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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头子外号金二榜眼,是看守通州文庙的一名执事。多年来在孔圣人的脚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鬼迷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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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玉姑,六岁那年许配给通州孔教会大司务的小儿子。这位大司务在通州地面很有点名气,富人家出大殡,都重金礼聘他当点主官。此人满肚子孔孟之道,周公之礼,就像粥锅里掺水,舀出一碗再添一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文庙的执事跟孔教会的司务结成亲家,可算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大司务的小儿子年方弱冠得了水臌,吃了一阵子败鼓皮丸,一命呜呼。金二榜眼大出风头,打发女儿玉姑披麻戴孝,陪灵跪祭,打幡抱罐儿,一直把大司务的小儿子送到坟地。他当众宣告,好马不配二鞍,贞女不嫁二夫,玉姑要守望门寡,以正世风之不古。那时玉姑还很年幼,只觉得好玩,并不感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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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玉姑长大了,才知道一辈子守寡可不是儿戏,就央求老爹给她另找人家。金二榜眼哪里肯砸他这块门媚生辉的金字牌匾,于是每日严加训女,玉姑终日以泪洗面。马勺天天碰锅沿,早晚得砸锅。正巧运河下游有个村镇,新开张了一个尼姑庵,金二榜眼就逼迫女儿出家。谁想在送女皈依佛门途中,发生变故,金二榜眼的苦心经营化为流水。他抛下玉姑,返回通州,只说女儿被水鬼拉了替身儿,遮住了他的脸面,却拆散了亲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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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虽不是千金小姐,却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下嫁叶三车,栖身窝棚屋,感到百般委屈,常常自叹红颜薄命。她生来一双拿绣花针的手,拾不了柴,剜不了菜,又裹得两只三寸金莲的小脚儿,推不动碾子,挑不动水,整日家中间坐,郁郁寡欢。等叶三车放工回来,就拿丈夫出气。讥消、挖苦、白眼、呵斥……由着性儿,变着法儿,把叶三车揉来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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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三车的眼里,玉姑是个金技工叶的贵人,嫁个泥腿子,也真是凤凰没有落到梧桐树上。他本来脾气温和,心里觉得对不起玉姑,欠着玉姑十分的情,更不忍心惹她伤感,任她揉成团儿,搓成线,也从来不肯粗声大气顶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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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丈夫,虽不是一棵梧桐树,到底要比孤身空房守望门寡强得多,所以不到几个月,玉姑就怀了孕,又过了几个月便呱呱坠地一个儿子。蓑嫂接的生,生在三伏,奶名就叫伏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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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得过老爹的真传,粗通文字,而且喜欢在丈夫面前卖弄学问,叶三车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伏天儿还在怀里吃奶,玉姑就指点他认字方儿。这个小东西就像那青铜的云锣儿,一敲十二个响,识字就像春雨点点都入地,没个够,没个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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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叶三车每天放工回家,都能看见玉姑的笑模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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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玉姑给伏天儿绣花兜肚,叶三车跟她脸对脸儿坐着,伏天儿滚在他怀里,骑在他脖子上,就像一只小山雀儿,在大树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欢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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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晚把孩子惯坏了!”玉姑忽然瞪了丈夫一眼,“养不教,父之过。快叫他安静下来认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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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车连忙把伏天儿紧紧拢住,笑着说:“伏天儿,小马驹子戴笼头,听你娘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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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停下针线,从身边拿出一只花荷包,捏出一个写着“人”字的字方儿,问道:“伏天儿,这个字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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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早就学过了吗?”叶三车觉得拿这个人字考问他的儿子,是小看了儿子的文才,有失儿子的身份。“连我这个偷艺的人都认得不差,还难得住我们伏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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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得什么?”玉姑脸一沉,“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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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儿正眼也不瞟那个字方儿,便咬字不清地念道:“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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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儿伸出小手,一点娘的鼻子,又回身搂住爹的脖子,说:“爹系(是)银(人),娘系(是)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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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系(是)土梦(命)银(人),娘系(是)苦梦(命)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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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套,都是玉姑的说文解字,伏天儿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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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儿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圆眼睛,小脑瓜儿里打了个闪,心里转了个圈儿,答道:“我系(是)土梦(命)银(人),也系(是)苦梦(命)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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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流坯子!”玉姑突然一声断喝,“你长的是拿笔杆儿的手,富贵金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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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立逼着伏天儿一字一句把她的话学说一遍,伏天儿一字一句一个泪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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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吓着了孩子!”叶三车心疼地把伏天儿贴在胸口,“七岁看大,八岁看老,他刚几天不吃奶,哪里会抄近统运转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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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不懂道理!”玉姑恼了,“玉不琢,不成器;幼不学,老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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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恨不得儿子一夜之间中状元。伏天儿六岁进学堂,这在花街,可是史无前例,惊天动地。龙头和凤尾的老长辈,各家摊公份儿,把一年级小学生伏天儿,打扮得就像进京赶考,神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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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车天天背儿子上学,背儿子下学,儿子年年甲等第一名。可惜玉姑没有亲眼看到儿子金榜登科,披红插花跨马游街,就在伏天儿念到六册书的时候,她得了干血痨。寒霜单打独根草,玉姑一天比一天病重,眼见着熬得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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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气前一天,玉姑回光返照,脸上三春桃花色,眼神波动明媚的春光,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而且,一缕柔情绕心头,她就像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斜倚在叶三车肩上,轻声软语,从来没有过这么好脾气,从来没有跟叶三车说过这么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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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她病得起不了炕,就打发伏天儿到蓑嫂家借宿,生怕儿子沾上她身上的晦气。窝棚小屋,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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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儿,搂紧我……”玉姑乍冷乍热,脸上的红颜褪了色,眼里的春光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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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车连忙解开怀,把她紧贴在自己那滚烫的胸膛上,说:“伏天儿他娘,咱俩要是化成一个人有多好,我愿替你病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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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儿,我的好人呀!”玉姑幽幽咽咽地哭了,“这么多年……我……亏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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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怪你,是我叫你窝心一辈子……”叶三车心酸得泪下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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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摇着头儿,呢呢喃喃地说:“我的……好人儿……我的恩人,你要是……不嫌弃我,下辈子……我还到你屋来,补上我这些年……欠下你的恩情,生生世世……跟你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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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已经感觉自己这一盏灯油快要熬干了,催逼着叶三车赶快把伏天儿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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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目光散乱,泪影迷蒙,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抚摸一下娇儿的脸蛋,气喘嘘嘘地说:“伏天儿……跪下,替娘……给你爹……叩头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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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儿听话,跪倒在爹爹膝下,奶声嫩气地哀哭道:“爹呀,儿子长大了,替娘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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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儿他娘,我对不起你呀!”叶三车抱着儿子大哭,“儿呀,爹是你娘的罪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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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的身子一阵比一阵冰凉,紧一口慢一口倒气儿,十分费力地掀动两片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伏……天……儿……再……给……你……爹……磕……个……头,求……他……别……给……你……娶……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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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敢,怎么敢呀!”叶三车哭天抢地,“日月星辰都长眼,我叶三车胆敢忘恩负义变了心,死在亲生儿子的棍棒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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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含笑闭上了眼睛,像一朵凋谢了的睡莲花,静悄悄地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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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车不忍心将她芦席一卷埋在河坡的歪脖儿树下,一口白皮的河柳棺椁装殓了玉姑,笙、管、笛、萧、锣、唢呐合奏了一支哭皇天的曲子,叶三车把她葬在自家的小院里,而且,坟头上搭起一架豆棚,遮蔽玉姑的阴宅不受冷雨凄风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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