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下了半个月还在下,天天都是鹅毛飘洒。草原一片沉寂,看不到牛羊和马影,也看不到帐房和人群,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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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们格外活跃起来,肆虐代替了一切,到处都是在饥饿中寻找猎物的狼群、豹群和猞猁群。使命催动着藏獒勇敢而忠诚的天性,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在獒王冈日森格的率领下,扑向了大雪灾中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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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时候,大黑獒那日就已经不行了,腰腹塌陷着,眼里的光亮比平时黯淡了许多,急促的喘息让胸脯的起伏显得沉重而无力,舌头外露着,已经由粉色变成黑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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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已经知道大黑獒那日不行了,这是陪妻子走过的最后一段路,它尽量克制着自己恨不得即刻杀退入侵之狼的情绪,慢慢地走啊,不断温情脉脉地舔着妻子,大黑獒那日停下了,接着就趴下了,躺倒了,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泪水一浪一浪地涌出来,眼睛就是不肯闭实了。冈日森格趴在了那日身边,想舔干妻子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哗啦啦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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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獒那日死了,它死在前往狼道峡阻击犯境之敌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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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冈日森格泪汪汪地站起来,就在那日身边用四条腿轮番刨着,刨下去了一米多深,刨出了冻硬的草地,然后一点一点把那日拱了下去。掩埋是仔细的,比平时在雪中土里掩埋必须储存的食物仔细多了,埋平了地面还不甘心,又用嘴拱起了一个明显的雪包,然后在雪包边撒了一泡尿,在四周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具有巨大慑服力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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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大黑獒那日走得这么仓促,这么不是时候,都没有给它一个从从容容伤心落泪的机会,它只能在心里呜呜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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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冈日森格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紧跟在獒王身后的,是一只名叫江秋帮穷的大灰獒,它身形矫健,雄姿勃勃,下来是徒钦甲保,一只黑色的钢铸铁浇般的藏獒,大力王神的化身,离徒钦甲保不远,是它的妻子黑雪莲穆穆,穆穆的身后,紧跟着它们的孩子出生只有三个月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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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多雪的冬天里,第一场獒对狼的应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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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房里躺着十二个孩子,十二个孩子是十二条人命,其中一条人命已经昏迷不醒了,昏迷不醒的孩子叫达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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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额头上有红斑的公狼咬了一口达娃。多吉来吧把达娃驮回到了帐房,达娃躺下了,躺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一是惊吓,二是饥饿,更重要的是红额斑公狼牙齿有毒,达娃中毒了,伤口肿起来,接着就是发烧,就是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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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要走了,他必须在今天天黑以前见到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如果他不出去求援,谁也不知道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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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来吧侧过身子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帐房四周的动静,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一直望到父亲消失在弥漫的雪雾里,望到狼群的气息从帐房那边随风而来。它的耳朵惊然一抖,阴鸷的三角吊眼朝那边一横,跳起来沿着它刨出的雪道跑向了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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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来吧知道周围有狼,三天前围住达娃的那群饥饿的狼,那匹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一直埋伏在离帐房不远的雪梁后面,时刻盯梢着帐房内外的动静。但是它没想到狼群会出现得这么快,汉扎西刚刚离开,狼群就以为吃人充饥的机会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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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看到三匹老狼已经抢先来到帐房门口,便愤怒地抖动火红如燃的胸毛和拴在鬣毛上的黄色经幡,瓮瓮瓮地叫着冲向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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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来吧在冲跑的途中噗的一个停顿,然后又飞腾而起,朝着站在雪道上的那匹老公狼扑了过去。它的眼睛瞪着老公狼,身子却猛地一斜,朝着右首那匹老母狼砉然蹬出了前爪。多吉来吧的一只前爪快速而准确地蹬在老母狼的眼睛上。老母狼歪倒在地,刚来得及惨叫一声,多吉来吧就扭头扑向了还在雪道上发愣的老公狼,这次是牙刀相向,只一刀就扎住了对方的脖子,接着便是奋力咬合。多吉来吧一口咬断了老公狼的喉管,也咬断了它的凄叫,然后扑向了左首那匹老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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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正在送来父亲和狼群的气息:父亲危险了,三匹老狼就是为了用三条衰朽的生命羁绊住它,使它无法跑过去给父亲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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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来吧狂跑着,带着鬣毛上的那条黄色经幡,跑向了狼群靠近父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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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迅速而有秩序地围住了帐房,三天前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突然跳出了狼群,迅速走到帐房门口,小心用鼻子掀开门帘,悄悄地望了一会儿,幽灵一样溜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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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额斑公狼首先来到了热烘烘、迷沉沉的达娃身边,闻了闻,认出他就是那个被自己咬伤的人,它觉得一股烧烫的气息扑面而来,赶紧躲开了。它一个一个闻了过去,最后来到了平措赤烈跟前,忍不住贪馋地伸出舌头,滴沥着口水,嘴巴迟疑地凑近了平措赤烈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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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开的狼道峡南边是来自多猕草原的狼群,北边是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狼群,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冷静地互相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现在是大敌当前――藏獒来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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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猕头狼研究着狼阵,又看了看飞驰而来的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走动了几下,便尖锐地嗥叫起来,向自己的狼群发出了准备战斗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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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多猕狼都竖起耳朵扬起了头,多猕头狼继续嗥叫着,似乎是为了引起领地狗的注意,它把自己的叫声变成了响亮的狗叫,叫声未落,席卷而来的领地狗群就哗的一下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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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朝前走去,走到一个雪丘前,把前腿搭上去,扬头望了望上阿妈狼群的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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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冈日森格明白,如果自己带着领地狗群从正面或南面扑向上阿妈狼群,上阿妈狼群的一部分狼一定会快速移动起来,一方面是躲闪,一方面是周旋,就在领地狗追来追去撕咬扑打的时候,狼阵北缘密集的狼群就会在上阿妈头狼的带领下乘机向北逃窜,这时候领地狗群肯定分不出兵力去奔逐追打,北窜的狼群会很快隐没在地形复杂的西结古北部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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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北部草原牛多羊多牧家多,决不能让外来的狼群流窜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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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冈日森格晃了晃硕大的獒头,沉思片刻,转身朝前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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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地狗群跑向了上阿妈狼群,跑向了狼道峡口的北边,越跑越快,以狼群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拦截在了狼阵北缘狼影密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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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冈日森格停下来,目光如电的眼光突然停在了一匹大狼身上,那是一匹身形魁伟、毛色青苍、眼光如刀的狼,岁月的血光和生存的残酷把它刻划成了一个满脸伤痕的丑八怪,它的蛮恶奸邪由此而来,狼威兽仪也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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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刨扬着积雪,直扑那个它认定的隐而不蔽的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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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吃力地行走着,有时候他只能在雪地上爬,或者顺着雪坡往前滚,跟踪他的狼群已经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跟在后面,截断了他的退路,一拨则悄没声地绕到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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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浑然不知,在心念的经声陪伴下,终于爬上了雪梁。他跪在雪梁之上,眯着眼睛朝下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狼群朝他走来,就像军队进攻时的散兵线,二十多匹狼错落成了两条弧线,交叉着走上了雪梁,一匹显然是头狼的黑耳朵大狼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不时地吐出长长的舌头,在空中一卷一卷的。黑耳朵头狼挺立在最前面,用贪馋阴恶的眼光盯着父亲,似乎在研究一个大活人应该从哪里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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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屁股坐到积雪中,低头哆嗦着,什么也不想,就等着狼群扑过来把他撕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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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尖锐的狗叫凌空而起。父亲猛地抬起了头,惊喜得眼泪都出来了,沿着拐来拐去的硬地面扑向狼群和跑向他的,是一只出生肯定超不过三个月的小藏獒。小藏獒是铁包金的,黑背红胸金子腿,奔跑在雪地上就像滚动着一团深色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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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藏獒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孩子,是个女孩,名叫卓嘎。卓嘎一个人跑来了,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母獒卓嘎胆大妄为地跑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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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近着父亲的狼群停了下来,转头同样吃惊地望着小母獒卓嘎,黑耳朵头狼用爪子刨了几下积雪,似乎是一种指挥,狼群的散兵线顿时分开了,五匹大狼迎着小母獒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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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喊一声:“卓嘎快过来。”喊着就站了起来,就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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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是多疑的,它们觉得在人和小母獒的大胆后面一定隐藏着深深的诡计――许多藏獒和许多人一定会紧跟着他们夹击而来,而避免中计的惟一办法就是赶快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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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耳朵头狼首先躲开了,接着二十多匹饥饿的狼争先恐后地躲开了,速度之快是小母獒卓嘎追不上的。小母獒停了下来,朝着父亲摇摇晃晃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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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不滚了,坐在雪坡上朝下溜着,一直溜到了小母獒卓嘎跟前,张开双臂满怀抱住了它,猜测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野驴河边没有别的藏獒,领地狗们都走了,獒王冈日森格不会来迎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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