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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

第九章

属类：- -[作者: 陈杰] -[阅读: 1146]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
1
寿亭现在住在一座青砖小楼上，楼下还有个院子。院子前面有块空地。老孔把洋车放好，等着寿亭上工。
2
早上，寿亭准备去上班。福庆这时已有十岁，他没去上学，就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看书。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稳。他见父亲出来，就站起来说：“爹。”
3
寿亭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还不赶快去上学？”这时他已有三十多岁，依然是短头发，只是上唇有短胡子。穿着布夹袄，干净利索。
4
佣人孔妈出来了：“老爷，少爷学校里今天游行，反对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乱，就没让少爷去。”说时在后面扶着福庆的肩。
5
寿亭一听，回身大喊：“采芹！”
6
采芹这时也已三十多岁，人很瘦，但看上去还精神。她闻声跑出：“你喊什么，省得人家不知道我叫采芹。”
7
寿亭皱着眉：“这孩子不能在家里关着，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让你给关傻了。游行人多怕什么？老孔！”
8
老孔在院门外回应：“来了，老爷。”
9
采芹刚想说话，寿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了，快送少爷去学校。晚了，拉着他快跑，要不赶不上队伍了。”
10
“好好！”老孔拉过福庆的手就要走。采芹忙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钱递给福庆：“拿着这一分钱，要是晌午游不完，就买俩烧饼吃。”
11
福庆高兴地接过来，冲着爹妈鞠个躬：“爹，娘，我上学去了。”
12
福庆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车，老孔让他坐好了，于是开始飞跑。
13
采芹想拉寿亭回屋，寿亭一挣：“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你以为这是在周村呢，上工没个点。”
14
采芹笑着，送寿亭出来。寿亭站住说：“采芹，这孩子不能不让他出去，得让他出去见世面。在咱跟前，永远长不大。回去吧。”
15
采芹说：“我寻思着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满街筒子都是难民，别把福庆拐了去。”
16
寿亭气笑了：“难民拐咱福庆？他自己的孩子还养不活呢！我看你也快傻了。回去吧。”
17
采芹站在门口，笑着目送寿亭，见寿亭走远了，这才回到院中。孔妈正在择菜，站起来说：“太太，刚才忘了告诉老爷，咱晚上吃大包子，让他回来吃饭。”
18
采芹笑里带嗔：“孔妈，你也是多嘴，让他吼了我一顿。下午再说吧，到时候让老孔给他去送信儿，让他晚上回来吃饭。”
19
孔妈答应着，采芹回了屋。
20
码头上，一条轮船靠了岸。人们从船上拥下，全都破衣烂衫,提着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乱。两个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维持秩序，人流将他俩拥向一边。
21
一个港警对另一个说：“这一天一船，青岛也盛不下呀！唉！”
22
“说是日本人在东北见人就开枪，他们不往内地跑怎么办？听说烟台蓬莱难民还多。这东北军也真够熊的，一夜之间就丢了三个省。”
23
“得得得，打住！兄弟，这事儿忒大，咱管不了。”
24
“这管不了是管不了，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他娘的跑什么？和日本人玩命呀！”
25
这时，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来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学生头，黑裙子黑鞋白袜，灰上衣外面还罩着最时髦的线结外套，美丽清纯，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叫沈远宜。她冲着两个港警一鞠躬：“请问老总，这青岛一共有几家医院？”
26
那个瘦港警忙接过来说：“病了？我叫洋车拉着你上医院。”说着就要招手叫洋车夫。
27
沈小姐赶忙说：“不是，是找人。”
28
他一摆手，那两个洋车夫又蹲回去。“找人？这青岛医院可多了，大的就有三家，可这三家吊着角呢！这样吧，你自己找也找不着，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们那里来的难民，问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让那洋车拉着你找，一家一家地找，不管找多少家，你就给他五毛钱吧！”
29
沈小姐很高兴：“谢谢老总！”说着又鞠了个躬。
30
瘦港警冲着洋车夫喊道：“臭蛋，你过来！”
31
臭蛋闻声而起，拉起洋车飞奔而至。瘦港警指着女子说：“这小姐来咱青岛的医院里找人，你拉着人家，挨个地去医院找。不管找多少家，就是五毛钱。听见了吗？”
32
车夫点头哈腰，顺手接过沈小姐的旅行包。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谢，然后上了车。洋车夫刚拉出几步，港警又喊：“臭蛋，过来！”
33
车夫放下车，让小姐暂等一会儿，自己跑回来。瘦港警说：“臭蛋，这可是个大买卖。你留一毛，俺俩一人两毛，听见了吗？”
34
“一定，一定。这根本不用您嘱咐。我走了？”
35
港警挥手，让他快去。这时，沈小姐回过头。海风吹来，她额前的散发飘动着。
36
洋车消失在人流中。
37
沈小姐走进了第一家医院，她让车夫在门台下等着，她走出去了几步，然后又返回来，提上了她的旅行包。
38
车夫擦着汗，尴尬地摇摇头。
39
她来到医院窗口，客气地问里面的小姐：“请问护士小姐，这医院里有位叫霍长鹤的病人吗？”
40
那小姐忙站起来：“这位霍先生是干什么的？”
41
沈小姐忙说：“是东北军的一个军长，负了伤，听说就在青岛治疗。”
42
那小姐立刻睁大眼睛：“日本人在东北真杀人吗？”
43
沈小姐点点头：“小姐你费心给我查一下。”
44
那小姐笑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位霍先生，不信，这是住院病友名单，你自己看吧。”说着把一个本子递出来。
45
沈小姐用指头捋着查。
46
洋车在马路上跑着。
47
沈小姐又进了一家医院，还是提着她的旅行包……
48
孔妈在厨房剁馅子，叮叮当当地乱响。采芹出现在厨房门口：“孔妈，忙过了吗？我也搭把手吧。”说着就要去洗手。孔妈制止：“不用，太太，你歇着，你身子还不好，可别再累着。你要是一个人坐着闷，就坐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儿。”说着搬过一个高凳子。采芹坐下了。
49
刚才我在屋里听戏盒子，听着那日本鬼子在东北杀人，气得我出来了。”
50
孔妈停住手里的刀：“太太，你说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岛来吗？”
51
采芹想想：“兴许不能，这青岛和东北隔着海呢！”
52
孔妈认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这日本人在东北也长不了，兴许抢了那秋庄稼都得回去。”
53
这场关于东北局势的讨论正要往纵深发展，老孔拉着车进来了。
54
采芹问：“你怎么不拉着老爷一块儿回来？”
55
老孔说：“老爷说，游行的人太多，让我上学校门口接少爷，我就回来了。太太，我走了。”老孔说着又出了院子。
56
“我说不让去吧，非得去。你说让人担心不。”说着就要向院门口走。孔妈笑了：“太太，没事。刚才轮船公司任家还让人来问呢，说他那少爷游行也没回来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爷一个班，上学下学都一块儿。没事儿，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
57
“噢，噢。我还是不放心。”采芹应着，还是去了门口。
58
过了半个时辰，游行的队伍散了，孩子们拿着小旗三三两两地往家走。
59
采芹在门口望着，看见老孔拉着福庆有说有笑地走来，舒心地笑了。她回身对院内喊：“孔妈，上笼蒸吧！少爷回来了。”
60
“哎――”孔妈答应着。
61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沈小姐和车夫又来到一家医院。沈小姐下了车，提起了她那旅行包。车夫说：“小姐，这是青岛最后的一家医院了。要是再找不到那个霍军长，我看你就得想想住处了。”
62
沈小姐点点头：“好，我问一下再说，说不定就在这家医院里呢！”
63
车夫说：“小姐，你出来之后就得给钱了。这五毛钱不包括拉着你去旅馆。可是我还是拉你去。”
64
沈小姐无心和他纠缠，答应着进去了。
65
沈小姐来到住院处，里面的小姐正在交班，和另一位护士说道着。沈小姐客气地问：“请问，在我们住院的病人里，有位叫霍长鹤的先生吗？”
66
里面的小姐也没回答，直接把住院簿扔出来：“你自己找吧！”
67
沈小姐放下旅行包，开始在本子上找着，十分认真。
68
旁边的连椅上坐着两个贼，自从沈小姐一进来，他俩就盯着。他们见沈小姐认真专注地看本子，年龄大的那个朝另一个一努嘴，二人游动到沈小姐的身后，从沈小姐的脚下捎捎地拎走了旅行包。
69
沈小姐没有找到那个姓霍的，失望地把本子还回去。低头一看自己的包没有了，大惊，原地转圈。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她慌乱地跑出来，问车夫：“你看见我的包没有？”
70
车夫本来背朝楼洞，这时一听没了包，他比沈小姐还着急：“提着，提着，怕我偷了跑，这下好了，我这一天白拉了。”
71
沈小姐跑出医院门，车夫在后面跟着。还没等他喊，沈小姐又跑回楼洞，问那护士小姐：“你们看见有人偷包吗？”
72
车夫在她身后站着，神色焦急。
73
那两个小姐回过身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在屋里怎么能看见外面的事。真是！”
74
沈小姐呆了。
75
她走出楼洞，坐在医院的台阶上落泪。那车夫急得捶胸顿足：“光我自己还不要紧，主要还有那两个警察。我要是拿不回钱去，他们准认为我昧起来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
76
沈小姐呆呆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那车夫继续说：“你找人找得急，中午还不吃饭，我也跟着不吃。这天虽说是凉快了，可这一天我那汗就没停下。唉，你身上怎么就不放上几块钱？嗨！”车夫原地跺脚。
77
沈小姐终于说话了：“你让我怎么办？”
78
车夫一眼看见沈小姐的外套，凑上去说：“大妹子，要不你把外面这件衣裳给我？我回去也好交个差。不拿点物件，那俩警察不信呀，他们不揍死我呀！”
79
沈小姐也没说什么，呆呆地，慢慢地把外面的线结外套脱下来，递给了车夫。车夫见此，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来。他对沈小姐说：“那我走了。”
80
沈小姐呆坐着，就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81
当铺正要打烊上门，车夫停下车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慢着，慢着！”说着冲进铺子，把那件外套递上去。
82
里面两个先生都戴着眼镜，高个儿那位接过东西一看，立刻与另一位对视了一下，接着说：“不是偷的吧，臭蛋？”
83
“不是，不是。是抵的车钱。那女人的包让小偷拿跑了，没钱给我，就脱下这东西抵车钱。这值几个钱吧，刘哥？”
84
“值个屁！当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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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蛋笑笑，擦着汗说：“怎么着也得给两块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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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多了不值。”
87
“一块五吧！刘哥帮帮兄弟！”
88
“一块五当死，不开当票，也就是不能赎回。”
89
“好好，一块五就一块五。”
90
“要整的还是要零钱？”
91
“零的吧。嘿嘿！”
92
钱穿过铁栅子，从上面伸下来：“数数，别他娘的出了门再说少一毛。”
93
车夫数钱：“没错，刘哥，我走了。”
94
出来门，车夫喜形于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钱数出了一块，装进一个口袋，又数出四毛放在腰里。剩下的那一毛装在另一个口袋里。
95
沈小姐还是坐在那里，门房过来催她走。这时，车夫来了。他放下车，过来对沈小姐说：“那件衣裳我当了，当了五毛钱。的包没了，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的车钱不要了，给你这一毛，也好吃顿饭。”说着把钱塞到沈小姐手里。沈小姐拿着钱，还是呆呆的。车夫问：“小姐，你没事我走了？”说着就走。
96
车夫消失了。沈小姐似是在自语：“那是长鹤给我买的英国开司米，值三百块大洋呀。”细风吹来，沈小姐抱住了肩。
97
这时，门房回过头：“你该给他要当票。嗨！”门房有点急，随之追出院子。
98
车夫已远去，门房失望地一甩手。
99
太阳全落了，但是天还很亮。寿亭下班从厂里出来。这时的大华染厂已经成了大厂。洋灰的门垛子，老宋体的大字白厂牌，正规气魄。只是门房成了两位，那一位没了左手，这一位没了右手。二位站在一起，相得益彰。
100
“陈掌柜的回家呀！”他俩一同笑问。
101
寿亭笑笑：“车间里也下班了，你俩也关上大门去吃饭吧！看看你俩，打盹打盹，把手打没了，哼哈二将。唉！”
102
其中高个儿说：“掌柜的，我也会下棋，赶哪天你有空，咱俩杀一盘儿？”
103
寿亭说：“兄弟，我哪有那个空呀！等咱的买卖干大了，咱弟兄们也都老了，那时候也就有空了。”
104
“掌柜的，你这一说可远了去了，那还得等多少年呀！”
105
寿亭笑笑：“不远了，起码咱离着老不远了。当初咱来青岛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现在都快四十了。”
106
另一个单手提了一个凳子：“掌柜的，你坐下歇歇。”
107
寿亭接过来放到一边：“不歇了，你六嫂让我回家吃饭。要不，你俩也跟着我去？”
108
“不去了，掌柜的。”
109
寿亭笑笑：“老杜，你既然敢说和我下棋，就证明你能走两步。改天，改天咱俩下一盘。我把话放在这里，二十招之内，我就让你寸步难行，就是寒冬腊月，也得让你急出一身痱子来。哈……我走了。”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着走了。
110
他路过卢森堡咖啡厅，看见厂里的雪佛兰汽车停在门口，他围着车转了两圈。门童赶紧上来照应。他突然大声喊：“这是谁的汽车？”
111
司机小丁跑了出来，面有惧色：“陈掌柜的。”
112
“我他娘的说过多少回了，咱这汽车是拉客商的，私事不能用。把东家叫出来！”
113
还没等司机去叫，家驹已经走出来：“六哥，我没破规矩，是东初来了。”
114
“赵老三来青岛？不和我照面儿，就跑到这里来喝洋茶？”
115
这时，赵东初也推门出来了。东初也有些见老，但仍是仪表堂堂，西装革履，英年洋派。“六哥，好呀，里面坐吧。”
116
寿亭佯装生气：“老三，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我这就揍你！”
117
东初赔笑：“不是我不给你请安，六哥。下午我去厂里，看见你正在带着工人改锅炉，就没敢惊动你。你光着个膀子，我怕一叫你，你再抹不开面子――那么大的掌柜的，还下车间干活。六哥，咱现在买卖大了，再光着个膀子不是个样儿。”
118
寿亭笑了：“你哥不干？上回他来青岛，说他天天在车间盯着。是你小子坐在办公室里享福。”
119
东初给他递烟，他一挡，把土烟掏出来点上：“你哥好吗？”
120
“好，好。大哥一听我要来青岛，特地跑到济南五陵源给你买的茶叶。回头让家驹带给你。还给你捎来点豆蔻砂仁，说是让六嫂给你炖肉吃。六哥，你说说，你和我哥这些人，动不动就是炖肉，这都什么年代了！真有意思。”
121
寿亭也笑了：“不管什么年代，这炖肉就是过年。我和东俊这些土孙，不管挣下多少钱，那股土腥味儿也去不了。这就是咱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颜色。”
122
家驹见寿亭嗓门大，门童也在一边笑，就说：“六哥进来说话吧，站在街上……”
123
寿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便夹袄：“你看我这打扮人家让进吗？明天，明天晚上我请老三吃饭。那锅炉还得弄一白天。家驹，明天你选地方柜上出钱。今天我得回去，你六嫂让老孔送来信儿，说家里蒸了大包子，让我务必回去。”
124
“谢谢六哥！”家驹高兴得搓手。
125
寿亭收住笑：“你净把事弄反了。幸亏老三这不是外人，知道你是东家，要是别人，还以为你是伙计呢！”
126
“六哥，”东初插进来说，“我们在济南都知道，没有你的话，家驹一分钱也拿不走。哈哈……”
127
“不是我，是卢老爷子让我这么办。今天是个例外。家驹，你在这里喝完了洋茶，再找个馆子请老三吃饭。然后带着老三去八大关的洋堂子，就是那土耳其浴，涮一个。全算柜上的。家里，我让老孔去送信儿，告诉你那一土一洋两个蜜罐子，就说你在外头陪客商，回去早不了。她俩一看老孔――我的兵，就放心了。你俩放开玩吧，看看那白俄娘们儿有好的吗，一人弄一个。我走了。”
128
家驹高兴，东初在一边笑：“你俩是有点意思。”
129
“家驹，到老三走的时候，你打发人去买一篓子好螃蟹，给东俊哥带回去。”
130
寿亭刚想转身，东初一把拉住他：“六哥，这回游行的阵势这么大，你怎么没再掺和着弄横幅？哈……”
131
寿亭没笑：“我那一手都学会了，我就不弄了。我说，老三，这东北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当年蒋介石冯玉祥两下里大战，这东北军出了山海关，给蒋介石助威，那是什么样的威风！――还他娘的自称‘中国第一精锐’！怎么一见日本人就没戏呢？可他娘的气死我了！”
132
东初笑着对家驹说：“你整天给六哥念报纸管用。哈……”
133
说笑着，寿亭走了，家驹东初又折回咖啡厅。
134
坐下后，东初问家驹：“六哥有退出青岛的意思吗？”
135
家驹点上烟：“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之后，六哥挺忧虑。一个国家，没有军队给撑着，谁心里都慌。”
136
东初岔开话题：“现在两个嫂子都在青岛，处得还行吗？”
137
家驹弹一下烟灰：“马马虎虎。老大主内――管着那六个孩子，老二主外――盯着老妈子采买。我看着她俩还行。唉，东初，咱这是在这里说，要不是当初六哥骂着我，现在四房也打不住。你说说，这兵慌马乱的，我要是真弄上四个老婆，十来个孩子，就是逃难也费劲。”二人大笑起来。
138
东初笑过后说：“采芹是我表姐，六哥也是我表姐夫，他俩还真行。六哥这么大的买卖人了，也没再弄个小的。我哥都赞成他。”
139
家驹说：“别看六哥表面上比土匪都横，整天嗷嗷地骂人，他那心是又细又软。去年六嫂长病住院，他坐在床边上，拉着六嫂的手，那眼泪就没停过。这硬汉子掉泪让人受不了呀，我根本都不敢看……”
140
寿亭家中，桌上摆着两个小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盘虾皮。
141
这小楼虽说是中西合璧，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地道的中式。八仙桌子靠山几，中堂水墨画的内容是长江大船风满帆。两旁对子是王维旧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些家具字画之类，与天花板上的浮塑花图案、四边的石膏牙线很不和谐，像是紫木金边的雪茄烟盒里放着个中国短烟袋。好在桌上面的圆筒吊灯光线集中照桌子，那些装饰在暗处，不那么抢眼。
142
采芹对楼上喊：“庆儿，别用功了，下来吧，吃饭了！”福庆应着，下楼来。
143
寿亭先喝了口茶，表情美滋滋的。
144
福庆来到桌前，采芹对儿子说：“福庆，给你爹倒上酒。”孩子看看爹，拿起酒壶倒酒。寿亭信口胡诌：“当年拉着你娘的手，现在儿子给倒酒，有点意思。”
145
“你整天胡说八道，也不怕孩子笑话。”采芹说。
146
福庆只是笑。
147
孔妈端上来大包子。她听见了寿亭的话，也笑了。
148
寿亭拿了一个包子递给儿子，眼里满是慈爱：“福庆，你得多吃，吃得多才长得快。”
149
福庆笑着点头，并不说话。
150
“采芹，你也来一盅？”寿亭端着盅子说。
151
“不行，我最近咳嗽得厉害。”说时，手捂胸前。
152
寿亭喝着酒，一只脚蹲踩在椅子上。孔妈端来稀饭。她看了一眼寿亭，又看看采芹，试着说：“少爷，老爷和你娘说说话，咱们去厨房吃吧？”
153
孩子看寿亭。寿亭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同意他去。孔妈领着福庆走了。
154
孩子刚走，寿亭就严肃地说：“我说，咱福庆忒老实，这不行呀！”
155
采芹说明老实的原因：“还不怨你！你整天发起疯来嗷嗷的，孩子的胆都让你吓破了。”
156
寿亭点两下头：“唉！”他又喝了一盅，“我这驴脾气就是摁不住。从小要饭，没规矩，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157
采芹给他倒上酒，又用筷子把菜堆了堆，她自己却不吃，只在那里陪着。
158
“采芹，这孩子呀，就得摔打，不能把他拢在家里，得常带他出去走走，哪里人多上哪去。过去，我在乡下要饭的时候就傻，整天让狗撵得乱窜。后来去了张店周村，那里人多狗少，又能要着干粮，也能长心眼儿。后来还要了媳妇。哈哈……”
159
“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160
寿亭放平筷子，先看看外边，然后凑前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采芹，”他又往前凑了一下，“咱真不能再生一个？”
161
采芹的脸沉下来，叹了口气：“看来是不行了，滕井也领着我去日本诊所看了，说是不能生了。”说着有些沮丧。
162
寿亭点点头，静默，忽然把头一扬：“一个就一个。好儿不用多。供着咱福庆上学，上好学，大了之后也去留洋。要饭的爹，留洋的儿，这也是一景。”说罢朗朗大笑，从旁边的点心盒子里拿出土烟来。这土烟比一般的烟长一截。
163
采芹看着那土烟：“寿亭，这土烟就别抽了。什么哈德门、红锡包，咱什么抽不起？你整天在外面见人，这不是个样。”
164
寿亭点烟，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那纸烟一包就买土烟半斤，冤钱我不花。抽烟抽烟，抽的是烟，不是牌子。”他抽得很得意，一边喝酒，一边笑，心情很好。
165
“寿亭，”采芹的口气很小心，“这些日子我一直琢磨着……”欲言又止，看丈夫的脸色。
166
“有话快说，别让我着急。”
167
“我琢磨着咱这也算发财了，别说我还生不了，就是能生，也受不了那个累了。六哥，要不再从周村给你弄个小的来？”稍顿，“捡那壮壮实实的黄花大闺女，来家多生几个孩子。”
168
寿亭很惊讶，把凑到嘴边的盅子停在那里：“采芹，你这是想干什么！这事不能办！”说罢，酒盅往桌上一撂。酒洒了出来，采芹赶紧站起扶正盅子。
169
“咋不能办？”
170
“人家家驹说得对，咱俩这是从小的夫妻，咱这也是自由恋爱。那时候，你夏天给我买甜瓜，冬天给我买麻花。过年过节的蒸回馍馍，你一个也不舍得吃，都是留着给我。我不吃你还不愿意。妹子，咱这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事呀，万不能办！不行，不行！”
171
“六哥，这一出是一出。咱不孩子少嘛，咱不是让她来生孩子嘛！”
172
“不行，不行，这事万万不能！”他把那只脚从椅子上拿下来，“你知道我这人心软。要是弄个小的来，我就什么也别干了，整天心烦吧！你想呀，我在那边搂着个小媳妇，刚想鼓捣点小事儿，可一想起你在这边揽着咱福庆落泪，我什么事也办不了，就剩下难过了。可话又说回来，我要是这边陪着你，一想那边还有个锃明瓦亮的大闺女，也是挂牵着。不行，不行，这是没事添乱，这事万万不行！”
173
采芹让他说乐了：“嗨，没什么不行的，咱爹咱娘也是这意思。”
174
“他们这是老糊涂了。放着好日子不过，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没有用。前年我去南京，到了夫子庙，人家给我算了一卦，人家说得明明白白，咱就是一个儿子的命。说我这人毒，合着下一辈子人丁不旺，到福庆那一辈子就好了。那先生说咱福庆是仨儿子的命。”
175
“可咱就福庆自己，这也单点呀！将来福庆也没个帮手。”
176
“什么帮手！你要是干了总统，还不有的是人帮？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蒋介石就是一个儿子，人家怎么不弄个小的生孩子？把这个念头给我灭了，以后不能再提。大丈夫应当纵横天下，不能总鼓捣着生孩子。”
177
采芹乐了。
178
“你笑什么？”
179
“六哥，你就是在家的时候太少，我和你有说不够的话。唉！你在厂里忙一天，回来累得那样，我不忍再缠着你说这说那。六哥，别说你把买卖干得这么好，你就是今天还要饭，我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嫁错人。咱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可你早晨去上工，只要一出这个门儿，我就想起小时候那样来。”采芹起身给寿亭添上酒，寿亭的右手在一边照应着。采芹坐下之后说：“唉，年下倒是不上工，可四下里是应酬。六哥，什么时候有一天，半天也行，咱俩说说话呀！”
180
寿亭感慨万分：“唉！这些年我也是一口气儿硬撑着。工厂得发展，一二百工人得吃饭。整天脑子里那根弦儿紧绷着。刚才我和那俩残废也说到这个话头。等着吧，等我干不动了，咱俩一人一个小马扎，冬天晒着太阳，我陪着你说话。咱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觉得人这一辈子挺难。采芹，这男人喜欢女人是天性，我碰上俊女人也是使劲看。为什么我不让弄个小的来？妹子，咱家里要是来上这么个人，不管是生孩子也好，侍候我也好，妹子，那就把咱俩这二十多年的感情给毁了。不值呀！听我的，断了念头吧！啊？”
181
采芹点点头：“你快吃饭吧。咱不说这些了，再说就到了那伤心处了。”
182
寿亭点点头：“也是，也是。嘿嘿。”
183
采芹深情地看着丈夫：“这些年你什么都变了，就这嘿嘿一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184
寿亭说：“家驹给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记下来了，说给你听听？”
185
采芹点头：“快说说。”
186
寿亭本来端起了酒，这时又放下了：“家驹说，不管男人对男人，还是男人对女人，首先是相互的信任，也就是信得过对方；第二步是相互的理解，就是体谅对方；这最高处，就是相互的欣赏，也就是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好。我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咱俩就是这样，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更好。是这样不？”
187
采芹感激地点点头，随后问：“你欣赏家驹吗？”
188
寿亭干脆地说：“非常欣赏。你知道我欣赏他什么吗？”
189
采芹抿着嘴笑：“该不是欣赏他骂不还口吧？”
190
寿亭用一个指头来回地摆：“不是。我欣赏他做人的那种――这文化词怎么说？噢，做人的态度。家驹最大的好处是，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我是整天和他开玩笑，说他不懂印染，其实家驹很用功，他没事儿的时候，就看外国每月寄来的那种书，上面全是印染方面的事儿。咱这些年买的机器，全是家驹定的，都是最新式，一回也没走了眼，咱没花一分的冤枉钱。”
191
采芹点头：“是，是这样。要是没有家驹这样的文化人儿在后头，你光能干，又有什么用？就是挣点钱，也得让人家坑了去。”
192
寿亭点头：“是，这是我最知足的地方。另外，采芹，人和人在一块，特别是男人和男人在一块，你知道什么最难避免？”
193
采芹问：“是什么？”
194
寿亭一扬眉：“争！就这一个争字，不知毁了多少事。”
195
采芹说：“噢？”
196
寿亭喝了一盅，采芹又给他倒上。寿亭点上土烟，长叹一声：“唉！可是家驹，他却是让。这一个让字，要不是有大文化、大学问，要不是有卢老爷子这样的高人点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要饭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是我老师；到了你家后，咱爹妈是我老师；干了染厂之后，家驹就是我的老师。要是没有家驹，你想想，我又能干什么？苗哥够厉害了吧？他第一回见家驹，就私下里对我说，家驹这样的人万里挑一，极为难得，让我珍惜。你说对不，采芹？”
197
采芹很信服：“是。家驹就是好玩，其实这人特别善。他每回见了我，说话的那样儿，那笑，都和亲兄弟似的。”
198
寿亭感受很深：“真正的高人，不是我这样的，上蹿下跳，到处乱跑。真正的高人，是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上蹿下跳。家驹就有那点意思。”说着寿亭又干了一盅。采芹伸手把盅子拿走了，命令道：“行了，就喝这些！”
199
寿亭说：“嘿嘿，再给一盅。咱不是说话嘛！嘿嘿，就一盅。”
200
采芹给他倒了半盅：“就这些了。”
201
寿亭笑笑：“你既然给了半盅，说话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要是给倒满了，我还和你说话。你自己选吧。”
202
采芹说：“你要这么说，这半盅我也倒回去。”
203
寿亭一听，忙护住，端起来干了，伸手拿包子。
204
采芹喊道：“孔妈，把老爷那碗豆腐端上来吧！”
205
孔妈应声而至，端来一碗豆腐：“不凉不热，正好！”
206
寿亭说：“谢谢孔妈。”说罢连吃带喝，狼吞虎咽。采芹看他那样，笑着，目光很温柔。
207
寿亭抬起眼：“你笑什么？这豆腐是个宝。”
208
“从周村吃到了青岛，二十多年了，你也不烦。”
209
“这你不懂，当年我要饭的时候，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大碗地吃豆腐呀！现在行了，想吃几碗就吃几碗。采芹，我觉得我这辈子有三件美事：抽土烟，吃豆腐，搓脚气。哈哈……”
210
采芹乐不可支，也拿起了包子。
211
夜色深沉，海浪如诉。沈小姐躺在海边的石凳子上，瑟瑟发抖。
212
远处，是轮船的灯光，不时传来低沉的汽笛声：“呜――”
213
这时，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人来到沈小姐跟前，低声说：“小姐，这里很冷呀！”
214
沈小姐无语，还是那样蜷曲着。
215
那男人说：“小姐，跟我回家吧。我可以给你钱。”
216
还没等那人说完，沈小姐就像被蜇了一样，哇地叫了一声，吓得那男人一惊。接着沈小姐坐起来，又那样来了一声，男人见势不好，边回头看边撤去……
217
第二天下午，沈小姐又来到昨天丢包的那家医院，胆怯地问：“小姐，再把住院簿拿给我看看好吗？”这时，沈小姐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风采，头发有点乱，在海边待了一夜，灰褂子也脏了。她精神疲惫，目光呆滞。
218
那小姐看她一眼，没好气地把本子扔出窗口……
219
沈小姐独自在街上走着，天渐渐地暗了。她来到一个烧饼铺前，看着烧饼咽了口唾液。伙计忙问：“来几个，小姐？”
220
沈小姐苦笑了一下，走开了。风吹来，她的眼眯着，走得很慢，不知道走向哪里……
221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栈桥边有个巴黎西餐厅。
222
家驹赵东初和寿亭在靠窗的桌边坐着。窗开着，白纱窗帘飘舞。寿亭上身绸大褂，足登千层底礼服呢黑布鞋，裤脚上还扎着绑腿，整个打扮与环境很不相称。菜还没来，寿亭拿着那刀叉玩弄，觉得很有意思。
223
东初说：“六哥，我这次来青岛，一是进点儿日本坯布，再者我大哥让我问问你和家驹，有没有迁济南的意思。”
224
“噢？怎么想起这碴儿来了？”寿亭眼睛转着。
225
东初接着说：“是这局势。日本人占了东北，青岛街上的日本人也很狂，虽说还没占，但这是早晚的事。其实他们从德国人手里抢过青岛之后，这一二十年根本就没走，和占了也差不多。”
226
家驹说：“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日本人高兴，那些浪人喝醉了酒，在光复路上调戏中国女人。我一看见日本人就生气。”
227
寿亭盯着东初，过了一会儿说：“在中国的地面儿上，我不光看见日本人，看见他娘的哪国人都生气。老三，我和家驹去了济南怎么干呢？”
228
“这好办，六哥。我哥说，现在日本人到处收购中国工厂，大华趁着当口，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你俩卖了这边的厂，咱们合到一块儿干，就能控制北平以南，长江以北这块地方。你又懂技术，又能干，家驹又是专学这行的，咱们要是合起来，就能和上海的那些大厂干一场，就能把他们全都赶出山东。”
229
家驹忙摆手：“千万别指望我，我在德国学的是印花，回来之后根本用不上。这你知道。”
230
东初说：“我大哥的意思正在这里。咱这些年就是染布，这花布的市场一直是上海人占着。咱们现在也算有钱了，也进台印花机，和他们争一下。”
231
家驹摇摇头：“东初，这印花布可不是那么简单。染布，蓝的染砸了，咱改黑的。可要是印布印砸了，布就废了。六哥一直不让干。咱厂里原来有台崭新的德国海德堡印花机，真是好机器。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可六哥半价给了孙明祖，就是青岛元亨染厂的孙明祖。当时我很心疼，我爹也不愿意。可后来看，还是六哥有主见。孙明祖把那机器弄回去之后，连一寸布也没印出来。翻来覆去地试机，还赔上了不少钱。”
232
东初往后一仰身子：“孙明祖是孙明祖，咱是咱，他没你这样的人，所以玩儿不转。”
233
家驹忙摆手：“别别别！东初，那印花布，特别是多色套印，一共得有十五六道工序，四五套色版，一遍一遍地往上对，可麻烦了。这些年我早忘了。如果将来咱们真要干印花，我倒是能从德国找工人，千万可别指望我。”
234
寿亭放下刀叉：“老三，这印花布也不难，只是那花布卖得太慢，只卖夏天这一季。咱现在是挣钱，不管印布也好，染布也好，什么卖得快，挣钱多，咱们就干什么。我觉得，印布是个方向，花布市场确实也是往上走，可我觉着好像还稍微早点儿呢！是不是还没真到时候呀！”
235
家驹算是看见了救星：“还是六哥说得对，现在还不到时候，买花布的人还太少。”
236
东初笑起来：“我算是看出来了，家驹，你是怎么省心怎么干。哈哈……”
237
家驹毫不隐瞒：“东初，说我是东家，我就是东家。实际上，我就是跟着六哥在青岛玩儿。除了和德国人谈判我当个翻译，六哥什么也不让我干。六哥知道我也干不了什么。惟一的一点用处就是天天给六哥念报纸。”
238
寿亭好像没听见家驹的话，他一直望着窗外，眉微微地皱着。良久，他正色对东初说：“东初，你回去转告东俊，你弟兄俩的人品我知道，都是正道干事的人，要是这局势再这样下去，我和家驹肯定会去投奔。青岛虽不肃静，可这大华染厂一年可是几十万大洋的流水呀！”
239
东初点头，听得很认真。
240
寿亭接着说：“上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我也和家驹商量过退路。可是现在就放了手，是不是早点呀？”
241
东初点点头，点烟。
242
家驹说：“六哥，实际上也不早了。不光咱中国乱，在欧洲，德国也是闹哄哄的。”
243
寿亭转向家驹：“家驹，你是我的东家，咱弟兄俩在一起也十来年了，我就把你当亲兄弟看。你别慌，日本人在青岛也不是一天了，我觉得暂时还不要紧。不要紧不是说没有事儿。滕井找过我三回了，可咱这工厂现在不能卖。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说一千，道一万，咱不怕。进，咱可以干下去；退，有济南东俊东初兄弟们托着，沉得住气。现在我不想别的，就想怎么趁这个乱劲狠赚一把，然后再走。”
244
东初指着寿亭笑了：“六哥，你真让我哥猜对了。”
245
“怎么着？”寿亭问。
246
“我大哥说，你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看哪家棺材便宜。哈哈！”
247
寿亭问：“咱苗哥好吗？”
248
东初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天我哥去苗哥家，说了想拉你到济南的事儿，苗哥很高兴，他说他新学了几招，准能破你的巡河炮。”
249
寿亭说：“苗哥在钱上一点不在乎，可要是输盘棋，半年忘不了。前两天来信，还想着年初六输给我的事儿呢！”
250
东初说：“苗哥当初只身海外，一个人在剑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伴儿，就一个人在学生宿舍里按着什么《橘中秘》、《梅花谱》自己下棋。你那套是张店大街上学来的，野路子，苗哥没见过，所以顶不住。”
251
寿亭感叹：“当初我站在苗哥家的大门洞里喊，就喊了一声，苗哥就从北屋里出来，拿着馍馍递给我，我都不信这是真事儿。他说‘快吃吧’，我立刻就给苗哥磕了个头。苗哥的泪接着就掉下来。唉，苗哥这人真善呀！那时候苗哥真精神呀！身子也直，眉毛扬着，那真是美男子！可是年下我见他，觉得他老得挺快。唉！”
252
东初说：“也是操心呀！那么大个摊子，全是他顶着，去欧洲进机器，进了机器回来再指画安。唉，都不容易呀！”
253
寿亭转向家驹：“一会儿你给小丁说，再去码头上订一篓子好螃蟹，让东初带给苗哥。我忙得把这事给忘了。他娘的，这就是忘恩负义。”
254
家驹说：“咱吃着饭，我让小丁这就去码头，再回来接咱也不迟。”说着站起来走出餐厅，出来给小丁交代着。
255
菜上来了，大家准备吃。家驹正要往寿亭的杯子里添红酒，寿亭用手一挡，从桌下拿上一瓶没商标的白酒来。东初家驹急着想制止，他已经咬开瓶盖倒上了。站在一边的白俄侍应生撇嘴耸肩。寿亭眼一抬，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怎么着，笑话我？你这狗屁馆子我一天就挣仨。当心我盘过来把你轰出去。”
256
白俄侍应生委屈地摊手，表示自己无辜。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寿亭若无其事：“来，老三，家驹，干！”
257
东初急得伸过头来小声说：“六哥，在这西餐厅不能大声说话。”
258
寿亭停住了酒：“噢？还有这规矩？”他的嗓门根本没减，“我这还没喝酒呢！要是下去半瓶，动静还大。来，干！他娘的，哪来的这些规矩。”
259
旁边的一对青年男女嫌恶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站起来走了。家驹冲人家点头道歉。东初家驹对视无奈。
260
寿亭笨手笨脚地用叉子挑西红柿片，怎么也挑不起来，家驹东初替他着急。寿亭挑烦了，一扔刀叉，回头对那白俄侍应生说：“去，给我拿双中国筷子来！”
261
海上升明月。
262
餐厅门口，司机打开车门。寿亭说：“你俩走吧，我沿着海边走走，想点事。”
263
“六哥，要不让小丁送东初，我陪你走走？”家驹说。
264
“不用，你们走吧。东初，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回去问你哥好。”
265
东初拉起寿亭的手：“六哥，遇事不能着急。我看你酒也喝得太多，当心伤身子。现在也是大厂的掌柜了，没必要总去车间干活。”
266
寿亭淡然一笑：“酒不能不喝，活不能不干。没事，没事。哎，老三，我忘了问你了，这西餐的菜倒还马马虎虎，可是干吗最后给咱喝服药呢？”
267
“药？”东初不解。
268
家驹一甩手：“嗨！六哥是故意的，他说的是咖啡。”
269
大家笑起来。
270
道德经
论语
孙子兵法
禮記
孟子
尚書
詩經
周易
简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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