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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

九、路上

属类：- -[作者: 陆天明] -[阅读: 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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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说出个头尾来，一路上，我俩故意放慢了步子，还专拣背静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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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桂花家安在干沟边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干沟底下那一大片“黑户区”。她家离场部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很近。走这一路，她果然跟我说了一路。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说出个头尾来，我俩故意放慢了步子，还专拣背静处走，比如，走雪深风大的林带，或居民点柴禾堆麦草垛的背后。但凡说到重要处，马桂花还会特地站下，以便让自己能说得更从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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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诉我，实际上，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冈古拉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情。她说她“说的这些绝对是实话”，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你们都上当了，都上了高场长的当。关于拘押退伍军人的谣言，是他自己散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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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冈古拉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情？你吱麻鬼叫个啥底呢？”我一下愣愣地站那儿了。当时正走到场部养鸡场背后的那个小高包上。那里有两三户人家住在半地窝子里，房顶上堆满了玉米秸。那昏黄的油灯光从被玉米秸压得扁扁的窗户子里挤出，像两头躺在地上的老狼，没精打采地眨着疲惫的眼睛。“他干吗要造自己的谣，干吗要在各级领导跟前糟蹋自己？他神经上有病呢？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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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可能只是想吓唬一下省里的那些头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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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唬一下省里的那些头头？他是三岁娃娃？！他知道自己这么干的后果吗？啊？这事儿不仅惊动了省内各级组织，而且惊动了北京高层！他准备咋个收场呢？啊？！”我压低了声音，从咬紧了的牙缝里恶恶儿地挤出这句话。我实在太气愤了。闹半天，我们从上到下这一大帮人居然全被这老家伙当傻瓜耍了一把。操，这算怎么回子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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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昨天晚上呢？又是怎么一回子事？”我控制住满腔的怒火，继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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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说吧。我那表舅肯定等得挺着急的了。”她请求道。我们又重新慢慢走了起来。这时走到了果园队的葡萄园边上。入冬前，所有的葡萄藤和果树都用麦草苇子和土埋住。这时看起来，就跟一个个坟包似的，绵延在略有些起伏的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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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要是没发生昨天晚上的事，这事大概也就过去了。高场长让我们把您送到丫儿塔……丫儿塔就是我们昨晚待着的那地方……就是要让您亲眼看一下，冈古拉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件。这些退伍军人过得挺好，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对对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齐齐的。赶开春，就准备让他们在丫儿塔犁地种小麦。这一点，一会儿，我那表舅也能给您作证。高场长就是想通过您的嘴，跟上头去说一声，冈古拉没事了，把这档子事画一个句号，万事就算了�┙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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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倒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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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在他看来，本来就不复杂嘛。他就是想出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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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气？出啥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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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猜想的。高场长他心里是不是真这么打算的，我不太清楚。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他心里一直不痛快，对上头一些领导老鼻子意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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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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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那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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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些退伍军人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对对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齐齐的’，那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子事？真安置得那么好，他们深更半夜的，闹腾个啥呀？你那位年轻的表舅又干吗要跑出来找人呢？”经我这么一问，马桂花脸微微红起，吱唔着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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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发生了一些事的，对不？”我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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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也……也没啥大事……”她偷偷地瞟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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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啥大事，总还是出了点事。对不？”我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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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他们……”她犹犹豫豫地，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没得到高福海和韩起科的同意，不敢跟我透露实情。逼也没用。还是别把她逼得太狠了，把她吓住了，不敢再接近我了，以后一点情况都捞不着，就更不好办了。于是我马上转换了个话题，以调节一下气氛。这时，离她家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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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跟我说，冈古拉要完蛋了，那是什么意思？”我稍稍停顿了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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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看我，一时没说话，看样子，这个问题同样让她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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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那些退伍军人会闹出大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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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这方面的担心。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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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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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内部有人在捣乱，在跟高场长过不去。”犹豫之后，她突然激动起来，满脸胀得通红，眼眶里一下涌出泪花，并再次说了那句曾让我惊诧不已的话：“……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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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有谁跟高场长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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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跟您说不清楚……”她说着低垂下头，双手紧抓住自己圆实的腿面，而整个身子却微微地颤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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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真有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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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知道……您真的不知道……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她的身子又一次微微颤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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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离她家只有一二十米的地方了，她突然站住了，一把拉起我，往一个柴禾堆后头躲去。我刚想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忙惊恐地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地从柴禾堆后慢慢探出头去窥视。这时，我看到，从她家里悄悄走出几个人。后来她告诉我，其中有朱副场长，有赵光的父亲赵大疤，还有两位“告诉您，您也知不道的”人，当然还有马桂花她父亲。还有一位，便是她的“表舅”，那个从“扣押地”逃出来的老兵娃子。这一群汉子出了她家门以后，便佝偻起腰，快步隐入林中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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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的了？”我小声问。我不明白，深夜里走出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引起她如此大的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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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赶紧冲我摇摇头，并惊恐地睁大眼睛，把颤栗的身子紧贴住柴禾堆，再用哀怜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祈求我千万别再作声。只等那几位闪进屋后深重的阴影里去以后，便拉着我，一溜小跑，蹿进她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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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有她妈在。一个比我妈年轻许多的中年妇女，也显得更有文化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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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把表舅带哪去了？”她急喘着问她妈，“表舅是来找我的。他干吗要带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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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她妈端详着我，自问自答道，“是顾校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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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忙微笑起，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真的见到她的家人，我又多少有些尴尬。你想啊，深更半夜，跟着人家的闺女从这儿蹿到那儿的，会让人家家长咋猜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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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带你表舅，去场部招待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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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招待所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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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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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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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妈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打量了我一眼，这才答道，“大概也是去找顾校长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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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表舅去找顾校长？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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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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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把赵大疤、朱副场长都叫到咱家来，干啥么？他到底想干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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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说了，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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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得帮着我劝劝我爸。他干吗非得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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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劝？啊？怎么劝？你们俩有谁会认认真真地听我来说一句？啊？”她妈心里似乎也存着天大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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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场长到底怎么了，爸为啥一定要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来反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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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这么说你爸。你爸没反对高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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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跟爸说了，我去找顾校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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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那嘴干吗？你们父女俩的事，谁的我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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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上招待所找不见您，他一定会想到，我把您带到这儿来见我表舅了……”她慌慌地转过身，焦急地跟我分析道。“快走。不能让他瞧见您在这儿……”说完，她又去求她的妈：“妈，一会儿，爸回来了，您别跟他说，我带顾校长来过这儿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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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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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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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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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得罪过您老人家，也得罪过我爸他老人家。可顾校长初来乍到，他没得罪您二位老人家啊。您为什么一定要让爸去记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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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谁去记恨谁了？我为什么要让谁去记恨谁？”她妈一下瞪大了眼睛，反问。“我真不明白呢，一个好好的家，一个好好的农场……怎么就会搞成这样……啊？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到底想干啥呢……啊？”她妈哀切地摇着头，悲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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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求您了！”马桂花抱住她妈的双手，用力地摇晃着，恳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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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妈用力挣出自己的手，向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父女俩谁也别来跟我说好话。我谁也不帮。我还是那句老话，总有一天，你们俩把我闹腾死了，这个家就太平了，你们俩也就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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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她妈的背影，马桂花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拉着我，往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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