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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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能完全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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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象果子一样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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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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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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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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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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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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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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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情愿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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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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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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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窨是怎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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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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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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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么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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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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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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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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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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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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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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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在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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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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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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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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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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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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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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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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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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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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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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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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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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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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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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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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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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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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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用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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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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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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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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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给你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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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拌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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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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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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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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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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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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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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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这样多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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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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