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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梅近来总是心事重重,下班一回家,就关上门,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李长友在走廊上晃了晃,见女儿房间的窗帘子也拉起来了。他没有喊,只是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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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特有的气候现象。"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青桐城还是黄梅戏的发源地。黄梅黄梅,是不是梅子黄时,家家坐在屋里,望着雨,说些乡土往事,于是就有了用小调唱出来的冲动,渐渐地,就成了一个剧种,走出了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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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红很少在家待着,剧团现在基本上是不唱戏了,即使偶尔唱一两场,也是由年轻的演员们来担纲,王月红她们早已是人老"戏"黄,上不得台面了。但是,王月红还是很少在家里,每天早晨一吃了早饭,碗丢在桌子上,步子便出了门。一小的老师们背后都说王月红跟了李长友,是福分。当然也有人一笑:"什么福分?对王月红是,对李老师就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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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福是祸,李长友不愿意多追究。二十多年了,王月红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李长友清楚。当年,李长友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到了三十岁还没娶上亲。王月红只见了一面,居然就同意了。这让李长友多少心里有些感激,也是这种感激,维系着这么多年的生活。一个人一生需要的太少了,一次感激,一缕温暖,都足以让他付出更多而不后悔。李长友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激烈变革的时期。每一次运动,李长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王月红,在每一次运动中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往往给了李长友生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这是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也是李长友内心里对王月红敬重和敬畏的重要因素。王月红每天出去,李长友从来不问她到哪里。王月红愿意说,你不问她也会说。她不愿意说,你就是问了,她能说实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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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友回到客厅,雨越下越大了。黄昏,天地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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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撑着伞回来了,他朝客厅里瞟了一眼,问:"妈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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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收了伞,抖抖雨,将它靠在门边上,边进屋边道:"姐怎么老是待在屋子里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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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能有什么事?"李长友嘴上答着,心里也在想这事。菜已经放在桌上了,罩着纱网。李小平上前揭开,用手拈了根豆芽。李长友没有制止,只是问:"你们那什么文学社,还在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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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搞。我们正在加强跟外面的交流,影响正在不断扩大。"李小平一说到这儿,眉毛都竖了起来,"北京,南京,还有重庆,都有人写信来,称赞我们的刊物大气,新颖,有观点,有思想。特别是有强烈的批判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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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李长友顿了一下,"还是得注意。我总感到那是政治。政治可是很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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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第一我们不反党。第二,我们所有的观点,都是从热爱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出发的。鲁迅先生还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呢。我们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唤醒一些人。这已经是一个正在看到曙光的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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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站着,望了望外面的雨。李长友叹了口气,让他去喊李大梅来吃饭。至于王月红,等会儿将饭和菜压在锅里,她很少有正点吃饭的。李小平到了李大梅门前,敲了下门,说:"姐,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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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吃到第二碗的时候,李大梅才进了客厅,李长友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只是给她盛了碗饭。李大梅坐下来,低着头,一粒一粒地捡着饭吃。李长友说:"吃菜啊!怎么了,大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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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友也不好再问,对于孩子,他一贯的方法是尊重他们。而且,在家庭中,他本身就长期处于从属者的地位,对孩子的管理,根本就不可能到位。两个孩子从小就是王月红管。李长友管了,不服。他看着李大梅慢慢地吃了一碗饭,又低着头,回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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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李小平到文化馆高玄那里校新一期的《一切》的稿子。路上,碰见妈妈王月红和一个差不多五十岁的男人一道,共撑着一把伞,正从文化馆边的巷子里出来。他老远看见了,先是一愣。接着,他闪到了边上,看着他们两个人走过巷口,往广场方向走去。那个男人的背影厚实,穿件咖啡色的外套,个子大概有一米七五。王月红如同一只小鸟,贴在男人的身上。伞罩着他们的脸,却将他们相依偎的身形,呈现在了青桐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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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昏黄,这让李小平暂时感到心里好受些了。街道上行人也少,而且下雨,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人看见这雨中伞下的一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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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带着这种心情,到高玄的房间里校稿子。高玄不在,出去了,说是食品厂那边有个文学女青年,约他去看一篇小说。李小平校了三篇,脑子里挨个走着的,不是打印出来的文字,而是刚才雨中的那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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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路上,一片安静。雨后,空气清新,甚至有一些乡野的气息。也难怪,小小的青桐城的四周,都是田野。这广大无边的雨,一定把那田野上的气息携带过来了。八十年代,三万人口的小城,其实与乡村血肉相连。城边是田,田中是城。整个小镇,除了商业,机关和学校,总共只有四座工厂。工业化的气息,在这个小镇里还仅仅是慢慢游荡的一缕幽灵。四座工厂里的工人,加起来也才一千人。包括他们的家属,也超不过五千人。这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化和小商业化城镇,安安静静地卧在龙眠山脚下。那份宁静!十五年后,李小平再回头一看,城市已经扩大了将近十倍。没有哪一个角落,能让人安静地坐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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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四周,每个角上都有一盏路灯。虽然不太亮,但是照着,广场上也便有几分茫白了。雨后的雾气,还在路灯的光里眩晕着。北边,文庙门前,正聚着一群人。明明灭灭的烟火,不时照亮那些年轻而夸张的脸庞。李小平知道,那是樊天成他们那一伙人。这些人,几乎每天晚上九点,都是在文庙门前集中。嬉闹的声音,一直在广场的上空回荡。有时,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李小平收回眼光,正要折进庙前街,却看见鲁田急匆匆地跑出来,直往文庙前奔去。鲁田这丫头,也和樊天成掺和上了?李小平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老是碰见这样让人烦心而难以解释的事情?他的心一疼,停在街口上。鲁田已经跑到那群人中去了,接着,李小平就听见樊天成在叫唤:"田姑娘,来,让哥哥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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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一阵恶心。他移了移步子,甚至想冲上去,给樊天成一个巴掌。鲁田也是他樊天成这样的流氓亲的?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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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哗"地响起叫好声,"大哥能耐!什么时候也给我们小弟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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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想亲?死去吧。"接着就是拳头打在身上的声音,再后是一声惨叫。人群里一下子静了,樊天成问:"田姑娘,高兴吧?不行,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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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又响了,惨叫声再次划破雨后的广场。李小平加快了步子,冲到了人群边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鲁田正抽着烟,靠在樊天成的身上。他拉着鲁田就走,鲁田问:"干什么啊?李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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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嗬,李小平?小平老师来了,敢抢我的姑娘了?"樊天成伸了手,好几个人上来拦住李小平。李小平瞪着樊天成。樊天成走近来,在李小平的脸上比划了一下,说:"你喜欢鲁田,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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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姑娘可是我们的小妹子,你不喜欢来起哄干什么?田姑娘,你喜欢这小子吗?"樊天成转身对着鲁田,鲁田往李小平的身边靠了一下。这一靠,让李小平陡地生起了一股子英雄气。他大声道:"我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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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今晚上,你就当着我们兄弟的面,跟田姑娘咬咬嘴。不过,要深一点。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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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这一下子蒙了,他不可能想到樊天成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他拉了下鲁田。鲁田又往他身边依了依。李小平道:"鲁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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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来吧,李小平。兄弟们,快过来看着,十块钱一张票,真人亲嘴表演。"樊天成大声地嚷着,声音在广场上撞过来撞过去,显得焦躁而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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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望着樊天成,足足盯了两分钟。然后,他一转身,抱着鲁田,将嘴压在了她的嘴上。鲁田并没有挣扎,而是像排练过似的,张开了嘴,两张嘴贴在一块儿。李小平的舌尖甚至抵到了鲁田的舌头。一阵震颤,李小平赶紧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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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天成大概不会料到,县一小的李小平老师,在1986年的夏天,在这个雨后的广场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深深地亲了鲁田的嘴。他冲上来,在李小平的脸上使劲地扇了两个耳光,然后挥了挥手,说:"兄弟们,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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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平问鲁田:"不好好学音乐,怎么跟他们搅到一块儿了?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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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我?我刚才看见你是一个人跑过来的。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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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星期天,我从陈老师那儿上课回来,被樊天成他们拦住了,非要我做他的妹妹。他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让人办了我,还有我姐。他说我同意了,他就会保护我。今天晚上,也是他让人送信,约我出来的。说真的,小平哥,我心里很怕,特别是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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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沿着球场,走了两圈,谁也没说话,然后,就进了庙前街,进了一小。到鲁田家门口时,鲁田突然拉住了李小平的手:"李小平,记着,你可是亲过我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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