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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陈海洋绝对属于多数派,因为有了儿子朵朵这个铁杆盟友的支持,他轻而易举地掌握三分之二的多数票。所以,家里的大事小情,只要妻子艾艾发扬民主,他就能够获得主动,这样的境况比在单位强多了!可惜的是,少数派的艾艾,大多数情况下,是并不发扬对她不利的民主的,而以户主自居,实施独裁统治。当然,独裁统治历来是要受到反对的,国家如此,家庭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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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就是当之无愧的反对独裁统治的先锋队和主力军,每次面对艾艾的独裁统治,都是朵朵率先吹响了反对独裁统治的冲锋号,并且打响了第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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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是盼到星期五了,朵朵急急忙忙吃完晚饭,撂下筷子跑到客厅打开电视看动画片,早已吃完饭等着打扫战场的皎皎看着朵朵的碗说:"哎,朵朵,你的汤怎么又没喝净!"朵朵从客厅的大沙发里探探头,不满地瞪了皎皎一眼,说:"找事呢不是,什么叫喝净啊?是不是得让我用舌头把碗添添,省得你洗了才叫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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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朵朵这么不讲理的情况,陈海洋是绝对不护短的,他放下筷子,声音低沉地对朵朵说:"陈朵朵,过来把你碗里的汤喝干净!"陈海洋轻易不叫朵朵的大名,一旦叫了,就表明了他的态度。朵朵虽然顽皮,虽然不听他妈的话,但是却听他的,真是一物降一物!于是,陈海洋每次就觉得儿子很给他这个当老爸的面子,隐隐地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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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听到他的话,朵朵没有顶嘴,一个侧身翻从沙发上翻了起来,几个箭步蹿到餐厅,端起碗呼噜呼噜喝完了碗里的剩饭,临走的时候顺便掰开眼皮扯开大嘴吐出舌头给皎皎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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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今年才十八九岁,也还是一个孩子,刚才被朵朵一句话噎得直翻白眼,白皙的脸上先是绽开了几朵桃花,然后又雾上了一层寒霜,显然是生气了。皎皎家里有一个弟弟,和朵朵年龄相差无几,要是敢和她这样说话,早大巴掌打屁股上了,还敢做鬼脸!可是,面对少爷公子般的朵朵,她却无计可施,只能委屈地噙着眼泪,心里暗暗骂着:"陈朵朵,你混蛋,好心当成驴肝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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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看着泪眼蒙��的皎皎,本想安慰两句,可是看了看旁边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吃饭的艾艾,还是忍住了。皎皎是他的远房亲戚,论辈分该管他叫叔。去年皎皎高中毕业,她的父亲,也就是他的远房表哥大奎,带着皎皎来到了他家,说:"兄弟,你是个当市长的,家里没个保姆怎么能行?皎皎是咱自家闺女,就留在你这儿帮着干点家务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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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家的保姆大梅正好回老家结婚了,后来又找了几个,可是艾艾不是嫌人家不讲卫生,就是嫌人家没有眼色,再不就是不勤快或者人长得太丑,丑了就换个漂亮的吧,艾艾又说人家妖冶,这样的人留在家里不放心。反正来个保姆艾艾就拿用顺手的大梅和她们比,鸡蛋里挑骨头。那些天,家里的保姆走马灯似的你去我来,好多连名字都没有记住。儿子朵朵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家里穿梭,又说起了怪话:"哎,我说咱家什么时间改家政服务部了?"可是就这样也没有一个让艾艾中意的,他有些烦了,就说:"我说你这是找保姆呢还是挑儿媳妇呢!照你这个挑法,挑出来的保姆可以到我们市政府接待办当接待员了!"谁知艾艾脖子一梗,说:"我挑的保姆就是要水平不低于你们市政府接待办的接待员,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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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这种人,你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就由她瞎折腾去吧。陈海洋心想,人家要有那个水平,谁来给你当保姆!果然,市政府接待办接待员水平的保姆不是好找的,哪怕是市长家。走马灯似的换了无数个保姆后,艾艾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慢慢地,介绍保姆的就少了,再慢慢地,知道艾艾挑剔,就没有人敢来试工了。无奈,神情落寞的艾艾只好重新系起围裙,站在锅台前忍受烟熏火燎。那阵子,艾艾的脾气,就像炒菜锅里烧得嘶嘶冒烟的花生油,随时都会着起来。面对成了易燃易爆物品的艾艾,陈海洋尽可能不去招惹她,还使着眼色让朵朵也躲得远远的,心说都是自找的,让你还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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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大奎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领着皎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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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以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艾艾,对皎皎也不会看上眼的。现在农村的妮子,也是娇气得很呢,一个个小脸粉扑扑的,小手白嫩嫩的,家里大人根本舍不得让她们下地干农活,何况皎皎才这么大点的年纪。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个多月的烟熏火燎,让艾艾痛苦得有了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感觉,她开始怀念往昔那些有保姆的美好日子。怀念往昔那些有保姆的美好日子的艾艾,脑海里就不自觉地放弃了找市政府接待办接待员水平保姆的念头,只想着能够早日脱离家务苦海,于是,看到大奎领着皎皎来,就感觉人家是雪中送炭,感激得很。艾艾一把拉过皎皎的小手抚摩着,亲热得不得了,不等陈海洋说话,就表态说,那就太谢谢大奎哥了,是呀,皎皎是咱自家闺女,在这就和在家里一样,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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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那生怕人家反悔似的急不可耐的样子,让陈海洋看了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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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贸然上门,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的表哥大奎,听了艾艾的话,倒是喜出望外,笑得满脸枝枝杈杈的,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有妹子你招呼着,我当然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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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偷偷瞪了艾艾一眼,他不想让皎皎在这当保姆,一来大家都是亲戚,皎皎又是个刚走出校门没几天的妮子,让人家来伺候你,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二来呢,这个表哥大奎,在老家一向以眼皮子活泛著称,今天热和着领女儿上门来做保姆,还不是图着以后让他能给皎皎找个好工作。要说给皎皎找个好工作对于他这个常务副市长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张张嘴就安排了,他怕的是一开了这个头以后就收不住了。消息传回老家去,那些七大妗子八大姨和数不清的拐弯抹角的亲戚知道了,哪个不眼红!老家人爱攀比还爱较真认死理,好,既然你能给一个远房侄女安排工作,那这些比皎皎还要近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们,你就看着办吧!到那时口子一决堤,想再堵着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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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容光焕发的艾艾才不想那么多呢,她站起来拉着皎皎就去了厨房,说大奎哥,你等着,我和皎皎给你做俩菜,你和海洋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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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奎求之不得,感激地说那老好,那老好,那就麻烦你了,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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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陈海洋坐到了沙发上看报纸。在单位没有看报纸的时间,陈海洋养成了把报纸带回家看的习惯。翻开《玉州日报》,他发现近来报纸开始连篇累牍地刊登介绍鸡冠花种植和市民群众喜欢鸡冠花的文章,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搞什么鬼名堂?!这些文章没有看头,陈海洋便把报纸翻得哗哗响,看报变成了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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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对面沙发上嗑瓜子的艾艾,听到哗哗声,瞪了陈海洋一眼,一反常态地说:"哎,你哗啦什么呢,还让不让儿子看电视了!"陈海洋奇怪地看着艾艾,艾艾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她一直反对朵朵看动画片,说朵朵这个年纪看动画片太幼稚,今天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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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艾艾丢掉手中的瓜子皮,侧过头笑眯眯地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的朵朵柔声细语地说:"朵朵,妈妈在市青少年宫给你报了个作文辅导班,老师很有名的,一个星期两次,到时你准时参加好吗?"说着就把不知从哪摸出的听课证递给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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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眼睛不离电视屏幕,却还能准确地接过听课证。拿到听课证,朵朵用不屑的目光扫了一下,手一挥,听课证就长了翅膀般,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飞向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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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课证像蝴蝶一样在空中优雅地飞舞着,还没有落到餐厅的地板上时,艾艾已经触电般尖叫着陈朵朵的名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刚才的柔声细语变成了声嘶力竭。艾艾仍旧是用她那细细尖尖的葱白食指,指着朵朵的后脑勺,不过今天这葱白食指却抖得厉害,脸上的五官也扭曲变了形,有点像朵朵正看的那部动画片中的女妖。女妖一样的艾艾很伤心,伤心透顶!朵朵这孩子,怎么对她这个当妈的有仇似的,好像她这个当妈的上辈子欠了他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唉,这孩子要不是亲生的也罢了,可是,朵朵确实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呀!眼泪在艾艾的眼眶里打转转,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可是朵朵还没长大呀,怎么就这样?艾艾恼怒得真想狠狠打朵朵一顿,可是一想不行,依朵朵的个性,真的打了,恐怕只会让他更加敌视自己。于是葱白食指就缩了回来,两手捂着脸跌坐在了沙发上,这可该怎么办呀,我的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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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艾艾伤心欲绝的样子,陈海洋也觉得朵朵有些过分了,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也不理解大人的苦心呢!可是话说回来了,艾艾你也是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给孩子报作文辅导班为什么不先征求征求孩子的意见呢!本来陈海洋是想帮艾艾批评批评朵朵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艾艾你也真是的,不怪儿子把听课证给你扔了,报名之前,为什么不先和儿子商量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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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正有火发不出去的艾艾终于炸了,她正憋屈着呢,她正找不到出气筒呢,陈海洋来得真是时候,谢谢了!艾艾迅速地把她那葱白食指伸向了陈海洋的鼻子,满腔怒火火焰喷射器般轰轰喷发出来:"陈海洋,都是你把朵朵惯成这样的,知道吗,是你让他好坏不明,是你让他香臭不分,是你把朵朵给毁了,你知道吗陈海洋……"伴随着满腔怒火的喷发,艾艾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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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夺眶而出的眼泪并没有吓住朵朵,朵朵这些孩子是喝着娃哈哈看着唐老鸭长大的,一个个小小年纪就成了人精。他们知道女人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至于女人吗,哈哈,女人有泪随便流!不是吗,刚才皎皎的眼泪还没干呢,这边妈妈的眼泪又出来了,这让朵朵更加明白,其实女人流眼泪和男人流口水是一样的,太平常了,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可不必为之惊异。既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正好动画片也结束了,他陈朵朵要发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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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站起身,一声响亮的、九曲十八弯般的清嗓子声回荡在空中,这是他要发飙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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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朵朵的飙发出来,满腔怒火的艾艾猛地转回头,用那蒙��的泪眼瞪着朵朵,尖声呵斥道:"陈朵朵,又想耍什么鬼花样?听着,给我闭嘴,去把听课证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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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不以为然,还是要张开嘴巴发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方艾艾有你方艾艾的脾气,我陈朵朵有我陈朵朵的个性,咱们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眼看着飙就要像离弦之箭一样从朵朵的嘴巴里飞出射向艾艾,这时,忽然传来一缕奇异的电波把朵朵麻了一下,使得朵朵的飙没有能够发射出来。朵朵定睛细看,原来电波来自于父亲,他看到陈海洋正在冲他挤眉弄眼,还偷偷地向他摆着手。父亲的意见他向来是尊重的,于是就会心地一笑,不再理睬艾艾,把两个胖嘟嘟的小手背到屁股上,小大人似的一扭一扭回他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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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斗的艾艾失去了儿子这个对手,重新把矛头对准了陈海洋。艾艾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飞,好似蝴蝶振翅:"陈海洋,你拍着良心说说,朵朵的作文一直写得不好,老师批评过多少次了,我去给他报个辅导班,难道有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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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艾艾,你报辅导班是没有错的,但是儿子这么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尊重他,至少报名前要和儿子商量商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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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的手��在了腰上,看来是想要和陈海洋好好理论理论了。薄薄的嘴唇依然上下翻飞:"商量商量?你说得轻巧,我和他商量了他不同意报怎么办?再说,什么事都和他商量,我还算什么家长?陈海洋你说说,儿子从小到大,你都管了些什么,不仅什么都没管,还一到事上净帮着朵朵说话,就会没原则地做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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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的斗争实践,使陈海洋明白,和气头上的艾艾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这会要是被她粘上了,等于一脚踩上了牛皮糖,甩都甩不脱。他不想再浪费口舌,便站起身去书房,还没走到书房门口,背后又传来了艾艾轻蔑的嗤笑声:"陈海洋,看看你这副德行,怪不得斗不过人家钱良俊呢!依我看呀,你这一辈子就是让人家踩在脚下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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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在脑子里爆炸了,爆炸而起的碎片直冲脑门,然后从眼睛里嘴里耳朵里鼻孔里四处蹿出,让陈海洋一下失去了理智,他转身走回来逼视着这个叫艾艾的陌生女人,仿佛和她从来不认识。艾艾的话是一把利剑,一下刺中了他的软肋,让他十分受伤。儿子朵朵在家,他不允许艾艾这样在儿子面前贬低自己,有损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很显然,从他眼睛里嘴里耳朵里鼻孔里四处蹿出的手榴弹碎片击中了艾艾,艾艾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向后仰去,要不是扶住沙发就摔倒了。一场世纪大战看样已经无法避免……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脆脆的甜甜的诗朗诵:"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也飞不了鹰那么高!"啊,来得多么及时的一场春风细雨啊,春风细雨吹散了陈海洋眼中夺眶而出的怒火,滋润了陈海洋焦躁干枯的心田,他感激地回头看了看正站在房间门口调皮地看着他的儿子,突然就笑了。陈海洋笑着大步走进了书房,然后轻轻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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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的书房是一间真正的书房,房子的主人是书而不是他,他不过是时不时来这里休憩休憩浏览浏览的客人。环绕三面墙壁的六个大书柜,装满了数也数不清的书,这些书们平时是寂寞的,它们渴望得到这个叫做陈海洋的人的亲近,就像皇宫里三宫六院无数的嫔妃贵人们,渴望得到皇帝的宠幸那样。所以,当陈海洋走进书房时,它们都眼睛一亮,开始努力散发出自己身上独特而迷人的气息,向陈海洋昭示着它们的存在,想凭借自己独特而迷人的气息,把陈海洋吸引过来,让陈海洋打开它们、抚摩它们、阅读它们、宠幸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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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它们都失望了!今天这个叫陈海洋的人进来之后,看都没有看它们一眼,就一屁股陷进了沙发里,眼睛发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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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的陈海洋,脑子并没有发呆,而是在想着艾艾。艾艾今天撂给他的那句话让他受伤不轻,柔软的内心被无情地劐开了个口子,现在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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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开始怀念起那个曾经的艾艾了,他在脑子里费劲地搜索着往昔那个曾经的艾艾的样子,可是那个曾经的艾艾却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让他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能看清楚的只有今天的艾艾,一个和曾经的艾艾大相径庭的女人。唉,那个活泼大方、清新可爱、气质优雅、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艾艾哪里去了?难道时光就是这么打磨人的吗?难道造物主就是这么愚弄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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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但陈海洋并不放弃,仍试图走进记忆的深处,去找寻那个他刚刚认识时的艾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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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他和钱良俊踏着缤纷的落叶,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散步。那时,刚刚走进大学校园的新鲜感在他们身上尚未褪尽,身体里的血液整天沸腾着。看着脚下金黄的落叶,瞧着远处灯火辉煌的教学楼,他们畅想着美好的未来,憧憬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那一天能够早日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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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钱良俊,显然已经不是儿时那个流着清鼻涕、尾巴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听他使唤的小跟屁虫了!眼下钱良俊和他并肩而行,个头比他要高半头,块头也比他要大,看来是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对于已经和他平起平坐而且高了他半头的钱良俊,他很有些不是滋味,预感到钱良俊总有一天会大踏步超越自己的,而他要超越钱良俊则非常困难。就像今天散步,他需要暗暗加快步伐,才能赶上人高马大的钱良俊。按说他陈海洋是很自信的,他打小就是个耳聪目明的聪明人,可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钱良俊打破了他的自信。儿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跟屁虫钱良俊,一进入校门,便像鲤鱼跳了龙门,学习成绩好得让他眼红,而且根本不给他超越的机会。本来钱良俊是比他低一届的,但上小学三年级时钱良俊跳了一级,成了他的同学,后来他们便一直同学到初中、高中、大学。高考时,钱良俊的成绩比他高十几分,本来有机会上北大清华,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才和他一起填报了中都大学中文系,两人又成了大学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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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大学同学的二人有了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他就是在那天散步的时候,认识了艾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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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一个落叶归根的日子,数不清的金黄色落叶,欢快地从大树上飘落下来,在林荫道上铺就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脚踩上去,弹弹的,柔柔的,很是惬意。陈海洋感觉秋天是很有情调的季节,秋天金黄色的色彩相比于春天的嫩绿、夏天的墨绿、冬天的雪白,更加富有诗情画意,更加给人以联想,使人仿佛行走在童话当中。金黄色的落叶不时飘落在头上,而更多的落叶则在他们眼前翩翩起舞,完成它们落叶归根前最后一次短暂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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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走到学子雕塑亭的时候,两个女孩的谈话声吸引了他。他循声望去,看到亭子里坐着两个衣着长相反差很大的女孩。路灯虽然有些昏黄,可是他凭借着聪耳明目,依然可以轻松地分辨出,吸引了他的目光的声音是那个穿着红色夹克的女孩发出的,女孩身材苗条,白皮肤大眼睛十分漂亮。和这个红夹克女孩紧挨着的,是一个穿着花格粗布褂子的女孩,看上去很健壮,黑黝黝的皮肤红脸蛋,一副典型的农家女孩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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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手里各拿着一片金黄色的法桐落叶挥舞着,似乎在高兴地争辩着什么,脸上洋溢出的青春笑容,让人怦然心动。他注意到,钱良俊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注视着两个女孩。哦,他突然明白了,原来是两个女孩发出的乡音吸引了他们啊!他们两个从未出过远门的游子,在满是异乡口音的中都大学,猛然听到熟悉的乡音,该有多么的亲切和激动呀!自从离开家乡来到中都大学,除了他们两个人说话,很久没有听到第三个人说乡音了。今天听到乡音,而且是两个女孩子的乡音,真让他们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和钱良俊对视了一眼,相互给对方充上一点自信的电流,然后同时朝着两个女孩的方向潇洒地一甩头,像两个无畏的战士,勇敢地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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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两个女孩身旁,是他先开的口,用的是那典型的、只有平声而没有其他声调的家乡话向两个女孩问好:"你闷(们)郝(好)!"两个女孩愣了一下,手里挥舞着的法桐落叶停了下来,继而兴奋地跳了起来,向他俩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说:"是老乡吧?太好了,没想到在中都大学还能遇到老乡!"他看到两个女孩伸过来的手,一个手指葱白一般尖尖细细,另外一个手指则豆角一般短短粗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的手越过手指豆角一般短短粗粗的女孩的手,握住了手指葱白一般尖尖细细的女孩的手,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鄙人陈海洋。"女孩的小手很滑腻,握了一下马上抽了回去捂着嘴笑,说:"两眼泪汪汪!泪呢?怎么没见你的泪?"女孩的长发被阵阵秋风吹拂得有些蓬乱,蓬乱的头发好像扫在了陈海洋的心里,痒痒的,麻麻的,让他有些心慌,便脱口说道:"那是老皇历了,咱们现在应该是老乡见老乡,心里喜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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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钱良俊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把手和那个手指豆角一般短短粗粗的女孩的手握在了一起。本来这个手指葱白一般尖尖细细的女孩是面对着他,而且他已经向她伸出了手,但是却被陈海洋捷足先登了,心里便有了几分不乐意,木棍一样直直地戳在那里,看陈海洋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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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是他们邻乡马家堡的,和他们村直线距离不过四十来里,是真正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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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洋没有想到,在那个落叶归根的秋日里,他们四人两对的握手,竟然成就了他们各自的姻缘。七年后,那个穿着红色夹克、身材苗条、白皮肤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嫁给了他,女孩名叫方艾艾。而在他和艾艾结婚的头一年,那个看上去很健壮、黑黝黝的皮肤红脸蛋、一副典型农家女孩模样的女孩则嫁给了钱良俊,农家女孩模样的女孩有一个洋气的名字,叫陈芳菲。后来好多人开玩笑,说他们这两对是老天爷点错了鸳鸯谱!明摆着嘛,漂亮的艾艾嫁给钱良俊那才叫郎才女貌呢,嫁给他陈海洋,嘿嘿,说出来不太好听,有点像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听了这些玩笑话非但没有生气,相反还很得意,洋洋自得的那种得意。想想,能让鲜花插在牛粪上,那是需要本事的,对不?这句话从另一方面证明了他陈海洋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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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那个把文学拔得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的年代,要是有了会写诗这个本事可是了不得的。凭借这个本事以及校园诗人的头衔,他的身上便笼罩了一层绚烂而神秘的光环,这层绚烂而神秘的光环不但弥补了他自然条件的不足,还使他的形象高大起来。在校报发表了几首小诗后,他渐渐成了中都大学小有名气的人物,号称中都大学的汪国真。一旦和著名诗人汪国真沾了边,他就从凡人堆里脱胎换骨了,就能够把同样对艾艾着迷万分的钱良俊和那些钱良俊们比得黯然失色。回想过去,那时的校园诗人陈海洋,以诗人的身份去征服那个名叫方艾艾的女孩,可以说是牛刀杀鸡易如反掌。真的,就是牛刀杀鸡,太易如反掌了!现在想起来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他当年仅仅用了一首百十个字的小诗就征服了艾艾,让艾艾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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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艾艾年纪和皎皎差不多,和他们一样也是刚上大学一年级,读的是历史系。刚上大学一年级的艾艾,和那时的许多女大学生一样,单纯而幼稚,幼稚而多情,多情而伤感,很容易被文学作品里营造的虚假感情所迷惑。他们认识后的第二个学期,不知从什么时间起,艾艾忽然开始迷上了古典名著《红楼梦》,每天晚上蜷缩在被窝里读得神魂颠倒,而且边读边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整个就是一个现实版的林黛玉。许多迹象表明,那时的艾艾已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宿舍熄灯后,艾艾拿着长把手电筒,把头缩进被窝里,逮虱子一般地看《红楼梦》。天长日久,艾艾看得视力急剧下降,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的,学习成绩也直线下滑。更为严重的是,深更半夜,同寝室的室友们常常被她半夜三更狼嚎鬼哭般的失声痛哭惊醒,一个个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而平时说话呢,艾艾也是词不达意,精神已经到了错乱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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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很久以后才得到这个消息的,那时艾艾的好友陈芳菲已经找了无数人,用了无数办法去拯救她,无奈艾艾中毒太深,怎么也不能从那个虚幻的世界里自拔,而别人用了吃奶的力气也同样不能把她拔出来。也是有病乱投医,陈芳菲找来找去就找到了他和钱良俊。钱良俊听了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把每晚到艾艾的宿舍开导艾艾变成了功课,想借机加深和艾艾的感情,无奈所开药方并无新意,早已被他人用过无数次,一个月下来没有一点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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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思苦想了一整天,他决定以毒攻毒,和艾艾深入探讨《红楼梦》。熬了几个通宵重新通读了一遍《红楼梦》后,他以半个红学家的身份,来到了艾艾的宿舍。他看到躺在床上的艾艾眼睛是空的,像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艾艾的葱白手指一圈圈地绞着黑油油的头发,一副自怜自哀的样子,可不就是个林黛玉吗!他坐到艾艾的床边,在艾艾眼前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红楼梦》,艾艾的眼睛猛地就亮了,马上还魂一般坐了起来,一把抢过《红楼梦》放到胸前,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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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乐呵呵地看着艾艾,说:"艾艾,听说你也爱看《红楼梦》,我可算是找到同好了,咱俩得好好探讨探讨!"刚开始,艾艾半信半疑,待到陈海洋红学家一般和她一一道来,艾艾信了,继而兴奋了,乐得合不拢嘴,像是找到了知音。一天,两天,时间过得像小河流水,慢慢地就把陈海洋肚里现学现卖的那点红学之水流光流净了。于是,他就每天去图书馆借书加班熬夜地往肚里继续灌红水,闹得是疲于应付!时间长了,看看这也不是办法,他就在和艾艾的红学交流中,有意地把现实世界的景况不时地搀和到其中,一会是虚幻世界,一会是现实世界,让它们交替出现,轮流坐庄。末了,他引用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说:"艾艾呀,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的是排满,流言家看的是宫闱秘事,艾艾你看见的是什么呢?"艾艾没有答话,但是两条细长的蛾眉开始聚在了一起,陷入了沉思。就这样,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他无声无息地把艾艾一步一步引出了《红楼梦》的泥潭。最后,他还写了一首名为《贾宝玉》的诗,作为二人的红学研究成果,赠给了艾艾。诗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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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首小诗,彻底唤醒了艾艾,也让艾艾认识到了作为诗人的他陈海洋的价值。刚刚从《红楼梦》的虚幻世界里走出来,回到现实世界的艾艾,一时间内心充满了对才华横溢的校园诗人陈海洋的无比崇敬,继而由崇敬衍生为爱慕,由爱慕发展为爱情,最终成就了他们的姻缘,也经年累月地造就出了如今和他格格不入的艾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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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这场爱情的竞争中,钱良俊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且败得毫无怨言。但是,大学毕业步入官场后,他们所走的道路好像又应验了一句俗话:情场得意,官场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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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不是如此吗?他当年确实是情场得意了,今天不就官场失意了吗!而当年情场失意的钱良俊,如今却官场得了意,并且不是一般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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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早知道这就是命,他不知道当年靠着一首小诗赢得了艾艾的芳心,应该是喜还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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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艾会怎么想呢?要想公道,打个颠倒!自己要是艾艾,现在会怎么想呢?自己在费尽心思地去寻找那个曾经的艾艾,而艾艾何尝不会在寻找那个曾经的陈海洋呢?脱下校园诗人外衣的陈海洋,身上早已没有了耀眼的光环,没有了耀眼光环的陈海洋,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赢得艾艾崇敬的目光呢,哪怕是当了常务副市长!想到这里,他开始有些明白艾艾为什么这么在意朵朵的作文了,是不是还有些别的因素在里面呢?他忽然有些怦然心动。唉!说不定艾艾是在儿子朵朵身上寻找自己过去的影子呢,说实话,难道你今天的陈海洋还是艾艾心中那个曾经的陈海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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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里的陈海洋微微摇了摇头,一阵困意上来,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上下眼皮缓缓地合了起来,最后一缕思绪飘离了脑海,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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