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那片摇曳着枯叶的丛林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伴着枯叶灰烬,伴着丝丝缕缕青烟,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战后的宁静和安谧。残存的树干、树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乱倒着,丛林中的暗堡、工事变成了一片片凄然的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太阳旗在山头上飘,占领了山头的日本兵像蚂蚁一样四处蠕动着。深秋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悬着,小山罩上了一层斑驳的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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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军长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里,手持望远镜,对着小山看。从�t望孔射进的阳光,斜洒在他肩头和脊背上,灿然一片。他没注意,背负着阳光换了个角度,把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目光转向了正对着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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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头戴钢盔的日本兵在挖掘掩体,天已经挺凉了,许多日本兵却赤裸着上身。小钢炮支了起来,一个个炮口指着九丈崖正面,炮位上几乎没有什么遮饰物。日军的骄横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似乎料定据守九丈崖的中国军队已无发动反攻的能力。一个赤身裸体,只包着块兜裆布的家伙居然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对着杨梦征军长望远镜的镜头撒尿。他脚下,一片干枯的灌木丛正在燃烧,时浓时淡的白烟袅袅腾起。火不知是占领了山头的日军放的,还是炮火打着的,不大,且因着夕阳光线的照射,看得不太真切。火焰舔过的地方是看得清的,一块块焦黑,恍如受伤躯体上刚结出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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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军长脚蹬着弹药箱,默默地隙望,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倾,脑袋几乎触到了嘹望孔布满尘土的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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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堡挺大,像个宽敞的客厅,原是石炮台改造的。堡顶,一根挨一根横着许多粗大的圆木,圆木和圆木之间,扒着大扒钉。这是新二十二军三一二师的前沿指挥所。眼下,聚在这个指挥所里的.除了军长杨梦征,还有三一二师师长白云森和东线战斗部队的几个旅、团长官。军长巡视时带来的军部参谋处、副官处的七八个校级随从军官也拥在军长身边,暗堡变得拥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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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森师长和三一二师的几个旅、团长在默默抽烟,参谋处的军官们有的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失守的山头,有的在摊开的作战地图上作记号,划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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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响着冷枪,闹不清是什么人打的。枪声离暗堡不远,大概是从这边阵地上发出的。零星的枪声,加剧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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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长时间,杨梦征把穿着黑布鞋的脚抬离了弹药箱放到地上,转过了身子。军长的脸色很难看,像刚刚挨了一枪,两只卧在长眉毛下的浑眼珠阴沉沉的,发黑的牙齿咬着嘴唇。铺在军长肩头和脊背上的阳光移到了胸前,阳光中,许多尘埃无声地乱飞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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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一位高个子参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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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像他娘做了俘虏似的!我们脚下的城防工事还没丢嘛!都哭丧着脸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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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八旅旅长郭士文大胆地向杨梦征面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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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几乎是很和蔼地看了郭士文旅长一眼,手插到了腰间的皮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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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士文听出了那参谋的话外之音,布满烟尘污垢的狭长脸孔变了些颜色,怯怯地看了杨梦征一眼,慌忙垂下脑袋。郭士文扣在脑袋上的军帽揭开了一个口子,不知是被弹片划开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挂破的,一缕短而硬的黑发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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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兄弟的四八八旅没孬种!守馒头丘的一。九七团全打光了,接防馒头丘时,一。九七团只有四百多人,并……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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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隙望孔前抽烟的白云森师长掐灭烟头,迎着阳光和尘埃走到郭士文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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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说废话!各团还不都一样?四八七旅一O九五团连三百人都不到,也没丢掉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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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士文,你丢了馒头丘,这里就要正面受敌,如此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吗?你怎么敢擅自下令让一O九八团撤下来?你不知道咱们军长的脾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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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的脾气,暗堡中的这些下属军官们都知道,军长为了保存实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军长属下的官兵们,是绝对不能违抗军长的命令的。在新二十二军,杨梦征军长的命令高于一切。从军长一走进这个暗堡,东线的旅、团长们,都认定四八八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军长还是旅长时,和张大帅的人争一个小火车站,守车站的营长擅自撤退,被杨梦征当着全旅官兵的面毙了。民国十九年,军长升了师长,跟冯焕章打蒋委员长,一个旅长小腿肚子钻了个窟隆,就借口撒、r子,也被杨梦征处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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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盯着郭士文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几步,摆脱了贴在胸前的阳光和尘埃,拖着浓重的鼻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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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啥还下这种命令?你是准备提着脑袋来见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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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军部手枪营的卫兵冲上来,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脸对着军长,想说什么,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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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郭旅长擅自下令弃守馒头丘,罪不容赦。不过,据我所知,郭旅长的一O九七团确是打光了,撤下来的只是个空番号。军长,看在一。九七团四百多号殉国弟兄的份上,就饶了郭旅长这一回,让他戴罪立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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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捏着宽下巴,默不作声,好像根本没听到白云森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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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清个屁!明知馒头丘要失守了,为啥不派兵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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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士文眼里滚出了泪,掩在蓬乱胡须下的面部肌肉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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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你不知道我手头有多少兵么?!一O九七团打光了,我再把一。九八团填进去,这九丈崖谁守?!再说,一O九八团填进去,馒头丘还是要丢!为了给四八八旅留个种,我郭士文准备好了挨枪毙!我不能把四八八旅最后三百多号人再赶到馒头丘上去送死!要死,死我一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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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被震动了,愣愣地盯着郭士文看了半天,来回踱了几步,挥挥手,示意手枪营的卫兵把郭士文放开。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走到郭士文面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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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全撤下来了!兄弟亲自带人上去抢下来的,连重伤员也……也没拉下,共计四十八个,眼……眼下都转进城……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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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咱们新二十二军没有不顾伤兵自己逃命的孬种习惯。这么难,你还把四十多个伤兵抢下来了,我这个做军长的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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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后退两步,脱下帽子,举着花白的脑袋,向郭士文鞠了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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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记在帐上吧!若是这九丈崖还打不好,我再和你――总算账!就依着你们师长话,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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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别说废话了,那只焦馒头让他妈的日本人搂着吧,咱们现在要按牢实脚下的九丈崖,甭让它再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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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森走到军长身边,身子探到了地图上,手在地图上指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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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以九丈崖为中心,我东线阵地连绵十七里,石角头、小季山几个制高点还在我们手里,喏,这里!这里!我三一二师现有作战兵员一千八百余,实则不到一个整编旅。而东线攻城之敌三倍于我。他们炮火猛烈,且有飞机助战,如东线之敌全面进攻,除石角头、小季山可据险扼守外,防线可能出现缺口。石角头左翼是四八八旅,喏,就是咱们脚下的九丈崖,这里兵力薄弱,极有可能被日军突破。而日军只要突破此地,即可长驱直入,拿下我们身后的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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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不出来!小季山右翼也危险,一0九四团只有五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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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默然了,眉头皱成了结,半晌,才咬着青紫的嘴唇,离开了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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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军长,杨……杨大哥,您我兄弟一场,我……我又违抗了军令,你……你还是毙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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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火了,抬手对着郭士文就是一记耳光,“啪!”颤响灌满了暗堡,几乎压住了外面零零星星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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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今天显然是急红眼了,在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大概从未像此时此刻在这个暗堡里这么焦虑,这么绝望。从徐卅、武汉到豫南,几场会战打下来,一万五千多人的一个军,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刚奉命开到这里,又被两万三千多日伪军包围了。情况是十分严重的,新二十二军危在旦夕,只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里的军官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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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却也同情郭士文旅长,御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们也同样担不了,谁不清楚?九丈崖和馒头丘一样,势在必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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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孬种!白跟老子十几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二十二军荣辱存亡,系此一战!你他妈的不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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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郭士文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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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哥,为了你,为了咱新二十二军,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证守三天!我只保证四八八旅三百多号弟兄打光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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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个随从参谋拿起电话,问了句什么,马上向杨梦征军长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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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电话里讲的是什么。不过,军长放下电话时,脸色更难看了,想来那电话不是报喜报捷。大家都想知道电话内容,可又都不敢问,都呆呆地盯着军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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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最后,眼光集中到了白云森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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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听我的就好!你们听我的,现刻儿,我可要听中央的,听战区长官部的。我再次请诸位记住,我们新二十二军今儿介不是和张大帅、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国同胞们在看着我们,咱陵城二十二万父老乡亲们在看着我们,咱不能充孬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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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众位都是多年的袍泽弟兄了,我不瞒众位,刚才毕副军长在电话里讲:赶来救援我们的新八十一军在醉河口被日军拦住了,眼下正在激战。暂七十九军联系不上,重庆和战区长官部电令我军固守待援,或伺机突破西线,向暂七十九军靠拢。情况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能拼出吃奶的劲,守上三天,情势也许会出现转机,即便新八十一军过不来,暂七十九军是必能赶到的!我恳请众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东线!凡未经军部许可,擅自弃守防线者,一律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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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征挥挥手,在一群随从和卫兵的簇拥下,向暗堡麻包掩体外面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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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士文下意识地追着军长背影跑了几步,又站下了。他看着军长和随从们上了马,看着军长一行的马队冲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蓝的空中已现出一轮满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张失血的脸。西方天际烧着一片昏黄发红的火,那片火把遥远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衔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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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怅然若失地转身往暗堡中的指挥所走’刚走进指挥所,对面馒头丘山腰上的日军炮兵开火了,九丈崖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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