庇护,还可能知道我在批阅她的考卷的时候给了她一个中上的分数,而按我的要求和标准她是得不到这个分数的。我科任的《当代文学》考试出的是论文题,让学生任选一个当代作家进行评论。米薇选了卫慧。她在论文里对卫慧和她的《上海宝贝》大加褒赏,这是有悖我的观点的,并且字数只有一千字,没达到我1500―2000字的要求。但是我对这篇至多只能及格的论文给了良,因为她的作者是米薇,是一个帮助过我的人,还是喜欢我而我也喜欢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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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躺在你的身边不是想报答你,”米薇又说,“而是我想要你,因为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可是你不要我,因为你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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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爱你的妻子,”米薇说,她看着天花板,“你是为了她才要出国的。你怕你再不出去你妻子就要变心,因为你爱她。我见过你的妻子,那是我大一的时候。她也是那一年出国的吧?她很漂亮,和我一样漂亮,但是气质比我优秀。那时候我就想能征服并且娶这样优秀女人的男人一定才华横溢、潇洒倜傥。然后我就打听,知道是你。于是我就选修了你的课,认识了你,还……爱上了你。但是你没有爱上我。你不仅不爱我,还把我介绍给其他男人。我不喜欢你给引见的男人,真的,但是我居然还跟他们上床。我之所以跟他们上床,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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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说了好不好?”我打断米薇的话,因为她发言就像控诉,就像揭露或撕破我的嘴脸。为了学校的一个项目,为了项目落实后学校送我出国,我把我喜爱的一名学生当钱一样送给了掌控项目重权的人。这个人是省计委项目计划处处长李论,他是我的同乡、中小学同学,学校因为我和他这层关系把任务交给了我,并许诺事情办成后送我出国。我为此找了李论,把漂亮的米薇当诱饵和见面礼。李论笑纳了,因为他像喜欢金钱一样喜欢美女,尤其是高学历的美女。他要玩上档次的女人。他确实玩上了米薇,但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他给了米薇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他把东西大学申报的项目报告给审批下来了,在没有收受一分钱贿赂的情况下。这里面有米薇的功劳,当然也有我的功劳,因为那是一个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项目,学校领导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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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不说了,”米薇说,她坐了起来,离开床,打理了一下衣裙和头发,“我们吃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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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餐厅。这是夏威夷酒店的楼顶,是个旋宫。我开始没有意识到是个旋宫。米薇点菜的时候,我往外看着眼底下的城市,具体地说望着横跨南江的大桥,像凝视一只巨大的手臂凝视着它。但渐渐地,大桥不见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和夏威夷酒店平起平坐的高楼,我才知道我处在旋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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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点的酒菜不多,但都是极品,档次不亚于我以学校公款宴请李论的酒席,但这次是私人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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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学生了,因为我已拿到了毕业证,”米薇说,“也就是说我是个社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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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说:“你看清楚了,光这个燕窝要两千,还有这瓶酒,是XO,少说也要三千。你身上还剩有这么多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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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有,我有七八千现钱,”米薇说,她打开坤包,露出一沓现金给我看,“不够我还有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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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点少了就怕你付钱。就怕你请得起,所以我就点贵的。”米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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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退掉吧,”我说,“我们不喝洋酒,喝国酒,就是五粮液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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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米薇说,“我米薇才不做回头的事,做什么从不反悔。再说你就要出国了,喝洋酒对你有好处,和你的身份与未来生活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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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说些什么,而米薇固执地把酒的瓶盖打开了。服务生接着过来斟酒,红红的液体涓涓流进杯子里,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液体,像血一样。这似乎也是米薇的血!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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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米薇就像发狂似的一杯连着一杯地喝,不听我的劝说,她把酒瓶护在近身,以防我夺去。我知道再劝说也没用,任由她喝。我突然希望她喝醉,因为她喝醉了,或许就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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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掏出身上全部的钱,又从米薇的包里拿了几千,结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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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挟持人质一样,又拖又抱着米薇,回了房间。我把她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和袜,盖上毛巾被。她昏睡着,比吃了安眠药还沉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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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住所头一件事是给妻子打电话。我必须告诉她我拿到出国的签证了。我拨通了她住所的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我这才想起现在是英国的白天。白天我的妻子通常是不在住所的,像我一样,要很晚才回来,只不过她在图书馆、监房、当事人家里、法庭,而我则在教室、办公室、酒楼。她学的是法律,为外国律师当助手挣钱,而我是又当副教授又当处长,哪里用得上我哪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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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送校长、副校长、书记、副书记,印发各部、处、院系,共220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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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冰拿着组织部的文件闷闷不乐,好像被免职的人是她不是我一样,或者说好像升官的人不是她一样。她踱来踱去,手里的文件像小白旗似的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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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说:“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应该高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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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冰说:“我这是为你感到不平,文件怎么能这样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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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冰说:“应该写明你不再当处长是因为你要出国,可什么原因都不说,好像你犯错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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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确实犯了错误。我最大的错误是当了学工处的处长,现在我处长不当了,说明是改正错误,不是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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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的意思我接替你当这个处长,是在犯错误?”彭冰说,“我本来是同情你的,想不到该被同情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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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背像突然被人推了一下,离开靠背挺直,说:“你千万别误会,我是针对我自己,不是说你。我和你不一样,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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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搞行政的料,”我说,“我本来是个教书的,而且教得好好的,没想到要当官,不,是没想到从政,搞行政,处长其实也不算什么官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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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算是吧,”我说,“可我之所以当上处长纯属是赶鸭子上架,明确说吧,是因为一个项目的需要,就是我们学校要建科技园的项目,这个项目学校需要我跑腿,但是我跑腿没有个相应的行政职务不行,不好工作。所以学校就给了我个处长当当。可能是其它处没有位置安排不下了吧,就把我安排到学工处来。学工处处长本来应该是你当的,但为了照顾我而让你受委屈了。好在我只当了三个月,项目落实了,我也要出国了,该是你的最终还是你的。我很为你高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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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彭冰说,“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样,你并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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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廉洁、勤政,”我说,“你坚持原则,忠于职守,思想进步,工作认真,作风正派,而这些品质,我没有,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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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说,我笑了笑,“就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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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冰忍不住笑了,笑得很舒心、甜蜜,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笑容,在我不当处长以后。她的脸洋溢着舒服和满足,像一个不容易有高xdx潮的女人获得了高xdx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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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说,“我现在正式把工作和位子移交给你。”我说着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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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处长,”彭冰说,“不急,等你出国后,我再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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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是处长了,”我说,我走到她面前,她站了起来。我把学校配给处长的手机给她,像一个退役的军官交出武器一样。她接过手机,也接过我的手,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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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把处长递给你了,你也接了。我不管了。再见。”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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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彭冰说。她慢慢收手,像手里真有宝贵东西似的小心慎重。她的眼睛露出性情的光,像从雪域高原产生的火花,小巧而圣洁。这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我想,严谨得像一个蛋,分明得也像一个蛋,黄是黄,白是白。在鱼龙混杂或卵石无间的高校,她能始终保持一份清醒,不被打破,很不容易。她和所有从政的人一样,都想升官,但她升官的目的是想证明自己的上进,是想更大限度地奉献自己,她就是这么纯粹,真的。她1977年毕业留校,是本校自己培养的干部,就像近亲生育的婴儿。她曾经出类拔萃,受母校的器重。1979年自卫反击战,她组织十名女大学生亲赴前线,慰问将士。她们站在硝烟未散的阵地上,为将士唱歌、朗诵,生动的身影和声音,像女神一样,让舍生忘死的指战员们情绪亢奋、顶礼膜拜。她们的举动得到全国媒体的称赞,被誉为“拥军十姐妹”。她们的名誉为东西大学添了光彩,一度成为学校引以为豪的“教学成果”,那时候还没有“品牌”这个词。那十姐妹中后来有六个人嫁给了军人,彭冰是其中之一。但是后来有五个人离了婚,彭冰是惟一没有离婚的一个。她的丈夫当时是个连长,据说身上有十处伤口和两枚奖章。她是在他养伤的时候嫁给他的。她的丈夫养好伤后回到部队,依然是连级干部。他之所以没有提拔是因为当时部队提干已强调知识化,像地方一样。她的丈夫没有文凭,而她的学历也只是大专,还是工农兵学员。于是这名母校自己培养的干部,就像畸形儿一样被冷落和歧视。她40岁才当上副处长,一当就是八年,现在总算把“副”字去掉了。如果我不出国,她这个处长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她应该算是幸运的,因为她丈夫比她还惨,十年前转业到学校的食堂,现在连科长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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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彭大姐。”我亲切地对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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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今天来找我的女人举止正经、措辞严密,因为她是个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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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来了我的妻子曹英与我离婚的通知,并出示了曹英给律师的委托书以及她单方面拟好的离婚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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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委托中国宁阳市莫愁律师事务所莫笑苹律师全权代理本人与彰文联离婚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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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彰文联因感情不和有意离婚,经双方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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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方在婚姻期间的国内财产,归男方所有。国外财产归女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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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方婚姻期间的国外借贷由女方偿还。国内如有欠款由男方偿还。女方出国时缴纳的回原单位服务信用金(30000元人民币),如退还,归男方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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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约定,离婚后各自有再婚的权利和自由,决不互相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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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份文书像两张薄饼,在我手里捏着。它们非常滚烫,尽管从遥远的英国发出,经历了数万里路的风凉,却依然热度未减。它们能让我怒火中烧。不是吗?我忍受了三年和曹英分居的痛苦,为了出国和她团聚,我还蒙受了屈辱,做了我不该做的事。我牺牲自尊和人格,甚至出卖自己的学生,换来了学校出国的准许。眼看着拿到出国的签证,正择日启程,妻子的离婚通知却突如其来,像晴天的霹雳。这纸文书更像是利刃,要将我和曹英的婚姻关系一刀两断。可我是爱她的呀!并且也忠于她,至少在性方面我宁可手淫都不和爱我的女性上床。可曹英爱我吗?忠于我吗?她能做到不和勾引她的男人上床吗?那些如狼似虎的外国佬,以及同她一起出去把爱人留在国内的那几个如饥似渴的中国男人,他们能放过美丽而懦弱的彰文联的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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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笔来,”我对曹英的律师说,见她愣着,我又说:“有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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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的律师掏出笔,递给我,说:“你不是不可以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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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对一个失去了妻子情爱的丈夫来说,还需要考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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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曹英的律师说,“在利益方面,你有需要增加或删减的地方,可以提出来,进一步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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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看了曹英的律师一眼,在协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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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协议又回到曹英的律师手上,她像对待证据一样看护着它,把它收好,因为那上面已经有了我的签字。就是说协议产生了效力,它改变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或宣示了一桩婚姻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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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现在我们走吧,”曹英的律师说,她把茶杯往茶几中央推了推,“如果你方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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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协议,可以去办正式的离婚手续了呀!”曹英的律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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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绪不好吗?”我说,“眼看妇女解放、新生、独立、自由,我情绪能不好吗?我又不是地主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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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的律师一笑,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我幽默。这是今天她到我家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去。离婚证能早些办也好,今天是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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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我坐在了曹英的律师车上。我不得不和她去办离婚手续,因为我没有律师。我不需要律师,就像一个注定终审也将维持原判的人,不想破费一样。纵使我花再多的钱,我的婚姻也无法挽救,因为我和曹英的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她现在不是因为穷才不爱我,就像当年她不因为我没钱就不爱我一样。想当年我拮据得只能抽九毛钱一包的“钟山”烟,因为我工资的一半都援助了读书的弟弟,但曹英的爱却使我感觉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富有的人。而现在我抽烟的规格已经提高到了十五块钱一包的“555”,偶尔还能抽上三四十块钱一包的“玉溪”、“中华”,我的生活质量蒸蒸日上,但婚姻却走向了坟墓。我现在正朝坟墓驶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个小时,我和曹英的婚姻将彻底地被埋葬。即或婚姻存续,我还是曹英的丈夫,曹英还是我的妻子,爱情死去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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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的律师开着车,进城穿街游刃自如,想必已有不短的车龄。她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就成了价值超过二十万的汽车的车主。如果这样的女车主貌美风骚,那是势在必得。可这位女子算不上美,只能说不难看而已。相貌平平的女人比比皆是,拥有香车的能有几个?而我身边的这位女人竟能出类拔萃,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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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说,“多少当事人的辛酸,乃至血汗,都凝聚或寄托在你们律师身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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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特别阴毒呀?好像我们律师是资本家剥削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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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为弱者或无助者亲自开车和竭诚帮助的资本家剥削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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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歪过头来,看了看我,说:“你真应该去当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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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摁了摁腿上的信封,硬硬的东西还在信封里。那是我和曹英的结婚证,我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在床底下的鞋盒找到它。谁把它装在了那里?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一个没有鞋的鞋盒子,谁想结婚证会藏在其中?谁想到结婚证在结婚后还会那么重要?它有教授的职称资格证重要么?没有。结婚是为了离婚,或结婚才有离婚,结婚证是留着离婚用的,谁想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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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结婚证从信封里拿出来,看着这个折腾我的东西,我百感交集,像失败者看见红旗一样。我多久不看这红本子了?三年?五年?我想是六年,因为我和曹英结婚已经六年了。六年前为了得到这本东西,我是费了多大劲呀!它是我俩与曹英的父母斗争的成果,因为曹英的父母反对女儿嫁给我,所以我们才要斗争。那斗争可真叫残酷,最后是曹英以与父母断绝关系为代价,才嫁给了我。这本结婚证来之不易呀!可现在我得把这本结婚证交出去,把六年前斗争取得的胜利果实拱手奉送,我于心不忍呐!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妻子已经不爱你了,不愿跟你同甘共苦了,你能强迫她回心转意么?就像牛不愿喝旧泥塘的水了,老鼠掉进米缸里了,你再把它们拉回过原来的生活,有幸福可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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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不必这么愁眉苦脸。”曹英的律师说,她注意到我拿着结婚证发呆。“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洒脱的人。你有那么多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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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曹英的律师,因为她的话让我敏感。“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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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曹英的律师说,她看着前方,沉默了一会,“你应该比一般的离异者更容易……重新找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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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大学?我受欢迎?被人崇拜?嗨,我连教授都评不上你听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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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当然,”曹英的律师说,她停住车,因为前面出现了红灯,“我妹妹在东西大学谁也看不起,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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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曹英的律师说,她平静地看着我,想知道我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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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自称米薇的姐姐看着我,像监视学生考试的老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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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红灯消失绿灯亮起,我说绿灯亮了,快看。她端正了脸,踩了油门,把车开过道口。匀速地行驶后,她说:“该你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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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怎么会是你的妹妹呢?你们不是一个姓,再说,你们长得也不像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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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她说,“但我们确实是姐妹。至于我们为什么不一个姓,很简单,我们的父母离了婚,我归爸爸姓莫,她随母亲姓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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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们姐妹为什么长得不像是吧?”她叹了一口气,“现在也不怕跟你说。因为我母亲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想必是个帅哥,因为妹妹生下来很漂亮,而且越长越美,和我相比,简直是两个爹生的。我爸爸于是起疑,借口带妹妹去北京旅游,在北京做了亲子鉴定,证实了他的臆断。这就是我和妹妹不相像的原因,也是父母离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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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说。我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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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薇的姐姐瞟了我一眼,我心里现在把她当作米薇的姐姐了。她仿佛也是以米薇姐姐的身份在看我,像是要从我身上找出我和她当事人离婚与她的妹妹有什么瓜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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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的关系错综复杂我知道,可如此那般的千丝万缕我却没想到。人和人之间怎么都有联系呀?我和曹英离婚本来与米薇没有关系,毫不相干,可曹英请来的律师竟是米薇的姐姐!?这个城市太小了么?也不小。五百万人口的城市,竟也不能让我和妻子在离婚这件事情上变得单一一些,纯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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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妹妹,不错,”我不得不说米薇,既然她姐姐把她扯了进来。“她的崇拜者、追求者,可要比我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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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不谈米薇,我是你妻子曹英的离婚代理人,别忘了。”她说,米薇的姐姐变成了曹英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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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沉默不语,因为我的心情变得沉重了起来。我正在去离婚,就像一个死到临头的人已经在行刑的路上。我与曹英的家庭正在走向毁灭,婚姻的死亡就要成为现实。我的爱情就要被埋葬了,但掘墓人却不在场。现在和我去离婚的女人,竟不是我的妻子!?曹英你真是心狠啊,连面都不跟我见,连个电话都不打也不接,这是何苦呢?你不能亲身体验离婚过程的悲哀,不能承受离婚现场的难堪,难道我就乐于体验、甘愿承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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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青砖红瓦的小楼兀立在我们的面前。曹英的律师领我走了进去。陈旧的标语,斑驳的墙壁,木楼梯,像老电影的画面勾起我脑海里的印记。我肯定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在二楼的楼梯,我看见一个缺陷,那是我跪倒的时候膝盖骨碰坏的――我因为太激动了、太迫切了,拉着曹英上楼。我光顾着看曹英,顾不着别的,脚一踩空,扑通跪下!我的骨头像锤子往阶级上一敲,把木边给敲出了一块。我当时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不祥!而曹英却和我相反,我看着她因为我跪倒而心疼得流泪的样子,不祥的感觉转瞬就没有了。这么心疼我的女人上哪去找呀?这么恩爱的一对男女结婚以后怎么可能还会分手呢?结婚之前的这一跪,不说明什么,是不小心挨的。我不相信不吉利。我美好的想法散布着我的身体,像麻药一样,麻醉了我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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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六年前的那个不祥感觉或兆头又来了,它正在得到验证。我的膝盖骨突然疼痛无比,六年前的创伤过了六年才钻心刺骨,像麻醉期过了或麻药失效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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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步履艰难地随曹英的律师上楼。她领着我,熟门熟路的样子让人感觉她是个离婚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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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是这样。婚姻部的办事员都认得她,而且对她还十分尊重,又是请坐又是倒茶,称她莫大律师,仿佛她是能给人们带来福利的使者。是的,从当事人的角度看她是,比如曹英现在一定很感谢她,她幸福的希望就寄托在她身上。她能替人把事办成了,把彰文联的妻子变成了彰文联的前妻,那么在曹英看来,莫律师真是劳苦功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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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律师出示曹英的委托书,让我把结婚证拿出来交给办事员。然后我得到一份表,在莫律师的指导下,把表填好了,最后莫律师和我分别在表上签名。当表交还办事员的时候,办事员已经把离婚证办好了,递给我们。那是两本蓝颜色的本子,我和莫律师各执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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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身就走,莫律师跟着出来。在楼门前,莫律师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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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给我一张名片,还给了一段话:“律师是世界上最希望被人请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害怕被人请的人。因为,他只能站在雇请他的一方的立场上,而冒犯了另外的一方,尤其是他维护的一方占上风或胜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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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律师也有痛苦,”我说,“不仅幸福着胜方的幸福,还痛苦着败方的痛苦。律师的良心昭然若揭哪!但愿我的前妻也像你一样,她也是一名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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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静地看了我一眼,像是不屑我的讲话。她没有回敬我的话就走了。她坐上她那部与她相貌不符却与身份相符的车子,把它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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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苹。我看着她留给我的名片上的名字。这个女子不寻常呀,像她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薇。她是心志不寻常,而米薇的不寻常是她魔鬼般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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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见米薇,特别想见她。我想告诉她我离婚了,想知道她是怎样的态度?她会不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并且给我安慰。我现在需要别人安慰,真的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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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话亭用肩胛夹着话筒,手指拨的却是李论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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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论念念有词,频频举杯,向我祝酒。他把我的离婚当成一件很大的喜事,眼里和嘴里尽是艳羡和嫉妒的神情与口吻,仿佛离婚是每个事业有成的男人难以实现的梦想,谁实现了谁便是三生有幸的男人。有道是:恋爱是迷误,结婚是错误,离婚是觉悟。如此说来我是个觉悟的男人。可我觉悟了什么呢?曹英和我的婚变让我得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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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祝贺你获得了自由,”李论说,“砸烂了婚姻的枷锁,你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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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祝贺你将迎来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李论不顾我的说明,“美丽的大学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你就是花园的蜜蜂,风流在大学这个美丽的花园里!”李论篡改一首儿歌,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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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嘛,就是祝贺你和我仍然能狼狈为奸,”李论还是不顾我的说明,“你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他在篡改一首诗,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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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反动,我不会再与你为伍的,”我说,“你曾糟蹋过我的女学生,以后你别想了,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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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严肃起来,说:“李论,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安慰我,不是来听你煽动和挑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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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呀!”李论看着我,“我这就安慰你,”他递过一张餐纸,“你擦眼泪,可你得哭呀?你不哭,你说你心在流血,好,”他抓起酒瓶,“你把这瓶酒喝了,它能止血!”他晃动瓶子,像江湖郎中鼓捣药液一样,“喝了它,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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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就喝!”我一把接过酒瓶,盯着里面透明的液体,猛地往我嘴里倒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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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口浅薄的井子,咕噜咕噜地吸收着水酒,没多少便冒顶了,多余的都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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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论擦着喷溅到他身上的酒渍,冷冷地笑了笑,说:“你不就是想出国吗?现在和老婆离婚了,这国嘛也就没理由出去了,所以你愤懑、窝火,想找一个地方对一个人倾吐、发泄。但是你不痛苦,你的神情告诉我,你有的只是痛快。你像白岩松,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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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地看着李论,他仿佛一台透视机,在冷酷地对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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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本来没有流血,”李论手指着我说,“但经我这么一捅,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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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论点点头,又是冷冷一笑,说:“这回我相信,你是真的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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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绝李论的护送,坐出租车回了大学。我的钱包里全是美元和英镑,我掏出十英镑给了司机,被他退了回来。我说不认识这是英镑么?那我给你美元。我拿出一百美元给了司机,又被他退了。我说你连美元都不要,难道你只认识人民币么?司机说美元英镑我都认识,可惜你上车的时候,你的朋友已经给了我一百元人民币了,负责把你送到家。我说我已经到家了,我的家就在楼上。司机说我送你上楼去。我说不用,我自己能走。司机说既然这样我找你四十六元。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不需要我按你朋友的话做,所以我只能按表收费。我说钱是我朋友给你的,你找给他吧。他说我哪儿去找你的朋友去呀?我说那好,你开着车,在校园里兜,看一看这所腐朽大学的美丽夜色,兜够一百元,行吗?他说腐朽?美丽?那我倒是要看一看。我谢了实在和好奇的司机,独自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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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定在我住所门口,我以为是什么人蹲在那里。等我到了跟前,才看清那不是人,而是一大篮鲜花!谁把鲜花放在我的门口?是谁在我离婚的当天就送来了祝福和吉祥?谁把我离婚的丑闻当成了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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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了几把钥匙,才把自己住所的门打开。我抱着花篮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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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花篮里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女性的手笔,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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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句泰戈尔的诗,但手写这句诗的人却肯定不是泰戈尔。泰戈尔早死了,只有他的诗活着。这句诗我在课堂上讲过,还把它写到黑板上。现在,是谁记着这句诗又把它抄送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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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谁。其实,从看到花篮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谁送的。她是我离婚后最想见的一个人,但是我没有见她。我最不想见的人是李论,但是我却见了李论。我真想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是何苦?为什么?也许只有泰戈尔能告诉我,这个虽死犹生的诗人,也许能做我导师。是的,他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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