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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的羊群

抉择

属类：- -[作者: 迟子建] -[阅读: 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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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将吉普车开到沙滩上，灰蒙蒙的江水像张旧照片一样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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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前面有条打鱼的船。”于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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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他所指的方向，果然有条船正单调地摇来，船上的两个男人都衣裳黯淡，仿佛年代久远的无声电影中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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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日出》中的两个人。”我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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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禹的那出戏？”于伟漫不经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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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部美国片。”我心事茫茫地说，“主人公是一男一女，他们常常来到河边幽会。女人划着船，戴着宽檐的大草帽。”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声电影表现爱情最为恰当，而且，一定要是黑白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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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主义情怀。”于伟无聊地按了一下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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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船离我们近了一些。他们开始忙忙碌碌地起网。网同江水的颜色是一致的，灰白陈旧。没有闪闪发光的鱼鳞出现，他们的收获是虚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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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一条鱼也没打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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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季节怎么会有鱼呢？”于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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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了。杨树脱光了叶子，岸边的红毛柳也不再柔软鲜艳。虽然初雪还未来临，但从枯黄的落叶上的白霜以及灰蒙蒙的天色上，完全可以感觉到雪在胚胎中即将孕育成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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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小船载着空落落的网慢慢向回返了。划船的人在船尾东张西望着，而另一个人则缩在船头，怕冷的样子。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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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于伟再无话了。我们将目光转向岸的另一侧，那有一条残破的挖沙船，岸上支着一个帐篷，几个民工正在挖沙，他们也是衣裳黯淡。一阵风吹过来，我看见江面上有了起伏的波纹，仿佛整条江在发抖。我掀开车门，走向岸左侧的一片芦苇丛。风将我的头发吹得飘起来。我看见芦苇在风中低吟曼舞着，黑色的淤泥上仍然积着一汪汪汛期时残留下的污水。我不能深入到芦苇丛的腹地，只能隔着淤泥与它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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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台镇的轮廓就在这芦苇背后单调地呈现着。这是一个即将让我对它做出决定的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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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回车里，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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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侧身朝向我，说：“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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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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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发动引擎，车胎陷在沙地上，他加大马力，一股股细沙从车轮下被卷起来，将车窗玻璃打得刷刷地响。吉普车颠了几下，像个自恃清高的老爷子一样哼哼哈哈地驶出沙滩。我们沿着那条坚硬的黑土路朝前走。于伟将车开得极慢，我能看见路上已风干了的牛屎饼和马粪蛋，以及一些苍黄的枯枝败草。天色渐晚，冷了一天的太阳在沉沦前竟意外地蓄积了一股能量，它的颜色开始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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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方向？”于伟轻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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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路开始出现岔头，宽阔的是通向回城的路，而那条坎坷不平的窄窄的土路则是通往八方台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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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了指那条宽阔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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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将车停下来，但是并未熄火，因而我能感觉到车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个人在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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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于伟有一些不耐烦地说，“已经多少次了，你总是临阵脱逃。你究竟怕什么？如果今天我们不去，那孩子就永远不会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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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激烈反驳着，“我受够了。咱们离婚吧，这是最好的结局，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我们彼此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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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老话！又是说这些没用的！”于伟气急地按了一下喇叭，惊飞了不远处枯树上的一只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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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可以不要――”于伟的声音软了下来，“可是婚是不能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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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渴望有一个孩子，你已经四十岁了。”我终于控制不住地痛哭失声，“我无能为力，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怎么给一个陌生的孩子当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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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于伟微微叹了口气，“别哭了，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知道，你要是有能力，你会情愿给我生一大堆孩子，像羊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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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有孩子怎么办？”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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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也一样过嘛。”于伟努力笑了一下，“而且比别的夫妻更加如胶似漆。”他试图调解一下气氛，“星期日还能一起开车出来兜兜风，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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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我止住哭泣，“你只需再找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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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妻子，这一点一生都不会改变。”于伟轻声说，“情话都让人说滥了，老夫老妻的了，我就不必再表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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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来也没什么可表白的。”我嘟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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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真是要命，最喜欢听无聊的话。”于伟微微叹了口气，“我说完一句话，你可不许再旧话重提了，而且，别再流泪了，你知道我拿你的眼泪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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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下了车，在风中站了一刻。他的茂盛的头发被吹得蓬蓬勃勃的，使我联想到冬季里旺盛的炉火。他再次回到车里时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城。”他压低噪音补充一句，“我永远舍不得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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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晃了一下，从一条沟坎跃上通往城里的宽阔的道路。我望了一眼八方台镇，落日已变为猩红色，它正如火如条地沉沦。八方台镇的房屋看起来影影绰绰的。我只觉得心底一股浓浓的渴望终于冲出心扉，我急忙说：“于伟，快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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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踩了刹车：“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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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八方台镇。”我说，“我想要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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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伟吃惊地看着我，他怔了半晌才说：“别勉强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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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东西！”我激烈反驳，“是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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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别后悔，再想一想。”于伟说，“我最不愿意看到你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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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轮辉煌的落日说：“快去那个镇子，我听见那孩子在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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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我听见了落日燃烧的声音，那是一种生命在行走的声音，一种生命在呼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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