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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第八章 黑雨

属类：- -[作者: 曹文轩] -[阅读: 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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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东还是镇长，但邱子东觉得这镇长当得没有多大意思。他依然可以走在田埂上，对那些正在割麦子的人大声吼叫：“麦茬留得太长了!”他依然可以领着几个人，将一只外地来这里偷割芦苇的船拦截下来，让人家磕头作揖地向他苦苦哀求。他依然可以走到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摆摆手：“将那出‘小放牛’演给我看看。”但，他在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地发威时，自己都能听出这声音的空洞与苍白。他在油麻地只是虚担了一个镇长的名分而已。那些庄稼人尽管镇长长镇长短地叫着，但他从他们的眼神里却分明看出，他们只是一番客气，一番敷衍，一番礼数而已。而那些镇委会的班子成员，尽管没有公然将轻视的神情表露出来，但他仍然还是感觉到了他在他们心目中的无足轻重。他算什么?一架闲置于冬季的风车，一条拖到岸上的船。甚至是朱荻洼这个瘸子，都越来越不在意他了。那天他让朱荻洼送封信到下边，朱荻洼嘴里答应着，人却坐在长椅上抠脚丫子半天不起身。他没有发火，而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个从前在他面前屁颠屁颠的瘸子。
1
整个油麻地都在杜元潮柔和而不可抗拒的掌控之下。杜元潮像一只大鸟，它翱翔着，用它的翅影遮蔽了油麻地的一切。
2
邱子东想走出油麻地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也是一只大鸟，大鸟跟大鸟，是不能呆在一棵树上的。他时常想像着外面那个可以任由他恣意翱翔的高阔无垠的天空，渴望着在这片天空下让生命光彩四溢。然而，杜元潮将油麻地变成了一只笼子。冰封三尺的地底下是压抑的种子，无法发芽，更无法青枝摇曳、绿叶扶疏。
3
他对他的前途已想得很清楚：必须突围！
4
他在油麻地以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有一阵，他四处在外活动，为自己找一新的落脚之处。那些朋友都很讲义气：“别他妈呆在你那个鬼油麻地了，到我这里来吧。”粮食加工厂、机电站、食品公司、建筑站的头们，都鼓动他，并都承诺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但杜元潮死活抓住他不放。
5
杜元潮对上头说：“调邱子东走可以，条件是将我免了。没有他，我杜元潮可撑不起这副大梁!”样子很决绝。
6
杜元潮走一处说一处，他绝对离不开邱子东，邱子东要真的离开油麻地，油麻地将天塌一角。他从不对任何一个人说邱子东半个“不”字，只说他的好话。
7
有两回，调令都下来了，却被杜元潮连夜给悄然无声地顶了回去。
8
邱子东只能窝在油麻地。
9
有一阵，上头要调杜元潮，并要委以重任。邱子东着实暗暗地兴奋了一番：“我不走，你走。哈哈!”
10
这消息不胫而走，那几天，邱子东明显地感觉到了整个油麻地的变化―――油麻地的重心开始暗暗地倾斜，往他这儿倾斜。
11
杜元潮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一消息一般。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在晨炊的淡烟还哩哩啦啦地往河上、往村子里飘散时，他已差不多走完油麻地的主要地方了。见了年长的，一样的谦和;见到孩童，一样的关爱。一路的问候，一路的指点，步履匆匆。
12
油麻地很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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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杜元潮不走了;杜元潮不走，是因为他不想走。
14
杜元潮对上头的态度依然是干脆而直截了当的：我哪儿也不去;若要我离开油麻地，我就回教师队伍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我还挺怀念教师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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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油麻地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一辈子就呆在油麻地;除了油麻地，他哪儿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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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棵树，这棵树决心用富有韧性*的长根，深深地密密地抓握住油麻地的大地，风吹不倒，雷轰不倒;老要老在油麻地，烂要烂在油麻地。
17
油麻地一切如常。
18
邱子东很失望，是那种麻雀飞到糠堆上、公鸭子见到母鹅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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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东心情一不好，就想要戴萍。如今要戴萍已不可能像当初那么肆无忌惮地要了。有时，光约定一个特别隐蔽的地方，就很费心机。要起来，感觉也不像当初那么电闪雷鸣、天塌地陷了。暴风骤雨，也不是当初的自然迸发，而有点儿刻意。一刻意，所有的感觉也都随之变了，常常是草草收场。收场之后，邱子东觉得这样的一种死水微澜式的做#￥#爱，更加的索然无味。而戴萍也越来越变得有点儿勉强，有点儿无奈，甚至有点儿无动于衷。
20
这年暑假结束后，戴萍被调到与油麻地相距二十里地的另一所学校去了。
21
每年暑假期间，都会有一次规模不小的教师调动。确定谁在何处时，是文教部门与各地方上的头儿一起商量。杜元潮在商量名单的一个十分短暂的休息时间，走到文教干事的面前，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话：“戴萍倒是一个不错的老师，会唱会跳，但，她正在和林文藻谈恋爱。两个人在一个学校，好不好?”最后的名单上，戴萍就不再属于油麻地了。
22
邱子东觉得油麻地已无趣到了极致。
23
木落草黄，长空寥廓，大雁南飞时，双翅整齐划一地滑过天空，偶尔发出�讫浦�声，将油麻地的秋天衬托得越发的安宁。
24
这天早晨，杜元潮抱着女儿琵琶悠闲地走在院门外的池塘边上，在微带凉意的秋风中，看秋收后的空旷田野，心中只有安适与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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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风调雨顺，油麻地大丰收。
26
杜元潮珍惜油麻地的每一颗麦粒，粒粒如金。
27
秋日朝阳，淡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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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琵琶乖巧地伏在杜元潮的肩上，出神地望着那轮在东边稀疏的林子里晃动的太阳。
29
杜元潮意识到了女儿的目光，便与她一道去看那轮太阳。
30
油麻地的人对太阳有特殊的感情，因为油麻地一年四季常雨淋淋的，太阳并非天天能光顾这里的天空。太阳是金贵的。当淫*雨霏霏，天一连几十天阴*着，人觉得头发根要长出菌来时，忽一日，风来云去，一轮红日，高悬天幕，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就差双膝跪下泪眼�琵恋囟ダ衲ぐ萑�呼万岁了。油麻地的夏天其实是极其炎热的，那太阳出来时，便犹如向大地泼火。但油麻地的人很少对太阳的毒辣有所怨言。他们宁愿被太阳烤得褪皮，也不希望它一去几十天不见踪影。事实上，油麻地的人，一辈子，有许多时光是在盼望太阳重现天空、光华通照大地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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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连几天不见太阳了，琵琶看到它时，觉得很新鲜。
32
这是一个长得白净、眼珠儿漆黑如夜的小姑娘。她喜欢专注地看一样东西，比如空中飞着的红蜻蜓，比如在风中摇摆着的一片白杨树叶，比如一只在池塘中游动着的鹅。喜欢怯生生地打量人，无声地，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扑闪着打量人。如果是熟人向她张开双臂作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会稍稍犹豫一会儿，便从杜元潮的怀里或是从艾绒的怀里，将她小小的身体向那人倾斜过来。如果是一个生人，也向她作出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就会在看了看那生人之后，立即扭过头去，用双臂紧紧搂住杜元潮的脖子或是艾绒的脖子，并将脸贴在杜元潮的或艾绒的肩上。她会悄悄地将头再扭回来，继续看那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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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姑娘如同她的母亲一般让人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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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纯静地看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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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用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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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用小手指着太阳：“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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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为小姑娘轻轻吟唱着：“太阳出来暖洋洋，暖呀暖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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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在琵琶面前，永远是一副好心情，永远是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那时刻，他的眼睛里满盈着脉脉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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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喜欢抱着她，走到田野上，看天看地，看树看水。他与她说话，窃窃私语似的说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极其简单，但却是关于天地之本的：“太阳从东边出来，在西边落下。”“树没有根，就会死掉。”“蜻蜓为什么会飞?因为它有翅膀。”……小姑娘很少说话，她只是听。一件事差不多弄明白了，她就会用手指着另一样东西，于是杜元潮再去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言去阐释这个被小姑娘指定了的却还不明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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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的人会不时地看到杜元潮抱着琵琶的形象。那时，他们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底里不禁涌起一番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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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的年轻男人一般都很粗糙，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甚至蛮横，他们是很少抱孩子的。因此现在，一些女人弄孩子弄得不耐烦了，就会将孩子往自己男人怀里一塞：“人家杜书记还抱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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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与琵琶在一起时，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有一番地地道道的欢喜与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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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的眼睛转向了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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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口很怪异的池塘，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年就在那儿了。这口池塘倒也很漂亮，春天，杨柳丝丝，拂着碧绿的池水，有燕子在上面飞翔，不时地点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风暖些时，小荷尖尖，那星星嫩绿，让人心动却又让人担忧。夏天，柳树成荫，一池的荷叶，光天化日之下好看，月白风清时也好看。那时，翠鸟守在柳树枝上，不时地穿荷叶而下，扎入水中，从水中叼出一条银银发亮的小鱼来，然后藏到一个隐秘处有滋有味地吃着。秋天、冬天，虽说这池塘凄凉一些，但也会招来许多目光。秋天有芦花，有鹤。冬天有冰，有在冰上跳动的麻雀与摇摇摆摆的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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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异就怪异在并无水源，却一年四季总是满满当当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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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有点不太喜欢这口池塘，他无端地觉得这池塘有点儿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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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女儿却似乎很喜欢这口池塘，总是让杜元潮或艾绒抱着她到池塘边上去，并总是挣扎着要下地用手或用手抓一根枝条戏水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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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杜元潮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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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说：“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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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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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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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了地，就晃晃悠悠地往池塘边上跑。杜元潮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就向水面倾斜着身子，小手一个劲儿地向水面抓着，仿佛阴*沉沉的深水处有个熟人，正笑嘻嘻地向她张开双臂要抱她。杜元潮连忙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那是水……”他将她又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家走。小姑娘将头扭过去，望着池塘，并用小手一直指着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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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抱着她，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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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荻洼等候在那儿，问：“杜书记，我通不通知张大友他们几个去烧那片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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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杜元潮说，“不用太多的人，一两个人就够了，一把火就是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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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就通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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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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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四周差不多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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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油麻地大概是没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烧荒烧出了一处空地。这地开始时大概不大，后来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烧荒，烧出了一个村庄，烧出了一个镇子，烧出了千顷肥沃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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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一直觉得油麻地的地不够广阔，总有一个心思：将西边一块紧挨油麻地尾田的芦苇烧了，将它们变成庄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报的报表上，他领导下的油麻地，粮食数字更大一些。
61
油麻地的最后一次烧荒，距今已经很久远了。
62
这是一块看上去很独立的芦苇地，四周是水，与农田、与其他的芦苇地隔开了。
63
杜元潮已撑船绕着这块芦苇地，察看过数次。他粗粗测算了一下，这块芦苇地大约有一百亩。一旦开垦出来，绝对是块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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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放火任务的是张大友与周金保。
65
他二人带了火柴，撑了一只小船，找了一处好停船的地方，将船停下了。两人上了岸，就往芦苇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点起，然后让它向四周蔓延。
66
芦苇长得十分茂盛，两人往前走，视线被芦苇遮住，走了一阵，也不知已走到何处，估摸着是中心时，就停下了。
67
周金保说：“且别急，让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着起来，就得赶紧往外跑，那火跑起来，比他妈狼还快哩。”说完，就抖抖索索地解裤带。那裤带是根布条，不太容易解开，加之手抖索不停，就总也解不开，嘴中不住地说：“妈的，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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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友自己也两腿哆嗦，却去嘲笑周金保：“你妈拉个逼的，是烧芦苇，又不是烧你人，你抖什么?”
69
周金保总算将裤带解开了。
70
张大友见周金保那玩艺儿软沓沓的半天儿不出水，不禁又笑了起来：“你妈拉个逼的，尿都吓得尿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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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着它，尴尬地朝张大友笑着：“就来了，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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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友吓唬说：“不等你了，我现在就放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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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来了，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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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啦!”张大友抽出一根火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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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拉个逼的，能不能不要吓唬它?你瞧瞧，本是快来的，这又回去了。”周金保的手越抖越厉害，那玩艺儿就在他手中弹跳，像一只跃跃欲试的无毛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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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友不耐烦地一扭头：“日你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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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金保最终也未能将尿尿出来，很生气地将它放回去：“不尿拉倒!”转而对了张大友说：“玩归玩，笑归笑。这火可不是闹着玩的。火一着，咱们掉头就跑。你可看清了方向，船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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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友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来路―――来路其实已没有什么痕迹了。他说：“周金保，你来点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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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金保说：“你妈拉个逼的，胆小鬼。”他将火柴从张大友手中夺过，又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说，“我划火柴了。”手直哆嗦，怎么也划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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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友双腿直摇地笑着。
81
周金保只好将火柴又交给张大友：“知道你胆大，你来。”
82
张大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后将火柴划着了，扔在干焦的芦苇叶与杂草上，掉头就与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83
跑了一阵，见身后并无动静，便停住了掉头往回看：并无火光。
84
“日他奶奶，没有点着。”张大友说，“回去，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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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将火点着之后，两人就像被鬼追赶着一般直往水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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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的芦苇已没有水分，干柴烈火，燃烧起来，气势凶恶，隆隆火声，犹如涛声。
87
两人仓皇奔跑时，周金保吓得尿在了裤子里。
88
上了船，就赶紧将船往外撑，估计已没有什么危险时，二人软瘫在了小船上。
89
周金保抬头去看那熊熊火光，说：“着起火来时，假如有一个人呆在这片芦苇的当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来的。”
90
张大友说：“杜书记得给我俩多开几个工分。”
91
前后左右的村庄，人们都看到了这片大火。
92
初时，火像一座不断成长的山，过不多久，就成了山脉，高高低低的，有许多座山峰，又有许多道峡谷。这些山、山脉是活的，它们变化着，移动着。又像是红色*的、金色*的马群。这马群鬃毛乱抖，嘶鸣着四处奔突，在这秋天的天空下演着一场气势壮阔的无人战争，火场就成了战场。
93
太阳沉没了，但火光却又将天空映红了。
94
深藏于芦苇丛中的野鸡，笨拙地飞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犹如金色*的凤凰。有几只飞远了，还有几只从火中飞起时，大概羽毛就已经被烧着了，在火焰之上扑棱了几下，就掉进火里，坠落时，十分悲惨，又十分悲壮。
95
油麻地离这片大火最近，站在桥上观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觉得热气拂面。
96
这火烧得人战战兢兢、心慌面赤。所有的狗都在冲着大火狂吠。孩子们不知因为什么而兴奋，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鹊、灰喜鹊、乌鸦、鸽子与麻雀，它们也被这火光所刺激，从树上，从地上，从屋顶上纷纷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油麻地的上空翱翔。它们还不时飞临火场的上空，那时，无论它们是白色*、黑色*、灰色*还是褐色*，都一律变成了金色*。
97
芦苇在燃烧中劈劈啪啪地作响，犹如枪声大作。
98
范烟户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说：“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烧去村庄七座，农舍二百一十八间，大小木船三十多条，油麻地也差一点儿被烧掉……”
99
没有多少人听他说话，他只是自言自语。
100
周金保、张大友二人，离火场最近，看得更是兴奋万分，脸被火光所烘，色*为酡红。
101
河里游着一条水牛。
102
张大友很快发现这牛的后面跟了一条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将两腿放入水中，一个劲儿地划水，水哗哗乱翻，小船就紧紧地追撵着水牛。
103
这是一条刚刚被一头公牛欺负完了的小母牛。
104
张大友叫着：“二傻子!”
105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条小母牛身上，对张大友的叫声并不理会，对那大火，也毫无兴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叠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涌动的情景里，兴奋不已，同时妒火中烧。
106
那条小母牛无奈地游着，目光里尽是哀怨。
107
有一个火团飞过天空，大概是一只烧着了的野鸡。这个火团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芦苇地里去了。
108
起风了，并且越来越大，火在摇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犹如爆发的礼花，随风飘散，飘向远处。
109
这场大火烧了四五个小时才渐渐熄灭。火光消失后，天空尽是黑灰，仿佛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飞满天空。
110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给油麻地。人们的心伤感着，凄凉着，却又兴奋着―――他们想像到了五月翻滚的麦浪与十月金秋的稻花。
111
周金保、张大友唱着下流小调，撑着船回来了。
112
一切又归于秋天的平静。
113
但，当太阳已沉坠到西边芦苇穗上时，一个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从另一片芦苇地里升腾起来的火。他用双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镇大声喊叫：“又着火啦!―――又着火啦!……”
114
开始，人们以为是这个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这孩子的呼喊声越来越显紧张了，便又跑了出来：果然是火！
115
于是，响起一片呼喊声。
116
人们又重新回到桥上向西观望，就像是一出大戏，演完上半场，到了中间休息，都走出了剧场，现在又都回来接着看下半场一般。
117
但，这一回却只有紧张与担忧：这火为谁所放?这火放得是没有理由的，这火烧下去，是要烧回到光绪六年、民国三十八年的！
118
望见这片火光的不仅仅是油麻地人，人们陷入了高度的恐慌，远处已传来了哭叫声。想像着火一直烧下去会烧到家园的人，已处于逃命前的状态。周边许多村庄的人，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奔走，一边在互相焦急地询问着这火烧下去究竟会怎样。
119
当杜元潮听到外边一片吵嚷声走出镇委会的办公室向西一望见火光染红半边天空时，不禁大惊失色*。他站在那里，一时几乎不能挪动脚步，半天，声音发颤地说：“去叫张大友、周金保!”
120
朱荻洼就在他身边，听罢，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张大友、周金保!”
121
张大友、周金保被叫来了。
122
杜元潮用手指着那片火：“那是怎么回事?”
123
张大友与周金保直摇头：“不知道。”
124
杜元潮问：“不是你们放的火?”
125
张大友说：“我们可没有在那片芦苇地放火。”
126
周金保说：“我们是一直看着我们放的那把火灭了才回来的。”
127
杜元潮问：“真的?”
128
张大友说：“说假话，五雷轰顶!”
129
周金保：“杜书记，我敢拿我儿子赌咒发誓!”
130
杜元潮这才稍有松缓，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心里依然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
131
火愈烧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132
惊恐的呼叫声愈来愈大，愈来愈使人感到灾难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庄迅捷飘移过来，呼叫声不久就转变为哭叫声。
133
范烟户范瞎子又站到了桥头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喃喃自语：“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
134
但，不久，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天好像下雨了。”
135
于是许多人仰脸去望天空，或是将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会儿，四周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周边村庄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雨。
136
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137
再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着这雨的走势与结果。
138
这天似乎被这一连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来，并且越下越来劲。
139
因这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黑烟与灰烬，这雨竟是黑的。黑汤子。
140
人们的脸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细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撸，便成花脸。
141
没有一个人躲雨，众人都伫立于雨中，翘首观望那片大火―――火在雨中挣扎着，起来，趴下，趴下，起来，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着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唤着。
142
火在缩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143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144
花了脸的孩子们在黑雨中奔跑跳跃，一个个像小鬼似的。
145
天黑了，这黑雨还在下。虚惊一场的人们都回家去了。
146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黑雨中到处传播开来：刘家桥的刘金扣弟兄几个正在那片后着火的芦苇地里割着芦苇，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水边跑，而跟着刘金扣去芦苇地玩耍的八岁儿子刘东子却因走到一处玩耍，未能被大人找着被活活烧死了！
147
深夜，油麻地空前的寂静。
148
只有老塘边枯草中的唧唧虫声，只有秋风吹过落尽叶子的枝头所发出的沙沙声。
149
杜元潮不发一声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眠。透过天窗，他望着低矮的秋天的夜空以及稀疏淡漠的星星。他似乎觉得艾绒也没有入睡，只有乖巧地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女儿已经熟睡―――熟睡时的女儿几乎是无声的，像一片树叶飘在水上。
150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好像生病了。
151
芦荡大火总在他眼前燃烧着，烧成了火山，烧成了火海。
152
他终于躺不住了，于黑暗中穿上衣服，然后轻轻下床，轻轻走向窗口。当靠近窗帘时，他看到月光将一种他所熟悉的影子淡淡地投照在了窗帘上―――那匹永远处于朦胧中的白马驹。他不禁一阵激动，因为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靠近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撩起窗帘将它看个清楚。风从窗隙中吹入，使薄薄的窗帘颤动起来，那白马驹的投影便也跟着颤动起来，像投照在被风吹拂着的水面上的影子。
153
杜元潮回到了聚精会神地看皮影的童年时代―――白马驹在窗前走动着，一会儿低着头，仿佛在嗅着地面，一会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它不时扇动着耳朵，抖动着鬃毛，摇摆着尾巴。更多的时候，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棵桂树下。
154
杜元潮觉得映在窗帘上的白马驹比出现在远处的田野与林子里的白马驹更加的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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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窗口，用手轻轻撩起窗帘―――就在那一刹那间，那匹白马驹像梦一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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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空空落落的院子，杜元潮的心中泛起一片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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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预感使他情不自禁地掉头看了一眼身后床上静如秋水的妻子与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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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邱子东正独自一人走在通向刘家桥的路上。
159
他的姑姑家在刘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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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姑姑家的门前，他都未遇到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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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敲开了姑姑家的门，并将两个已经熟睡的表哥叫醒，然后走进一间里屋，关上了门。
162
一个多小时后，邱子东趁着浓浓的夜色*赶回油麻地。他前脚出门，他的两个表哥后脚就去了还在一片哭泣声中的刘金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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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刚刚醒来的油麻地一如往常，开始了新的一天：清扫庭院与街巷、担水劈柴、生火做饭、将鸡鸭放出笼外、将牛羊赶往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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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孩子还没有洗脸，就在清凉的街巷里奔跑。
165
今天，邱子东起得比油麻地任何一个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门口，眺望着镇前的那条大路，脸上毫无表情。当他终于看到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队伍出现在大路的尽头时，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将院门关上。他仰望苍天，然后闭起双目，用双手上下磨擦着冰凉而瘦削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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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队伍像一股水流向油麻地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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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先发现了这支队伍，转身向镇里的人们大声喊：“你们快来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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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队伍。于是油麻地到处响起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宁静的早晨陷入一片喧嚣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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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纷纷跑出家门，涌到镇前的大桥头，无声地望着这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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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是刘家桥的大姓，刘家桥的居民，十有八九姓刘。而刘金扣一门，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刘金扣亲兄弟就有八个。这一族代代兴旺，都是兄弟众多，惟有到了刘金扣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个，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儿，就刘金扣一家生了儿子。由老太爷取名为东子，刘家上下，将其视若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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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行人，百数以上，皆着白色*丧衣。衣，长而松，随风飘飘。前头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新棺。因棺中死者为八岁小儿，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气，一头大一头小，头大的一头冲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紧跟棺后的是年迈的老太爷，接下去按辈分与亲疏一一排列。老太爷步履蹒跚，拄一根高高的拐杖，身旁各有一个人轻轻搀扶着。队伍中，有一些悲痛欲绝的女人，已无明亮的哭泣之声，沙哑，接近无声，身体显得虚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虽也悲痛但还不至于悲痛得身如抽丝的女人无声地搀扶着。
172
油麻地的田野因为这支白色*的队伍而显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173
走近油麻地时，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显得更加缓慢，仿佛在故意煎熬油麻地人的心。
174
队伍走上了镇前河上大桥，于是一行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静而淡漠的水面上，惊走了几只觅食的鸭子与鹅。
175
这支队伍几乎是无声的，几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哑哀鸣，更将山一般的沉重压到了油麻地人的心上。
176
陌生的脚步声叩击着油麻地的桥梁与被夜露打湿的土路。
177
与所有的油麻地人都翘首观望相反，所有的刘家桥人都低着头，仿佛那八岁孩子的魂灵被大地吸去了。
178
油麻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种凝重的气氛所感染，无一人再说话，甚至连狗都不再吠叫，苍天之下，就只有一个沉寂到几近死亡的世界。
179
这是一支被精心组织的队伍。
180
这支队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鲁莽与疯狂，没做一点点狂暴的动作，而是平静地很有秩序地进入了油麻地镇。他们踏上了油麻地镇那条长长的由古老的大青砖铺成的街面。
181
所有的铺面都开着门，但他们目不斜视，目光里只有脚下这条被脚磨亮了的街道。
182
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两侧观望着。
183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184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静，腰间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昂举的枪也都垂挂在裤裆里。
185
队伍从街的这头游行到街的那头，再从街的那头游行到街的这头，然后走向镇委会。
186
镇委会大门紧闭。
187
这支队伍就长时间地站在镇委会的大门口。
188
刘家老太爷有点儿站不住了，双腿颤抖，两个年轻人立即将他架住。他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块镇委会的牌子，于是，从队伍里冲出来两个年轻人，将镇委会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缝了，但未断折，于是又有两个年轻人冲出来，将牌子捡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头，将牌子横在空中，向一棵大树冲去，就听见咔吧一声，被大树拦腰折断，并哗啦啦震下无数枯叶。他们将断折的牌子愤然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转而冲着紧闭的镇委会大门大叫：“杜元潮，站出来!”
189
队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来!”
190
声音震得镇委会的屋瓦嗡嗡作响。
191
杜元潮当然不会站出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不能让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这群发了疯的人肆意糟蹋。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现，刘家的人就会蜂拥而上，揪他衣领，扯破他的衣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脸上吐唾沫，在他脸上抓下血痕，对他推搡谩骂，将他那副每时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讲究、一丝不苟的形象彻底毁掉。于是，他在听到了风声后，没作丝毫反对，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洼的建议，上了一只由朱荻洼摇来的乌篷船，进了苍苍茫茫的芦苇荡。
192
那支队伍的怒吼声是无效的，于是一群人合力撞开了镇委会的大门，冲进镇委会，将挂在镇委会墙上的一面面锦旗统统扯下，或撕成烂片，或踩在脚下。办公桌一张张被推倒，电话机被扔出窗外，几只暖水瓶被砸得粉碎，周秃子的算盘被掼在墙上散了架，算珠滚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脚，直将镇委会打得片甲不留。
193
油麻地的人非常恼火，但却憋住气没有出来阻挡，因为他们深知闹丧队伍的穷凶极恶，更何况是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更何况这支队伍里有那么多经不起任何折腾的老人，又更何况他们是刘家桥的人―――刘家桥人的野蛮是远近闻名的。
194
收拾完镇委会，四个抬棺的人抬着棺材整齐划一地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于是那支本来已经散乱了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了。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向镇后杜元潮家挺进，刚才还在号叫的队伍，又变得哑默起来。
195
几个油麻地的人抢在队伍的前头，向杜元潮家跑去。
196
今天一早，采芹就从枫桥赶到油麻地。此刻，她正帮着艾绒拾掇一些值钱的东西准备领艾绒和女儿到她家躲避几天。听到报信，她一手拉着颤抖不已的艾绒，一手抱了惊恐的琵琶，说：“快走!”艾绒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着采芹急匆匆地走进了屋后的树林，一路哭着，走上了通往枫桥的路。
197
这支白色*的队伍，不一会儿就来到杜元潮家门前。
198
他们高叫着：“杜元潮出来!”见毫无反应，就开始大骂：“狗日的杜元潮，你除非藏进逼里!”“藏进逼里也要将你抠出来!”……不堪入耳。一些年轻女人特别是一些女孩儿，或轻轻地或严严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199
刘东子的母亲蓬头垢面，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用哭得已经不能发声的喉咙哭泣起来，随即，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哭泣起来。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着哭哭而已，还有很大的潜力与余地，此时都亮开了喉咙，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这哭声此起彼伏，犹如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些孩子的哭声与老人的哭声也加入其中，使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哭泣有了丰富的声部与音色*，从而也更加催人泪下。
200
刘东子的母亲忽然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着晕倒在地。
201
于是，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就蹲下来，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缓过气来。她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有气无力地张合着干焦的嘴唇，靠近她的几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要我家东子……”
202
一个年轻人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向杜元潮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这一动作，犹如一声全面出击的信号，只见刘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扑将过来，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行动。一些人冲进屋里，见被子就撕，见锅碗就砸，见凳子就摔，见衣柜就推，见水壶就踢，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屋内搞得一片狼藉。没有能够挤进屋里的，见篱笆就扯，见树木就砍，见庄稼就拔，见猪羊就赶，见菜地就踩，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房前房后搞得一片稀巴烂。
203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起一块石头，冲向院门口的一只装满水的大水缸，大叫了一声“狗日的水缸”，石头飞出，水缸顿时瓦解，水哗啦流了一地。怕湿了脚的便向后躲去，撞倒了后面的人，结果撞倒了一片。
204
油麻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
205
刘家的人屋里屋外地来回奔跑着，寻觅着还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个人从瓦砾中发现还有一只碗没有被砸碎，便将它捡起，猛地掷在墙上，使它立即成为碎片。等一切都已损坏之后，一百多号人就在这些东西的上面反复地踩，反复地跺，直到将一切踩成跺成烂乎乎的东西。
206
屋里的人撤出之后，四五个汉子解开裤带，开始在屋子的中央撒尿，直尿得屋中央涌动起了一片白沫。
207
当油麻地的人以为一切到此结束时，刘家的两个汉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顶。
208
这时，在地面上的人无论是油麻地的还是刘家桥的，都不发一声，在静静地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几条惊慌的狗在远处奔跑着向这边吠叫，却不敢向这边靠拢。
209
两个汉子坐在屋脊上，开始抽烟。他们有时看看残败不堪的地面，有时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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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人都仰望着他们。
211
他们终于抽完烟，将没有掐灭的烟蒂扔到地上，然后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便开始用叉子掀屋顶。
212
又有几个汉子爬上了屋顶。
213
转眼间，半边房顶就被掀掉了，阳光哗啦啦泻进屋里。
214
在整个过程中，邱子东一直未露面。
215
黄昏，杜元潮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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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从艾绒怀里抱过欲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217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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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219
在西方喷射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潮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220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潮则听从了朱荻洼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黄梨木架子床、平时只有杜元潮一人偶尔悄然光顾的屋里。
221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麻地到处传播着：因为一条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走坐牢。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222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223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潮，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224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说：“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225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知道杜书记现在哪儿?”
226
朱荻洼说：“不知道。”
227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潮。
228
杜元潮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229
喝了一阵，杜元潮问：“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230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书记，这我说不好。”
231
杜元潮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潮说：“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232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潮：“杜书记，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233
杜元潮说：“我说是万一。”
234
“书记，没有这个万一。”
235
过一会儿，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236
“什么事?书记，你说。”
237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238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湿润了：“杜书记，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239
分别时，杜元潮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还还你的赌债，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240
朱荻洼有点感激涕零了。
241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动情：“杜书记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世上不多。”
242
眼睛里总是湿乎乎的。
243
不一会儿，朱荻洼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邱子东。
244
邱子东一口气喝了一瓶烧酒，他想大醉一场，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没想到醉了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拉开门，就踉踉跄跄地上了街。
245
大街在摇晃着。
246
他两眼发直，在嘴中呜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247
他眼睛里还含着眼泪。
248
一位老人说：“他心里难过，他与杜元潮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249
范瞎子将脸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齿像吃草的马的牙齿，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被双唇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250
邱子东望着朱荻洼：“杜……杜书记，在……在哪儿?”
251
朱荻洼说：“邱镇长，我不知道。”
252
“你……”邱子东用手指着朱荻洼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253
朱荻洼说：“我也正找他呢。”
254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说我要见……见他。”
255
“好的。”朱荻洼答应下，便往家中走去。
256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守在镇委会电话机旁的朱荻洼，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公安局了解情况的人下午就到。放下电话，他就走出镇委会，去找邱子东：上头通知，让邱子东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人。走到镇委会前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257
二傻子正竖着枪，流着口水很眼馋地看着一个正走过广场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258
那姑娘不是油麻地的，是镇东头铁匠韩六的外甥女，从无锡城里来乡下玩的。
259
那姑娘起初觉得傻子有趣，还朝他笑笑，等发现他腰间的枪不怀好意时，顿时满脸通红，匆匆走开了。
260
二傻子对着那姑娘的背影，用手端着枪，嘴中念念有词：“嗵!嗵!嗵!……”
261
朱荻洼笑了，说了一句：“傻子!”转身找邱子东去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并回过头来看二傻子。
262
二傻子还在那儿不屈不挠有滋有味地“嗵”着。
263
朱荻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他快速地向二傻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问：“二傻子，想不想要婆娘?”
264
二傻子满眼放光，口水不禁流下一串：“要!要!要!”
265
“那好。”朱荻洼拉着二傻子的手，“走，我们到那边说去。”
266
偌大一个油麻地，从未有过一个人问过二傻子要不要婆娘，现在朱荻洼这么一问，二傻子欣喜若狂。他笑得脸像翻腾的水花，在无耻与渴望的神情中，还带了一点儿害羞，样子显得极为滑稽。
267
朱荻洼将二傻子拉到了一个僻静处，信口胡说：“说，喜欢不喜欢刚才那个姑娘?”
268
“喜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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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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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
271
“看清了吧，那姑娘的脸有多白，两个xx子有多大，好着呢。”
272
“是!是!是!”
273
“只要我做媒，那姑娘就肯定归你了。”
274
“归我!归我!”
275
朱荻洼用手拍了一下二傻子腰间那支好像也在听他们说话的枪：“归它!”
276
“归它!归它!”
277
朱荻洼小声地说：“那你得答应我去做一件事。”
278
二傻子望着朱荻洼：“你说!你说!”
279
朱荻洼说：“你跑到街上，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东，只管大声地喊：‘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280
二傻子立即大叫起来：“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281
朱荻洼立即捂住他的嘴：“且不要喊!”他将二傻子拉到更加僻静的地方，“如果人家问你，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282
“我追母牛去了。”
283
“怎么就放火了呢?”
284
“母牛不见了。”二傻子笑着。
285
朱荻洼在心中说：这傻子到底傻还是不傻呀!他拍着二傻子的肩：“好好好，二傻子就是聪明哩!”
286
二傻子掉头朝那姑娘走去的方向看着。
287
“你不许着急，过两天，我就肯定能把那姑娘说给你。”
288
二傻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去喊!”
289
“要是有人问你，你怎么到了芦苇地呢?”
290
“母牛不见了。”二傻子很得意。
291
“去镇上喊吧!”朱荻洼用力在二傻子的屁股上拍了拍。
292
二傻子朝镇上跑去。
293
朱荻洼又突然叫住了二傻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将一盒火柴放到了二傻子衣服的口袋里：“不能说我教你的，说我教你的，那姑娘就跑了。”
294
二傻子点点头，跑上了油麻地镇的那条长街，大声喊叫着：“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295
街上有几条瘦狗在����。
296
二傻子见没有人理会他，便放开了喉咙：“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297
油麻地的人起初并没有在意二傻子的喊声，当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喊声可能给油麻地的当下的历史带来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时，不由得都跑到了街上。
298
二傻子见有许多人涌到街上看他，便越发地起劲：“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299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街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依然将枪举在腰间的二傻子。
300
“是我放的火!”二傻子小声地说，一脸的诡秘，转而又大声地喊，“是我放的火!”
301
二傻子走着，人们就跟随着他。
302
二傻子突然掉过头来，将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向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人一摊开，露出一盒火柴来：“我放的火……”他划亮了一根火柴，蹲在地上，点燃了街边的枯草，“就是这样子的，就是这样子的……”他站起身，抻直了脖子，望着后面黑鸦鸦的人，“是我放的火!”他笑嘻嘻的，一脸春风。
303
公安局的人就是在二傻子的喊叫声中进入油麻地镇的。
304
他们几乎听到整个油麻地都在说：“是那二傻子放的火!”
305
在目光的交流与心的无声碰撞中，油麻地人心照不宣地进入了合谋状态。
306
张大友与周金保对公安局的人说：“我们两个亲眼看见二傻子驾船去了那块芦苇地!”两个人将胸膛拍得嘭嘭响，以示对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307
二傻子被带到镇委会的办公室里。
308
公安局的人问：“是你放的火吗?”
309
二傻子看到门外拥了满满一广场的人，说：“是我放的火!”
310
公安局的人问：“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311
“母牛不见了。”
312
他觉得自己的这一办法很智慧，说完，冲公安局的人笑笑，又冲外面的人笑笑。
313
公安局的人在纸上记着。
314
二傻子又掏出了火柴，突然擦亮了一根：“是我放的火!”他眯缝着眼，想像着那场火，“被我点着了，烧呀烧呀，好大的火!火!火!……”他完全进入了那样一种令人兴奋不已的状态，腰间的那支枪渐渐软了下去。
315
公安局的人被一种沉重的氛围包裹着，头脑被搞得晕乎乎的。傍晚，他们让周金保、张大友作了陈述笔录按了指印。
316
邱子东一直未有机会与公安局的人说话。
317
公安局的人将陈述笔录一页一页地收起，对邱子东说：“事情也就这样了，全油麻地的人都说是那个二傻子放的火。转告你们杜书记，没有事了。”说完，夹着皮包走了。
318
邱子东要送他们，却被他们客气地拦在了桥头：“邱镇长，不必了。”
319
邱子东掉头看了一眼，见有那么多的人站在那里，也就没有再坚持着送那几个公安局的人。
320
等公安局的人走远，邱子东对朱荻洼说：“快去找杜书记，就说没事了。”
321
“好的。”朱荻洼点头答应，“就不知道他人在哪儿。”
322
二傻子还在街上喊叫着，但人们对他的喊叫似乎已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323
围观的人慢慢走尽，邱子东往地上狠啐了一口，冲着二傻子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你个傻逼!”
324
此后许多天，杜元潮一直感到郁闷。尽管房子重新得到修理、篱笆重编织、菜园里的菜得以补栽、屋里被粉刷一新、家中所有被毁家什也一一购置或做了新的，但心里头总觉得发堵，胸口像压了一扇沉重的磨盘。
325
许多天里，他就一直在暗中追究着那场巨大闹丧的来龙去脉，直到另一件事情的发生：采芹的丈夫死了。
326
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那窑工正在窑洞里烧窑，窑洞坍塌了，将他活活闷死在了窑洞里。
327
这件事情发生在闹丧后的半个月。杜元潮让艾绒去枫桥将采芹带回油麻地，在他家中住几天，但采芹不肯。采芹只是抱着艾绒哭，艾绒见采芹哭，也哭。此后，杜元潮在心中就一直惦记着采芹，总想着见一见采芹，然而又不好去见她，心里很焦灼。
328
这天，他到县城去开会，散会后没有直接回油麻地，却绕道来到了枫桥。
329
采芹家的门锁着。
330
他向人打听采芹去了哪儿，一个妇女告诉他：“刚才看她往那边走了，大概是去她男人坟上了。”
331
“坟在哪儿?”
332
“你是她娘家那边的人吧?”那妇女问。
333
杜元潮点点头：“是。”
334
“你穿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一片芦苇，她男人的坟就在那边。”
335
杜元潮谢了那妇女，照那妇女的指点，走进了林子……
336
初冬的阳光，正照着树林与茫茫的一大片芦苇之间的一条小河，河水安静地闪烁着金灿灿的波光。四周是一个枯萎的世界，到处是败絮、枯枝与落叶。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河边上立着的一座泥土还很湿润的新坟，倒显得有点活气。
337
采芹弯腰在捡着坟上因昨夜的大风吹折的枯枝和吹落的枯叶。
338
杜元潮看到了她，没有叫她，而是一声不响地向她走过去。
339
采芹听见了脚步声，立起身，掉头去看。当她看清是杜元潮时，嘴唇不禁微微颤动起来。
340
杜元潮在走到离新坟约摸丈把远的地方站住了。
341
采芹手中的枯枝又重新掉在了坟上。
342
杜元潮没有去看采芹的脸，却看着别处。他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看到了初冬时小河中流淌着的漠然的水，看到了在水边觅食的几只褐色*的不知名的水鸟，看到了坟，那坟上的泥土是黑色*的，甚至显得油汪汪的，看到了坟上的彩色*的纸条，那纸条在风中寂寞地飘动着……
343
低着头的采芹却抬起头来一直看着他。
344
他似乎感觉到了采芹的目光，就越发地不能将视线转过来看着她，直到听到采芹的啜泣声，才将视线转过来，而这一转，进入他眼帘的采芹竟使他为之一震，心一阵颤抖，目光犹如被击的电石刷地一亮：清瘦的采芹穿着一身素洁的薄衣，头上扎了一根洁白的布条，更显得头发乌油油的，脸瘦削了许多，有点儿苍白，微带哀伤的眼中似有似无地结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双唇有点儿干焦，犹如渴求露水的两瓣花瓣，略显宽大的裤管，欲遮未遮了一双鞋，那双鞋的鞋头上各缀了一小块白布，犹如开放了两朵小小的白花，风从树林与芦苇之间的小河上吹来时，将她胸前两乳之间的衣服向下压住，两只****便在衣服下显得更加突出了……
345
悲哀洗尽了风尘，只剩下冰肌玉骨，瘦劲却又柔弱地在天地间沐浴着清风。
346
风中，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347
那略带忧伤的眼神，那苍白与瘦削的面庞，加之这些衣着的陪衬，冷冷的，却又分外的动人。
348
日后，杜元潮永远都忘不了这天地间百年不遇的新寡之美。他一辈子都会在心中细细品味这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形象。他望着她，目光却越来越没有顾忌。他甚至在心中产生了恶意，血开始升温，并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349
一对泪眼，她向他走过来，并且一直走到他怀里。
350
他用双臂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她。
351
当她抬起眼睛望着他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立即将自己的嘴唇用力压到了她的双唇上。
352
她挣扎着，但却将自己的身体更紧地贴向他的胸膛。
353
他疯狂地吻着她，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她的头发，而更多的是她的嘴唇。
354
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已变得湿润，并且有了颜色*。
355
他吮吸着她那薄薄的微带凉意的舌头。
356
她忽然伏在他怀里哭了，并且越哭越厉害，耸起的双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357
他将下颏埋在她的头发里，用双手不停地轻轻扑打着她的后背，眼睛看着那座散发着新泥气味的新坟。看着看着，他的胸膛在膨胀，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用嘴死死咬住她头上扎着的那根白布条，唾沫不一会儿就将它浸湿了。
358
她有点儿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但双臂却绕到他的背后，抱住了他。
359
他突然发疯似的将她向茂密的芦苇丛中拉去。
360
她抵抗着，但却是绵软无力的。
361
他不一会儿就将她拉进了芦苇丛，焦干的芦苇发出咔吧咔吧的断折声。
362
她瘫痪在了地上。
363
他像一只狼叼着一只小羊羔，揪着她的衣领，将她向这一处芦苇的深处拖去。
364
由于她的衣服被扯起，她露出了他还在儿时见过的肚脐。
365
四周是深不见底的寂静。
366
在将她拖到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座新坟的地方，他的手松开了。
367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松软的芦苇叶上。
368
他一时成了强盗，成了暴君，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她的衣服。她反抗着，而她越反抗，他便越显得歇斯底里。
369
她用双手捂着双乳。
370
而就在她的双手从腹部挪移开去护着暴露在阳光下的双乳时，他趁机撕掉了她的裤衩，逼着她将双手从双乳上松开，又再度去护着两腿间那份潮湿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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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她便成了无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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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十分乖巧地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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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欣赏之心，赤裸着身体，粗鲁地进入了她的体内。他听到了她在那一刹那间发出的类似于叹息的呻吟声。他的脑袋正冲着那座新坟。当他在她身体上起伏着时，他透过芦苇看到了那座新坟也在起伏，像一座黑色*的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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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拾柴的小男孩来到了小河边，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芦苇丛中传来的声音。他想深入芦苇丛去看个究竟，却又不敢，便爬到了小河边的一棵高大的楝树上。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很迷惑：那两个人在干什么呢?他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他寻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角度，在树杈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阳光下，两瓣白白的屁股在上下颠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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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想笑，但最终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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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稍微平息一些时，杜元潮发现，躺在那里的采芹，脸看上去有点儿不像采芹的脸，并且显得有点儿小，但却更加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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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苍白的脸上，此时早已粉红，并且额头上出来细小而晶莹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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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看着采芹头上的那根白布条―――那根此时沾了草屑的白布条，使他感到刺激，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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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芹一直泪眼�琵粒�到了后来，随着浪潮的逼迫，竟然又哭喊了起来，并且泪水愈来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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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哭声与眼泪让那树上的男孩看到的是两瓣白屁股更为猛烈的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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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终于笑了起来，但却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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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过后的平静，是无人港湾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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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天来的郁闷，随之消解，杜元潮躺在采芹的身上，觉得自己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都变得轻盈与空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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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是初冬，但阳光却是温暖的，且有重重芦苇的遮挡，两人虽然觉得身体有点儿凉，但却谁都愿意那么赤裸着身体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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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侧过头来时，看到了采芹乳旁的那颗红痣，阳光下，这颗小小的红痣越发的显得晶莹鲜亮，像一粒细小的红宝石镶嵌在白嫩的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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