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记得,当年运河滩渡口,青青河畔草,葱茏杨柳岸,有一家鸡毛小店;也更难忘,小店瓜棚豆架下,那位身穿水红的小衫,葱心绿的肥裤,鬓角管着一朵粉莲花,当垆卖酒的锦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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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小店坐北朝南,泥棚茅舍三合院,每座棚舍对面两条大通炕;过往贩夫走卒,天黑路远,风雨路断,便都前来鸡毛小店投宿。花几个小钱,占大炕二尺宽窄一席地,一灯如豆掷骰子,头枕炕沿酣然入梦。小店里也有伙食,清一色的饭菜:三九天是窝头白菜汤,白菜汤里洒满辣椒油,吃得红扑涨脸,满头大汗;三伏天水捞轧――,生拌腌黄瓜,吃下去饱肚子又败火。腰里硬的,买一碗对水的烧酒,啃两条野鸭子大腿。这些都是锦囊娘子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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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鸡毛小店的老板,是运河滩上的一个青皮泥腿,外号翻天印。此人脚走明暗两条路,阴阳正反两张脸:他跟人贩子合伙做生意,却又是妙峰山进香的香客;他给土匪做眼线,却又当赎票的掮客;他出入日伪军和还乡团的炮楼,称兄道弟拜把子,却又给八路军刺探情报,套购军用品。他一直不要家室,人贩子在鸡毛小店的后院存货,他看中了哪一个女人就扣留下来,过上三五个月不顺心,再交还人贩子转卖。翻天印三十八岁那年,有个十五岁的少女名叫锦儿,被人贩子拐骗,存放在鸡毛小店,又被他霸占:一连三年遇不见更中意的女子,就把锦儿收了房。这个锦儿,就是后来的锦囊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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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毛小店是一座染坊,汉白玉也能沤得黑,锦儿跟翻天印搅混了十个年头,学会了翻天印的几套花招儿,自个儿还有满腹的鬼点子;连翻天印都高挑大拇指,夸她七窍八孔满是锦囊妙计。于是,众人随缘凑趣儿,锦儿就落了个锦囊娘子的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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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囊娘子一想自己这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就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翻天印。可是她自打十五岁被翻天印揉圆了又搓扁,折磨得怕人骨髓;而且深知翻天印一肚子狼心狗肺,凶狠毒辣,只得低眉顺眼,不敢轻举妄动。土改运动要过三查关,翻天印作恶多端,害过几条人命,吓得急火攻心中了风,一摊烂泥瘫痪在炕上;爬也爬不动,坐也坐不起,有嘴不会说话,连张口吃饭都得一勺一勺喂下去,这下子可落在了锦囊娘子手里。十年的怨恨要出气,打他是个活尸,不知疼痛,骂他自个儿伤神,反倒不上算,饿他一死,一时痛快,却又便宜了他,都不是高明手段;软刀子割肉最难受,锦囊娘子就在翻天印的眼前招野男人,细水长流整一年,翻天印才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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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死了翻天印这个恶棍,锦囊娘子孤身一人,年轻寡妇开店,招蜂引蝶,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赶快找主儿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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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花轱辘,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锦囊娘子感到称心如意;可是,过去的那几个情人仍旧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婚后几个月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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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轱辘沉得住气,自有安排;他一面对锦囊娘子百般温存,一面打听这些旧日情人的真名实姓,心中有底,这才动手。他打发人兵分几路,到那几个旧日情人家去,假作替锦囊娘子捎信;只说花轱辘外出,约那个人夜晚前来鱼菱村幽会。花轱辘在家里,找来力大如牛的邵正大当帮手,暗中埋伏已定,只等关门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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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天,三更时分,这些家伙一个个先后到来,进门一个,花轱辘和邵正大就一拥而上,放倒在地,捆猪一般绑住手脚,嘴里填进烂棉花团子,扔到鸽子笼小棚屋的土炕上;一个又一个,小炕上堆起了人垛,便关紧了屋门,堵严了窗户,在外间屋的灶膛里点起老树杈子,干锅爆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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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暑伏天气,关门闭户的鸽子笼小棚,闷热得像扣屉的蒸笼;硬柴又把土炕烧得滚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几个家伙便满身燎泡,皮开肉烂。花轱辘不慌不忙,支起窗户打开门,兜头泼下几大筲水,一个一个松绑放生;这几个家伙不死只剩一口气,各自四脚落地爬回家去,全都根除了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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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锦囊娘子生下一个粉团似的大胖小子,也就不再三心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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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囊娘子喜欢劳心,不爱劳力,嫁到杨家,又入社多年,从不下地。她是河边渡口的鸡毛小店出身,眼皮子杂,嘴皮子巧,心路宽,门路广,不愿吃闲饭,就做小买卖。运河两岸四乡八镇的集市,她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出马,每趟都沾手三分肥;一年到头,锦囊娘子抓回家来的活钱,顶得上三个花轱辘死挣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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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乱那十年,京郊的集市被横扫一空;锦囊娘子已经很不年轻,早被村里人尊称锦囊大婶,可是手长脚快,不减当年;她跨出北京地界,跑河北省境内的自由市场。鱼菱村的工值,年年落价,一个强劳力,还不如一只老母鸡;杨家老少几口,没有锦囊大婶东奔西忙,吃穿得愁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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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走出围、追、堵、截的鱼菱村口,头上得撑起一柄大红伞;锦囊大婶虽然是自由市场的老客,却不忘驱赶老伴和儿子跑在学大寨的前列;花轱辘老头当上活学活用的标兵,他们的儿子杨吉利更当上政治队长,锦囊大婶跑自由市场也就四面八方,畅通无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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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都把杨家当成堡垒户,进村先派他家的饭,这可烦死了锦囊大婶。她一怕露馅,二怕麻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河滩上挖野菜,园子里捡烂菜帮子,大锅一熬,吃忆苦饭,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一上饭桌子,不禁心里发呕,却又不得不装出庄严沉痛的神色,硬着脑皮,捏着鼻子喝几碗。等他们一走,锦囊大婶插上门闩,顶上门杠,切面、烙饼、包饺子;忆完了昨日的苦,全家另享今”的甜。从此,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不敢再到杨家派饭,还得夸杨家阶级觉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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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囊大婶虽然已经是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但是仍然残存着昔日的风韵神采,穿着打扮也不肯土气;女儿天香穿旧的衣衫,她都照搬在身上。这些衣衫买自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又是上海服装店出品,描得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风吹日晒褪了色,花儿草儿的还有几分鲜艳。有钱难买老来瘦,锦囊大婶五十几岁不发胖,穿起时装正合身;若再蒙上女儿天香那藕荷色的头纱,冷眼一看后影,还只当是谁家的新媳妇。锦囊大婶也真是人老心不老,花轱辘老头喜欢穿农民的老式裤褂,被她指鼻子剜眼一顿数落,只得四季都穿儿子杨吉利的剩货,外貌颇像城里工厂的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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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快眼尖钻空子,是锦囊大婶的独到之外,花轱辘老头也不能不佩服她棋高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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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高墙那边的西院,邵正大跟吴钩大喊大叫,吴钩劝不转这头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的犟牛;花轱辘老头乱了方寸,锦囊大婶却十分镇静,想出了妙计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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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贵神速!”锦囊大婶把花轱辘老头从地上搀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快把吉利找回来,叫他给老正大服个软儿,老正大这个人脸热,不会跟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两家讲和,咱们也不失身份,没丢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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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傅,有劳你的大驾。”花轱辘老头满脸堆笑,向吉普车的司机点头哈腰,“我要把我的儿子接回来,跟你们的吴社长,他的吴大伯吃顿团圆酒饭,求你开车跑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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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轱辘老头坐着汽车接儿子,从北到南穿过鱼菱村的一条街,神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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