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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和季云在一起,难免自卑。季云眉清目秀,一招一势,天生的那股潇洒士新死活学不来。多少年以后,士新仕途上扶摇直上,得意春风,他仍然怕回忆自己和季云的纠缠。他老是想忘掉当年季云带他去见南山先生的情景,尴尬的场面,老想忘,老忘不掉。南山先生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民国已有了十几个年头,南山先生以晚清遗老的派头青楼中长居久安,乐不思蜀。季云年纪虽轻,旧式文人的一套,应有尽有,样样精通。他算是南山先生的关门弟子。是名士自风流,南山先生的声名仿佛国宝,求诗求书求画求文章的趋之若鹜,络绎不绝,南山先生忙不过来,常常让季云代笔。士新跟着季云走进一小院子,劈面是道粉壁,红纸黑字好大的一斗方“福”字倒贴着,向左拐,便看见院子里的两株桃花正盛开。南山先生搬了张竹椅坐树下,落红满地,旁边一条石凳,放着紫砂壶,紫砂壶的周围,也撒了几片桃花瓣。听见动静,南山先生慢慢回头,白了士新一眼,问季云领了个什么人来,看上去怎么不太顺眼。士新顿时觉得尴尬。他一只眼刚生过麦粒肿,就是俗称偷针眼的那种毛病,眼泡依然还有些肿胀。季云只当没听见,对厢房喊了声:“云儿,今儿有客,给弄些好吃的,笋就像上次那么烧,多烧些。馋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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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走到石凳边,撩起紫砂壶,捧在手上转了转,抬起一条腿,骑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带几分调皮地看着南山先生。南山先生说:“有话快说,是屁快放。”“士新兄是我的朋友,你可得给个面子。”“给屁的面子,”南山先生夺过季云手上打着转的紫砂壶,咂了一口苦丁茶,对士新说:“坐就是了,屁股是你自己的,你站着干什么?”云儿已搬了椅子过来。季云还是那么骑坐着,喊住了云儿说笑。南山先生眼睛望天,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别人招了他惹了他。士新依然十分尴尬,坐得很受罪,偷眼看了看摆着架式的南山先生,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来,不该来受这莫名其妙的窝囊气。季云突然打住和云儿的说笑,提醒说:“士新,别傻坐,找几句话说说。”士新清了清嗓子,说:“我早就听说,早听说南山先生的大名,一直希望能、能亲眼目睹一下。”南山先生漠然地望了望季云,那意思是你怎么带了这么个俗坯来,斜了士新一眼,说:“那你索性好好目睹目睹,既然是见到了,不看白不看。”季云笑着说:“士新兄说的也是大实话,当今鸿儒硕果仅存,你不让人家见见,日后说不定真见不到了。”南山先生听了这话,反倒不生气,眼睛依然望天,猛回头,想到什么地问:“季云,这几天你在干什么,珠儿对你可是有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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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做出吃惊的样子:“有意见,怎么会,怎么会呢?”南山先生说:“你小子别跟我滑头。”很快到了吃饭时候,有新上市的刀鱼,芦蒿,还有笋烧肉。雅士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说。南山先生嗜笋如命,顿顿笋烧肉吃不厌。季云所谓名师高徒,狼吞虎咽,和南山先生仿佛有了仇,筷子飞来飞去,玩命吃。南山先生说:“你果然桩桩像我,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饿鬼投胎。我最见不得不能吃不能喝的男人。”季云吃不停嘴,筷子指了指南山先生,示意士新别客气。士新早听季云说过,南山先生所以能够在妓院中长住,完全是因为有了云儿的缘故……云儿算不了绝色,一张大扁脸,一口烟牙,厚嘴唇撅在那老是像生气。南山先生对丑女人有种癖好,上妓院,专爱挑没人要的姑娘。青楼女子只要得到过南山先生的宠幸,立刻花界成名,身价百倍,你也争我也夺,宾客如市,民国以后,秦淮河畔的遗老日渐稀落,嫖客中最多的是奸商,是得意或失意的军阀,有钱有势却未必会嫖,南山先生理所当然的风流教主,但开风气不为师,嫖客们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专挑他老人家喜欢过的姑娘。当地著名的妓女,也以结识南山先生为荣耀,千方百计地讨了他的字画装点在香巢里。南山先生自从迷上了云儿,心也收了,也懒得寻花问柳,三千宠爱在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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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大名士,肯屈尊长住妓院,老鸨求之不得,特地调剂了个小院子让他住。饭还没吃完,便来了两位客,远远地探头探脑,不敢过来。隔了一会,丫头过来收拾。南山先生酒足饭饱,明知道两位客是找他的,也不招呼,用牙签剔着牙,眼睛望天。季云肆无忌惮地和云儿调笑。两位客小心翼翼走过来,见这边的几位只有士新目中有人,讨好地向他点头招呼。丫头收拾过了。端上新沏的茶。南山先生出其不意问季云,请他代作的那篇寿文好了没有。季云一怔,眼睛望着士新笑了笑,说:“没好,没好我敢来吗?”南山先生的眼睛从天上转了下来,盯着季云,带几分不放心地问:“真好了?”季云起身,在身上前后上下捉蚤子似的摸,摸了一会,掏出一张纸片来,像是郎中先生开的药方,递给南山先生。南山先生仿佛怕脏了手,拎着便往来客手上送。来客有些尴尬,说:“老先生是不是过过目?”季云暗示士新注意南山先生的表情。南山先生眼睛看看天,又看看来客,很严肃地一把抢过纸片,匆匆扫了几眼,煞有介事说:“嗯,不错。不错。就这样。”“麻烦老先生润润笔。”“润屁的笔,若嫌吃亏,我当场就把它撕了。”南山先生勃然大怒,两位来客慌忙过来劝,像哄孩子一样,越劝越来劲,“要不是得了你们的臭钱,你们经理什么东西,我去给他祝寿,屁的寿。季云,你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让他们滚!”季云继续对士新笑,只当没听见南山先生的吩咐。云儿也无动于衷,做了个手势,让士新只管喝茶。“老先生不生气,不生气。”来客连连作揖。南山先生说:“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你们经理,那龟儿子的,大约也把我当作婊子了,只当作是花了钱,想怎么嫖就怎么嫖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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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不生气不生气。”南山先生把头扭向一边,板了一会脸,回过头来说:“我不气你们,你们什么东西,狗的腿子,不过是拿钱当差。我气就气在你们那个经理。我的文章,江左第一,名震海内,岂是你们经理花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到。他也不想想,配,还是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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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是。”两位来客忙着点头。有一会大家都不说话。来客中有一位从皮包里掏出两叠洋钱,一高一矮码在石凳上:“这是孝敬云姑娘的,我们都知道,老先生肯给面子,实在是云姑娘出了不少力。云姑娘,这点点小意思,你也给老先生收好吧。”云儿笑容可掬站起来收钱,嘴里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钱,既然是委屈了老先生,我可是坐享其成了。”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南山先生说:“你如今是我的药,我的病,就要你这帖药,竟然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云儿说:“你那病,我这帖药可治不好。”季云插嘴说:“当然治不好,病好了,云儿这帖药还有什么用。老先生是瘾君子,云儿便是那要人命的鸦片。”南山先生摇头说:“季云这例子不好,我一向讨厌鸦片烟的。”云儿收拾起洋钱要走,临走又说:“老先生一夜要尿几次,我自然是离不开老先生的,我呀,干脆就是那夜壶,得小心伺候着老先生才是。”听者都笑,南山先生乐不可支,说,“这例子也不好,不好。”两位来客见时机到了,开口向南山先生讨字,十分肉麻地捧了一阵。南山先生兴致已好,说:“这容易。”让云儿拿几张字来,由他们自己挑。云儿捧出一废纸篓,把握成一团团的宣纸摊平,对来客说:“这张不错,这张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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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有些失望,互相对视,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突然从皮包里摸出文房四宝,涎着脸说:“今天拼着惹老先生生气,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定要眼见为实,请老先生无论如何赏个脸,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先生究竟怎么落笔,究竟怎么落笔。”说着,一个屁颠颠摊纸,另个捋起袖子磨墨。南山先生说:“你们真蠢,我的废纸,到了你们手里,还能不成宝贝,你们怕作假是不是?怕是云儿写了蒙你们,是不是,真是蠢材!”墨已研浓,来客中的一位豁出去似的把笔硬往南山先生手中塞。南山先生没办法,拎着笔,站起来,走到石凳前,定了定神,问:“篆隶草真行,你们要什么?”来客说:“老先生擅什么,就写什么。”南山先生把笔往石凳上一顿,气呼呼说:“我?老朽也老糊涂了,实在不知自己擅写什么。”来客慌忙赔罪,说:“老先生随意,随意。”南山先生不情愿地重新拎起笔,让云儿牵纸,笔在空中站了会,一气呵成写下去。又换了张纸,笔意略改,刷刷写满。然后由云儿胡乱打图章。南山先生回到竹椅坐下,看了看士新,意犹未尽,忽然想到地问:“你是不是也要来一张?”士新有些心动,季云打断说:“士新兄大学刚毕业,穷得叮当响,他可买不起你的字,买不起。”两位来客如获至宝,又在南山先生的废纸篓里挑了两张字,兴冲冲千谢万谢走了。云儿捧着废纸篓回房间。季云说:“士新兄今日特地来看你,不管你怎么说,得好好写张字,马马虎虎敷衍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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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先生说:“他这样新派的,也要我这般老了朽了的字。”季云说:“你看,又搭架子了。士新兄脸嫩,不好意思当面求你,人家背后都和我说过几次了。”南山先生白了士新一眼,士新顿时信心全无,想说些什么,也不敢说。南山先生看着季云说:“青出于蓝,你如今的字,也不得了,其实不比老师差了。你给写一张不成?”季云说:“我是我,你是你,两码子的事。要的就是你南山先生的名。好了,不说了,士新,你不用急的,这事就算定了。”南山先生嘀咕着还不肯认账,季云又说:“都是家乡弟子,都是枞阳来的,老同乡,日后麻烦之事,恐怕还要多呢。人家在南京,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不照应――”“这位方先生也是枞阳人?”这是一天里南山先生第一次没对士新摆脸,极有兴趣地问道,“枞阳方家,祖上谁是有功名的?”南山先生做出思考的模样,接连报了当地几位姓方的名人。士新连连摇头,南山先生不免有些失望。家谱和门第对老派的人来说,一向很重要,士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犯了什么错误,头不由自主地越低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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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做梦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一切尽如人意,他不仅娶了南山先生的女公子,而且仕途飞黄腾达。南山先生的傲慢给他留下极恶劣的印象。印象中饱含着强烈的屈辱。也许恰恰就是屈辱促成了一场姻缘。那时候,士新才是个小职员,大学刚毕业,偌大的一个南京城举目无亲。他是在北方念的大学,毕业以后到南京谋职,总以为有了一纸文凭,不愁找不到合适差事。偏偏走投无路,除非他愿意放下身份去打杂。当时的心清自然不会太好,所带盘缠已用得差不多,房东又再三提醒房租不可赊欠。那是个初秋的黄昏,太阳已见红,落在夫子庙前的秦淮河上,明明暗暗的有些烧眼。没有风,没有云,人站在秦淮河边,只感到一阵阵暴热。人像开闸似的突然多起来,有听戏散场的,有吃完了风味小吃的,有准备去听戏去风味小吃的,前呼后拥。士新走进奇芳阁。这是夫子庙最大的一家茶楼,热闹非凡。士新怏怏地往里走,到后楼的栏杆边,拣个空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茶,一碗大汤干丝,几个菜包子当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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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桌有笑声传过来,四五个男人,夹杂一青年女子,围着一张方桌调情。青年女子长长的头发,后脑勺上烫着飞机式的卷,额顶心梳得溜光,脸上浓妆,红是红,白是白。士新漠然地盯那女子望,那女子偶然也回过头来,瞟他一眼,淡淡地笑,露出满口细米粒一般的牙齿。一直到季云要的茶送上来,士新才开始意识到身边刚坐了个人。大家都是不经意地对望,都怔了怔,都觉得眼熟。士新首先想起对方是谁,有几分拘谨地打了招呼。季云也想通了怎么回事,说:“他乡遇故知,这也是难得的事。方先生如今在哪儿供职?”士新正憋一肚子苦闷,于是有了发泄机会,慷慨陈词将社会攻击一通。他们过去曾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季云低一届,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绘画,刻印,弹琴,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士新说了一会自己的事,见季云老不开口,便问他如何也来了南京。季云笑着说,他正在南京念大学,快毕业了。季云成了士新在南京结识的惟一朋友,两人一见如故。这是个阔朋友,在南京租了很宽敞的房子,乐而好施舍,很好客地邀请士新同吃同住。士新陡然从天上掉下好运气,不仅吃住有了着落,而且由季云出面托了熟人,为他在教育厅里谋了个差。北洋时的南京,皖人有很强的势力,结党营私,季云和南山先生的家都是枞阳大户,认识不少南京的头面人物,找个职位谋个差易如反掌。士新在季云的带领下,开始进出上流社会。拜访南山先生,只是一系列周游活动的第一步。那年头军阀连年混战,,南京这地方由北洋的人马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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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捞得着钱的衙门,都由那些吃葱蒜喝老白干的将爷们盘踞把持。一时期风气都随着改变,官场上说话敷衍,以满嘴的京津乡谈为时髦。老南京人也侉着嗓子卷起舌头把我说成俺。士新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长见识,他在北方念过几年大学,最善于说话时南腔北调。那是个大谈教育救国的年代,失意的军阀和发财的阔佬,常常花几个钱借办学校成名。士新最初的差事,便是负责考察那些新办学校是否名副其实。所谓考察,说穿了只能是官样文章。学生和教师的实际水准程度最容易作假。士新不断地下去四处巡视,地方上也吃不准他的来头,光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便肃然起敬,大鱼大肉地款待,点头哈腰看他脸色行事。他虽然职位低卑,却像是微服私访时被人家看出破绽的钦差大臣,越是想表现得平易近人,越不搭架子,别人越觉得他不同一般,越要小心侍候不敢怠慢。和姬小姐最初相识,是在士新第一次下乡考察归来。那次是去漂水,正下着雨,一路奔波,到家时,很有几分疲劳。刚刚坐定,和季云说了没几句话,忽听到专管照顾季云起居生活的男佣老李进来说,南山先生的女公子正在门口等他。季云诧异地说:“她怎么来了,在外面等着干什么,请她进来呀。”说着,季云起身出去迎接。不一会,就听见季云一路笑进来,笑声到了天井里生了根,士新站起来,看见季云正和一个女子站在房间外面说话。那女子只能看见侧影,整个地女大学生打扮,除了没戴眼镜,一举手一投足,那腔调和士新在学校里见惯的现代女性没任何两样。“士新正好在房间里,你不好去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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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脸上笑着,那笑是小孩子自觉有了什么过错时常有的表情,“你们还没见过吧?”“我见他干什么?”“珠儿,真的,你别生气――”“我生什么气,我哪敢?”“你看,你看,珠儿,你听我说。”“我不要听你说。”这完全是小两口在怄气。士新待的地方,实在离他们太近,想塞起耳朵不听都难。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季云显然已经把姬小姐哄好,两人高高兴兴走进房间。“嗯,这就是士新,这位――”季云一笑,“士新,这是珠儿,嗯――”“方先生好。”“你好,姬小姐。”两人所以如此称呼,说明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也用不着我多介绍,反正,反正……”“反正什么?”姬小姐说。“反正反正吧,”季云呵呵笑出声来,“大家认识了就好。”老李上来送茶,姬小姐对那略有龌龊的茶碗望望,眉头不由一拧,说:“你这几天,又去我爸爸那儿是不是?”“是呀。”“他那儿,你少去。”“少去,当然少去啦。”季云说完,哈哈笑,“我去也只是看看你爸爸。”姬小姐脸上有些发红,白了季云一眼。季云依然哈哈笑。这两个人都是大学快毕业,正极其时髦地享受着自由恋爱,你来我往,眉眼中传递的表情都落在士新眼里。姬小姐在大学里念家政系,很注重仪表,打扮得入时而不过分,身上除了些被宠坏的傲气之外,一举一动都有那么点气度不凡。人长得漂亮实在有许多便宜可以占,她天生的白皮肤,光滑得像块玉,一头秀发,人动头发动,一阵阵香味飘出去。士新不好意思多看她,在一旁窘得不知所措,又老是忍不住要偷眼看,匆匆扫一眼,琢磨品味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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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女人天生一种自信,姬小姐早在一开始就觉察到了士新的局促不安,她一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说自话只顾和季云说笑,一会又特地放下架子,跟士新找话聊,专找他熟悉的话题聊。等到士新跟着季云和姬小姐去参加苏菲亚的婚礼,新郎拔出手枪向雷师长射击,姬小姐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在士新怀中时,士新与姬小姐已经非常熟悉。因为和季云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结拜过的兄弟,季云和姬小姐之间的一切活动都不瞒士新。大家越来越熟悉,很快到了三个人共同出去玩的地步。南京是六朝胜地,风景怡人的地方太多,季云动不动就拉着士新一起郊游。利用例假日游山玩水是桩雅事。季云多才多艺,出门向来纸笔不离手,到什么地方不是画就是写,一坐便半天。姬小姐的性格自然是坐不住的,跟季云正好形成一动一静的对比,于是免不了和士新说笑,要士新为她效劳,爬山时为她开道,开花的季节摘花,划船的时间荡桨,下雪天里是搓雪球,一玩也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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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亚是姬小姐的表姐,隔得很远的表姐,一度曾是她崇拜的偶像。苏菲亚留过学,东洋和西洋都住过一段时候,是现代女性中最现代的女人。她的身世许多人花过大力气考证,但是毫无结果。大家都相信她出身豪门,并且非常有钱。苏菲亚的婚姻很长时间内是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追求她的男人实在太多,人们永远也弄不清她究竟会和谁结婚。男人们在她的客厅里勾心斗角,几败俱伤。苏菲亚陶醉于男人们为她的明争暗斗,高高在上,向每一个失败的男人献殷勤。苏菲亚的沙龙是南京当年最有名的场所,士新正是在这个沙龙里,见到了许多早已闻名的达官贵人。客厅里老是有人高谈阔论。苏菲亚是客厅里的女王,深受臣民的爱戴。士新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人都喜欢苏菲亚。苏菲亚的婚礼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新闻。在士新随着姬小姐和季云进出苏菲亚客厅的半年之后,苏菲亚让所有的追求者大吃一惊。她领着一位跛脚的青年走到客厅中间,请人们安静下来,大声宣布她已和这位跛脚青年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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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叽叽喳喳闹成一片。跛脚青年站在客厅中最显眼的地方,脸发白而且疲惫不堪,眼睛毫无神采地对四处张望。很多人都相信这是个玩笑,然而苏菲亚再一次请大家安静,郑重其事地宣布,婚礼将在十天后隆重举行。十天以后真是一场盛会,后来的报纸上曾为此大肆渲染。甚至南山先生这样的大名士也从妓院里跑来凑热闹。他老先生当众挥毫,写了副对联为新婚夫妇祝贺。阳台上有一支小型乐队反反复复地演奏。在南京的安徽籍名人几乎都被请到场,客厅里、花园里,到处都是议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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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极长的桌子上放着各色各样的名酒,几位衣着笔挺的仆人木桩似的守在旁边。士新他们赶到时,舞会早已开始。舞场上只见仕女们的裙子飘来飘去,情景之壮观顿时使他们感到惊叹。姬小姐后悔没穿她新做的时髦裙子,脚上的玫瑰紫皮高跟鞋虽然不逊色,但配上身上的那件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毕竟太淡雅了一点。季云也有些发呆,目不转睛地对正在舞场上翩翩的苏菲亚看,她似乎比以前更年轻了,也更好看。“我们怎么办?”季云心不在焉地问。姬小姐看出了他是在走神,脸上立刻有了几分不乐意,反问道:“你说呢?”音乐声正好间歇。因为新郎不便于跳舞,苏菲亚不拒绝任何一位邀她跳舞的男人。她显然已感到了有些喘不过气,看见三个年轻人站那不动,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姬小姐笑得十分天真地向表姐祝贺,表姐这样表姐那样地拉着手不放她走,苏菲亚把他们往新郎那儿带,新郎正襟危坐在门厅前面。“你们陪陪亚声,陪他说会话。噢,亚声,”苏菲亚伸手摸了摸新郎苍白的脸颊,说,“你不介意我老是这么疯癫癫跳舞吧?”新郎摇摇头。“我都累死了,亚声,你好吧?”新郎摇摇头,说:“我没事。”“你怎么了?”苏菲亚有些不放心。“他怎么还不来?”新郎脸上显出一种不耐烦,往大门口瞪了一眼。苏菲亚回头看了看,也有些紧张,说:“会来的,亚声,你别急,别急。”她说过之后,人似乎有些束手无策。新郎挥挥手,撵她去跳舞。士新当时并不知道新郎是说谁还没来,他只注意到他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淡下去。苏菲亚站在那犹豫了一会,一位极有身份的男士过来邀她跳舞,她回头看了新郎一眼,精神焕发地再次上场。姬小姐一手拉住了季云的手臂,眼珠子溜溜地发亮,十分好奇地问新郎:“你是怎么认识我表姐的呢?”新郎说:“她也是我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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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你的表姐?”姬小姐将信将疑,带几分孩子气地说,“你骗人,你,肯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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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们不去跳舞呢?”新郎脸上没笑容,看了看姬小姐挽着季云的手,漠然说道,“有这位先生陪着,就很好了。”他说的这位先生显然是指士新。姬小姐看出新郎的脸色并不友好,说:“怎么,不欢迎我们?”又敷衍了几句,拉着季云去跳舞,临走,故意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新郎坐的地方离舞场还有一段距离,他看着正在起舞的季云和姬小姐,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士新站一旁想找些话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已经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异常。新郎的内心明摆着很紧张,坐在一张极华丽的靠椅上,东张西望,呼吸声很重。仆人端了酒走过来,士新和新郎各接过酒杯,做了个碰杯的动作,大家一口干了。新郎看了看手上的空酒杯,苦笑着问士新:“你觉得不觉得,今天这场面上,你我都有些多余?”新郎的问话令士新感到为难,他笑了笑,算是回答。远远的,南山先生正和一位太太调笑,那太太尖声的大笑在花园里回荡,乐队还在伴奏,小号手的小号出了故障,吹几下,便拿在手上摆弄一阵,然后再吹,再停下来摆弄。一曲奏完,提琴手的表情是责怪,小号手摇着手上的小号作解释。音乐声又一次响起来,这回是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姬小姐穿过人群,怏怏地往这边走。苏菲亚的舞伴这时已经换成了季云。一位身着黑西装的年轻绅士想邀请姬小姐跳舞,姬小姐推托有事离开了舞场。“士新,你干吗不学跳舞呢?”姬小姐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士新说:“我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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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不会?算了吧,还有学不会的东西,”姬小姐忍不住侧过头,又往舞场上看,“不学也好,不学也好。”“你怎么不跳了?”姬小姐仿佛要掩饰什么,不正面回答士新的问话,却说:“你要学,我教你。”新郎突然腾的一下站起来,吓了士新和姬小姐一跳。正在舞场上翩翩起舞的苏菲亚快步如飞,跑过来抓住了新郎的手,说:“亚声,你别慌,别慌,先坐下。”新郎说:“我当然不会慌。”苏菲亚和新郎都往门口看。士新和姬小姐在一旁莫名其妙。门口站着两位全身武装的士兵。苏菲亚不由一阵哆嗦。新郎缓缓地在豪华的靠椅上坐稳,一向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激动的红色。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只有士新一个人看清了新郎脸上平静的微笑。雷师长走进大门时,引起一股小小的骚动。虽然穿着便服,很多人立刻看破了他的身份。有向他鞠躬的,有对他笑的,也有故意别过身子不理他的。雷师长满脸堆笑四下望望,大踏步向新郎走去。窃窃私语声顿时小了,雷师长走到新郎面前,抱拳说:“亚声兄,鸣一今儿迟来一步。恭喜,恭喜!”新郎坐着不动,脸板着。这时候,苏菲亚已绕到了新郎背后。雷师长脸上有些尴尬,依然赔着笑,再次道喜。“你果然来了。”新郎冷冷地说。“这话说的,亚声兄,不要说鸣一接到了请帖,就是接不到,兄弟也不能不赶来为亚声兄和新嫂嫂祝贺。”“你以为我会欢迎你的祝贺?哼!”大家都各站在自己的地方不动,都听出新郎和雷师长是熟悉的,也听出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过节。新郎冷淡的态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作为军人能像雷师长这样一忍再忍实在难得,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沉重的歉意:“亚声兄,兄弟也有兄弟的难处,过去多有得罪,虽事出有因,一时也解释不清,兄弟实在也是一直感到对不住亚声兄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在战场上,我打不过你,你是胜利的英雄,常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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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声兄何必说这样的话,让兄弟难堪。你我当年情同手足,不得已战场上兵戎相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何必老是要让兄弟我感到于心不安呢?”新郎冷笑说:“雷师长如今大兵在握,是北洋的红人,卖命于军阀,我身无一兵一卒,有什么能让你感到不安的。你用不着放出大度的架子来。”雷师长叹气说:“这又何苦,这又何苦。北洋的红人这话从何说起,如今北洋自己人打来打去,我一武夫,能幸免于内战,便是天大的恩德。亚声兄何苦老是挖苦兄弟呢?”“你既是甘心做军阀的走狗,我挖苦挖苦又何妨。”一旁的两个卫兵做出忍不住的样子,雷师长喝住他们,运了一会气,苦笑笑说:“今天大喜的日子,有些事,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你我之间的误会,终有一天会消除的,会消除的。”说着,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打算和新郎握手言欢。苏菲亚大叫:“鸣一,你别过来,别!”雷师长根本不把苏菲亚的警告当回事,他坚定不移向前走,微笑着看新郎,又看看苏菲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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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师长脸上的微笑成了众人的注意力所在,大家都注视着他,想不透下一步的结局会是什么。新郎的眼神突然炯炯发亮。苏菲亚打摆子似的抖起来。雷师长带几分潇洒地伸出手,嘴动了动,人像触电一样猛地向一旁跳开去。新郎的手里已经有了一支枪,扳机已扣动,清脆的枪声仿佛炸了一个鞭炮。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人群甚至还未来得及混乱,第二枪已经又响了。在雷师长向一旁跳开之际,新郎用力一拨姬小姐,对着雷师长的方向再次扣动扳机。这一枪显然打中了,雷师长捂着胸口,就势在地上打滚。又是“啪啪”两枪,卫兵扑向了新郎,新郎和卫兵扭打,挣脱开来,最后一次地向地上躺着不动的雷师长补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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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大乱,院子里大乱,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南山先生最早见到姬小姐扑在士新怀中不肯起来这一事实。他最先感到的是吃惊,其次是愤怒,然后才想到用眼神去搜寻季云。多少年以后,士新夫妇重新回忆,一切都变得模糊。士新对是不是新郎把姬小姐推到他怀里深表怀疑。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推都推不掉,她的手抽筋似的紧箍着他的腰。这是士新一生中第一次这样接近女人,近得实实在在,近得能从刺鼻的火药味中辨别出姬小姐脸上的芳香。芳香淡淡的让人陶醉。就像在以后也不失时机一样,士新不仅趁乱狠狠地搂了搂她,而且目光有失体统地停留在姬小姐的耳朵上不肯离开。姬小姐的耳朵上有一层细茸茸的寒毛,软软的,金黄色,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痒痒地搔着士新的心。混乱给了士新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一股热流在他身上窜过来窜过去,仿佛在梦中出现过的情形一样,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有节奏地颤抖着。在士新的印象中,新郎自始至终都是坐在那开枪的,他非常从容地射击,以免子弹走火打在别人身上。盛大的婚礼实际上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公开暗杀。姬小姐坚持认为新郎是先站起来,一边拔枪,一边用力把她推向士新。连续多少枪没有击中雷师长的要害,惟一的解释只能是新郎的运气不太好。苏菲亚卷入到这场公开的暗杀中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事实是她还未拔出藏在自己身上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小手枪,便已经束手就擒。当卫兵从苏菲亚身上搜出那支过于精致的小手枪时,苏菲亚的脸由红而白,又由白转红,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弄得头脑发胀。根据深知内情的人说,新郎刘亚声和师长雷鸣一都是行伍出身,是感情极好的军校同学,毕业后在一支军队里共事,一起参加过讨袁。亚声决心刺杀同生死共患难的鸣一,理由便是他死心塌地投靠北洋。半年前,亚声拖着一条还未伤愈的腿,孤身一人来南京策反。他承认自己在战场上远不是老同学的对手。除了苦口婆心晓以大义,亚声身上只剩下一张由广东政府签发的委任状。军阀混战时期,委任状对于那些手握实权的军事将领都是一纸空文。亚声该说的话都说了,最后只有破釜沉舟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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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师长大难不死,大难不死的雷师长昏迷了好多天,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下命令,据说这道命令是不准杀亚声和苏菲亚。可能是出于雷师长部下的意思,也可能是来自南京最高权力机构的指示,亚声在囚禁一个月后被秘密枪决。枪决的事一直瞒着雷师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雷师长坚信亚声是因为刺杀失手而羞愤自杀的。一旦真相大白,暴跳如雷的雷师长怒不可遏。据说他大骂执行枪决的人是混蛋,并亲自跑到省长公署大闹,然后再大闹司法处。司法处那天混乱得仿佛失了火,一位秘书不过嘀咕了几句,雷师长便执意要枪毙他为亚声抵命。苏菲亚很快就无罪释放。有许多安徽籍名流出来担保,疏通了各路关节,或奔走于权贵之间,或纠缠于省长公署。既然亚声已不能死而复活,释放苏菲亚便成了让雷师长息怒的惟一选择。那是个谁见了带兵的大爷都害怕的年月。只要雷师长肯息事宁人,释放一个好出风头的女流之辈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人们起初想不通的,是雷师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亚声的死直接导致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后果。一是当北伐军打过来时,鸣一亲率全师人马反正,他的部队成了攻打省长公署的急先锋。意想不到的第二个后果,是鸣一决心替代老同学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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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难忘的婚礼过早结束,鸣一决定继续扮演新郎的角色,出色地完成应尽任务。自从苏菲亚被释放,负责监视她的侦缉队尚未撤走,鸣一便迫不及待一次又一次拜访。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苏菲亚客厅的常客。这客厅一度曾经非常萧条,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以往的热闹。苏菲亚成了比过去更有名的女人。她的名气太大,大得令很多人敬而远之。鸣一在和女人的较量中很有儒将风度,他的决心既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征服苏菲亚的战斗中,他既不像武夫那么粗鲁,也不像书生那样迂腐。他显得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恰到好处地献殷勤,极有心计地闹别扭。他身上的魅力显然超过了别的求婚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占有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苏菲亚的抵抗完全可以称得上卓绝。据说早在一开始,她便向鸣一表示了终身不嫁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应该和鸣一势不两立。作为一名满脑袋无政府主义哲学思想的现代女性,苏菲亚嫁给一位军阀绝对不可思议。虽然刚结婚就做了寡妇,但是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增无减。她的客厅依然是沙龙,依然是大批求婚者斗智斗勇之地。已经失败过一次的求婚者死灰复燃,重新披甲上阵,新的求婚者又如雨后春笋,一枝接一枝破土而出。在鸣一征服苏菲亚的日子里,参与这并非公平竞争的男子有好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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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亚不给任何人机会,正因为不给机会,竞争者都误认为自己仍然还有可能性。季云似乎还不能算在苏菲亚的正式求婚者行列。尽管一度曾经神魂颠倒,但是在苏菲亚和季云的友谊交往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当鸣一刚流露向苏菲亚献媚讨好的意思时,季云不仅感到愤怒,而且萌发了很强烈的保护意识。多少年以后,苏菲亚终于守不住最后一道防线,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成了新上任的驻英国公使馆的武官夫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的季云为了保护她,也曾打算像亚声一样使用手枪。在苏菲亚刚被释放的那几个月中,季云和鸣一经常性地在客厅里碰面,虽然没有过剑拔弩张的争执,可是互相间的敌视却谁也瞒不了。每次回家,仇恨就像火山爆发,季云免不了对士新大骂鸣一,骂他是军阀,是狗,是猪,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是喝人民鲜血的猪。“季云,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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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每次都全力以赴安慰他,并劝他应该多和姬小姐在一起。事实上,季云常去苏菲亚的客厅,已经引起姬小姐的嫉妒。姬小姐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然而季云的做法实在有些过分。他自己也许丝毫没察觉,即使在三位老搭档出去郊游的日子里,也老是那单调的话题,士新不胜其烦,姬小姐撅起了嘴,季云仍然滔滔不绝大谈苏菲亚。单调的话题不断重复,季云永远兴致勃勃:“真的,苏菲亚就是那样的人,士新,我真的了解她。”当姬小姐将季云的话题拒之门外时,季云强迫士新接受他的观点。士新只好说:“你也未必就真了解她。”“我当然了解。”士新试图换话题,随便说些别的什么,季云紧追不放,连气都不让他喘。士新告饶说:“好了,好了,有完没完,老是苏菲亚!”姬小姐说:“你让他说,让他说,他不说,不说要难过的。”士新再告饶:“干吗让他说。我们是出来玩的。”正是大好春光,不远处一山坡,一片野蔷薇全开了。季云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发怔,士新和姬小姐已站起来,掸着身上的草屑。“看你丢魂失魄的,”姬小姐笑着说,“别人还以为你看中了苏菲亚呢。喂,你走不走?真看上她啦?”季云怔了一怔,笑着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谁知道。”“好了,别瞎说了,”士新活动了一下腰身,说,“我们开始爬山。”姬小姐满脸是笑:“士新,我们比一比,看谁先上去,怎么样?”“好!”结果是姬小姐最先到达山顶。脸憋得通红,一头的汗。她穿了那件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淡中带艳,一条长裙在风中摇摆,像面正在召唤的旗帜。季云慢吞吞没心思比赛,虽然是第二名到达,人显得非常疲惫。他身上只是一件青布衣衫,既瘦且长,依然不失名士的风雅潇洒,缓缓向姬小姐走去,嘴里脱口而出两句新得的纪游诗。士新拣了条最难走的路,要穿过那一大片的野蔷薇丛,小心翼翼,手上扎了好几根尖刺,掌跟的一层皮也蹭破,疼得暗暗咂嘴,他那身全白的西装,配着黑绸领结,因为热,绷紧在身上很不自在。三个人站在山顶上往下望。远远的有白云正往这边飘,山下风景如画,麦田青翠,菜花金黄,小河曲曲弯弯,像道徐徐升起的轻烟。看得见农家孩子在放牛,那牛悠闲地走着,小得仿佛是甲虫。姬小姐无心听季云吟诗,掏出洁白的绣花绢,为士新包扎手上的伤口,关怀地问他疼不疼。季云不满地说:“好好的路不走,干吗非要从那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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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世代书香,祖上每一辈中好歹都有人做官,做不小的官,在枞阳算得上第一大户。城西一大片一大片房子都是季云家族的房产。到了季云爷爷那一辈,开始有人出来经商。枞阳靠长江,最好的生意便是搞运输。发展到季云五叔手里,创办了垄断枞阳船运许多年的益生轮船公司。益生轮船公司在安徽境内的长江流域声名赫赫。季云每次去南京,或是从南京回到老家,都是坐祖上留下来的那艘特制的大拖船。大拖船早在季云祖父做官时就做好了,那实际上是一座水上活动的房屋,有好几个舱房,到时候挂在任何一艘益生轮船公司的拖轮后面就行。苏菲亚的一封加急电报打乱了原订计划。原订的那船正在装货,有一批货还在路上,最快也得明天晚上才能正式开船。开船后,经过芜湖,有一批货得卸,还得装。苏菲亚的加急电报搅得季云手足无措,心烦意乱找士新商量。士新说:“你和姬小姐,时吵时好,好不容易这次回到枞阳,风调雨顺,你这么急急地赶回南京,那不是找架吵吗?”“既然是加急电报,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了?”“是要紧事,等你赶得去,也来不及。”“真正糟糕,真正糟糕。”季云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走方步。士新看他急成这腔调,暗暗好笑。士新在季云家已住了两天。这次是他有了工作以后第一次回乡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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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回乡,他只是个穷学生,空手来,空手去。家有老母,父亲早死了,弟妹也不敢多读书,攒下来的钱都投资在士新一人身上。这次不同了,首先是服饰焕然一新,邻居见了他,人虽然还认识,却不敢再唤他的小名。士新不仅尽孝为老母亲买了三两人参,弟弟妹妹也各送了一段极考究的衣料。老母亲打听了人参的价格,心痛得一晚上不能睡觉,大清早叫醒了儿子,横关照竖叮咛,钱要省着用,留着点钱将来好娶媳妇。弟弟妹妹知道哥哥如今和关家的少爷是朋友,称兄道弟,来去同行,在南京又是一起住的,羡慕得不得了。妹妹是女孩,只在心里羡慕,弟弟却吵着要哥哥带他去关家见识见识。从关家参观回来,士新的弟弟戴着一副跟哥哥讨来的墨镜,俨然也成了枞阳的一尊人物。“士新,你说苏菲亚到底会不会有什么事?”季云心里仍然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屁股刚挨上客房中的红木椅子,又站起来,“你估计估计看,会,会是什么事?”“你急成这样何苦,难怪姬小姐心里要不高兴,也难怪要说你是看上苏菲亚了。”“我看上苏菲亚?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季云不由笑了,“看上苏菲亚,这也太滑稽了。”“苏菲亚有什么好的,也是见了鬼,这么多男人会喜欢她。听说,听说――”士新看看季云的表情,暗暗一笑,不往下说。季云若有所思,说:“你别听人瞎讲。”“我听谁瞎讲了?”“那都是胡说八道。”士新忍不住做了个怪表情,正好落在季云眼里。季云说:“真的,真的是胡说八道。”士新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味他已经相信季云的否定语。季云又说:“不过,这女人,是有些味道。”“有什么味道?”季云心里仍然急,脸上出现的神秘微笑维持不了多少时间,他无心和士新斗嘴,突然想透地说:“是呀,急也没用,最快也得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明天真走?”“当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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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是在黄昏时分出发的,关家祖传的那只大拖船像个大箱子似的,挂在整个船队的最后。领先的小火轮汽笛不时拉响,噪声极大地向东驶去。季云和士新站在极窄的甲板上,等姬小姐出来欣赏落日。姬小姐迟迟不露面,季云有些不耐烦,到她舱里去请,总算请出来了,西边天上只剩下大块大块的红云。“叫你快些,快些,”季云一身西装,江风中精神抖擞地站着,望着天边红云,不无惋惜叹气,“唉,这落日,说下去就下去了。”因为提早走了两天,姬小姐走得太匆忙,心里一肚子不痛快。季云主意一定,立即派仆人去姬家通知。姬小姐接到通知莫名其妙,先派了人来问为什么要提前走,紧接着又亲自赶到关家。她是未过门的媳妇,虽然在南京念大学并且算是新派,进了关家也不敢吵不敢闹。倒是季云先声夺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先走,她若不想提前的话,随她以后什么时间去南京。姬小姐不知道季云内心藏着秘密,只觉得他的变卦似乎不讲理。既然是三人结伴回枞阳,当然也应该是三人一同去南京。碍着关家长辈的面子,姬小姐忍了又忍,做出服从的样子,悻悻地回家收拾行李,在自家家里大发小姐脾气。姬小姐在枞阳老家只有一位继母,哥哥已成家立业,继母和嫂子为了南山先生一向最宠姬小姐,也不敢惹她。天说黑就黑,尽管月亮很快就升上来。江面上风大,小火轮的噪声也大,三人便到姬小姐舱里说话。姬小姐的舱是特制拖船中最宽敞的地方。当年有一位很大的京官在这舱房里住过,因此,关氏家族有许多年坐这船时,轻易都不住这间舱房。民国以后,关氏子孙也顾不上什么祖训,谁有钱谁有权势,谁就敢住。季云在关氏家族中,属于长房嫡系,创办益生轮船公司的五叔是季云父亲的二弟。五叔是大排行,季云实际上只有一个嫡亲叔叔。“当年的京官,就在这舱里,说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姬小姐坐在那张烟榻一般的床上,“我住这又怎么了,你五叔的意思,倒好像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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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儿,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京官住这舱时,自然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后来的官做大了,你知道他是谁?”姬小姐没兴趣猜。士新连续报了几个名人,季云不断摇头。猜了半天谜,终于让士新猜到了。士新说:“那是了不起,这家伙后来做过两江总督。”姬小姐说:“两江总督有什么稀奇。有一次,一个什么王爷的,来求我爸爸写字,人长得就跟猴子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士新说:“你看你看,姬小姐这口气,什么两江总督,什么王爷,都不放在眼里。”“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嘛。”三个人有说有笑,时间不知不觉在流逝。忽然间船速似乎减缓了,小火轮的噪声反而增大。“怎么回事?”季云看了看黑洞洞的舱外,朝舱门口走去,出了舱,发现船离岸极近,不远处是个码头,亮着几盏灯。“这是怎么回事,船好像要停,”他将头再一次探进舱门,说,“干吗在这停?”士新和姬小姐更觉得奇怪。“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季云嘀咕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不高兴和焦急。士新和姬小姐也跟着走出舱门,上了甲板。季云立在船头上大叫。船队正在靠岸,小火轮的噪声震耳欲聋。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戛然而止,季云的大叫孤立无援,江面上有风,有月亮留下的痕迹。季云忍不住又一次大叫。船队停稳了,有几条黑影子往岸上跳,匆匆弯下腰系缆绳,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条黑影子在季云的叫喊声中慢慢吞吞走过来。“喂,怎么了,干吗停船?”黑影子跳上季云他们的那条拖船,一边回答季云的询问,一边把缆绳往岸上扔,然后纵身跳上岸,把缆绳系牢。“云少爷,不要发火,不要发火。”黑影子说了几句,见季云勃然大怒,连忙讨饶。“阿三,你们搞什么名堂,说好只是在芜湖停一下。这倒好,刚开了这一会船,船就停了,而且要过夜,简直岂有此理。”“云少爷不发火,不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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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火,我发火,这是你们逼的。”又过来几个黑影子。七嘴八舌说不停。“云少爷,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前面的那条水路,深更半夜的,实在不敢走。这满船的货,又是少爷又是小姐的,万一遇上强盗,小的们担当不起。”“这条路就算是白天走,都不敢说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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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们性命算不了什么,毕竟也是有老有小。请云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吧。”七嘴八舌搅得季云心乱,叹气说:“我也不是要逼你们,实在是有急事。早知如此,那又何必在这过夜呢,索性在枞阳多好。”岸上的黑影子听出季云的话有了商量余地,众口同声地说江上强盗如何厉害。益生轮船公司不止一次和强盗遭遇过。黑影子中有一位曾在强盗窝里押过三天,说起强盗的所作所为,有声有色,吓得姬小姐心惊肉跳。“季云,何苦那么急呢,耽误就耽误是了,早一天迟一天不是一回事么。”加急电报是瞒着姬小姐的,她觉得季云的着急有些过分。季云恨得直摇头,事到如今,知道再坚持也没用。阿三再次跳上拖船,将跳板放好,等拖船上的三个人各自回舱里取了些东西,扶他们上岸进客店过夜。那是家又脏又小的客店,紧靠着江边,居然灯火通明。阿三将三位带进去。按捺不住一股得意劲,高声招呼。跑堂的屁颠颠地出来,笑容可掬地便往房间里迎。过道里站着两位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直溜溜看季云和士新,又不服气地上下打量姬小姐。姬小姐叫她们看得有些恼火,狠狠白了一眼,头一昂,率先进了房间。房间里的布置实在简陋,门口放着个木制脸盆架,脸盆架上的黄铜脸盆东凸一块西凹一块。床是一张竹榻,手按上去便叽叽嘎嘎地唱歌。姬小姐一脸的不满意不高兴,猛回头,看见季云和士新站门口往过道上张望,一边望,季云一边冲士新不怀好意地笑。士新有些走神,以致姬小姐走到他面前都没察觉,“有什么好看的?”士新的神依然不曾回来,喃喃地说:“这两个是妓女,这两个是妓女。”季云大笑,说:“轻一点,轻一点,当心给人家听到。”姬小姐冷笑了一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正色说:“这怎么住,脏死了,我想那竹榻一定有臭虫。”跑堂的发急了,一跺脚:“这位小姐说的,本店的卫生,本店的卫生,”卫生这词在当时还是个新字眼,跑堂的想只要能用上这词,准保吓三位客人一跳,“臭虫是没有的,不信,三位住几天就知道了。小姐的这间,专住女客,一定卫生,一定卫生。”姬小姐执意不肯在客店住。跑堂的耍了半天嘴皮,发急说:“两位先生也是的,若你们做主住下了,小姐还能不乖乖地听你们的话。这世道也是,不过念了几天洋书,男子汉大丈夫的,让个小姐捏在手心上,要方就方,要圆就圆。”眼看着生意做不成,跑堂的索性放下脸来。士新不服气地要吵架,季云拉住说:“算了,也不早了,和他斗什么气。”转身问阿三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客店。阿三哭丧着脸摇头,跑堂的在一旁冷笑做表情,那意思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得意。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翩翩过来,和姬小姐互相敌意地对望,然后赤裸裸地和跑堂的打情骂俏说下流话。那话实在脏得不入耳,好像故意要让听的人难堪,季云听不下去,有些不耐烦地要姬小姐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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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最后定下来还是回船上住。船上的条件并不比客店差。三个人经过一番折腾,瞌睡也吓跑了,回到船上,又尽情说笑一气。季云心里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照样说,照样笑,等到真正躺下来睡觉,翻来覆去,叹不完的气。士新知道他是在惦记苏菲亚,怕隔壁的姬小姐听见,轻声说:“季云,都说了多少遍,事到如今,你急也没用。”季云说:“我倒不是急,只是觉得老天爷故意要和我作对。苏菲亚一定是什么急事,要不然,也用不着拍什么加急电报。”士新说:“女人的事,难说。”季云听了,笑出声,士新问他干吗笑。季云依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女人的事难说?”士新不做声,季云又说:“你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在士新面前,季云一向以情场老手自居,士新知道他和许多女人睡过觉。士新一直怀疑季云和苏菲亚的关系并不像他自称的那么纯洁。这一夜,士新也没睡好,刚合眼,脑子里便出现客店里见过的两位卖笑女子,肆无忌惮地笑着不肯离去。他的确没什么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所积累的经验,不过是知道新派恋爱小说中的一些细节。除了自己的妹妹,姬小姐是他生活中接触最多的青年女子。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也许是因为姬小姐就睡在隔壁的缘故,他情不自禁地拿姬小姐和自己妹妹比较,和苏菲亚比,和客店里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比,隐隐约约,他又回到雷鸣一当年被刺的现场,一切都因为模糊反而变得逐渐清晰,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不让人喘气,柔软的抽筋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他乘机搂她,他乘机,姬小姐耳朵上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一根根都竖在那,竖在那,有节奏地跳动着。士新显然是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带着点羞愧。季云低声把他叫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士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情景依然恍惚。季云说:“士新,我当你没睡着呢,你人老动,老动。”季云又说:“我在想,到了芜湖,索性坐汽车回南京怎么样。这样可以快一点。要不然,我一个人先坐汽车走。老这么瞒着珠儿也不是事,我想,干脆告诉她算了。”“告诉她了,还不又要吵,”士新因为是压低了嗓子说的,仿佛一口痰堵在喉咙口,沙沙的,声音有些变,“太平一点算了,别折腾,季云,听我一句,别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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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欠接二连三地打,黑暗中季云尽管看不真切,有些过意不去,抱歉说:“你睡吧,睡吧,不早了。”天亮了,士新和季云睡得正香,姬小姐在舱门口叫他们出去看日出。季云赖在被窝里不肯出去,士新禁不住姬小姐一再叫唤,穿了衣服,匆匆用毛巾揉了揉眼角,和姬小姐一起走上甲板。江面上雾大风大,东方已经红成一片,鸭蛋黄一般的旭日露出了半张脸,大半张脸,腾地一跳,圆圆的太阳悬在茫茫的江面上,犹如一幅凝聚的画。姬小姐脸被映红了,人冷得缩紧了脖子。士新问姬小姐是不是有些冷,姬小姐笑而不答,头昂了昂,又继续缩在那。士新说:“我给你取衣服去。”姬小姐不让他去,说日出看一会就行了。到处都有风,士新找不到一处可以避风的场所。姬小姐说:“你别烦神了,走,我们去把季云赶起来,这懒鬼。”太阳越升越高,季云爬起来,最关心的就是船为什么还不开。走上甲板,大声唤阿三过来问话。阿三垂头丧气地回答,说开小火轮的还没回来。季云忍不住又大怒,问开小火轮的哪儿去了。阿三认倒霉地劝季云不要发火,跳上岸,向昨日去过的那家客店走去,不一会,把人带了出来,慢吞吞地往这边走。那开小火轮的依依不舍回头,阿三不住地拉他催他。季云和士新几乎同时想起了客店里那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两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望望,会心一笑,摇摇头。船又开了,开出不久,便碰到新的麻烦。一艘武装的大木船横在江中,鸣枪,要他们把船停下来。大家只当是大白天遇到了土匪,一阵恐慌。船驶近了,才知道是碰到了大兵。大兵不由分说,命令船跟他们走,很快便停在江面的一简易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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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和全船人员一同到了司令部,司令部就一位副官,见了季云,敬了个礼,然后庄严宣布,要征用他们的船。“我们,我们这是商船,”季云连忙争辩,“你们不能不讲理。”副官说:“对不起,军令如山倒,兄弟的任务,是将这批军用物资运往南京。”“你们最大的官儿在哪儿,我得见他,”季云心里一阵烦,想发火,克制住了。那副官看见季云有些来头,也不敢得罪他,不软不硬地说:“这儿暂时由我做主,军命在身,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季云忍了一会,待心情平静下来,突然掏出苏菲亚拍给他的加急电报:“你看,我们实在是有急事。”季云的举动使士新和姬小姐大出意外,士新首先想到的是姬小姐肯定生气,姬小姐怔了怔,明白了那电报是怎么回事以后,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头一拧,牙齿咬住了嘴唇,作深呼吸。“唉,实在对不起,对不起了,”副官研究了一会电报,“不过,我看问题不大,到了芜湖,我负责安排汽车,送你们去南京。如今兵荒马乱,你们的船,由我们护送,实在是见了土匪也不怕了。”这边在谈话,那边船上的货已被卸下,开始装军用物资。军用物资是大包大包的服装和整匹的布料。事情明摆着没什么商量余地,季云紧皱眉头,姬小姐一脸不高兴,士新和副官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对方,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副官的手下忽然跑进来回话,说船已装得差不多了。副官说:“那好哇,走,去看看。”一行人都往江边去。季云走到姬小姐身边,姬小姐冷笑说:“难怪你这么急,难怪!”季云想解释,姬小姐快步向前走,将季云甩在后面,硬忍着不让眼泪淌下来,忍了一会,故意和士新大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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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芜湖,副官果然说话算话,找了辆汽车,要送季云三人回南京。季云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不禁有些拨开愁云见太阳的欢喜。姬小姐冷笑着看在眼里,突然变卦不肯坐汽车走。季云顿时急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又出现大块的愁云,眼神向士新求援。士新白费气力地劝了一阵姬小姐,姬小姐笑着说:“我又不急着回南京的。跟你说,汽车太颠,这一路,我吃不消。你和季云一起坐车就是了,我有黄小姐陪着,好得很。”黄小姐是随着大兵一起搭船的,说是一位副师长的千金,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那位副官的情人。上了船,黄小姐就住在姬小姐的舱里,两人敌对不多久,很快成了朋友。黄小姐在南京的一家机关里做事。季云说:“珠儿,你何苦跟我作对呢,你听我说,我所以瞒――”“我干吗要和你作对,才没有那份闲心呢。”姬小姐懒得再看季云一眼,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笑,“黄小姐,跟你说,我最怕坐汽车了,真的。”黄小姐打扮得也颇时髦,算不上绝色的漂亮,她因为知道了姬小姐在大学里是学家政的,羡慕得不得了,接着姬小姐的话说:“唉呀,关先生,你有事,你先走好了,就两天,这么舍不得姬小姐呀!”姬小姐笑着不让黄小姐往下说。季云更加愁眉苦脸,明知道姬小姐有心作梗,叹气说:“那算了,还是一起坐船吧。管他几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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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姐,何必让季云为难呢,还是一起坐汽车好。”士新仍然是劝。季云早不耐烦,对士新说:“算,算,她就是那脾气,越劝越来劲。”姬小姐白了季云一眼,也不接他的碴儿,自顾自地和黄小姐说笑。说笑了几句,正色说:“季云,你真的坐车去,表姐既然是加急电报,就一定有事。本来坐船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车你不坐,说不过去。”季云说:“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是谁来劲,你当真像黄小姐说的那样,连和我分开两天都舍不得呀!”“那――”“那什么?”季云抱着一线希望,说:“那让士新留下,我一人坐车去。到时候,到时候我去码头接你们,怎么样?”士新连忙看姬小姐一眼,注意她的表情。姬小姐脸一沉说:“有黄小姐陪,就足够了,士新还是陪着你吧。季云,大男人一个,你今天怎么黏糊糊的?”季云说:“我哪用得到士新陪?”“是呀,你也用不到他陪。随你们的便。哎,黄小姐,你刚刚说什么了?”姬小姐拉着黄小姐大声说话,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边说,一边笑。黄小姐本来也是位疯疯癫癫的女人,“咯咯咯”笑个不停。季云最后一个人坐汽车走了。没人知道多少年以后,季云回首往事,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错误选择。因果关系往往也是桩让人尴尬的事情。事实是,季云最后做了这么个选择。他做了选择,并且不可回避地接受选择的后果。一切因此发生变化,在后来一大串意想不到的结局出现之前,季云在去南京路上就碰到不少麻烦。车开出不久是抛锚,修好了车,又碰上了军阀之间的一场小混战。车近南京,战争的气息越强。广东政府已经开始着手北伐,奉直两系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欢,会师北京,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南京虽然仍由北洋势力控制,直皖奉明争暗斗,随时随地有倒戈的事情发生。季云所搭坐的军车,一路不停被盘查。等到他风尘仆仆赶到,苏菲亚早已不知去向,人去楼空,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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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路不称心,水路同样不是一帆风顺。原计划在芜湖只等两小时的船,两天以后,才慢慢吞吞地重新上路。副官送走了季云,便接到了司令部的电报,说是目前形势复杂,军用物资的运送必须慎重,以防落入叛乱分子手中。副官是处理这类事的高手,明白司令部电报的本意,是想自己扣下待用。这一带的部队目前都归孙传芳管辖,安徽的大军对孙传芳只是口服心不服。副官于是胡编了个借口,说前面江面上发生了军事冲突,航路不通。那黄小姐在芜湖念的中学,既然船不开了,一定要拉姬小姐旧地重游。副官也不管士新愿意不愿意,叫了几部黄包车游览芜湖城。芜湖城里并没有什么可看,转了半天,找了家小酒馆吃饭。晚上依然回船上住,黄小姐说是去看一位朋友,由副官亲自陪同,说好了去去就回,结果却是第二天太阳已爬上去很高,才疲倦不堪回到船上。回船上,话里有话地问姬小姐:“昨天晚上,这船上就你和方先生,你们干什么了?”“干什么?”姬小姐因为她一夜没回,对她的行为已作了种种猜想,“我们等了你一夜,还问我们干什么呢?”“等了我一夜,这么说,你们没睡觉呀?”“当然睡了。”“睡了?”姬小姐突然明白黄小姐语调中的含义,脸不由红了,说:“我一个人躺在那,睡都睡不着。”“干吗睡不着呀?”“等你嘛。”“等我,哼!”黄小姐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扔了一块给姬小姐,自己剥了一块,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塞到一半,伸出舌尖舔了舔,“方先生就那么老实?”姬小姐原打算和黄小姐开玩笑的,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真是恶人先告状,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黄小姐眼角里偷偷打量姬小姐,看不出破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姬小姐,你当自己是关先生的未婚妻,方先生就不敢碰你了。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方先生要是不想你心思才怪呢!”“你别瞎讲。”“算我瞎讲好了。”“那,那唐副官也不是好东西?”黄小姐怔了怔,笑着说:“当然不是好东西了。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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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乘车而去,士新成了姬小姐的出气筒。很难说士新当时留下来有什么目的,即使是在那第一个晚上,船上只留下他和姬小姐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奢想。船队像一条龙一样静卧,江水哗哗作响。船队的秩序已作了调整,大拖船从最后变成了倒数第二。月色中,士新和姬小姐走上甲板。除了他们这拖船,所有的船上都有持枪的士兵把守。他们在甲板上站了不少时候,不知道黄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又重新回舱。“士新,我就不饶你,你记住就是了,你,你和季云串起来骗我。”这话姬小姐已经说了许多遍,士新越是表现出歉意,姬小姐越是耿耿于怀。“我真傻,真傻,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让你们,心甘情愿地让你们蒙在鼓里。”“季云也是好意,他不是怕你生气吗?”“生气,我才不生气呢。季云要真是让那,让她迷住了,才好呢。我跟你说,我表姐,表姐才不会把那事当回事呢,你以为她真会喜欢季云?”“季云跟她真的没事,真的,姬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哼,”这种带冷笑的哼字,士新在船上还得听无数遍,姬小姐悻悻地说,“你干吗老帮着他!你既然是向着他,留下来干什么?陪我?哼,我不要你陪,你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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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芜湖城里的那家小酒馆,姬小姐就发过类似狠话。当时的情景是,黄小姐一个劲地劝姬小姐喝酒,士新害怕姬小姐会喝醉。“姬小姐真是好福气,走了位未婚夫,一样有个保护人嘛,”黄小姐一边喝酒,一边拿士新开心,“方先生,中国的男人,都喜欢一妻一妾,我请问一下方先生,女人若有了两个男人,男人愿意不愿意?”士新不冷不热回了句:“这种问题,恐怕还得请教唐副官。”唐副官说:“这还用问,这还用问。”士新看了看姬小姐脸色。几杯酒下肚,姬小姐的脸红成一朵花,她知道士新在为她担心,反过来安慰他:“士新,你别为我紧张,我能喝着呢!”“季云将你交给我,我得负责任的,不许喝了。真的,别喝了。”姬小姐不想再听见季云这词,赌气又喝了一杯。士新曾经喝醉过一次酒,知道醉了以后的难受,忍不住有些发急。“方先生这么疼你,姬小姐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我们变成存心灌姬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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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副官向黄小姐使使眼色,“方先生这人,真是老好人一个。人生难得几回醉,方先生,给我个面子,我们满上一杯。”姬小姐并不领士新的情,她念念不忘季云正在奔向苏菲亚。士新留下来陪她,越是小心翼翼,越让她想起不愿想的情景,从小酒馆出来,她抓住士新说错的一句话,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发脾气。士新说:“季云走了,我就是留下来给你出气的,你有火,只管发出来,省得憋着难过。”舱外月色朦胧,士新不停地掏出怀表看。他和姬小姐都觉得黄小姐说回来就回来,老是忍不住地往外看。姬小姐突然说:“士新,你应该站在我一边。”“我当然站在你一边了。”“算了吧。”“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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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哼,电报的事,还不是瞒着我!”“瞒着你,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为我好,”姬小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是为我好。你看,我现在多好呀,多称心。你为什么老帮着他。难怪他对你这么放心,自己急着去会、去相会了,把我就交给你,他对你倒真是放心,真放心。”“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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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耿耿于怀。士新,你说,你说我表姐究竟有什么好的?”“这叫我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这个吗,反正各人喜欢。”“一点不错,就是各人喜欢。季云那人,就喜欢表姐那样的。哼!”“那也不一定,姬小姐,老实说,季云是最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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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他喜欢呢。”士新再次掏出表看时间。那时间似乎已到了必须告辞的极限。“这黄小姐也是,怎么还不回来?”一阵风吹过,灯影摇晃,两人都往舱外看,士新接着说:“我得走了,她怎么还不回来?”表情中有些焦急。“你去吧,大家早点睡,我们也不能老是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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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姐看士新焦急的腔调,笑着让他走。士新想走,又有那么几分依依不舍,犹豫了片刻,告辞说:“真不早了,真不早了。你睡个好觉。”姬小姐因为黄小姐迟迟不归,内心也有点虚,士新一走,舱里就她一个人,然而她心里更放不下的,仍然是季云竟然弃她而去。即将来临的孤单,引起她心中一阵烦躁,忽然不笑了,不服气地说:“我不明白,士新,我有什么不如我表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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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瞎想了,你当然比她强。”姬小姐苦笑,站起来送士新,“你别安慰我了。”“真的。“什么真的,我当然比她强。季云这笔账,哼,我非得记他一辈子。”士新没像姬小姐那样一夜未睡好。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他们的船继续启程,中途遇见了强盗,强盗要留下姬小姐做押寨夫人,姬小姐毫不含糊答应了,悠悠地站在江边吃瓜子,目送强盗们大呼小叫地送他们的船离去。这梦平静得仿佛是在看一场无声电影。梦醒了,士新躺在那闭目养神,假设着这梦境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又琢磨要不要把这梦说给姬小姐听。他不知道姬小姐一夜里也被同样的梦骚扰。黄小姐回到船上,说了没几句话,便倒头呼呼大睡。姬小姐没办法,只好去士新船舱,两人又一起去找唐副官。唐副官也在睡觉,叫醒以后,哈欠连天地保证,无论如何,船明天一定开。“明天明天,”姬小姐听了发急,“那今天怎么办,今天,怎么办?”唐副官做深呼吸,硬忍住哈欠:“姬小姐,实在是情况复杂。我难道不和你一样急着去南京。昨天你们如果和关先生一同回南京多好,这刻,这刻关先生在南京多自在。”姬小姐一赌气,拉着士新便上岸,找地方吃早饭。士新说:“我们既是落在这帮丘八手里,也只好听其摆布。想不到黄小姐竟然一夜没归。”“鬼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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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不信,唐副官准保也是一夜没归?”“那还用问。”两人脸上显出用不着往下说的会心一笑。士新说:“你想,昨天晚上,船上就你和我两个人。”姬小姐笑而不答,士新又问她睡没睡好。姬小姐想了想,说睡得很好,反过来问士新,士新随口答道:“马马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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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马虎虎?”姬小姐笑得带几分调皮,“为什么?是不是想到隔壁舱里,就我一个人,你说老实话?”士新顿时脸红,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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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一个人,你又能怎么样?”“是呀,我又能怎么样。”士新脸上一种不甘心的苦笑。姬小姐和士新一向开惯玩笑的,说话极随便。每当士新感到尴尬或者脸红,她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常使她忍不住地捉弄士新。她知道士新打内心深处喜欢她。“士新,你想,要是季云知道船上就我们两个人,他会怎么想?”这问题很难回答,士新怔了一怔,不做声。两人吃罢早饭,就在码头附近的街上溜达,向小贩买了张本地的报纸,回船上。姬小姐解嘲说:“不开船也好,让季云急急。噢,真是,他才不会急呢。”上了船,黄小姐翻了个身,不像乐意起来的样子,姬小姐嘀咕了一句,说笑话:“不得了,快起来,失火了,黄小姐。”黄小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娇声娇气说:“哎呀,让人家睡一会嘛。”姬小姐说:“现在睡觉,昨天晚上干什么啦!”黄小姐依然娇声娇气,说:“你饶了我吧,姬小姐,人家好困呀。”姬小姐只好去士新船舱,两人说起黄小姐的贪睡,吃吃笑了一通。又议论小报上见到的一则消息。消息是强盗在江面横行,杀人抢劫,一船妇被劫往强盗大本营,饱受折磨,最后被放回,回家后,又羞又愤终于自杀。士新和姬小姐为船妇为什么自杀争论了一番。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中午,黄小姐起床梳妆打扮完毕,唐副官也屁颠颠地来了,说是已派人去买菜买酒,中饭就在船上吃。两位小姐都为船又要耽误一天大发牢骚,唐副官笑着道歉。士新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敷衍,那黄小姐显然不在乎路上多耽搁,仅仅是凭直觉,士新就敢断定黄小姐今晚还是不会在船上住。黄小姐和唐副官之间的关系已到了什么程度,实在是瞒不了什么人,今天晚上这两人不找地方共度良宵才怪呢。唐副官兴致勃勃地喝酒,因为姬小姐引起了话题,他大谈剿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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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匪谈到最后,变成了强盗罪行的介绍,大段大段地说细节,说得姬小姐目瞪口呆。副官越说越来劲,临了惹得黄小姐有了妒意,不让他再借这话题向姬小姐献殷勤:“别说了,恶心死了。”“唐副官说得真太可怕了,”姬小姐脸上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大口大口喘气,“真,太可怕了。”“就是你引的话题,”黄小姐说,“现在后悔了吧,跟你说,到晚上你保证吓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强盗。你信不信?”太阳还未落山,黄小姐又要下船。姬小姐说:“好哇,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撂船上。”黄小姐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方先生吗?”姬小姐没办法,又商量说:“黄小姐,你早点回来,别跟昨天晚上似的。”黄小姐走到舱门口,看着已在岸上等候她的唐副官,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回头对姬小姐说:“你等我干什么,实话对你说,我晚上自然不会回来了。你和方先生好好过吧。”“你――”姬小姐提出抗议。黄小姐大笑而去,索性说:“我跟唐副官去旅馆过夜,这船舱我可实在过不惯。”姬小姐站在甲板上,望着两人远去,想到黄小姐竟然如此坦白,心里对她的勇气有些佩服。佩服之余,忽然有了一种无名的悲哀。这悲哀随着夜幕降临,越来越厚重实在。几个小时以后,姬小姐又一次站在甲板上,这次是由士新陪着,她痴痴地望着岸边,眼前仿佛正浮过黄小姐和唐副官并肩远去的背影。月儿缓缓地往上升,越升越高,江面上波光粼粼,万籁俱寂。除了他们所在的这条拖船,每条船上的哨兵一动不动守在那,像是雕塑。士新最忠诚地陪着姬小姐。美妙的月色可以给人许多美妙的联想。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心甘情愿陪着姬小姐有什么荒唐。大家都无话可说,各人想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心思。想着想着,无关痛痒地说几句废话点缀点缀。“这月亮真好!”“是好,这月亮好圆。”天上见不到一点云彩,姬小姐觉得压抑在心头的那股悲哀似乎减弱不少。“这是我第一次在船上赏月,第一次,这么认真。”“我也是。”“士新!”“嗯?”“我问你一句话。”“嗯。”“你是不是真喜欢我?”“我――,当然,当然喜欢。”“我真希望老天爷把我孤苦柔弱的身体,一分两半,分配得均匀些,一半分给季云,一半,另一半给你,你对我那么忠心,那一半是应该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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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姐恨不能把自己孤苦柔弱的身体一分两半,分配得均匀些,一半给季云,一半给士新。月色也能醉人,士新的反应有些迟钝,举止也接近笨拙,虽然受宠若惊,却恰到好处地接纳了姬小姐的馈赠。关键是恰到好处。士新毫不含糊地接纳了属于他的那一半,大胆和果断远远超出姬小姐的设想。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甚至一向头脑冷静的士新也不时不知所措。他不断地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又不断地扩大战果得寸进尺。姬小姐很快由主动进攻转入消极防御,渐渐大势已去方寸全乱,阵地一寸接着一寸丢失。江面上依然波光粼粼,黑黑的船队依然是条卧龙,站岗放哨的士兵依然像木桩一般屹立在船头。士新拥着姬小姐向船舱走去。他的手像蛇一样柔软,像蛇一样有力,像蛇一样让人惊慌。湿润的江风一次又一次吹过,士新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息,仿佛一张网将姬小姐紧紧罩住。姬小姐身不由己,只觉得一阵酸软,心跳得忽快忽慢,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后悔和士新一起进船舱的冒险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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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太匆忙,开始太匆忙,结束也太匆忙。姬小姐忽然以十分的厌恶,以最大的厌恶,请士新滚出去。“我――”士新的狼狈难以形容。“你滚,滚!”“我,姬小姐,我……“你称心了吧,称心了吧,滚,你滚!”姬小姐的声音拖着哭腔,饱含着巨大的不甘心,咬牙切齿。士新神情沮丧走上甲板,心神不定地整理衣衫。不一会,姬小姐从他船舱里奔出来,冲进自己的舱房。士新吃不准自己是否应该跟她一起进舱。船是在第二天中午开航的,姬小姐借口头晕,斜靠在床上不肯起来。士新忐忑不安地来看过她几次,她的冷淡态度像一块冰,瞒不过黄小姐已经生疑的眼睛。“好哇,方先生,”黄小姐注视着士新,笑里面藏着许多意思,“老实说,是不是趁我们不在,欺负我们的姬小姐了,你老实交待。”士新报以最尴尬的苦笑。姬小姐把头扭向里侧,用力翻身。一路直达南京,姬小姐再也没有让士新看过笑脸。到上岸,副官和黄小姐笑脸相送,姬小姐总算给士新面子,一件行李由他代劳提携,缓缓地往出口走去,一路走,姬小姐不时回过头来,挥手向黄小姐告别。“我送你去学校。”士新提着行李走上大街,先歉意一笑,讨好说。“你帮我找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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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姐板着脸,眼睛往大街两头张看,“行李就放这,你去找去。”“好,你等着。”士新往马路的一头走,走出去很远,才拦到一辆人力车,等到他领着人力车赶回来,姬小姐正往一辆路过的马车上跨,行李已经先一步扔了上去,一转身刚坐稳,她看着匆匆赶来的士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士新脸上的慌张和着急令她暗暗发笑。“等等我。”士新无望地叫了一声,马车得得已启动,由慢而快向前驶去。从士新身边经过时,姬小姐故意别过头,不看他。马路边孤零零还留着个包,那是士新自己的,人力车夫一脸的不高兴,挑衅地望着士新。士新垂头丧气地去拎那个包。几天以后,士新去学校门口等候姬小姐。姬小姐和几位打扮得同她一样漂亮的女学生说笑着走过来。远远地已看见他了,头偏偏拧向一边,仍然说,仍然笑。女学生见过几次士新,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立刻向姬小姐开玩笑起哄。都知道姬小姐的未婚夫是季云,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都对三角恋爱有兴趣,都带着异样的眼光打量士新,都笑。姬小姐作势要打一位笑得最厉害的女学生,女学生作逃跑状,姬小姐猛回头,顿时收起笑脸,缓缓走向士新。“你来干什么?”姬小姐走近了,眼睛匆匆扫了他一眼,满脸的厌恶和嫌弃。只不过是几天没见面,士新的精神面貌整个地发生变化,胡子拉碴,一脸愁容。姬小姐脸上厌恶和嫌弃的表情没变,内心深处却在为士新的来意感到奇怪。两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不约而同转身,沿校门口那条马路走下去。马路边新种的树正长出嫩芽。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大家都不开口。姬小姐公主一般高傲地昂着头,走走,冷冷地赌气地白士新一眼,士新在她的目光下信心全无,几次话到嘴边,舔了舔舌头,又小心翼翼缩回去。路上没什么行人,不远处一道炊烟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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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和姬小姐不约而同地对着那道炊烟望。忽然都停住脚了,两人互相偷看。都有些尴尬和委屈,都在等对方开口。姬小姐终于说:“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咄咄逼人的声音比沉默容易忍受,士新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抱有歉意的苦笑。姬小姐说:“你笑什么?哼,当然要笑了,你占着便宜了,称心了,能不笑吗?”说着,眼睛红了,声调顿时改变,“我不想看到你,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士新深深叹口气,欲说,不敢说。姬小姐眼睛看着别处:“有什么话,快说。”极不耐烦地一扭脖子,瞅着士新。“我,我要我的一半。”士新说。姬小姐一怔,说:“你的一半?你的一半什么?”士新不吭声,用眼睛说话。姬小姐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冷笑,笑了一会,说:“你别做梦!”士新的嘴角不服气地抽了抽。姬小姐又说:“跟你实说了,不会再让你称心的。当我吃了你的亏,称了你一次心,就会嫁给你,你别做梦!”士新听她这么说,绝望地仰起脸,带着几分执著:“我就要你嫁给我,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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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自然不要士新点破,又是片刻的沉默。傲气十足的姬小姐一阵委屈,眼泪像脱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往下落,十分伤心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想欺负我,还想欺负我。”士新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话派不上用场。“我怎么敢,怎么敢呢?”他结结巴巴,想笑,也想哭,“我,我,”一连串说了许多“我”,“我喜欢你,我,我怎么敢呢?珠儿,珠儿,我,我爱你。”爱这样的字眼一脱口,士新难免不想到读过的那些新派小说上的恋爱场面,心里一酸,眼圈也红了,好像比姬小姐更觉得委屈。姬小姐眼泪还在落,一边用手绢擦脸,一边哽咽。士新除了充满激情地叫:“珠儿,珠儿。”下句话竟不知怎么说才好。远远地过来几个人,是路过的,生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射过来。士新和姬小姐感到极不自在,扭过脸,等那几个人走远,走远。姬小姐带着哭腔说:“我不会嫁给你,我才不会呢,你休想。”士新说:“我,我只求你,能让我爱就,就足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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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身穿戎装参加士新和姬小姐的婚礼,谁看了都觉得刺眼觉得别扭。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正是北伐军攻克南京的日子,街上热闹非凡,载歌载舞群情激奋,到处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停泊在长江岸边的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意大利的军舰向南京城开了炮,一场大战正在酝酿。北洋军阀的残余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扶持下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北伐军和革命民众严阵以待。婚礼在教堂举行,仪式到了尾声,大家叫着笑着向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然后是匆匆告别,新婚夫妇在男女傧相的簇拥下,驱车回新房。季云一身戎装,坐在汽车后部,一眼望过去像是名保镖。汽车在中途抛了次锚,司机跳下车,摘去雪白的手套,折腾了半天总算将车修好。季云下车兴致勃勃地看司机忙。士新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季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沮丧。虽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书生,戎装在身的季云仍然从潇洒中显出几分威武。他显然是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他议论他,谈笑风生,一切照旧一切如故。到喝酒时,季云不免有些过分豪爽,逢劝必喝,喝了必干,干了,笑着向士新照杯,又向新娘挤眼睛:“珠儿,今天这酒,你无论如何,也得喝几杯。结婚,大喜,得喝。我季云一介书生,投笔从戎,献身革命,这酒,今天这酒,一为你们祝贺,二为我饯行,这酒,得喝。”新娘咬紧嘴唇不说话。季云只得转向新郎士新:“士新,咱们得喝,来,喝!”士新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酒逢知己,又是大喜的日子,他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季云,舍命陪君子,做好了大醉一场的准备。一来一去,已不知喝了多少酒,两人说话都有些乱分寸,新娘大怒,夺过酒瓶不许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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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和季云同时发急,大着舌头要求再喝最后一杯最后一杯。新娘说:“不许喝,就是不许喝!”季云拍手说:“这下好了,士新兄老婆是娶了,可珠儿管得如此之紧,以后够你受的,”说完,大笑,笑了一阵,又说,“珠儿,你幸好不是嫁给我――”大家见他明显失态,不许他往下说。齐心合力劝住了季云,士新又因为新娘不许再喝酒声音高起来,众人哭笑不得,连忙再劝他。临了季云和士新都大醉一场,先是吐,吐了一地,满房间秽气。接着是哭,两人孩子气地抱头痛哭一场,眼泪鼻涕都擦在各自的衣服上。新娘一肚子不痛快,看着他们出洋相,碍着众人在场,想发作也不敢,只好赌气装哑巴。季云在第二天随北伐军北上,一行人都去车站送行。大家都知道季云的从军和失恋有关,内心难免几分同情,因此不约而同创造条件,让季云和新娘真珠单独有机会待一会。季云的神态中依然是残余的酒意,乐呵呵傻乎乎盯着真珠不说话。真珠咬了咬嘴唇,说:“以后别喝酒了,”又说,“到了前线,当心一点,别逞能。”季云笑着说:“我死不了,我这人命大。”真珠从感伤转为笑,说他当然死不了。季云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就英勇献身,啪的一下,一颗枪子就打在这,或者在这。”他笑着指指心口,又指指脑袋。真珠做出不愿听的样子。季云继续笑,真珠忍不住也笑。两人忽然无话可说,怔了一会,都转过身去看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那群人也是来送季云的,自顾自地说笑,故意不看季云和真珠。车站上人来人往太多,都是送当兵的去前线,一堆一堆地说着话。一列车头呼啸着开过之后,站台上走过一支队伍,队尾抬着一位伤员,腿已经被截断,纱布上还在渗血,一路走,一路痛苦不堪地呻吟。真珠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紧,十分感伤地说:“季云,你何苦去当兵!”季云极度严肃的表情,仿佛孩子一样天真,“珠儿,这是大革命的时代,青年人现在不奋起,还等什么时候呢?”他身上旧式文人的影子一扫而光,摸出怀表,往铁路尽头望。真珠别过头去,眼睛有些湿。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只顾谈笑风生。士新和苏菲亚许久不曾见面,亲热得略有些过分,天南海北,没完没了扯不清的话题。苏菲亚完全是妇女干部打扮,新剪的短头发,腰间束了根皮带,精神抖擞,害得来来往往的男人都对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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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对苏菲亚仍然有误解的敌意,好在她毕竟是学家政的,自有一种大家风范,一样地喊表姐,一样地亲热。苏菲亚知道真珠对她有一肚子意见,她没有表妹的涵养,有点事都在脸上展览着,对真珠不理不睬。北上的列车徐徐开过来,一股强烈的蒸气失去理智地冲向站台,整个大地都在颤动。季云顿时成了绝对中心,一群人都拥向他。热烈的握手令季云有点发晕,晕乎乎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士新冰冷的手在用劲捏他,用劲,冰冷的手,冷得像金属像冰块。“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季云跨上车,转过身来,忍不住问士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士新,士新不知所以不知所措。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士新茫然地望着季云,季云也茫然地望着他。汽笛长鸣,站台上静了静,立刻又恢复沸腾。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转向季云。这是个谁也预料不到的结局,就像后来的结局更让人难猜测一样,只是在车轮滚动之际,季云才把带有内涵的目光转向真珠,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仿佛有一大堆话要说。站台一寸寸退却,车轮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钢轨,季云的衣襟被风掀起了一块,他挥挥手再挥挥手又挥挥手。站台上各人做着各人的表情。季云不乐意在这分别的时刻回首往事,旧梦重温徒增一段感伤。站台渐渐远去,人仍然像蚂蚁一样在上面蠕动。当姬小姐十分为难而又十分郑重其事向季云宣布要将自己一分两半,一半给士新,一半留在他那里的时候,季云只当作是个笑话。这只能是个带些赌气意味的笑话。北上的列车正轰轰奔驰,季云有一种跨上战马驰骋沙场的感觉,这庄严的感觉使他懒得去回想近乎荒唐的笑话最终怎么变成现实。现实遥远得像场梦像那越来越远的站台上的世界,滚滚向前的车轮在驶向未来的同时,全不考虑季云是否乐意,毫无商量余地地将他带进去。过去的岁月一张嘴便可以将季云吞没。从未婚夫降格为半个恋人,又从半个恋人变为第三者,季云的遭遇不是小说也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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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士新官运亨通身居要位,成了党国教育界的大红人时,回忆起季云的遇难,总免不了一种揪心的内疚。他摆脱不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心痛苦和阴影。季云的忌日里,士新常常忍不住唉声叹气,他不止一次想到要去季云的坟头看看。季云的坟在高山之上,草草地竖了块碑,碑上是南山先生的题字。为季云造坟在当年确是一桩犯忌的事,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事实是,身为大名士身为遗老的南山先生,在题字时都有些顾忌有些犹豫,士新却心甘情愿真正意义地冒了次险。真珠是天生的做官太太材料,她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派上了大用场。熟悉民国年间南京官场的人,一定在豪华公开的交际场合见过真珠大出风头。她的衣着打扮时髦又恰到好处,名女人们雅聚时,常常私下议论她的服饰,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真珠的知名度是在女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中提高的。她并不靠哗众取宠的举动引人注目。在公开的交际场合,她从不大声说话。人们的印象中真珠始终在笑,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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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留过洋的第一夫人宋美龄女士接见妇女界代表,一眼便在惹人眼花缭乱的女人堆中,相中了真珠的大家风范。例行公事的接见后,第一夫人特地派人留下真珠,亲切会谈长达一小时。第一夫人的单独会见揭开了真珠生涯中最辉煌的一页。小报的记者又着实渲染了一番,初露锋芒的真珠顿时身价百倍。虽然士新仕途得意提拔极快,然而在上流社会,更有名的却是他的夫人。人们在介绍士新时,尽管他已经大名鼎鼎,依然习惯于“真珠女士的先生”,而不像通常那样称真珠为方太太。方太太的称呼只用于佣人之间。方家的佣人一向很奇怪,方太太没有一官半职,她硬是比方先生更吃香。真珠的官太太做得十分出色,她是士新在官场上厮混交际的好帮手。鸡鸣寺曾来过一位老道,精于看相,对真珠的帮夫运大发一番议论,赞不绝口。无论是真珠还是士新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若干年以后,士新作为教育考察团团长,远赴欧洲考察,参观巴黎圣母院,士新夫妇在庄严的殿堂里徘徊,士新又一次回忆起老道的预言。老道令人兴奋的预言几乎一一得到证实。巴黎圣母院门前的台阶附近游客不断,真珠正用流利的英语和留学的中国学生说笑,士新伫立在台阶的顶端,恍如梦境,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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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又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季云。怀念季云应该是真珠的专利,她最见不得士新想到季云时的那种唉声叹气。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弄得士新无地自容下不了台。“用不到猫哭耗子,什么内疚不内疚的,好,说大实话吧,他如果活着,你能安心?”真珠一向习惯于占上风,什么话什么角度说,都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你说呀,说呀。你们是好朋友,亲如兄弟,就算是,又怎么样?哼!我要不是让你占了便宜,会嫁你,别做梦了。告诉你,你休想!”真珠对死去的季云已剩不下多少好感,她有时不过是借和季云的一段旧情刺激刺激士新,“你说话呀,又跟死人一样,一声不吭了?你这个夺人之妻的家伙!”士新只能一声不吭。在真珠面前他永远抬不起头来,有理无理都是让着她。他没完没了思念季云,发自内心的思念,默默无言黯然泪下。他和真珠的婚事确是艰难过分曲折,且不说当年的姬小姐三心二意,不断地别出心裁变花样,仅仅南山先生古板的反对,就足以令士新后怕不寒而栗。士新身上永远缺乏季云所有的那种潇洒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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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失时机抓住机会与连续的好运气,士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人们都羡慕士新,没人会想到他的内心苦得很,一肚子窝囊不痛快。“士新,我不相信,你和季云当真一次没红过脸?”有一次,真珠就季云的话题痛痛快快发泄过一阵之后,带有和好意味地审问士新。类似这样的审讯已有过许多次。士新对再一次重复回答感到厌倦,仍然一声不吭。“又是不说话!”“你要我说什么呢?”士新苦笑笑。士新没有和季云红过脸,一直是真珠内心深处的遗憾。事实证明,季云和苏菲亚之间,并不像真珠设想的那样亲密,但是季云愿意为了苏菲亚,和身为军人的雷鸣一决斗。真珠遗憾的是,自己既然能同时被两个男人相爱,却不能像通常那样,使两个都爱她的男人相恨。情敌这个词对士新和季云不起作用。姬小姐发布过她的一分两半宣言以后,士新略带为难地问季云怎么办时,季云只是怔了怔,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我们一人只能得到半个珠儿,士新,你要左边还是右边。”完全是句玩笑,不过是句玩笑。笑话说过了,季云稍稍正经了一些,说:“这就看你我的本事了,对了,要不然,我们还是听珠儿的,她乐意嫁给谁就嫁给谁算了。”爱情应该非常地曲折并且充满传奇,像真珠这样出色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轻易得到。士新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打响了发动内战的第一枪。真珠相信自己显然属于胜利者,她原以为两个男人之间,为了这场胜利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你死我活刀光剑影,尸首遍地血流成河。想不到两个男人的表现都太像绅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始时太客气,结束时依然太客气。两个人都爱真珠这一点,她绝不怀疑,然而两个人的爱又都太理智太文绉绉了,爱和理智无缘,和文绉绉不搭界,爱必须疯狂必须野蛮,爱就得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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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士新的一帆风顺相比,季云的运气糟糕透顶。大革命的时代来得快,去得更快,季云弃笔从戎,投身革命洪流之中,衣服刚刚沾上水还没湿透,一起革命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已分了手,反目为仇。清共这词汇开始不断在报刊上出现。季云一赌气,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奔向武汉。他们决定去的时候,武汉的汪精卫政府尚未开始反共,风尘仆仆赶到,武汉清共的枪声正好打响。季云感到幻灭。幻灭这一说法在当时的革命青年中很时髦。季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作为一名普通的革命青年,他只是感到前途渺茫无路可走。几年以后,季云被枪毙时,布告上的罪名是组织暴动,并声称他是共产党重要首领。这罪名到底能否成立,从一开始就令人怀疑。毫无疑问,那次声势浩大波及许多地区的抢米风潮,和季云的激烈鼓动有关。一向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季云在群众运动中风头出足,他表现出来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让人吃惊。不难想象,当愤怒的饥民聚集成群之时,季云强有力的演讲,对攻打县警察局起了直接的煽动作用。县警察局被砸得稀巴烂,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一架电话机扔进了厕所的粪池。事实上,警察局长没有让活活打死,完全因为季云的搭救。愤怒的饥民不分青红皂白,只顾打只顾砸,如果不是季云领着学生从拳头底下抢出警察局长,十个像他那样的大胖子也会砸成肉酱。大家都说警察局长忘恩负义,危险刚刚过去,警察局长便派人四处缉拿季云。季云在群众和学生的掩护下东躲西藏。硬要说季云是共产党要犯,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勉强。就没有人证明过季云何时何地参加过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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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中共党史资料上也未记载过这次饥民暴动。也许,介绍季云参加党组织的人在艰苦斗争中已经遇难,也许季云根本就没有参加什么党组织。他究竟是不是共产党在历史上将永远是个悬案。士新夫妇那次去拜访季云,并没有察觉事情的严重性。那时候,士新在教育厅刚刚升迁要职,踌躇满志,借口视察,搭了辆车子去离枞阳不远的一个小镇看望季云。这是分手三年来的初次见面,自然有了不少变化,士新和季云老友重逢,十分兴奋问这问那。两个男人的友好态度又一次无形中冷淡了真珠,她一路晕车到达,病歪歪地打不起精神,想象中重见季云会有的情景和激动一样也没实现,忍不住失望叹气,一个劲地诉说自己头昏。季云在小镇的中学教书,正是大夏天,学校里放暑假。小镇地处交通要道,是通商的必经之地,别有一番繁华。这所中学由当地的一位开明绅士捐钱创办,开明绅士是民国初年的名人,对于建立民国和再造共和立过汗马功劳。他不是那种居功自傲的人,厌倦做政客,引退回乡办学,自兼校长并且亲自上课。很遗憾这样的校长却并不能得到尊重,人们相信他之所以不在官场上混,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便是个无能的大草包。办学校兴教育本来是造福于民的事,然而当地的有识之士对男女学生混杂在一起,对操场上疯疯癫癫的跑步做操,对引了一大帮乡民围着看的篮球赛,议论纷纷颇有微词。季云和并不深受本地人士欢迎的校长成了莫逆之交,虽然年龄相差悬殊,无论新思想或是旧学问,一拍即合互为知己。这所学校选的位置极好,背靠小山,西临小西湖。季云长期借住校长家中,饮食起居都由校长家的佣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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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夫妇到达的当天晚上,校长设宴招待,酒斟满了,举起杯,大家笑着干杯。酒再斟,校长举杯说:“我不管你们是哪来的贵宾,此处天高皇帝远,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只当你们是季云的朋友说话,来,喝。”士新和季云站着陪饮,真珠借口不能喝坐那不动,提醒士新少喝一些。季云听了,哈哈大笑。真珠白了他一眼,自己也笑。天很热,好在靠着湖边,老有阵阵清风吹过来。蚊子极多,点了好几盘自制的蚊香,烟雾缭绕,呛得真珠忍不住咳嗽。酒足饭饱,一人拿了把芭蕉扇,拣有清风的地方坐下来,一边用扇子拍蚊子,一边聊天。真珠觉得累,聊了一会,说是头痛得厉害,先去洗澡睡了。剩下的三个,聊了大半夜,谈兴不减,不断地说不早了该睡了。“你们哪来的那么多话?”第二天,真珠醒得早,见士新翻身在动,问道,“说什么了,真是好精神。”士新咕噜了一句,继续睡。“哎,说什么,那老头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士新没办法,只好醒过来,想了想,说校长当然和他们一起聊天,又继续睡,“哼,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到底到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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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尽管继续在问,并不指望士新一定回答,她懒洋洋地往窗口走去,通过窗口往外看。窗外,是一个不小的院子,有一棵极大的樟树,树荫下有石凳石桌。一只猫悠悠地走过,樟树上唧唧鸟叫,猫抬起头往树上看。真珠知道季云就住在西边的那间房子里。昨天下午他们刚到,便去季云的房间参观过,布置得极有书卷气,一只小竹书橱,一张画案,满壁字画。此一时彼一时,真珠细心地捕捉着藏在季云满不在乎里的感伤,她相信他远离尘嚣,绝不是寻找世外桃源。根本就没有世外桃源这一说法。真珠相信季云越表现得满不在乎,骨子里就越旧情难断。望着窗外空荡荡的院子,望着那没人坐的石凳石桌,望着西边那间房门开着的房子,大樟树上鸟唧唧叫着,她发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为难处境。一个女人同时被两个男人爱或是同时爱上两个男人,这处境实在让人为难。她回头看看正在酣睡的士新,心头隐隐地流露出一些不甘心和不死心,士新运气太好太好。当真珠再一次往窗外看时,她只看见一个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背影走进季云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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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影一闪而过,真珠不由发怔,心头怦怦跳起来,脸上火辣辣发热。院子里依然空荡荡,石凳石桌大樟树上鸟声唧唧,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迟迟不出来。真珠聚精会神地等着,似乎听见季云房里有说笑声,似乎又没有。等的时间太久,她有些不耐烦,于是和自己赌气,恨自己多管闲事,想离开窗口,又忍不住搬了张椅子,坐在那,有意无意地老往窗外望。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终于走出来,是一张极甜的脸,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里面的季云。她转过身子往房间里看,头一扭,将背上一条大辫子甩到前面,手抓住了辫梢绕着玩。季云笑容可掬出现在门口,望了望外面的院子,对真珠的这扇窗户望。真珠身不由己地避了避,再看出去,季云和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正向这边走来。“珠儿,起来啦。”季云破门而入,对真珠说,他这话有些多余,接着问:“睡得可好,热不热?”真珠不回答,上上下下打量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女孩子笑得十分甜蜜地看着真珠不说话。“噢,珠儿,这是秀秀,”季云突然想到有必要介绍一下,“这是方太太。”“方太太。”秀秀乡音极重地叫了一声。真珠点点头,报以十分友好的微笑。士新闻声醒来,伸了个懒腰,连声问季云几点钟了。“好家伙,这一觉睡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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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了秀秀的存在,看看季云,再看看秀秀,最后用眼睛问真珠。真珠仍然在悄悄打量秀秀。到晚上,真珠终于将秀秀的来历打听清楚。原来她只不过是校长家的使女。关于秀秀可以写一个很好的故事,她父亲原是船民,后来竟做了强盗,在江上出没劫货。再后来落了网,再后来砍头示众,脑袋挂在城楼上招苍蝇。秀秀没有被卖入娼门,完全是因为遇到了校长。这一带的人都记得,校长将秀秀带回家时,她只是十岁左右胆战心惊的小姑娘,灰扑扑的头发,扎着两个小辫子。校长夫人一向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她的儿女都出去念了大学,便将就着拿秀秀当女儿看。秀秀在这个家的地位有些特殊,既是使唤丫头,又仿佛是校长老夫妻的养女。她不仅比其他佣人高出一头,并且有机会读书。读书的成绩虽然不怎么样,然而她的老师季云喜欢她,她也暗暗地恋着老师季云。士新夫妇准备在季云处待三天,因此第二天借了条船游湖。船由秀秀摇橹,她一个女孩子,一样操纵得十分熟练。季云试着摇了一会,那船东倒西歪不肯往前走,橹却也不断地跳在船板上。秀秀清脆的笑声传出去很远,真珠说:“算了,季云,别出洋相了。”“这玩意是有点绝,”季云已经是一头汗,“士新,你来试试。”士新兴致勃勃站起来,船上原有的平衡突然破坏,猛地一晃,吓大家一跳。真珠顿时发火说:“好了好了,你凑什么热闹!”士新有些尴尬,摇摇头笑。季云看在眼里,以老朋友的口吻说:“好哇,珠儿现在变得这么凶,士新兄如今是听得河东狮子一声吼,丢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珠白了季云一眼,说:“算了吧,他会听我的!”季云说:“什么算了吧,士新兄敢不听你的?”士新讪讪地笑着,不接碴。“方先生方太太过去一定和关老师很熟吧?”秀秀在船尾摇橹,看他们有说有笑,插嘴问道。“那当然。”季云坦然地说。真珠忽然把脸背过去,望着茫茫的湖面不做声。秀秀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一边摇橹,一边继续向士新问这问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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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意识到了真珠的表情,心里咯噔了一下,略有点走神地回答秀秀的提问。秀秀见士新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以为是自己提的问题太幼稚了,便不再往下问。小船上立刻有一种令人难忍的安静,橹声格格地响着,季云突然大声咳嗽,吐了口唾沫在湖里,回头望真珠,她依然面对茫茫湖面。“秀秀,让船靠岸,我们上岸喝点水。士新,我的一个学生家就在这,去歇歇吧,怎么样?”季云也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小心翼翼地改坐为蹲,准备上岸。离岸不远是户农家,季云跳上岸,伸过手来拉真珠,真珠白了他一眼,想自己跨上岸,做了两次准备动作,心里有点慌,只好将手交给季云。一行人都上了岸,沿着弯弯细细的田埂往前走。天气很闷热,虽然不是毒太阳,然而因为连日的干旱,连阡累陌的田禾,已经呈老绿色,矮矮地伏在干裂的土壤上面,有的总算结了稻穗,灰白的壳子一看就知道今年准是荒年。在农家喝了些水,真珠在秀秀的照应下方便了一次,坐在门前的树荫里休息。农家的主人见儿子的老师来到,尽量地客气,却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抱歉的话赔了不少。“眼见着饭都没得吃了,娃儿这书,还有什么念头。”农家的主人由抱歉转为抱怨,“关老师,你是有学问的,反正会有饭吃,我们庄稼人,老是遇上这样的荒年,怎么活?”“遇上这样的荒年,租子总得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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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说,“要是不让减租,就退佃。大家抱在一起,日子是人过的,好歹得让人活。”“关老师说得是,你想,县政府若是允许报了荒,就好了。县政府能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中国的农民就是太好说话。不报荒就减租,不减租就报荒,总得有一头,这理说到哪里,都行。”季云说着说着,有了些激动和愤怒,理直气壮义愤填膺说了一气,直说得听的人全发怔。“士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二字又算什么,庄稼人种田,临了却得饿死,你说这世道?”一行人重新上船,仿佛要落雨的架式。季云上了船,还有些愤愤不平。士新劝解说:“我们都是书呆子,偶尔知道了一些农家的遭遇,就气得要死,其实你知道,天下本来就是这样的,从古到今,从今到以后,还得这样,你信不信?”“我当然信。”“信了就好。”“从民国到今天,不,从晚清开始,你说我们这个国家,除了鸟官越来越多,还有什么变化。中国为什么总是鸟官的天下?”船上的两位女人,听季云这样一个文绉绉的人,说出如此粗俗的话,忍不住笑。真珠笑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笑,又绷紧了脸。士新说:“珠儿,你听季云这口气,再说下去,真像是共产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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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哈哈大笑。真珠脸依然板着:“有什么好笑的?”大家都看出真珠在不高兴。天阴沉沉的,因为担心下雨,秀秀使劲摇橹,格格的橹声反衬出船上非常静。“秀秀,唱首歌吧,”季云看看天,不耐烦地说,“慢慢摇,没关系的,让它下好了。”秀秀于是放慢手上的节奏,轻声哼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永远那么甜蜜,越哼越响,士新忍不住轻轻击掌为她打拍子。季云和真珠都沉着脸。季云说:“你为什么不高兴?”真珠反问:“你为什么呢?”季云一笑,说:“我,我没有。”真珠说:“我也没有!”季云苦笑着摇摇头,将目光转向秀秀。秀秀已转哼为唱,正好一曲终了,季云便让她继续唱:“好好,再唱一个。”真珠的眼光一直盯着季云,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季云感觉得到真珠的目光,反倒有些不自然,尽量避免和她眼锋相接。雨还是下来了,四个人都淋得湿透,一到家,赶快打水抹身换衣服。到吃晚饭时,校长来请士新夫妇赴宴。原来校教务长和几位教师听说士新在教育厅任要职,一定请他喝酒,并请在小镇唱堂会的戏班子来助兴。“方先生,这实在是为难,鄙人一向讨厌敷衍的,但小侄一再坚持,我也不好太驳他面子。”教务长是校长的亲侄儿,一心想结交士新,“入乡随俗,方先生就赏个面子算了。”校长怕士新推托,紧追不放,直到士新松了口,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又说:“季云,今天你得去。”季云说:“我怎么可能去,我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喝酒的。”真珠也说:“我也不去,我又不是教育厅的人。”校长顿时口吃,说:“方――方太太,这季――季云就这脾气,他是真正的名士,不管他,你你你,无论如何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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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季云在内的几个人,都劝真珠。真珠说:“劝也没用,说不去就不去。要去,季云你去,要不然,你留下来陪我。士新吗,他一向官场敷衍惯的,让他去好了。”大家越发急她越来劲,“你们去好了,秀秀陪我也行。”士新好言劝了几句,真珠笑着说:“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和季云在一起?”这话有些过分,在每个人心里都引起不同的凡响。临了,士新只好单独赴宴。真珠关照说:“你早点回来,我许是淋了雨,这刻头又痛了。”校长说:“方太太放心,放心好了,迟不了。”真珠说:“怎么迟不了,你们不是还要看戏吗?”匆匆吃了晚饭,真珠提议到季云房里坐坐。季云发现她胃口似乎还好,便问她头痛不痛。真珠先说不痛了,接着又补充说还有一点点。“这次见到你,怎么老发现你头痛。”季云单独和真珠在一起,感到有些别扭,他相信她一定也有同感。随便扯了些什么以后,真珠说:“你何苦要躲到这地方来呢!”语气中颇有感伤。季云不禁心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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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的眼睛突然红了,忍住泪水说,“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即使恨我,也不用躲到这鬼地方来。”季云依然无话可说,眼睛望着别处。真珠心里的话憋得已经太长,一下子像火山喷发,“季云,离开这,离开这鬼地方。”又喃喃地说,“我有时也想,有时也想,士新不是很好吗,又体贴,又有出息,我知道你也会这么想,士新是不错,是――可,唉,我真难死了。”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泪珠滚了下来,柔声柔气地叫了几声,“季云,季云。”季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真珠感到一阵阵紧张,她害怕季云会这么做,会伸出手来。她已经呼吸到了季云喘出的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气味。这气味实在太熟悉了,足以使真珠重新回到那已失去的岁月。她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两个人默默相对,像两块竖在那的僵硬的石碑。时间过去得太慢,时间过去得又太快,正是闷热的夏季,虽然下过雨,没有风,潮湿的汗珠从皮肤下渗出来。真珠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冬,冬,一下比一下有力,她相信自己也感受到了季云的心跳。毫无疑问,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应该一起跳动。秀秀进来的时候,脚步声并不轻,季云和真珠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依然一动不动对峙着像两块僵硬的石碑。秀秀进屋以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小心翼翼地问道:“关老师,我不会打扰你们吧?”她想尽早地退出去,但是为时已晚,季云和真珠都向她发出了邀请,欢迎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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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在一个细雪纷飞的清晨被押往刑场。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四个人。因为害怕有人劫法场,荷枪实弹的士兵布置在山坡周围,都站在显眼的位置上,细雪漫天乱飞,持枪的士兵不断地缩脖子,跺脚,一心盼望执行赶快开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警察局长的到来。局长大人姗姗来迟,害得大家都伸长脖子张望。在要不要枪毙季云这一点上,警察局长犹豫再三。这位昏庸无能的执法者任上遇到了最棘手的难题。要求处决季云和持相反态度的说情信和电话源源不断,双方都向他施加压力。甚至上峰的口吻也不一样,省警备司令部密令就地正法不得有误,违者将撤职查办严惩不贷。省长的秘书却赤裸裸地暗示,季云的案子一定要放一放再说,并明确传达省长旨意,对于误入歧途的青年能不杀则不杀。都是顶头上司,得罪了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警察局长心烦意乱,在局里拼命训斥下属,回家骂佣人,有时也敢和太太回嘴。熟悉局长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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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是被担架抬上刑场的。事实上,风流潇洒才华卓绝的季云,已经病入膏盲。如果不是病重,病得那样毫无回春的希望,很难想象他会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且不说所有他的学生和当地农民会拼死保护他,光凭关家在枞阳的势力与影响,悄悄地将季云藏起来易如反掌。问题在于,自从抢米的狂潮过后,大兵压境,东藏西躲的季云不幸身染重病。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是忧郁过分,在这么个关键时刻身患恶疾无疑是一场灾难。季云先是连续地发高烧,很快便转为大口吐血。当前来清剿的士兵和警察一次次挨家挨户搜索,试图缉拿所谓组织暴动的共党首领之际,季云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让人心急如焚,季云老是吐血不止,大口大口地泉水一样地出来,无论是季云自己还是他的保护人,都相信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前来清剿的士兵最初是一个团,以后剩下一个连,指挥部就设在中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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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老百姓狠狠地受了些骚扰。到清剿后期,带兵的连长和带警察的局长为镇上的一小寡妇闹得不可开交,互相不买账,互相责怪对方无能吃干饭不像话。小寡妇从床头弄到了送季云出封锁线的通行证,她不仅亲自护送季云出境,在哨卡和胖胖的班长打情骂俏,而且一直把季云送进医院,毫不吝惜地捐献出自己的私房钱。医院很长时间内成了季云的避难所。该用的药都用了,季云依然吐血不止,清剿已经结束,紧张的气氛趋向缓和,警察局长重新回到正在装修的警察局上班。警察局和医院仅仅隔着几个门面,局长大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所要抓的要犯,就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季云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都来看望他。渐渐地,季云藏在一家医院里的秘密已经不太成其为绝密。每个人都把这消息传递给他认为信得过的亲人或者朋友。季云的情况愈来愈糟,血仍然断断续续吐着,体温忽高忽低。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将不久于人世,医生毫不怀疑下次发作便可能导致生命结束。一股不满的情绪在小城里慢慢徘徊。大家都觉得当局不放过一个垂危的病人实在于理难容。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临了,除了警察局长大人和他的太太,全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季云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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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担架将离死亡不远的季云从医院抬到警察局。胜利冲昏头脑的警察局长兴冲冲向省城发电。慢慢徘徊的不满情绪开始转为愤怒,人们奔走相告骂声不绝,一场真正的暴动已在酝酿。最先受到发难的是局长大人的日本种狼狗,这畜生吞下了一个插了许多鞋钉的馒头,上蹿下跳见了谁都咬,紧接着轮到局长太太的波斯猫,整个一条尾巴都被砍了,因为失去平衡,走路时东倒西歪,不住地小心翼翼回头偷看。人们都说,季云的最终被处决,和惹恼了局长太太有极大关系。在那几天里,局长大人的家鸡飞狗跳,局长太太的骂声在马路上都听得到。有一天局长大人刚出门,来了位衣着极整洁的小伙子,白面书生的样子,捧着一精致的礼品盒,说是专程来为局长太太祝寿的。局长太太很遗憾地告诉小伙子,他不仅记错了日子,而且少计算了将近十岁。为了不让张皇失措的小伙子感到尴尬,局长太太亲自沏茶亲自递烟笑容可掬。恢复信心的小伙子自称是谁谁谁的公子,高谈阔论扬长而去。局长太太一个人打开盒子,笨手笨脚迫不及待。盒子里只有一条猫尾巴和一封信。猫尾巴算是物归原主,信的内容却充满威胁,写信人自称掌握了局长太太出嫁前就不是处女的真凭实据,如果她不能说服她男人释放季云,一向令人尊敬的局长夫妇将成为小城里大丑闻的主角。事实上,局长大人对季云绝对客气。在关押季云的日子里,他忍受着太太的无礼挑衅与暴跳如雷。对季云杀还是不杀,局长大人煞费苦心。他一再宣布自己并不能操纵生杀大权,即使是主意已定,行刑的时间和地点都已安排停当,他仍然口是心非地保证尽力挽救季云的性命。“关先生这样的人才,本局长自然是特别特别地喜欢了。”无论是对医生还是对自己的属下,局长大人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对季云要特别照顾,“贵重的药,只管用,只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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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来自省城的报纸,要隔两天才能到达。季云的身体似乎有了起色,苍白的脸开始有些红。医生坚信这是回光返照,对他是否能够起死回生不抱任何希望。作为囚犯,季云不仅可以继续得到治疗,并且享受到了看报纸的待遇。局长家的报纸向来由太太最先过目,然后放在床头,供局长临睡前阅读以便起到催眠作用。自从季云提出了要看报纸,局长每天在班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将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送去给季云,风雨无阻绝没例外。如果非要强调有过例外的话,惟一的一次例外是行刑前。这一次,局长已来不及派人送报纸。虽然事先做了严密的安排,事到临头仍然缠得局长大人脱不了身。押犯人的车子已经出发,长途电话偏偏一个接一个挂过来。消息显然泄露了出去,愤怒的群众正在警察局门口聚集。不服气的局长大人准备从正门突围,但是几个负责保卫他的部下一致认为从后门溜出去最好。局长一行冒雪赶到刑场。季云从担架上被抬下来,放在早就准备好的一张藤椅上。一起将处死的另外四个人被安排在季云的侧面。寒风凛冽细雪乱飞,几乎用不着说什么话,行刑队开始扳枪栓,子弹上膛,都等着局长摆摆手下命令。“关先生,本局长也是迫不得已。”局长上前向季云告别,并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留下。季云冷笑着白了他一眼,使自己坐坐正。“关先生,说什么都行,说一句吧。”季云说:“国家在你们手里,好得了?”局长摆摆手,深表歉意,忽然间他想到了还没让季云看过的报纸,很大方地掏出来,递给季云。关于季云被处决的消息,三天前出版的省城报纸已用大字标题刊出:枞阳暴动总司令关季云,已于今晨四时枪决。季云冷笑着看了一会那大字标题,十分镇静地看起报来,看完了一版看另一版。局长在他身边毕恭毕敬地等着,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慢慢向后退去,对行刑队摆摆手。稀稀落落的枪声终于响起,季云身边的四个人挨次倒下去,他依然聚精会神看最后一篇文章,看完了,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行刑队,将报纸重新叠方正,往旁边一扔,侧过脸,看看已先去的四个人,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示意刽子手们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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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为营救季云竭尽全力,时间实在太仓促,他马不停蹄,奔走于权贵之间。如果秀秀能早点来报信,结局一定不会这么糟糕。糟糕的结局首先因为消息闭塞。士新对发生在他家乡附近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大荒之年,不是旱便是涝,到处都听得到危言耸听的抢米抗租新闻。公务缠身的士新做梦也想不到,书呆子兮兮的季云会和一场所谓的暴动有关。他不会想到季云不仅卷入得如此之深,而且因此牺牲一条性命。当哭哭啼啼的秀秀坐在士新家的客厅里,对着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的士新夫妇喋喋不休语无伦次的时候,似睡非醒的士新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不住地打呵欠,又不住地捂嘴掩饰:“不激动,秀秀,不激动,你慢慢说。”秀秀找到士新家是个大清早,晨曦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雾。士新家的新居非常难找,这种专为民国官员设计的公寓栋栋都差不多。在南京街头流浪了一夜的秀秀疲倦不堪,不停地作呕想吐。一位去菜市买菜急于找个帮手的广东保姆,将秀秀误当作前来找工作的女佣,拉住了她纠缠不休。叽叽喳喳说了好半天,谁也不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方太太,方太太,要是找不到你们,”秀秀见了士新夫妇,眼泪哗哗流,激动得差点昏厥过去,“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士新夫妇都让秀秀不要哭。很显然,只要她不平静下来,士新夫妇就不可能明白季云究竟出了什么事。“方先生,方太太,快,快,快去救救关老师!”秀秀表现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恨不得立刻将士新夫妇拖走,“快,快呀,求求你们了,方先生,方太太。”让秀秀平静下来绝非容易事。秀秀终于明白自己正在使士新夫妇无所适从并且开始不耐烦。她总算接受了真珠让她去卫生间洗把脸的请求。从卫生间出来,早先蓬头垢面的秀秀略施修饰,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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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糊里糊涂地知道了一个大概,忿忿不平发牢骚说:“县警察局真是荒唐,抢米的不抓,砸警察局的不抓,却去抓他一个教书匠。”秀秀又哭起来,绝望地说:“他们说他是共产党。”“你看你看,就这么回事,”士新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症结所在,“动不动就是共产党,这罪名最好。珠儿,你不知道如今下面这些办事的,简直不像话。想说谁是共产党,谁就是共产党。季云居然也是共产党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不像话。”“方先生,方太太,你们无论如何要救救关老师,”秀秀几乎在哀求,声嘶力竭,“关老师会死的,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士新夫妇再次安慰哭成一团的秀秀,再次连哄带劝地使秀秀安静下来。“季云的事,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别哭,别哭。来,让我们把事情弄弄清楚,别急,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士新当时最担心的,不是已经被捕的季云会被枪毙,会被不经过审判秘密押上刑场,他更担心的是不断吐血可能引起的生命危险,“唉,季云也是,为什么不想到来南京呢?”士新觉得季云完全没必要东躲西藏,“关键的问题,得找人把季云保释出来,然后找个好医生给他治病。”在考虑委托什么人去求情疏通关节的时候,士新不能不烦神究竟该去找位什么样的医生,“老是这么吐血,就是神仙也吃不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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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得抓紧,噢,会有办法的,秀秀,你别急,急也没用,急也没用。”“方先生,你说他们会枪毙关老师吗?”士新从容不迫的态度,多少使秀秀有一点宽心。客厅里布置得极雅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秀秀坐在舒适的沙发上,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有些希望。自从抢米狂潮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都是担惊受怕。为了心爱的老师的安危,她力所能及地做了她能做该做的一切。现实和噩梦浑然一体难解难分,像搓稻草绳似的全拧在了一起。为什么没想到早一些来南京搬救兵呢,秀秀不禁深深陷入后悔之中。形势几乎是一下子变得非常严重。军队正向小镇开来的消息传到学校时,早有准备的校长若无其事不慌不忙,这位为创立民国立过汗马功劳的老英雄成竹在胸,他只让秀秀一个人知道季云的下落。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都绝对充足,秀秀负责照顾季云,只要军队一天不撤,就一天不许季云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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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将小镇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鸡飞狗跳,偶尔还听得见稀稀落落的枪声。学校自然是搜索的重点,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受到审讯。折腾了几天以后,警察局长领着一队人马拜访校长家。出乎意料之外,身为民国元老的校长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放下架子亲自率领局长一间接一间房子参观。他将局长带进季云住的房间,请他欣赏季云贴在墙上的字画,不无遗憾地指着落满灰尘的椅子说:“你们既然是要抓他,就应该早点来。你们早干什么了?”警察局长有季云藏在校长家的准确情报。他心不在焉地跟着校长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然后跷着二郎腿在客厅里品茶。喝了一会茶,局长盛赞茶叶如何如何优良,话锋一转,说:“久闻校长先生是民国的前辈,听说府上有一个可以藏人的地窖,当年辛亥革命,前辈便在地窖里躲过清兵的追捕。本局长对前辈一向敬仰得很,如此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不知是否能――给我一个面子。”警察局长按捺不住稳操胜券的得意,他注意着校长的一举一动。校长闭目沉思,突然茶杯在茶几上一顿,说:“早知局长先生存心和我过不去,我根本犯不着请你喝茶。地窖就在后院,你们去搜吧,搜完了就滚蛋,我不想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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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长连忙表示歉意,校长说:“别废话了。季云在,最好,算你们福气。若是不在,赶快给我到别处去抓吧。有机会我倒想问问你们的县长,他手下的人怎么尽是饭桶。”地窖里藏的全是准备越冬的山芋,一股霉烂味令人作呕。警察局长不顾肥胖身体的笨拙,冒着缺氧的危险亲自下窖检查。季云就藏在校长家的准确情报看来有些靠不住。警察局长领着手下灰溜溜地离开校长家,“这么一个鲜蹦活跳的大活人,他究竟能藏在哪儿呢?”他自言自语,不知道差错出在什么地方。“难道他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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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就藏在校长家那栋小楼顶部的阁楼上。警察局长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的人马将小镇围得水泄不通,挨家挨户仔细搜查,病情已经十分严重的季云,正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居高临下地从隙缝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小楼顶部的阁楼是全镇的制高点。校长年轻时,不仅是个大有作为的职业革命家,而且对自然科学尤其是天文学最有兴趣。这阁楼曾经是小镇的土造天文台,有一个极大的天窗,一架德国造的老式望远镜。在被围困的初期,病歪歪穷极无聊的季云就像年轻时的校长一样,用老式望远镜没完没了地观察星星,观察月亮表面上的阴影。有时候,一颗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大弧线,在它后面留下一条火红的尾巴。有时候,乌云密布,满天寻不到一颗星。有时候星星太多。有的星星极亮,亮得刺眼。季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星星也有各种颜色,有的发蓝,有的发白,有的像银子,有的像金子,有的发紫,发红,有的色彩却不断地在变。连续的高烧使季云非常虚弱,更糟糕的是紧接着连续的失眠。季云独自一个人在阁楼上度日如年。他很快就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再也没有力气去观察星星。前来清剿的军队仿佛要在小镇上永远扎下去,所有的路口都有士兵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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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卧床不起心焦如焚,他甚至失去了继续向秀秀讲述自己故事的兴趣。外边世界似乎远隔了千山万水,一扇扇窗户都被关上,只有秀秀这一条途径勉强可以传递消息。特定时期内,忠诚的秀秀是季云惟一的安慰,然而既不可靠更不准确的消息,除了让人心烦意乱,还是让人心烦意乱。季云的病势越来越恶化,深沉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紧,死神的阴影扇动着黑翅膀,在小小的撤了梯子的阁楼上徘徊,飞过来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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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和李次长原先就有些认识,两人眼下都春风得意,仕途上皆遭同事嫉恨眼红。李次长的妹夫是现任的安徽省长。秀秀哭哭啼啼刚说起季云的事,士新便相信找李次长一定有办法。好在李次长就住在附近,士新当晚就备了一桌酒席,邀请李次长赴宴。李次长一口答应,他和士新在前程上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在官场上混,正需要互相照应。明知道士新有事求他,李次长乐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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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刻意打扮了半天,她在真珠的指点下不知所措。时髦的式样都不适合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怔,因为自己的土气和没知识羞愧不安。总算等到客人来了,她待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见客,偷偷地从门缝里往外看。李次长一路笑着由士新领进客厅,他看上去大约四十岁,穿着深灰色夹袍,外面套着青呢马褂,马褂纽扣上挂了一片闪闪发亮的金质徽章。一见真珠,双手抱拳连声招呼,招呼过了,爽声大笑。他鼻子上架着大框眼镜,鼻子下养了一小撮胡子,两颗极对称的虎牙,天生的一种滑稽相:“方先生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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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太,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人家都说,方先生有了你方太太,那是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客厅里气氛融洽,说笑了一阵,真珠到房间里拉秀秀出去见客。“方太太,我怎么说呢?”秀秀紧张得胸口乱跳,很有几分犹豫,“我怕我说不好,你,你帮我说吧。”真珠说:“你别慌,别慌,有我和士新在,你慌什么?”李次长的眼珠像苍蝇似的叮在秀秀脸上不肯离开,秀秀更加慌张,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李次长忽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笑着问:“这位是――”“这就是秀秀。”士新只知道这么个称呼。“噢,秀秀小姐,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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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次长反客为主,招呼她坐下。“秀秀,你随便些好了,李次长是自己人,你有话都跟他说好了,”真珠往士新坐的那张沙发扶手上一靠,眼睛十分明亮地看着李次长,“李次长,这是季云的学生。”“噢,是女学生,好,好好。”“秀秀,你说呀。”真珠用眼神向她示意。李次长笑眯眯地看着秀秀。秀秀不知从哪说起,两眼突然泪汪汪:“李次长,李次长,你救救关老师。”她这一哭,李次长只好不笑。真珠略有些不耐烦,说:“别哭呀,哭有什么用。我们请李次长来,不就是为了救季云吗。唉,这季云也是,好好的,掺和到那些事里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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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连忙安慰秀秀:“秀秀,李次长会有办法的。”“问题不大,问题不大,”李次长又笑起来,看着真珠,“我听方先生说过了,你们和那关季云交情极深。方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忙,这忙,我自然是要帮的。”李次长胸有成竹的样子,转向秀秀,“这位小姐,你不要急的,有方先生和方太太的面子,不就是叫警察局放个人吗,问题不大,问题不会大的。”士新还有些不放心,请求李次长抓紧一些,李次长笑着说:“这好办,好办,明日一早,我便给寿生发个电报,让他通知警察局放人。他们的省长放个屁,警察局天大的胆子,总得买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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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次长是喝酒的大好佬,几杯酒下肚,话更多了,天南海北,趾高气扬。营救季云之事,谈了那么几句已经足够,李次长一杯杯往下喝,口气越喝越大。“士新老弟,不是为兄的要吹,你想想,我毕竟比你在官场上多混两年,吃的盐水比你多,吃的萝卜干饭也比你多,这官场,就这么回事。”李次长吹完了自己喝酒如何海量,又大谈官场内幕,“方太太,说大实话,我不比你们方先生,方先生,那是正经的人才,不像我们混混之辈。有人想不通,说老兄的内弟做省长,还不乘机下去放个肥缺,留在京都,做个穷京官有什么意思。唉,实不相瞒,内弟也有过这意思。不过,为兄实在闲散惯了,再好的肥缺都免不了干实事。如今这样多好,日日上班去应个卯,屁事不管,神仙也不过如此。”真珠笑着说:“李次长说得真风趣,你不知道我们士新,穷得两袖清风,还死忙,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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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方太太,方先生不一样,不一样,他是凭真才实学。士新老弟,我跟你说,在官场上混,本事是重要的,不过,不过,人和这一点,万万小看不得。方太太,我给你们举个例子,两位都是皖人,就说去年的导淮计划吧,这导淮委员长,本来说好是非柏文蔚莫属的,各报纸,除了《中央日报》,均在头版上用大字刊登柏出任导淮之职的消息。可结果呢,老蒋亲自兼任导淮委员长,副委员长给了陈果夫,硬是把柏文蔚老先生给撇在一边。熟悉一些内情的人都知道,江苏的人士,自然是拥护果夫先生的,安徽人呢,自然又倾向这蔚老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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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蒋兼任,这大权便在副委员长手上。许多内情士新老弟恐怕还不知道,江苏安徽两省人士,为这事,真是忙得不亦乐乎。苏北盐商为了给果夫先生争到副委员长一职,可没少花钱,皖人也备了大笔款子,纷纷找老蒋的亲信运动。一般人都以为,这次江苏安徽之争,输在苏省人士肯花冤枉钱,殊不知皖人自己不和,吃了大亏。我不是江苏人,也不是安徽人,说句公道话,柏文蔚这样的老前辈,说资格,自然是老蒋也不能和他比的,然而落水凤凰不如鸡,人老珠黄,方先生方太太好好想想,你们皖人若公推内弟寿生来竞争副委员长,其结局恐怕就不大一样,不大一样,你们信不信?”士新好像突然才明白似的,连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士新老弟,如今皖人的势力,可不比几年以前了,老北洋的人,有的虽然还在做官,大都是有职无权,空空的头衔而已。老实说,在官场上混,还真有人照应照应才行。今天你既然看得起我,请我喝酒,我们就算是换过兰谱的兄弟,日后彼此无话不谈,无话不谈,有福同享,有难同担,来,干――”“好,士新,你就陪李次长喝了这最后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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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太,这话不行,这话不行,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太太是怕我喝醉了。就冲这最后一杯的借口,我得再喝三杯。我这人就这脾气,别人灌我,不会上当的,不让我喝,我,非得喝。你们放心,有人喝酒误事,我李某人,干事,非喝酒。明天一早,就给寿生拍电报,你们绝对放心。秀秀小姐,为你那什么老师放出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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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从一开始,就看出秀秀和季云超出了师生关系。不管士新相信不相信,真珠坚信秀秀肯定怀孕。“你别傻了,”她按捺不住那股太容易让人看出的醋意,“哼,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秀秀那丫头要没有三个月,你找我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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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秀秀上门求援,真珠一直在冷眼观察,看她哭,看她动不动就作呕,看她偷偷地不知不觉地老抚摩肚子。“秀秀,你到底想吃什么呢?”真珠几次用话试探,悄悄地设下陷阱,“你怎么老是要吐,跟怀孕似的,我陪你去医院看看?”秀秀不置可否,脸也不红,若无其事。“别看这姑娘哭哭啼啼,一副可怜相,厉害着呢!”真珠有时认定她极有心机,并不是一位普通的乡下妹子。有时,又忍不住暗笑她的土气缺乏教养,笑她动不动就帮佣人做事,当着客人的面也如此,笑她上了厕所老是忘了放水冲掉,并且不晓得将门销上。有时真珠和士新的观点完全一致,那就是季云的气质,眼界如此之高,无论如何不会看上秀秀。有时她又无缘无故地坚信,正因为季云那该死的气质,吃错药似的看上秀秀不足为怪。既然真珠不能把自己公平地一分为二,既然季云得不到他应得的那一半,真珠没有理由不认为,因为失恋因此失意,季云终于在男女问题上自暴自弃。秀秀连续几天都睡得很好,实在是担惊受怕够了,否极泰来,她仿佛已经看见季云被释放,看见医生在为他用最好的药,看见他脸上一点一点褪去愁苦忧郁之色。心爱的老师又一次完好如初,时光倒流,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像过去设想的一样。秀秀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又恢复了那张极甜的脸,一条大辫子或前或后,情不自禁唱起歌来。这歌声对真珠有一种隐隐的刺激。“士新,我实在怀疑,事情说不定根本不像这丫头说的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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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新马不停蹄的奔波,不仅没有得到真珠的青睐,反而引起她的强烈不满和反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天,除了季云,就没有了别的话题。既是李次长关照过的,还有什么不放心,何苦这么东奔西跑,婆婆妈妈地到处托人。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就算是吧,李次长不可靠,好吹牛,再找个把人说说情不就行了,干吗一天到晚丢魂似的,难道南京的头面人物重要人物,你都想去见一见?”竭尽全力这四个字用在士新身上毫不夸张。潜意识中,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流动,因此不敢半点疏忽和偷懒。今非昔比,皖人在南京的势力已是明日黄花,既不能和北洋时期相比,更不如晚清和民国初年。在南京设法营救季云,虽然进展顺利神速,士新仍然免不了一种天高皇帝远的感叹。该找的人全找了,能打的招呼都打过,甚至连高明的医生也安排妥帖。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一切准备工作的确不容易。士新在短期内创造了难以想象的奇迹,他手头很快有了一打名人的求情信和介绍信,有一连串可以作为撒手锏的中央大员的面子。尽管遇到些小小的困难,士新的精心安排策划,几乎万无一失。这是一场官场上的会战,不见刀光剑影,这次较量是对士新活动能力的检阅与证实。为了达到营救的目的,士新不惜调动可利用的全部辎重,迂回包围处处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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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惜放下架子,去对那些比他职位还低的人说好话。他不惜一次次麻烦老丈人南山先生,对于那些附庸风雅的权贵,送一幅南山先生的墨宝能起意想不到的关键作用。他不惜这样,不惜那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真珠始终明白不了,为什么她那位一向看不起士新的老子,和女婿的关系不断得到改善,而且屡屡露出赞赏的意味。更为荒唐的是,南山先生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女婿一边,小两口偶尔有些口角,他不是哄孩子一般地安慰老处在吃亏地位的士新,便是十分迂腐地教导女儿恪守妇道。南山先生现在一所大学里做挂名教授,光挂名,从来不上课。真珠完全有理由认为,妓院如不取缔,享有风流教主声名的父亲定会带着女婿出入花丛。婚后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还没有孩子,南山先生有一次竟然十分严肃地问女婿,凭什么新派人物就不让娶妾,凭什么。对于士新为营救季云所做的努力,老丈人不但深表赞叹,并且忍不住对女儿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没嫁给季云那混小子,实在也是老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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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是老天有眼。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士新决定亲自去一趟枞阳的时候,真珠突然体验到了许多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东西。她发现自己在刹那间很有些舍不得他离去,舍不得和他短暂地分开。连日来的强烈不满和反感一扫而尽。士新按捺不住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和秀秀天真的想法差不多,他似乎觉得一场噩梦已经苏醒,长夜从此过去,严冬从此结束。真珠开始相信,士新苦心经营的一切,显然已超出了内疚的桎梏。表现在士新脸部诚挚的喜悦,清晰无比地说明他不仅是为了弥补,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了创造。他正在脱离苦海,脱离苦海这个想法足以使真珠不寒而栗。临别之夜,外面北风呼啸,真珠和士新坐在各自的被窝里喋喋不休,话题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很远,他们平淡如水地谈缘分,谈过去,谈未来,一直谈到两人坐到一个被窝里,还是继续谈继续谈,越谈越亲热,越亲热越想谈。终于东方发白,他们迫不及待地做起夫妻之间常做的事。这是真珠印象中士新最出色的一次表演。他们轻而易举又坚定不移,迫使对方无条件举手投降俯首称臣。在无与伦比的天伦之乐中,既是胜利者又是失败者的真珠,第一次感受到了士新的实在,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作为男人的真正力量。只是在一个短短的瞬间里,她永远领悟到了这种真正力量的源泉,沉浸在这种真正力量的汪洋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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