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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英雄路

第一辑 静夜功课

属类：- -[作者: 张承志] -[阅读: 1412]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子夜清时，匀如池水的夜静谧地等待着，悄悄拍了拍，知道小女儿这回真地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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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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蹑脚摸索，漆黑不见门壁。摸索着突然踢了椅子一下，轰隆砰然的炸响惊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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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晕眩了刹那。屏息听听，暗幕中流响着母亲女儿的细微鼾息――心中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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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至椅子坐下，先静静停了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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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么？没有一个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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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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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四合。肌肤上滑着一丝触觉，清晰而神秘。我突然觉察到今夜的心境，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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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微明的窗棂上星光如霜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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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悄坐下了，点燃一支莫合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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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晃闪着的一星红点，仿佛是一个异外的谁。或者那才是我。窗外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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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沉夜；黑暗充斥般流溢着，不知是乌云正在浸入，还是浓夜正在漾出。其中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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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红灼是我的魂么，我觉得双目之下的自己的肉躯，已经半溶在这暗寂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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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那红亮静止了，仿佛不愿扰乱此界的消溶。于是我坐得牢些，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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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或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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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夜。我惊奇一半感叹一半地看着，黑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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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透明的视野中撕絮般无声裂开，浪头泛潮般淹没。黑的粒子像溶了但未溶匀的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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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趁夜深下着暗力染晕着。溶散有致，潮伏规矩，我看见这死寂中的一种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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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力，如一场无声无影的角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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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痉挛了一下，触着的硬硬边缘是昨夜读着的书，高渐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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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窗外，遥遥有汽笛凄厉地撕裂黑布般的夜，绝叫着又隐入窗外沉夜。高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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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的盲眼里，不知那永恒黑暗比这一个怎样；而那杀人呼救似的汽笛嘶叫，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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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像是高渐离的筑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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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视界中的黑暗慢慢涌来，在我注视中闭合着这一抹余空――若是王侯根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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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音乐呢――黑潮涨满了，思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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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暗影里再辨不出来，满眼丰富变幻的黑色里f没有一支古雅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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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筑是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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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这样任意遐想一回。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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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墨终于染透了、晕匀了六合的纸，我觉得神清目明，四体休憩了。我静静地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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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等着，任墨般的黑夜一寸寸浸透我这一具肉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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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书者，我其其中信任的只有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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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夜阵中不见他，不见他的笔。渐离毁筑，先生失笔，黑夜把一切利器都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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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是的，我睁大双眼辨了许久，黑色的形形色色中并不见那支笔。只有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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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的混沌溶墨。春秋王公显然是会欣赏音乐的，而到了民国官僚们便读不懂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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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墨书。古之士子奏雅乐而行刺，选的是一种美丽的武道；近之士子咯热血而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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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是一种壮烈的文途――但毕竟是丈夫气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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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乌云般的黑暗在浸漫淹没，路被黑夜掩蔽得毕竟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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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残存着一丝惊异，仍然默默坐在黑暗的闭室之中。黑暗温暖，柔曼轻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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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墨的清黑涤过心肺，渐渐海上来，悄然地没了我的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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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爱读两部书，一是《史记・刺客列传》，一是《野草》。可能是因为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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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薄为文，又盼添一分正气弥补吧，读得很细。今夜暗里冥坐，好像在复习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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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正中，只感到黑分十色，暗有三重，心中十分丰富。秦王毁人眼目，尚要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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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这不知怎么使我想着觉得战栗。高渐离举起灌铅的筑扑向秦王时，他两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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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暗是怎样的呢？鲁迅一部《野草》，仿佛全是在黑影下写成，他沉吟抒发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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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黑暗，又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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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静夜中的功课，总是有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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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烃地我习惯了这样黑夜悄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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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深深地喜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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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这启示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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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静地坐着不动，心里不知为什么在久久地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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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依然温柔，涨满后的深夜里再也没有远处闯来的汽笛声。我身心溶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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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浪摇，这黑暗和我已经出现了一种深深的默许和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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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再是以前那种封闭道路的围困了。此刻，这凌晨的黑暗正像一个忠实的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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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把我和我的明日默默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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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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