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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柳人家

第十章

属类：- -[作者: 刘绍棠] -[阅读: 610]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这几天，周檎白天在家里给云遮月写新词，夜晚便到老木匠郑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斗、何大学问、吉老秤、郑端午等人聚会。有时聚会在柳罐斗的大船上，郑整儿和荷妞就代替他们的老爹看瓜，巡风放哨的是云遮月，不用何满子；因为爷爷说他还是个黄口小儿，不能担当大任。
1
望日莲这几天被豆叶黄关在家里，不再到河滩上打青柴，何满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
2
何满子像风吹柳絮，雨打浮萍，没头没脑地这里跑跑，那里转转。找牵牛儿去玩，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蔫蔫糊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浸了水的木鱼敲不响；他感到没意思，又像蜻蜓点水飞走了。
3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墙外，忽然看见河防局的巡长麻雷子，骑着一辆贼光闪亮的自行车，飞驰而来。那年月，自行车极其罕见，何满子未免少见多怪，这就吸引了他那百无聊赖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骑车驶进小店外院，何满子也跟踵而至。
4
这个小店，坐落在距离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块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墙，土墙外栽种着连绵不断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荆条编的大梢门，一进门是个大院，东西两溜敞棚，拴着骡马，存放车辆。满院的粪尿和草料末子，招引来一群群鸡、鸭、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长棚屋，被一条过道隔成两个大通间，每个大通间都是对面两条炕，每条炕挤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们便三五成群，聚拢在小黑油灯下，掷骰子，押大宝，呼么喝六，吵蛤蟆坑。穿过过道，东西两座厢房，东厢房是灶上，西厢房是花鞋杜四和三个伙计的住处；正房也是一座长棚屋，只不过隔断成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单间，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钱高出前院大通间十倍。租赁这些单间的都是商人、老客、纨挎子弟，他们开酒席，推牌九，打麻将，抽鸦片烟；花鞋杜四还有一只花船，给他们从通州接来妓女。
5
有一回，何满子看见花船靠岸，一个独眼龙，左手搓弄着两只叮当响的铁球，右手提着一条皮鞭，从船上押下几个女人。一个个黑眼窝子，目光像死鱼，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抹着血红的嘴唇，妖形怪状。何满子尾随进去，只见前院大通间的客人，吹口哨，挤眉眼，嘴里全是不干不净的脏活儿。一到后院，单间里的那些有钱客人，发了狂似的扑奔出来，有的一个人拉走了两个，有的两个人架走了一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尖叫着：“我有病，我有病！”那个独眼龙一把挽住她的辫子，手里的皮鞭雨点似的抽打着，何满子吓得扭头就跑。跑到墙外，他又可怜那个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个残暴的独眼龙，就找了两块碎瓦片，钻进柳棵子，隔着土墙，照那个独眼龙的后脑勺打去。何满子扔砖头，投坷垃，打瓦片，百发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块瓦片擦着水面掠过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环扣环的一大串涟漪，直到对岸。所以，他这两块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独眼龙的后脑勺，登时就开了瓢儿，血流如注，疼得独眼龙抱着脑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转磨。何满子见闯下大祸，急忙逃之夭夭，脚上扎了六七个蒺藜狗子，也顾不得拔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家。
6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条人蛆，一块地癞，抽大烟抽得瘦小枯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声恶臭，谁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轻则晦气十天半个月，重则便会流年不利。这两年，他入了个会道门，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儿，吃起了素，开口闭口阿弥陀佛。
7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当巡长，管界三十里，这个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内。他有头无脑，是条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线，又是他的耳报，更是他的狗头军师。
8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车直穿过道，冲入内院，“天上掉馅饼，一桩好买卖找上门来了。”
9
花鞋杜四从西厢房伸出脖子，龇牙一乐，说：“阿弥陀佛，夜猫子进宅！我刚点着烟灯，请你抽头一口。”
10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进了西厢房。
11
何满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车后面，听见他那句话：“一桩好买卖……”忽然想起七月七夜里，他在周檎的后窗下，听见望日莲打着寒噤说：“……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于是，急忙收住脚，转身走出小店，钻柳棵子来到土墙外。
12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厢房，后山正借的是院墙，也有个小窗户；何满子溜到墙根，在窗口下站立，屋里说话都听得见。
13
一阵呼噜呼噜的抽烟声之后，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先说说是哪一路买卖，油水大不大？”
14
麻雷子从嘴里拔出烟枪，说：“自治政府警察厅，下来个十万火急的公文，悬赏缉拿京东共产党头子周文彬：赏金五百块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15
“够肥的！”花鞋杜四咂着嘴儿，“可是，大海里捞针，到哪里去摸姓周的影儿呢？”
16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17
“你真是长虫打架绕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们正话说捉拿周文彬，你怎么又牛头不对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儿身上。”
18
麻雷子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地说：“周文彬这个共产党，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学毕业生，跟你们村的这个周檎，算是大师兄和小师弟。头年冬天京东闹学潮，反对殷长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谋是周文彬，周檎也参加了。你想，他俩能不是同伙吗？”
19
“二遍茶，刚喝出点滋味儿。”花鞋杜四说。
20
麻雷子又接着说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云游四方，没有准窝儿，他们管这个叫地下活动。周檎要是他的同伙，周文彬免不了来到周檎这儿落脚。你只要发现周檎家有生人来，就赶快报告我；来不及报告，那就先斩后奏，抓起来再说。”
21
“阿弥陀佛！”花鞋杜四的舌头打着嘟噜，“你叫我动手抓周檎那小哥儿，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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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连同柳罐斗也一块抓起来！”麻雷子气冲冲他说，“这个家伙在我的管界之内，天不怕，地不怕，软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23
“阿弥陀佛，抓起他来，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钉！”花鞋杜四说。
24
麻雷子又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烟，问道：“你家那个小花妞儿，还不趁早卖个利市呀？樱桃桑椹儿，货卖当时；等过两年花儿不红了，蕊儿不嫩了，可就卖不出好价来了。”
25
“董太师一不肯出大钱，二不肯给我撑腰呀！”花鞋杜四唉声叹气，“这个丫头自从认了何大学问跟一丈育当干爹干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摆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
26
“把何大学问也抓起来！”麻雷子说。
27
“你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呀？”花鞋杜四问道。
28
“跟周檎和柳罐斗一勺烩！”
29
何满子听到这里，又气又怕，急忙钻出柳棵子，就奔家里跑。
30
这时，已经傍晚，他看见周檎正在小院里绕着篱笆转来转去，低声吟哦，轻拍手板，琢磨着他给云遮月写的唱词。
31
“檎叔，檎叔！”何满子跑进来，把周檎推进屋去，“你认得一个叫周文彬的人吗？”
32
周檎脸色一变，忙问道：“你听谁说起这个名字？”
33
“我刚才在小店西厢房的后窗口下，听见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捣鬼，他们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赏金五百块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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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癫狗，竟想捉住一头豹子！”周檎轻蔑地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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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想暗地里害你跟柳爷爷。”何满子着急地说，“还要把莲姑卖给董太师，连我爷爷也安个罪名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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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说：“满子，别害怕，狗汪汪拦不住人走路。你听到的这些话，不许再对外人说，更不许告诉你莲姑。”
37
夜晚，何满子在炕席上翻过来掉过去，就像烙烧饼，睡不着。梆打二更，门声吱扭，是望日莲来睡觉了。
38
这几天，望日莲不去打青柴，豆叶黄还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条黑洋布裤，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扎着红头绳，显得十分俏丽而秀气。豆叶黄打扮望日莲，是为了抬高望日莲的身价，在董太师那里多卖几个钱，望日莲还蒙在鼓里。她走进屋，只见何满子在炕上乱滚，还当是大花脚蚊子叮得他难受，连忙抓起芭蕉扇给何满子扇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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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子抽抽搭搭哭起来。
40
“满子，做噩梦了吗？”望日莲上了炕，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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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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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么啦？”
43
“檎叔……不让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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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檎叔有什么事瞒着我？”望日莲把何满子抱了起来，“是不是他要进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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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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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人给他提亲保媒？”望日莲的呼吸紧张而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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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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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为什么呀？”
49
“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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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望日莲伤心地说，“你檎叔跟我变了心，你还跟他串通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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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呀！”何满子慌忙说，“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伙，要赶快把你卖给董大师，檎叔怕你着急，不让我告诉你。”
52
“原来他见死不救呀！”望日莲气得哆嗦，“我找他去。”
53
“他在柳爷爷的大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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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莲跳下炕就走，何满子紧追在后面，惊醒了睡在东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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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满露水；望日莲牵着何满子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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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罐斗的大船，停泊在距离郑端午瓜田不远的河湾处，船上人影幢幢，声音有高有低。何满子和望日莲还没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郑端午从瓜棚里走出来，说：“你们别上船！”河坡上，云遮月也说了话：“你们来干什么？”望日莲却不顾阻拦，直奔船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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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快救救女儿吧！”望日莲扑通跪倒水边上，“您要不管女儿，我就脖子上挂一块大石头，跳河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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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学问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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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说，“我保你七天之内，跟檎哥儿完婚。”
60
望日莲惊呆了。抬起头，满脸泪光，睁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学问，又望望柳罐斗；最后，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61
周檎走下船，搀她起来，柔情地小声说：“几位老长辈同心合力成全咱俩，你回去放心睡觉吧！”
62
柳罐斗一直没有开口，朦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头，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63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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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莲长这么大，头一天清早不起炕；豆叶黄隔着篱墙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从屋里走出来。
65
“我女儿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说，“你有什么活儿，我来替她干。”
66
豆叶黄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说：“那怎么敢当呢？她昨晚上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倒卧在炕上了呢？”
67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灾枝病叶。”一丈青大娘沉下脸说，“莲丫头成年累月，整天地不拾闲儿，伤了元气。”
68
豆叶黄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去。这个女人半百了，却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得“婢婢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她描眉入鬓，鬓似刀裁，擦胭脂抹粉，脸上桃红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爱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莲凤头鞋，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两只长长的耳环子荡来荡去打脸。她本来长着一双巧手，却吃馋了，呆懒了；平日横草不动，竖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莲不回来，没人烧火做饭，她的墙柜里正有一位相好的送来一包绿豆糕，就打开红纸包大吃起来。鸡笼里的鸡，猪圈里的猪，饿得扑笼拱圈，吱吱哇哇乱叫，她也不管。
69
正当她大吃绿豆糕的时候，忽然有人抬开柴门，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双双走进来。何大学问剃头刮脸，身穿长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头，穿一件新毛蓝布褂，黄铜手镯叮叮当当分外响；老两口子的神情都十分严峻。
70
“大妹子在家吗？”一丈青大娘高声问道。
71
豆叶黄连忙将一块绿豆糕直脖儿咽下去，噎得打着嗝儿，捂着胸口迎出来，说：“老姐……姐，何大……哥，屋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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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高高打起门帘，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学问一前一后走进去。
73
这间小屋，不知道的只当是新婚的洞房。粉莲纸糊顶，雪白的四壁，窗棂上贴着剪纸的红喜字，墙上挂着鸳鸯戏水和美女思春的杨柳青年画，炕上铺的是细软新席，墙角码起的是两床火烧云的大红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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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叶黄忙给何大学问端过来烟笸箩，递上她的翠玉石嘴长杆烟袋。这个女人好抽烟，一口牙齿熏得乌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为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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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学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掏出自个儿的大脑壳烟斗和烟荷包，吧嗒吧嗒抽起来。
76
一丈青大娘咳嗽一声，嗽了嗽嗓子，说：“弟妹，按照咱们的乡俗礼数，挂锄时节，当爹娘的要接闺女回娘家住几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莲丫头住几天娘家，求你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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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叶黄虽然歹毒，可是自从吃过一丈青大娘一顿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这个情景，不敢不答应，便顺水推船说：“老姐姐，你心疼她，难道我不疼爱她吗？那就让她叨扰你两天，只是一天要喂三遍猪，还得她管。”
78
院里又响起一阵咚咚脚步声，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吗？”好大嗓门儿，是吉老秤。
79
豆叶黄心凉肉跳地迎出去，只见古老秤也是一身齐整打扮，头上还顶着个红疙瘩帽盔儿。
80
“老秤兄弟，哪阵香风把你这位稀客刮了来？”豆叶黄年岁比吉老秤小，可是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
81
“无事不登三宝殿！”吉老秤大摇大摆闯进屋，一见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忙打了个千，“原来大哥大嫂也在这儿，巧啦！我本想见过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后，再到府上去，这就不必我磨鞋底儿了。”
82
豆叶黄又递过烟筐箩和翠玉嘴儿长烟袋，说：“老秤兄弟，尝尝我的兰花烟。”
83
“请吧！”吉老秤从腰里摸出鼻烟壶，“四嫂子，你尝尝这个。”说着，捏了一大撮，抹进鼻孔里。
84
于是，就像过山炮装上了炮弹，点着了药捻子，在豆叶黄的这座香巢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连珠炮声。
85
“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叶黄堵住两只耳朵尖叫。
86
“老秤，你究竟有什么事儿？”何大学问开了腔。
87
炮声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说：“回大哥的话，我来给杜四嫂子的女儿莲姑娘保个媒。”
88
“我是她婆婆！”豆叶黄急忙更正。
89
“谁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后，你就把莲姑娘当成了亲生女儿！”吉老秤狡黠地眯着眼睛笑道，“有个好主儿，跟莲姑娘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不能不积德行善，成全这一桩美满良缘。”
90
“且慢！”何大学问打断他的话，“莲姑娘还是我跟你大嫂的干闺女，我们也是她的一层父母；水大漫不过船去，我们两口子不乐意，你也白搭。”
91
“大哥，你且听我说下去！”吉老秤当胸一抱拳。
92
“我不想听，你免开尊口！”豆叶黄急色白脸。
93
“四嫂子，我的尊口一开，保你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说，“我给莲姑娘提的这个亲，男方是咱们方圆几十里的一位高才人物？”
94
“谁？”一丈青大娘插嘴问道。
95
“姓周名檎！”吉老秤说，“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都是爽快人，乐意不乐意？”
96
何大学问乐得闭不上嘴，说：“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
97
一丈青大娘更是眉开眼笑，说：“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98
“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问豆叶黄。
99
“你给我滚出去！”豆叶黄犯起刁来。
100
“豆叶黄，你胆敢不赏我的脸面！”吉老秤咆哮一声，一拳捣在炕上，砸塌了一大块炕坯。
101
豆叶黄一见吉老秤那一副金刚怒目的模样儿，吓得一屁股从炕沿上出溜到地下，哼哼唧唧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说了算。”
102
“我要听你的回话！”吉老秤大吼。
103
“嫂子依你，依你。”豆叶黄眼珠儿一转，“我去找杜四，劝他也答应这门亲事。”说罢，爬起来就奔外跑。
104
“你还是陪我这个香风刮来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鹰抓小鸡，把豆叶黄拦在怀里，“有人请杜四哥去了。”
105
请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郑端午。
106
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阴历七月十五是鬼节，鬼节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不摆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门前冷落车马稀，柳罐斗的大船也拴在对岸。
107
渡口不远处的柳荫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换盏地喝酒。
108
“杜四兄弟！”老木匠郑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个人情，到你家去说吧！”
109
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发走，他好独吞酒肉，忙说：“四哥，办事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再下着。”
110
花鞋杜四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木匠郑端午走了。
111
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浑身冒油，扒下了身上的黄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热，猛一抬头，只见从对岸的柳罐斗的大船上，走下了云遮月。
112
云遮月只穿了一件粉花葱心绿的抹胸，怀里抱着刚拆完的被子，还有两支棒槐和一块搓板，到河边去洗。
113
麻雷子打了个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云遮月，到河这边来洗吧！我给你打个下手。”
114
云遮月坐在了水边，扬起一只雪白的胳臂，笑着说：“麻巡长，我不会凫水。”
115
麻雷子色迷迷地说：“我有心过河帮你的忙，就怕柳罐斗不许我在你身上插一手。”
116
“他不在船上！”云遮月隔河抛过来一个媚眼。
117
“到哪儿去啦？”
118
“他去买纸钱，晚上祭水鬼。”
119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窍，说着就下河。
120
“麻巡长，你找死呀？”云遮月吓得惊慌摆手，“今天是鬼节，水鬼拉替身。”
121
“神鬼怕恶人！”麻雷子踩水泅过来，“我麻雷子是凶神恶煞，水鬼不敢惹我。”
122
他的话没落音，水下两只大手扯住他的两条腿，一神到底。
123
麻雷子虽然一阵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睁眼一看，原来是柳罐斗，这才知道中了计，便拼命挣扎起来。柳罐斗扼住他的喉咙，他也死抱住柳罐斗的身子不放，两人被水下的激流冲向下游。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斗差得多，力气也不如柳罐斗大；角斗了十几里，气力渐渐不支，柳罐斗便掐着他的脖子灌坛子。咕噜噜！咕噜噜！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柳罐斗拖着死尸，又游出几里，见岸边有一片浓密的水草，四下没有人影，便将麻雷子的尸体操了进去。然后，悄悄上岸，钻进了青纱帐中。
124
再说花鞋杜四跟随老木匠郑端午回到家里，进门一看何大学问、一丈青大娘和吉老秤摆开了阵势，便知必有来头，马上堆起笑脸说：“各位大驾光临，我的面子不小呀！”
125
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说：“我们来接莲丫头住娘家歇伏，弟妹答应了。”
126
吉老秤开门见山，说：“我来给莲姑娘保媒，四嫂子满口应允，只等你一句定乾坤了。”
127
“吉老秤，你这不是拆我的家吗？”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儿子在外当了官，一十八载衣锦荣归；我的儿媳妇是个贞节烈女，要学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
128
“谁说你儿子当了官？”吉老秤问道。
129
“难道你忘了？是铁嘴小神仙算出来的。”
130
“陈谷子烂芝麻，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131
无巧不成书，门外传来笛子声。花鞋杜四像是盼来了救命星，说：“小神仙来了，我请他当着你的面再算一回。”
132
“你陪客，我去请！”何大学问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133
一会儿，铁嘴小神仙进来了，问过了二和尚和望日莲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词，猛然一拍大腿，说：“好卦！大吉大利。”
134
“是不是二和尚在外当了官儿？”花鞋杜四提醒他。
135
“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长！”
136
“哪一年衣锦还乡？”
137
“一十八载。”
138
“怎么样？”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来，“我那儿媳妇是不是还得等上几年，熬出个夫贵妻荣？”
139
“不必了！”铁嘴小神仙沉重地摇了摇头，“二和尚已经被他们的司令官招为东床佳婿，莲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长大人了。”
140
“胡说！”花鞋杜四绝望地嘶叫，“你为什么变了卦，跟两年前算的不一样？”
141
“谁说不一样？”
142
“两年前你说二和尚当了营长，他的媳妇应该等他。”
143
“两年前他当的是营长呀，莲姑娘的命相还算相当；如今令郎高升三级，莲姑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
144
“放你妈的屁！”花鞋杜四泼口大骂，“什么他妈的铁嘴？你是红口白牙跑舌头，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
145
“岂有此理！我虽比不了诸葛亮，也还比得上刘伯温。”铁嘴小神仙忿然作色，“杜四掌柜，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这位莲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不赶快把她打发走，我敢断你流年不利，必遭险凶。”说罢，跟何大学问讨了卦礼，扬长而去。
146
铁嘴小神仙一出门，正跟小店伙计撞个满怀，两人都跌倒在地；小店伙计连滚带爬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叫道：“老掌柜，大事不好！麻巡长叫水鬼拉了替身。”
147
“赶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
148
“鬼节黑煞日，谁敢下河呀？”小店伙计带着哭腔说。
149
“我去捞他！”花鞋杜四说，“他还欠着我十块大洋哩。”
150
“你不能去！”豆叶黄扑到他身上，“十块大洋只当喂了狗，你可别叫水鬼再拉走。”
151
何大学问拉着长声说：“老四，铁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别当耳旁风呀！”
152
花鞋杜四咳的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153
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领子提了起来，说：“亏得你还算个男子汉，倒不如四嫂子这个娘儿们家有见识，君子一言，响屁一声，你开个身价吧！”
154
花鞋杜四身上像发疟疾，嘴里像满槽牙疼，呻吟着说：“我这个儿媳妇是花钱买来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饭，我不能白送给人家”。
155
吉老秤不耐烦地喝道：“放响屁！”
156
豆叶黄说：“三十块大洋吧？”
157
“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块，少一个铜板我也不撒手。”
158
“杜四，你是一只饿狼！”吉老秤骂道，“给你五十块，连豆叶黄也搭上。”
159
花鞋杜四咬定牙关，说：“我言无二价。”
160
“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来！”吉老秤大吼一声，把杜四当胸一抓，顺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
161
“救……”花鞋杜四刚要呼救，脖子已经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来。
162
“老秤兄弟，你饶了他吧！”豆叶黄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了。”
163
“豆叶黄，你还怜惜这只饿狼干什么？”吉老秤说，“我宰了他，你挑个黄道吉日嫁人，赶巧了还能结个晚瓜。”
164
“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学问拦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财狠食黑；莲丫头进你家门十二年，给你家当了十二年的牛马，是她白吃你的饭，还是你喝了她的血？咱们找个算盘来，清一清账。”
165
“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气息奄奄地说，“三十块……就三十块吧！”
166
“找文房四宝来！”何大学问大喊。“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白纸黑字，立下文书。”
167
“爷爷，我这就拿来！”一直隔着篱笆偷听的何满子，欢叫着跑了。
168
“大哥，这笔钱谁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问。
169
“我！”何大学问一拍胸膛。
170
“咱们现钱交易，不准赊欠。”花鞋杜四又紧吁一句。
171
“我拨给你二亩地！”何大学问说。
172
花鞋杜四两眼一阵贼亮，忙说：“大哥，你可不能翻悔。”
173
“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钉儿！”何大学问慷慨激昂地说，“二亩地给我干闺女赎身，二亩地给我干闺女陪嫁，才不过花掉我半壁江山。”
174
何满子从周檎那里，用一个小竹篮挎来文房四宝。
175
花鞋杜四开小店，能写会算，亲手写了字据，跟豆叶黄按了手印，呈给何大学问；何大学问回家取来地契，扔给了花鞋杜四。
176
闷葫芦郑端午这才得着机会说话：“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儿的媒人，你们就把莲姑娘这个大媒赏给兄弟吧！”
177
“多谢了！”何大学问爽朗地大笑，“还得有劳你带着整儿跟荷妞，给我操持聘闺女办喜事。”
178
十二
179
何家小院喜气冲天，一群群喜鹊从东西南北飞来，落在院里院外的树上，从早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虽然赔出四亩地，损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两口子心里高兴，脸上放光。
180
最叫老两口子感动的，是跟花鞋杜四办完交涉的当天晚上，柳罐斗忽然来了；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进屋倒头便拜，只说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辈子报答不完你们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声。
181
柳罐斗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只有三间泥棚茅舍，并无一垄土地，深感对不起外甥，更有负于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182
老嫂比母，小叔似儿。一丈青大娘比柳罐斗大二十来岁，见他如此礼重和伤情，心里发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为你破费，你谢得着我吗？我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儿莲丫头身上。”
183
“也为了檎哥儿！”何大学问慢声慢气，自我陶醉地说，“常言道，门婿半个儿；从今以后，檎哥儿有我一半了。罐斗，我占了你的大便宜，你怎么不识数儿，反倒谢起我来？”
184
柳罐斗并不多言，挥泪转身离去。
185
办完交涉那天从杜家回来，望日莲感激涕零，双膝跪倒在干爹干娘面前，抱住二位老人的腿，哭着说：“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们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亩地陪嫁。”
186
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搂住望日莲说：“儿呀，谁叫娘穷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三宅两院，十顷八顷，可是娘没有呀！”
187
“那就再给莲丫头二亩！”何大学问激动起来，“剩下二亩给咱们老两口子当坟地，足够了。”
188
“不，不！”望日莲大叫，“这怎么对得起哥哥嫂子呢？”
189
何大学问说：“你哥哥在城里当了少掌柜，用不着土里刨食了”
190
“不，不，不！”望日莲叫得声音凄厉。“我更不能对不起小满子。”
191
何大学问扬声高笑，说：“寒门出将相，草莽出豪杰，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那小子注定是个大命人，不稀罕这二亩地。”
192
望日莲哭急了说：“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亩地，我就不嫁了。”
193
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只得不再强迫，但是一定风风光光大办喜事。
194
门婿周檎出面劝阻了。
195
“大舅，大舅妈，您们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经山高海深，不能再铺张排场了。”
196
乡下礼数，没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门；怕的是被人背后飞短流长，说是：“先有后嫁”，名声上不好听。所以，周檎闯进门来，说话又扫人兴，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脸色不悦。
197
一丈青大娘没有好声气地说：“檎哥儿，你还没有八抬大轿把我们莲丫头搭走，我们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该你管。”
198
何大学问也整着脸子说：“檎哥儿，莲丫头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比我的亲生儿女还要亲，婚姻本是终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乡亲们戳我的脊梁骨。”
199
“大舅，大舅妈，您们都是知大理，明大义的人。”周檎恳切地说，“如今国难当头，眼看要当亡国奴了。这个时候，大办喜事，乡亲们更要戳断咱的脊梁骨！”
200
何大学问恍然大悟，连声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201
一丈青大娘仍然赌气，望日莲撒娇地说：“娘，人家说的是至理明言，您别蛮不讲理，依了他吧！”
202
一丈青大娘叹了口气，说：“只是委屈了你，娘过意不去。”
203
望日莲连忙一牵周檎的袖子，说：“还不谢谢爹娘。”
204
“大舅，大舅妈，我……”
205
“你管我叫什么？”一丈青大娘又恼了。
206
“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
207
一丈青大娘笑逐颜开，说：“只要你们俩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我跟你爹这两把老骨头，还能给你们熬出斤儿八两的油来。”
208
周檎跟望日莲的喜日前一天，何满子的爸爸何长安从通州赶来。
209
何长安在通州并没有另外安个家，而是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后生下一个女儿，目前又要分娩。岳父年老力衰，小书铺主要靠他经营；他是个守成之材，小书铺在他手里，并没有发达，但也没有衰落。
210
他为人心地善良，却又胆小柔弱，满面和气生财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仪态。这两年发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个文雅的商人，失去了农家子弟的气质。
211
何长安礼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对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对于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和柳罐斗这几位父辈的友好，也都多少带来一点礼物。他虽然鄙薄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乡邻的情份上，也要登门拜望，问好请安。
212
这一趟，也不例外。不过，馈赠的重点是望日莲。他给望日莲买了一身衣裳和两双鞋，还给买了茶壶、茶碗、茶盘，一面镜子和一只梳头匣；都是花花绿绿，喜兴颜色。
213
但是，对于他的到来，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并不高兴，何满子也不跟他亲热。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这一趟来，必定想把何满子带到城里上学，夺走他们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何满子也知道，爸爸将要强迫他离开爷爷和奶奶，离开望日莲姑姑，离开干爹郑整儿和干娘荷妞，离开柳罐斗、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以及牵牛儿，离开这个可爱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滩，像抓住野鸟一般把他关进笼子去。
214
何长安也感觉到，他的到来，不但冲淡了喜气，而且带来了阴郁。他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便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猛一拍手说：“您们看，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我竟忘了禀告。”
215
“什么天大的喜事！”何大学问忙问。
216
“咱家的新姑爷，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学！”何长安从身上掏出一封大红信柬，“这是录取通知书，我给捎了来。”
217
“这真是双喜临门，满子快去请你姑父！”何大学问果然喜形于色，“檎哥儿给咱们这个小村增了光，给咱们穷门小户争了气。董太师良田十顷，子孙成堆，连个潞河中学生还没出，他的气数尽了。”
218
“所以我想让满子今年赶快上学！”何长安说，“踩着他姑父的脚印步步高升。”
219
“对，对！”何大学问连连点头。
220
“再说吧！”一丈青大娘还是沉着脸，“孩子还小哩。”
221
周檎被何满子推推搡搡而来。
222
“恭喜，恭喜！”何长安连连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烛又金榜题名，大小双登科。”说着，把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周檎。
223
周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进裤兜里，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只书桌了；我是不是上学，还不一定。”
224
何长安又从腰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上海给你寄来的稿酬和一封信。”
225
“什么叫稿酬？”何满子好奇地问。
226
“你姑父写成的文章，印在书里，书店给的酬谢。”何长安说，“你要上进，长出息；将来也上大学，也写成文章印在书里。”他又对周檎说：“我在船上，遇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长，他让我替他问你好。”
227
何大学问惊问道：“檎哥儿，你怎么跟这种人认识？”
228
“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说。
229
第二天是喜日，只雇了一顶四人抬的小小花轿，两名吹笛的乐手，不用锣、鼓、唢呐，花轿进门放了一挂鞭炮；虽不红火，倒也喜兴。
230
吉老秤和老木匠郑端午这两位大媒，一个替男家迎亲，一个替女家送亲；郑整儿当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专管铺红毡、倒红毡。柳罐斗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一张小桌，插上红烛高香，在郑整儿那悠扬嘹亮的口令声中，新婚夫妇拜过天地，给亲朋好友们见礼，然后双双牵着彩带，进入洞房。何满子穿上望日莲给他做的花红兜肚，奉命在炕上滚床；他演得高兴，又翻起筋斗，竖起蜻蜓。
231
忽然，他听见隔着篱墙，奶奶正跟爸爸发脾气。
232
“铺子里离不开我，我得在关城之前赶回去。”爸爸说，“满子一定要在今年秋季上学；我把他带走，先收收心。”
233
“他还小，我不放心！”奶奶粗声大气，“等过两年，个儿长高一点，再上学也不晚，还免得受大学伴的欺侮。”
234
“娘，求求您……”爸爸低声下气地央求。
235
何满子一听大势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网之鱼，慌慌如惊弓之鸟，逃向河滩。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莲童年时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里，后来又藏进望日莲洗身子的河湾红皮水柳丛中。水深没顶，他不敢踩水出声，就来了个仰巴跤漂羊；几条小鱼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两只花翎小鸟蹲在红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圆眼睛瞪着他。
236
水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
237
“今后，你要跟周檎保持单线联系，保障他的安全。”
238
“请放心，文彬兄！”
239
“他们要打起民团旗号，建立秘密抗日武装，你要帮他们取得合法地位。”
240
“文彬兄，我一定办到。”
241
何满子悄悄翻了个身，从柳枝空隙间偷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轻巡长，跟一个三十来岁的长方脸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开了。
242
何满子心想这年轻的一定是尹巡长，这文彬兄又是谁呢？天渐渐黑了，他有点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掳走。进退两难，无依无靠，他感到孤独而委屈，伤心地哭了；一串一串的泪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进运河里去了。
243
暮色苍茫，河上荡漾着望日莲呼唤他的回声：“满子，小――满――子！”
244
“莲姑！”何满子钻出红皮水柳丛，一颗流星似的投进伫立沙冈上的望日莲怀里，鼻涕眼泪把望日莲那红花小袄浸湿了一大片。
245
“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莲要抱起他，背在身上。
246
“我不回家！”何满子打着坠儿，“我爸爸要把我带到城里去。”
247
“你爸爸不把你带走了。”望日莲笑道，“你姑父也不进京上学了，留在村里办个小学堂，你跟姑父念书。”
248
“是那个叫文彬的人让姑父留下的吗？”
249
“你怎么知道？”
250
“那个人来的时候，我在暗处看见了他。”何满子说，“姑父怎那么听他的话呢？”
251
“他是你姑父的大师兄。”
252
“一定是周文彬！”何满子惊喜地叫道，“快带我去看看他。”
253
“他已经走了。”
254
何满子拍着光葫芦头，直恨自己没眼福。
255
何满子被望日莲背回家，只见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门口。奶奶一见他们，摆手说：“满子，先到你姑姑家去。”
256
“我才不想进咱家的门！”何满子气哼哼地说。
257
望日莲背他到外屋，静悄悄只有干娘荷妞在做饭。
258
“他们呢？”望日莲问。
259
荷妞小声说：“在东院商量立民团的事。”
260
望日莲放下何满子，给他盛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碗鸡肉，说：“快吃吧！吃饱了赶紧睡觉；从明天起，野马戴上笼头，先跟你姑父认字儿。”
261
何满子说：“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
262
望日莲面带难色，哄他说：“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没见了，还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
263
“不！”何满子赌气扔了筷子，不吃饭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
264
“让他跟你们俩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给你们暖窝儿，我保你过年就抱个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个偏方传授给望日莲。
265
“呸！”望日莲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她满脸通红。
266
不过，第二年望日莲并没有抱个大胖小子，而是在芦沟桥的炮声中生下个女儿。这个女儿二十三年后大学毕业，跟由于写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满子结了婚。
267
这是后话，本书不表。
268
一九八○年一月
269
1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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