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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江湖

正文 04、池大老爷

属类：- -[作者: 高阳] -[阅读: 321]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这位县大老爷姓的姓很僻，姓池塘的池，也不知他是真姓，还是假姓？反正池大老爷，官场中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因为池大老爷有几样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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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大老爷”的长处，第一是仪表出众；第二是服饰漂亮；第三是语言便捷；第四是态度谦和；第五最难，热心而慷慨，出手十分大方。因此头一天到省――浙江省城“禀到”，在接官厅上就结交了好多朋友。
2
从第二天开始，池大老爷就请客；请的不是阔客，而是跟他一样身份的候补州县――这个班子如果到省来禀到，当然是希望能补实缺；换句话说，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钱，要将本求利，与有些不由正途做官发了财，为生下地的儿子捐个七品官儿，或者做生意发达，捐个州县官，本人得到很多便利，父母可以讨个浩封的情形，大本相同。凡是希望补缺的州县官，所谓“听鼓辕门”，经常连巡抚、藩司、果司这“三大宪”都见不到；衙参站班，但望青睐一顾，能派个什么差使就已心满意足。无奈粥少僧多，得意的少，失意的多；那份失意的窘境，不堪言状，真有叫自己的儿子当“跟班”来维持官派的笑话。所以听说池大老爷首先就请同寅，不但为了吃一顿“油大”；光是那份受宠若惊之感，就令人感激涕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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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客，当然请得皆大欢喜。酒醉饭饱，池大老爷推牌九，注码大小不拘。博到终局。庆家一个人输；下家几乎个个赢，但是赢得都不多，少则一两银子，多则五两而已。
4
讲到这里，刘不才失声插口：“这就不容易了。此人是好手！”
5
“好手”是指赌场上的好手，而在官场上，似乎更是好手，光是那一顿客，就请得口碑载道，没有一个人不说“池大老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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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又请一班客；是请比他身份高的知府、道员，当然也是候补官儿。此中却顿有几个阔客；饭罢余兴，又推牌九，细心体察，哪个爱赌；哪个赌得爽气？哪个殷实，哪个是空心大老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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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下来，池大老爷对这些赌客已了如指掌；也看中了一个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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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户头”是候补道，山东人，姓孙；孙家门第鼎盛，出过状元，也出过宰相，但“官声”都不怎么好，而且居乡为富不仁。这个孙道台的叔父，曾经因为不肯捐饷办团练，为朝中当政的王爷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只有的是钱，居家纳福，倒也逍遥。孙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啬，在浙江的官场中人缘不好，只跟一个同乡常有往来，池大老爷就从他的同乡身上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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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小张插嘴问道：“为啥不直接从孙道台身上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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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有个缘故。“赵正涛答道，“孙道台外号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摆布它却不容易，随便你怎么搓来搓去，无损他分毫。拿赌来说，他喜欢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赢了，居然还伸得出手要分红。你想想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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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这种人，池大老爷何必枉费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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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说枉费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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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涛谈孙道台的那个同乡，姓刘，是候补知府，为人很豪爽，也喜欢赌。池大老爷便刻意结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赌钱；十次有八次遇见孙道台，可是决不邀他，因为孙道台的疑心病重，哪个邀他入局，他总以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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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赌了有两个月，池大老爷如果做庄，几乎必输；但是他的下风赌得极好，两下可以扯个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赌的人，总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赌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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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个月上头，孙道台到底手痒了，出手下注，打五两银子；他的手气旺，打到哪里，赢到哪里，但赢得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因为他不敢打“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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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张笑道，“这样‘养’着，要养到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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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一个月。”赵正涛说，“养得孙道台一天不见那个池大老爷，一天就睡不着觉，实在是每天不赢几两银子回去就睡不着觉。池大老爷看看时候已到，决定、‘开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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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刀的办法，说起来很容易，本来是孙道台打到哪里，赢到哪里；现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好好的活门，只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只等他一歇手，马上倒又“活”了。将个孙道台气得怨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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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过输了百把两银子，只是一次不赢，实在气人；孙道台想起有个重本博小利的法子，虽然笨一点，却是十拿九稳。于是照计而施，先打五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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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孙道台接着便加倍，打十两――这个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钱，但通常总是有效的，一个输了打两个；两个输了打四个；四个输了打八个，一倍一倍加上去，只要在家配一记，就会赢钱，然后从头再来过，长线放远鹞，记记不落空，自然积少成多；孙道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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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这个主意打在池大老爷头上，错到极点；真正成了自投罗网，一连输了四注，而且输得气人；在家别十，他也别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会翻天罡，气得他脸色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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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牌显著有点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热闹；刘知府看出蹊跷，劝孙道台歇手，他不肯。劝他换一门打，他更不肯；因为“坚持到底”是这种赌法的诀窍，一换门可能前功尽弃――赌场里尽有气人的事，打了半天输，一不打了，死门马上就开，所以很有人相信赌场里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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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台怕“闹鬼”，不肯换门打。打到第八注已经输了一千两百多银子，身上带的钱光了，要跟刘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还拿得出来，但对孙道台来说，并不管用；第八注已经六百四十两，第九注就得一千两盯八；倘或再输，又加一倍。这样下去，倾家荡产也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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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府没有那么多银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孙，俗语说的，‘宁可与爷争，不可与牌争’。”他很恳切地劝道：“一千多两银子，你也输得起；跟牌闷气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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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赢一把，这口气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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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说不定。”池大老爷神态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银票，似乎想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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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这样，孙道台越气也越急，“老兄，”他掀着在家的手说，“这时候钱庄已经关门了，要现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说。你相信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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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不信之理？不过总也要有个限度；我输，只输五两银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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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句话，听来是好意，其实是激将。孙道台来了“大爷脾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得了！三五万银子我还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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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大了，闹大了！”刘知府在一旁接口；同时大为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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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不作声；在他的立场，也实在不便表示态度，就这样僵持之中，孙道台叫取笔砚来，写了张“凭条即付银一千二百八十两”的字条，画了花押，作为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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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大老爷将骰子掷了出去；当然这一注又是照吃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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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手气硬到这个样子，满座相顾失色，而孙道台一则输得上火；再则大话已说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则到底两千多两银子，善财难舍，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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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怎么样？”小张忙不迭插嘴问道：“又是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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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涛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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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吃就太明显了。”刘不才说，除非他从此不预备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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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涛点点头：“到底刘三叔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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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赔。难道那位池大老爷‘强盗发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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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强盗发善心’，要过后方知；反正这把牌翻出来，震动全场，庄家拿的地对，而孙道台拿了一副天对；翻本出赢钱，不过只赢了五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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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小张替池大老爷可惜，‘三年冷斋饭，一顿腊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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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得！”刘不才说，“总还有别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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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还有别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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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池大老爷叹口气，；说是“天压地，这个庄不能再推”了；要请孙道台推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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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台从来没有做过庄，但这时候却一诺无辞，因为胆子赌得发了；同时翻回赌本就像平空捡了几千银子似的，心想趁手气好可以大大赢它一场，就算失利，只当刚才已经输掉，也就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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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钱赢了跟输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坏的打算，心里亦不会难过，赌兴自然勃发。于是孙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来，推的也是小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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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大老爷坐在下门，老不出手；孙道台倒也是个旺庄，不过下家的注码不大，所以只赢了几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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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赔过一个统庄，池大老爷开始出手，下门押一千，翻出牌来赢了；他毫不考虑地连本带利，仍旧都押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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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台不免气馁。他一共只有两千多银票，配过一千；再要输给池大老爷就不够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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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此作为理由，倒也振振有词；只是池大老爷答得漂亮：“不过不要紧；明天补给我，再说，到底谁赢也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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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不错！孙道台胆气一壮，骰子掷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爷抢着拿了最后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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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孙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发抖。果不其然，只得五点；输光不算，还欠下五百两银子。刘知府苦苦相劝，孙道台算是歇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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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赢得很漂亮。”刘不才问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听听，是怎么样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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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懂。”小张另有疑问：“到手的钱又输了出去；万一孙道台乖觉，不推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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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好几层道理，我来说一说；老赵，你看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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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不才为小张讲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爷要赢孙道台的钱，机会多得很；但如孙道台手紧，就无计可施，所以第一要着是将他的手面扯大来。其次，池大老爷那样连赢七八记，打得孙道台无还手之力，看来太假，旁人亦难心服；同时害刘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样“放一马”，是极高明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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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怕孙道台乖觉，当时不肯推庄，也不要紧；往后日子多的是，反正孙道台已经赌开头了，以后不怕没有交手的机会。而且照当时的情形来说，孙道台也一定会推庄；赌钱就赌的一股兴，意气正豪之时，要压也压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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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小张不能不同意。不过他又有疑问，做庄在牌上可以动手脚，赌下风又何以看得那么准，一打一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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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有手脚的，不过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没有他的手快而已。”赵正涛说道：“那副牌是‘对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节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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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来，慢来！”小张问道：“你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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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节筒’，这粒节筒是灌铅的，不管滚几滚，只出两点，是池大老爷有意掉包弄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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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慢点！算算看。”刘不才扳着手指，略略算了一下，“这一来只出六个点；从三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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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节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么，便是三点；是六便是八点。本来两粒骰子从两个么的二，到两个六的十二，共出十一个点子；如今只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计六个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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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赵正涛说：“池大老爷赌下风，真正是‘冷、准、狠’，冷就是等；等看准了这条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门；由大而小打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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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厉害。”刘不才失声说道：“骰子下家赢五把，庄家只赢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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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涛深深点头，报以欣赏的一瞥；但小张却还不懂，因而需烦赵正涛更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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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说，一条牌九、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顺序排了下来，这时候庄家除非掷一个‘六’，上门拿一点，天门两点，下门三点，庄家拿四点统吃。除此以外，因为上门拿牌在庄家之后，所以一定是后来居上，庄家拿一，上家就是二；庄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过来看，下门拿牌在庄家之前，由大而小则点子永远是下门管住在家，除非‘独大拎进’，譬如点子顺序四、三、二、一，庄家只有掷‘五在首’，拿第一副四点才能赢下门，其余不管掷啥，都要配下门。这就是刘三叔所说的五把对一把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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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张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不过，”他问，“万一庄家手气旺偏偏‘独大拎进’，还不是白费心计？说起来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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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分的把握。万一五把骰子都赢不过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爷还有五只手指，可以掉包换牌，不过自己下手抢在头里去拿牌，总不比那样子的赢法，来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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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得了！”小张赞叹着问道，“池大老爷的秘密，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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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是池大老爷的一个跟班泄了他东家的底。不过，池大老爷早就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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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刚才不说他抓过印把子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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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从孙道台这场赌上来的。那时的藩台是个旗下大少爷，骠劲十足；偏偏孙道台自以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员，不大买他的帐。这位藩台听说孙道台在赌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斗，心里痛快，就对池大老爷另眼相看了；当然不会疑心他是郎中，只知道他赌得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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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特地约见池大老爷；谈得亦颇为投机，想要委他一个差使，苦于不得其便。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个小县的县官，由于京中大老一封很恳切的“八行书”，藩司不能不“调剂”他一个好缺。浙江的县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号为“金平湖、银嘉善”；这两县的来头都极硬，动他不得。只有绍兴府的山阴县是藩司同旗的总角之交，不妨暂且委屈他，“挂牌”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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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调要办交代。向例凭首县首监交核算；所以“首县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识古董”，因为常有前任亏空公款，无法交代，只好拿古董字画抵给后任，估价就凭他一句话，非识货不可――其时的首县卧病在床，不能应差，藩司就派一两个候补知县，分别监交核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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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到山阴县的就是池大老爷。因为藩司的关系，很帮前任的忙，得以顺利移交；到省以后，自然要告诉藩司，亦很见他的情。哪知后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绞肠痧，一命呜呼。藩司自然不便让他的总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爷署理，平地一声雷，得这么一个好缺，羡煞了多少候补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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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郎中当县官的故事。小张听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县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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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像？池大老爷的官声还好得很呢！到任没有几天，问一件案子就大出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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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案子起于一枚银圆，一碗汤圆。有个乡下人嫁女儿，进城备办喜事用品，经过一家点心店，想吃汤圆，吃完才发觉，没有制钱，只有银子；“我有事进城，身上只有银子，没有铜钱，你记一记帐，我等下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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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不肯。乡下人倒也爽气，拿一块银圆押在那里，回头取赎。哪知事华再来，点心店已经不肯认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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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银圆倒还是小事；这口气咽不下。绍兴的刀笔，天下闻名，他有个姓赵的亲戚就是讼师；正好求救。赵讼师想了半天说：“你家跟那家点心店，都归会稽县管辖；会稽县这位县太爷，有名大而化之的滥好人，这种小事未必肯细心去管，说不定各责二十板，那就大倒其楣了。听说新任山阴县，人很精明；新官上任，当然要好好办点事。如果你皮肉愿意受苦，官司可以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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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讼师说了计策，乡下人情愿皮肉受苦。第二天进城，等在山阴县衙门。山阴、会稽都是附郭之县，一在府城之西，一在府城之东，这天正好地大老爷出城勘荒，等他回衙门时，乡下人直冲“导子”，当然被“红黑帽”的差役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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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是会稽县人；大老爷是――山阴县，就算小人犯法，要送会稽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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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意挺撞，池大老爷大怒：“天下官管天下事；犯在我手里，就不能饶你。来，打二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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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板打过，乡下人从身上摸出一张状子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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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状子，池大老爷说道：“你这件事该会稽县管辖，我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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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乡下人说：“天下官管天下事；不是大老爷说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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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句话，池大老爷恍然大悟，也非常得意；他的心思快，马上就想到，所争的不过一个银圆，而情愿挨几十下板子到山阴县来打官司，如非冤气难伸，确信他会秉公审理，决不肯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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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池大老爷说。“我准你的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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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衙门，请刑名师爷来商量；师爷是前任所聘，因为池大老爷出手漂亮，语言有趣，都乐为所用，得悉案情，都认为所告不假。刑房书办亦是如此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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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名案子；生杀予夺之权，尽操诸手；县官可以得“灭门县令”的恶称，但也可获“青夭”的美名，其间的关键，就在判断案情，分别曲直。既然大家都认为告状的乡下人受了屈，事情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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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池大老爷坐堂传点心店的老板来问，被告当然不承认：“一碗汤圆才多少钱，他肯拿一块银洋押在小人这里吗？大老爷倒想想，有这种道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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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是讲道理，是讲有这回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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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点心店老板断然决然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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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案子问不清楚了。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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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之前，应该宣示被告与原告如何处理？照此情形应是原告饬回，被告还押；而笼统以一句“退堂”了结，不合规制。好在属下的书办、差役都知道这位署理的大老爷，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欺他，所以照例办理，将点心店老板先扣留在班房里再说。
96
池大老爷打官腔是外行，办案却不是外行，传一个差役到内堂，亲自嘱咐，到点心店找老板娘说话。
97
这个差役到点心店找到老板娘，开口就说：“你们老板都招供了。那块银圆快拿出来！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快拿出来，县大老爷好结案。”
98
“我本劝他为人不能没有良心，到底闹出来了。”
99
老板娘将乡下人押在那里的一枚银圆，原物照缴。一到池大老爷手里，立刻传宣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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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对乡下人说，“你的银洋钱大概掉在旁的地方了；他不肯承认，我亦不便动刑拷问；只有一个法子，我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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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
102
“这你就不对了！”池大老爷发怒，“你告状无非为了一块银洋，我给你，你又不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掷下来两块银洋，铿然有声，“你捡一块！”
103
两块银洋中，有一块特别显眼，上面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喜”字。
104
“咦！”乡下人诧异，“这块银洋，是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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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池大老爷问道：“有什么凭证？”
106
“这是小人女婿家送来的聘金，上面有红纸双喜。”乡下人说，“大老爷如果不信，小人身上还有，可以拿来比一比。”
107
说着乡下人又取出一块银洋，呈堂验认，上面的双喜字一式无二。
108
“你怎么说？”池大老爷问汤圆店老板。
109
汤圆店老板已经脸色大变，除了连连磕头求饶外，别无话说。
110
“好了，”池大老爷对乡下人说，“你的钱你拿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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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乡下人磕个头，“大老爷明见万里，真正青天。不过――”
112
乡下人迟疑着想说不敢说，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还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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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乡下人说，“小人为了要告到大老爷这里，有意冲犯导子――”
114
语气未完，但池大老爷已明白了，“你是觉得受了委屈不是？”
115
“小人不敢说委屈。不过，这个人实在不对。”
116
乡下人的意思是，汤圆店老板应该受罚；至少也该像他那样，挨二十板子。如今看堂上没有下文，这口气出得不够，所以不能不申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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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大老爷也有池大老爷的想法，“我晓得我没有罚他，你觉得委屈。不过，”他说，“你看在我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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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大老爷说这话，实在折煞小人。只是，”乡下人磕个头说，“小人斗胆，要请问大老爷，为什么大老爷要担待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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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人的妻子，很明事理；你的钱是他妻子交出来的，还劝过他不可这样子。这是贤慧女人，所以我不能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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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似乎不成理由，但乡下人不敢再追问，只答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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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讲个道理你听，如果我罚了他，他回去一定骂他妻子，夫妻反目，说不定女人心狭，会寻短见。那时你想想看，你不是作了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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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乡下人恍然大悟，“大老爷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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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索性再把道理说说清楚。如果遇上个帮丈夫作恶的不贤慧女人，你这块银洋就一定拿不回去。如果我罚了他，大家心里会想，好人做不得，妻子做好人，会害了丈夫。那时你想，世界上谁还肯做好人。至于，”池大老爷转脸又说，“卖汤圆的，你回去决不可以骂你女人；你要晓得，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像你现在吞没人家一块银洋，如果安然无事，慢慢胆子大了，作的恶多了，迟早会遭大祸。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知道你女人这样做法，实在是帮你、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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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汤圆店老板说，“小人再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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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有道理啊！看起来倒真还是个好官。”刘不才深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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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官做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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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刘不才很关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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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为一桩刑名案子――一”
129
这桩案子，极其离奇。池大老爷属下有户人家，只有母女两个人；女儿叫采春，公认绝色。从小许婚何氏，本是书香门第；以后何家败落，父母双亡，只剩下未过门的女婿一个人，刻苦用功，希望重振家声。
130
二十岁那年，姓何的中了秀才；请媒人到女家订婚期。采春的母亲表示，她别无子女，而女婿又只有一个人，不如两家并做一家，做个入赘女婿，顶两家的香烟。
131
何秀才本不愿入赘，只为听说采春是绝色，看在美妻的份上，勉强依从。结亲那天，大宴宾朋，无不夸赞新妇，国色无双。何秀才亦相当得意，喜滋滋入洞房去饮合欢酒，酒到杯干，几乎大醉。
132
厅上宾客未散，正在畅饮之际，突生巨变；只见新郎格从洞房中奔出来，散发披面，大呼大叫，往外直奔。宾客大骇，有人想拦住他，已自不及；新郎出门狂奔，奔出一里多外，大河当前，新郎官扑通一声，跳入河中，水花四溅之下，寂然无声，看起来已经灭顶了。
133
当时有个热心的宾客，原是新郎格的同窗名叫张仲义；一路从后面追来，眼看他跳入河中，无法救他，望河兴叹，顿了半天的足，凄凄惨惨的回到女家，报告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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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采春跟她的母亲，焦急万状；一听张仲义的话，采春首先就大哭，说新郎倌喝酒喝得好好地，忽然冲出门外；料想必有人拦住他，怎么发生这样的事？必是张仲义存心不良，杀了她的丈夫。当时母女俩撒泼哭闹；揪住张仲义不放，一直闹到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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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变了一桩无头案。张仲义当然没有杀人的道理；县官倒也明白，当堂释放。但是新郎棺到哪里去了呢？或者一时得了失心疯，做出这样自速其死的举动来，可是尸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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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尸首无着，不能结案；但苦主不追，又无凶手，便成了不知道如何作处理的悬案――这是池大老爷前任的事；接收时，照例要将这件悬案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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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虽接了过来。摆着也不要紧。哪知有一天池大老爷心血来潮，调出这件案子来细看，大为疑惑，因为太不近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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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找了刑房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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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老爷的话，这个何秀才有痰症；那天洞房花烛，大概高兴过度，又多喝下几杯酒，犯了痰症，所以投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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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呢？”池大老爷问，“河又不是海，还会漂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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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书办扬着脸说，“苦主不追，何必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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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竟是出言恫吓，池大老爷是何等样人？哪能吃他这一套；当即沉着脸说道：“你写个禀帖来，说苦主不追，我就可以不问；我拿你的禀帖附案，也好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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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书办大骇。原当这位大老爷不过聪明而已，谁知竟是老公事，真正有眼不识泰山。当时知趣，换了副神态，齐肩弯腰，陪着笑说：“大老爷真是在说笑了！书办哪敢拿大老爷的主意；说案子可以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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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也知道不能不问，那就下去预备，提苦主、证人，明天一早到堂。”
145
书办应诺着，连夜传知。第二天上午，池大老爷坐堂，先提证人张仲义，细问当时的情形，与原供无异，便先吩咐退下；接着再提苦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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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主上堂，眼睛一亮。池大老爷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心里立刻浮起一阵疑云，再细看采春时，疑云更重――他不是那些书呆子县官；采春眉梢眼角间无意流露的春色，瞒不过他那一双见多识广的眼睛。
147
再看她母亲，也是一脸精明，越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因而问话也就不同，不问当时洞房花烛的突变，却问她的家境。
148
采春的母亲娘家姓张，夫家姓林；池大老爷问道：“林张氏，你女婿投河身死以后，家里如何度日？”
149
“小妇人家原有几亩薄田，勉强可以过日子。”
150
“当初你招赘何秀才，是为了老年有靠，是不是？”
151
“是！”
152
“如今你女婿死了，”池大老爷问道，“那又靠什么人？”
153
“一无倚靠，只有靠自己。”
154
“为啥不再招赘一个？”他大老爷说，“我看你女儿年纪也还轻；况且虽拜了堂，未曾回房，依旧是小姐的身份。”
155
林张氏不防池大老爷不问案情，倒关心她女儿的终身，一时竟无从回答，期期艾文地答道：“倒不曾想到。”
156
“你虽不曾想到，人家看你女儿这份人才，总也有来求亲的？”
157
这一次林张氏答得很快：“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从没有。”
158
池大老爷不再问下去了，“你倒说，”他这才问到案情，“你女婿是不是有痰症？”
159
“人家都这样说。小妇人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也决不肯将女儿配给他了。”
160
“是从小许配？”
161
“是”
162
“既是从小许配，平日总有往来；就不往来，总也通通消息，岂有不知道何秀才有痰症的道理。”
163
“实在不知道。”
164
“喔！”池大老爷又问：“你女婿投了河，尸首打捞过没有？”
165
“怎么没有打捞？一连捞了三天，什么都没有捞着。”
166
没有捞着就是没有捞着，说“什么都没有捞着”倒提醒了池大老爷，“投水的人，总有鞋子、帽子，或者随身携带的荷包、毛巾之类的小东西失落，”他提高了声音问：“难道这些东西一件都没有？”
167
“没有。”
168
“这不奇怪吗？林张氏，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你想过没有？”
169
“想过啊！小妇人跟我这个女儿；怎么样想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170
“这倒真是奇事！莫非不曾投河？”
171
“是投了河的。”林张氏很快接口，“小妇人女婿的朋友亲眼看到的。”
172
“喔，就是那个张仲义。”
173
“你原来告过张仲义谋害你的女婿？”
174
“是的。”林张氏答道，“那是小妇人一时着急，冤枉了好人。”
175
问到这里，池大老爷心里有数，这件案子这样子问是问不出究竟来的；目前先要放松一步，才好办事，因而喊道：“书办！”
176
刑房书办在堂上伺候，听得呼唤，当即闪了出来，直趋公案旁边，弯下腰凑到县官左右，怕他有什么不便让堂下听见的话要问。
177
池大老爷却是有心要让堂下听见，提高了声音说：“何秀才一时犯了痰症，投河身死，既有见证，自然不假。不过尸首无着，不能结案。我倒问你，叫苦主与见证，具一张甘结，叙明原委，确是投河身死，与人何干，以便了结这一件悬案。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178
“大老爷明鉴，似此案情，律无明文；全凭大老爷斟酌。照书办看，这样了结最好。”
179
“既然这么说，你就叫苦主跟见证去办好甘结呈案。这一案就好注销了。”
180
刑房书办欣然答应；等池大老爷退了堂，立刻就在刑房里替苦主跟张仲义办好甘结，书过花押，盖了手印，叠案呈堂――林张氏少不得又有十来两银子相送，不在话下。
181
池大老爷声色不动，到晚来跟他的一个书童商量。这个书童名叫小福，极其伶俐，池大老爷视之如子，什么秘密都不瞒他；灯下一面独酌，一面谈论。
182
“小福，”他问，“林家那件案子，你总知道了？”
183
“是啊！老爷坐堂，我在后面听；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184
“看见什么？”
185
“看见那个采春。”小福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186
“你笑什么？”
187
“采春不是好货。”小福答道，“一定有姘头。”
188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189
“从她眼睛上。”小福答道：“她那双眼睛是‘花’的。”
190
“小鬼！”池大老爷笑着骂道，“你也懂什么眼睛花不花？我再问你；那个新郎倌为啥好端端要去投河？你看，是不是犯了痰症？”
191
“痰症不痰症，我不懂。不过，老爷，有一点我不明白，为啥要拿头发披散了盖在脸上？”
192
话刚完，只听“呛啷”一声，一只磁酒杯掉在青砖地上，碎面几片――倒不是池大老爷受了惊；而是小福的话，无意中点活了全局，霹雳一声，将池大老爷胸中的疑云，一扫而净，掌握到了案中的关键；兴奋过度，以致失手。
193
“小福，你问在要害上。投河的那个人，不是新郎倌；既然是假的，当然不能露相，所以要拿头发盖住脸。”池大老爷又说，“现在我懂了，那母女两个为啥先要诬赖张仲义，告他一状？实实在在是叫张仲义做个见证，新郎棺是死在水里的。”
194
小福将眼睛眨了几眨，很快地也想通了，“老爷，”他问，“你是说，新郎倌是死了；不过不是死在水里？”
195
“对！就是这么回事。”
196
“那末，新郎倌死在什么地方呢？”
197
“傻小子！我知道地方，案子不就破了吗？”
198
“老爷，”小福笑嘻嘻地说，“现在破案也容易。”
199
“你倒说！”池大老爷深深点头，“说对了我有赏。”
200
有这一番鼓励，小福越发起劲，“老爷，”他说，“这件案子我去破。”
201
这就有点得意忘形了，池大老爷沉着脸呵斥：“别张狂！你也不量量你自己。”
202
“老爷以为我一个人破不了？我说出来，老爷就相信了。要破这件案子，只要拿采春的姘头找出来，便知分晓。老爷赏我几天假，我明查暗访找出那个人来，不就破了案了？”
203
池大老爷的脸色和缓了，但也严肃了，想了好一会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妨试一试。要试就在今天晚上；因为今天过堂，如果采春有姘头，当然关心，要来问个究竟。白天不方便；晚上十有八九会去。”
204
现成的案卷，上有苦主的住址；小福记清楚了，随即悄悄出了后门。池大老爷又将案情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认为小福此行，必有收获，索性不睡，在灯下坐等。
205
一等等到天亮，才见小福回来，神色沮丧；不用说，是空等了一夜。
206
“大门一夜未开，围墙很高，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207
“不要紧，慢慢来！”池大老爷反倒安慰他，“你说，她家围墙很高，那末，房子很大罗？”
208
“看起来不小。”
209
池大老爷默默想了一会说：“你先去睡一觉，吃过午饭，我们去私访。”
210
吃过午饭，池大老爷与小福由后花园的便门，趁无人见时，溜了出去。先找到一家栈房落脚，然后开好购物单子，派小福上街采办；不过半个时辰，尽皆备办齐全，一双串铃、一具药箱；箱中是些常用的药物，以外科用药为主――池大老爷小时候拜一个打拳头、卖野药的为师；这次微眼私访，为了登堂入室方便，扮成一个“走方郎中”。
211
扎扮妥当，拿着串铃出门；小福背上药箱，在前领路。走到林家的那条巷子，小福指明地方：“这就是林家。”
212
池大老爷细细打量，林家的石库门、青砖围墙，屋字深沉，像是巨室；而林家只有母女两人，似乎用不着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便又是一个疑窦了。
213
心里这样在想，手里已经摇动串铃，口中吆喝：“善治疑难杂症；包医跌打损伤！”
214
走过来、走过去，只在附近几条巷子打转；等到第三次走到林家附近，只听得背后有人在喊：“郎中先生、郎中先生！”
215
池大老爷回头一看，是个中年妇人，正扶着门张望，便走过去问道：“是你这位大嫂叫我？”
216
“是的。”那妇人问道，“你先生会不会看儿科？”
217
“喔，”池大老爷问道：“什么病？”
218
“恐怕是‘鹅口’。”
219
“鹅口疮”是外科，池大老爷懂得治法，点点头说：“等我看一看！”
220
未进门之前，先望一望四周，是在林家斜对过，相隔七八家门面；心理暗暗高兴，同时也定下了主意。
221
走进去一看，蓬门筚窦，境况艰苦。抱出个骨瘦如柴的婴儿来，啼哭不止；小嘴张得老大，口角流涎，口内长满了雪片似的白斑，咽喉红肿，是极重的鹅口疮。
222
“唉！”池大老爷说，“看得太迟了。”
223
“原是。”那妇人流着泪说，“看不起郎中。”
224
“不要紧，不要紧！”池大老爷赶紧安慰她说，“我是一半行医、一半行善；贫病不计，你不必担心。”
225
那妇人自然称谢不止。池大老爷便动手替婴儿治病，先用块干净白绢，拭去白斑，然后吹敷薄荷、冰片。这两样清凉的药，减少了婴儿口中的灼热痛楚，啼哭居然止住了。
226
于是，池大老爷检点了一下药箱说：“这鹅口疮要用‘柳青散’，一共四味药，我只有三样；少一味，功效就差了。大嫂，附近有没有药店？”
227
“出巷口就有一家达仁堂。”
228
“喔，”池大老爷便抽水笔，取张包药的纸片，写了“青黛一钱”四字，拿一百铜钱，叫小福去买药；特别关照：“快去快回！”
229
一面说，一面使了个眼色，小福会意，“快去快回”是句反话；尽不妨慢，好让老爷从容访问。
230
于是池大老爷闲闲问道：“你这位大嫂贵姓？”
231
“我娘家姓吴，夫家姓朱。”
232
“朱大哥呢？”
233
问到这话，朱大嫂双泪交流，“死了一年多了。”她说。“就留下这个苦命的遗腹。”
234
“看样子朱大嫂境况艰难。”池大老爷指一指外面，“这条街上，都像是殷实人家，看在街坊邻合分上，总也有点周济吧？”
235
朱大嫂摇摇头：“谁来看顾我们苦命母子S”
236
“对面呢？”池大老爷说，“对面林家的那位老太太，慈眉善目，倒像个肯做好事的。”
237
朱大嫂微微撇嘴，笑了一下；是苦笑也像冷笑。
238
“怎么？”池大老爷紧追着问，“莫非我看错了人？”
239
“郎中先生见过那位林大太？”
240
“没有。我不过听人说起。”
241
“怎么说法？”
242
“说林家那位老太太人很好，却想不到会遭那么一件祸事――真正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心不得好报。”
243
朱大嫂摇摇头：“心好不好，不知道。不得好报却不见得。”
244
这话就深了，池大老爷不敢大意，越发装得不经意的闲谈样子，“一个入赘女婿无缘无故投了河；老来无靠，岂不是不得好报？”
245
“谁说他老来无靠？”
246
“靠谁？”
247
这句话问得太急；朱大嫂似乎突然警觉，强笑着说：“她家有田有地；愁什么老来无靠？”
248
显然的，这不是真话。池大老爷深为失惨，不该操之过急，引起她的猜疑；也因为如此，不宜再问，当然也不能枯坐相对；想一想，正好从孩子身上献些殷勤，争取朱大嫂的好感。
249
于是，他又用新绢替婴儿拭嘴，再一次上了吹药，口中问道：“孩子断了奶没有？”
250
“断了。”朱大嫂说，“我身子不好，没有奶，只好让孩子受苦。”
251
池大老爷抬起眼；眼中一半真、一半假的怜惜之色，“朱大哥去世了，就留下这点亲骨血。朱大嫂，”他用一种似乎唐突，但充满了善意声音劝说：“你也该早作个打算。”
252
这是劝她再嫁；朱大嫂的脸红了，低声答道：“也要有人要我呀！”
253
池大老爷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倒像打算毛遂自荐似的。然而又不能不说下去；想一想把话拉了回来，“抚孤守节，当然是好事。”他说，“我说你要早作个计算，是总要想个活得下去的办法。朱大嫂现在的日子怎么过？”
254
“原来是‘帮人家’；帮的就是郎中先生你刚才说的林家。后来――”朱大嫂无缘无故地住了口。
255
池大老爷大为兴奋，但也大为焦急；朱大嫂欲言又止，自是有碍口的话。看样子她很谨慎，不是那种好说是非的“长舌妇”，所以套问无用，必得施展什么手段，才能通她吐露几句要紧话。
256
于是他凝神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必是她家出了什么是非；朱大嫂是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在她家待不下去了。”
257
“不是。她家有是非，与我们做下人的不相干。”
258
这话又漏出点意思，林家确有是非；池大老爷装作不解，点点头说：“看起来外面的话靠不住，说林太太为人好；其实不好。”
259
“那倒也不见得。”
260
“我只当是她待下人刻薄，所以你待不下去。既然还不错，何必辞出来？”
261
“因为，”朱大嫂说，“她家闹鬼。”
262
越说越玄了！池大老爷灵机一动，突然间收敛闲谈时常有的微笑，正色问道：“朱大嫂，怎么个闹法，请你说给我听听。”
263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半夜里常有响动，说说笑笑，有时候第二天还扫出一地的鸡骨头；我问那里的一个老佣人，他告诉我说：闹鬼！还教我不要多问。我看看不是路数，心里怕得很；所以就辞了东家。后来――”朱大嫂咽口唾沫，又把话缩回去了。
264
光是这段“闹鬼”的情形，在池大老爷已大有所获；为了印证确实，还得问一句：“响动是在什么地方？”
265
朱大嫂紧闭着嘴，息了好一会才说：“郎中先生，我不便说了。再说就是是非。”
266
不用说，响动是在采春房里。池大老爷脸色越发深沉，“朱大嫂，你不可不相信闹鬼。”他说，“我在茅山学过法术，会书符篆，专门拿妖捉鬼。回头我在你家看过了病，请你带我到林家；我去替她们捉鬼。”
267
“不，不！”朱大嫂惊惶失措地说，“现在不闹了。她们家也忌讳；请你不必多事。”
268
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朱大嫂定知其详。只是话已说得很明白，不愿招惹是非；那就不必再问，问亦无用。
269
于是等小福配了药来，池大老爷亲自动手，用乳钵研成“柳青散”，留下一个吹管，指点了用法，收拾药箱离去。朱大嫂千恩万谢，送出门外；却还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远了，方始关门进屋。
270
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敲门；开开来一看，门外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擦一脸怪粉，戴一头红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这些人交往，当即问道：“你们找谁？”
271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么倒不认识我了？”那老婆子说，“你倒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272
“实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劲摇头。
273
“真是想不起，我来告诉你。”
274
她的身子如泥鳅滑溜，等钻了进去，朱大嫂方始发觉，自然不能再摒诸门外；好在那汉子倒还知趣，只在门口张望，并未进来，也就无所谓了。
275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个。你总听说过何三婶婆吧？”
276
原来是她！朱大嫂自然听说过：何三婶婆是“官媒”，在县衙门吃一份粮。凡有妓女从良，丫头买卖，发生纠葛，告到当官，另行择配；或者有了什么风化案子，要检验案内妇女之类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这何三婶婆，也算是绍兴城内的知名人物，朱大嫂当然听说过。
277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门？朱大嫂不免惊疑，同时也微感不悦，当即沉着脸说：“何三婶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过不过来，跟人也没有什么口舌是非；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说？”
278
“朱大嫂，你的运气来了。我们大老爷叫你去有话要问；问完了有赏。喏，先赏二两银子。”
279
有这样的事？朱大嫂真当这个何三婶婆在开什么玩笑；但白花花二两银子却不是开玩笑的事。然则，是骗人上当；有什么当会上？想来想去想不通。
280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里嘀咕；不是我说句刻薄的话，你这个样子还怕什么？天上掉来的银子，不去捡，世上哪有你这样慢的人？”
281
这两句话说到了她心里，胆气立刻就壮了，不过还得有两句话要问：“是哪个大老爷？”
282
“山阴县池大老爷。”
283
“要问我什么话？”
284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亏。抱起孩子走吧！”
285
“等等。”朱大嫂说，“我跟邻合关照一声。”
286
“不必！池大老爷说了，县衙门传你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287
朱大嫂又不免惊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说了不算；同时估量门外的那个汉子，必是衙门里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还是乖乖听话为妙。
288
进了县衙门，池大老爷在花厅里传见；进厅磕头，不敢仰视。奇怪的是池大老爷很客气，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声音好熟，不由得抬头去望，这一望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289
“大老爷！你不是――？”
290
“对了，我就是替你儿子看病的走方郎中。”池大老爷说：“你不要怕！你只要说实话。我知道你的境况不好；你说了实话，我送你三十两银子，或者买两亩田，招个人种，或者做个小生意，抚孤守节。总教你日子过得下去。”朱大嫂又惊又喜，思路也灵活了；很快地想到，要问的必是林家“闹鬼”的故事。
291
然而细想一想，就只惊不喜了；说了实话，后患无穷。二三十两银子卖一条性命，太划不来。
292
不说又如何？看这位大老爷，人很精明，推托搪塞，一无用处；如果弄到头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更划不来了。
293
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儿，池大老爷已开口动问，果然就是林家“闹鬼”的事。
294
“大老爷，”朱大嫂嗫嚅着答说，“我不敢讲。”
295
“为什么？”
296
“我怕惹祸――”
297
“惹什么祸？一切有我作主。”
298
“眼前有大老爷作主，我自然不怕。不过大老爷是要高升的；我在这里一辈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299
话倒也有理。池大老爷便问：“那末，你要怎样才肯实话？”
300
“除非――”朱大嫂下了决心，“除非送我回宁波；我娘家在宁波。”
301
“那容易。我不但送你回娘家；而且等破了案，我另外还要拨一笔钱，为你养老。不过，你不能有一句假话”
302
朱大嫂到此地步，一无顾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上工的第三天，就听到采春房里有响动；问他家老仆林福，说是“闹鬼”。朱大嫂心里自然害怕，少不得细问究竟；却为林福告诫：“那个鬼不害人；只别理他，也不要跟外人去说。见怪不怪，自然无事。”
303
然后有一天，白昼经过采春的院子，亦听得有男人说笑的声音。她心里在想，白日闹鬼，岂非奇事？同时也因为是白昼，胆就大了；凑到窗子口去张望了一下，哪里是鬼，明明是个熟人。
304
“喔，”池大老爷很注意地问：“还是熟人，是哪个？”
305
“是邵百万的儿子。就住在林家后面。”朱大嫂说，“我一吓；赶紧回头。心里晓得戳穿了人家的阴私，惹下了祸事，一直就出了林家大门，连工钱都没有算。后来，林太太派林福来问我，为啥好端端地不做了？我说：‘我怕鬼。不过林府上闹鬼的事。我决不会跟人家去说。请他们放心。’这样子才算无事；只是我心里还是在怕，能搬走最好搬走。现在统通跟大老爷说了，我可再不敢回去了；邵百万的儿子一定要跟我为难，性命都难保。”
306
“不要紧，你不要怕，话说明白了，我今天就派人送你回宁波。”池大老爷紧接着问：“这句话有多少时候了？”
307
“差不多有十个月。”
308
“这十个月当中，你总见过邵百万的儿子在林家进出？”
309
“没有。从没有见过。”朱大嫂说，“不瞒大老爷说，我还留心过这件事，常在门口张望；就是没有见过。”
310
这就不可解了。莫非邵百万的儿子，从那天为朱大嫂撞破以后，就跟采春断了往来？这样想着，便又有一句话要问。
311
“那末，在以前呢？”他进一步解释，“所谓以前，是指林家还没有招赘女婿以前，和你没有到林家去帮佣以前，你曾见邵百万的儿子进出过林家没有？”
312
“没有！”朱大嫂斩钉截铁地说，“别人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可是从没有见过。”
313
照此看来，其中别有蹊跷。眼前却是在朱大嫂口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难保以后别有用她之处，所以还不能实践送她回宁波的诺言；只命官媒带她下去，好生供她住宿，等事定以后，必使她如愿。
314
遣走了朱大嫂，池大老爷又传刑房书办；签押房里别无他人，说话就很不客气了，一见就问：“你拿了人家多少银子？”
315
这“人家”是指谁？刑房书办拿人的钱不足为奇，所以倒还沉着，“请大老爷的示下，”他说，“书办摸不着头脑。”
316
“我先问你，邵百万你总知道？”
317
“绍兴城里有名的殷实人家，怎么不知道？”
318
“你说说他家的情形看。”
319
“邵百万做酒起家，本人已经故世了；只有一个独养儿子，名叫邵定侯，是个公子哥儿。”
320
“喔，他家是不是住在林采春家后面？”
321
“是的。”
322
“邵定侯跟林采春明来暗去，你知道不知道？”
323
刑房书办讶异地问：“大老爷是听谁说的？书办不知道这回事。”
324
“真的不知道？”
325
“真的！”刑房书办答道，“若是书办知道，瞒着大老爷，任凭治罪。”
326
“好！”池大老爷问道：“你现在知道了？”
327
“那你小心！”池大老爷沉下脸来说，“如果你通风报信，买放得贿，小心你两条腿！”
328
刑房书办惊然道：“不敢。”
329
“这件案子很怪。若是破了，不但我尽了责任，你们也有面子。现在我将内幕情形告诉你――”
330
池大老爷说了内幕，也提出了疑问，邵定侯既然并未在林家出入过，何以能深入林采春的闺房；莫非插翅能飞？
331
“说不定是爬墙头过去的。”
332
“还有那个招赘女婿如果说是投河死了，尸首在哪里；倘或说是被谋害了，尸首又如何运出林家？还有，投河的那个人又是谁？”
333
刑房书办想了好一会答道：“大老爷，书办先派人去探探路看；探明究竟，再来回报。”
334
“对了，事情要做得秘密。”池大老爷问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335
“总要三天。”
336
到了第三天，刑房书办来复命，邵定侯与林采春确有双宿双飞的夫妇之实。但是，邵定候如何进入林家仍旧莫名其妙。
337
语焉不详，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是怎么查的？何以知道他们有夫妇之实？”他说，“又何以会查不出他进林家的途径？”
338
被逼不过，刑房书办说了实话。他是嘱咐捕快，找了一名黑道中的高手，夜入林家去探动静。第一夜并无所获，第二夜去时，正是子正时分；听得采春卧房中，男女低声调笑，不用说，男的自然是邵定侯。一直守到天色微明，存身不住；逾墙而出，径回“班房”来报告，随即派人在林家周围暗暗守候，却始终未见邵定侯从她家出门。
339
第三夜也就是昨夜，小偷又去了；那次是受了叮嘱，如果邵定侯在，特别要留心有没有倚在墙头的梯子？结果不曾发现，而邵定候却在采春卧室中饮酒宵夜。那小偷枯守无聊，蹲在暗处闭目养神，到得鼓打三更，方始睁眼，采春房中灯火犹明，小偷凑到窗下，舐破一块窗纸，朝里一望，大为惊奇。
340
“奇的是，屋里没有邵定侯的影子；林采春正要上床，帐门掀着，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
341
“这就奇了！”
342
池大老爷问道，“莫非邵定侯是趁他睡着的当儿，开门走了？”
343
“那个人不曾睡着，于他们这一行的，是机警不过，风吹草动，立刻知道；决不至于走了一个人还在鼓里。”
344
池大老爷沉吟了半天，忽然笑道：“难道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不成？”接着又问，“我想自己到林家去看一看；你能想个什么法子，让我进得了林家的门？”
345
“进林家的门容易。”刑房书办立刻就有了主意，“找个小偷去偷林家；林家报了案，县大老爷可以去踏勘，自然就登堂入室了。”
346
“不但进林家的门，还要进人家的闺房。”
347
那就难了。县大老爷是父母官，要顾尊严，要持体统；窃案不比抢案，命驾踏勘，本就有些过分，再要闯人家的深闺，越发说不过去。
348
刑房书办想了一下说：“那就直截了当，大老爷旧案重审，要看他家女婿，怎么在洞房中喝交杯盏，怎么犯了失心疯？不就可以进她的闺房了吗？”
349
“这是下策。我还不愿意打草惊蛇。而况，案子在表面上等于已经了结了；忽然又来这么一下，也说不过去。你还是另想办法。”
350
“是，”刑房书办只好答说：“书办去想办法。”
351
答应是答应了，但这个办法很难想，同时研究案情也觉得其中大有蹊跷；本来不想多事，现在看起来非多事不可。尤其牵涉邵百万家这件案子是“肥猪拱门”，不好好动一动脑筋，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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