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下大雪是千载难逢。小环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树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从会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里红、野葡萄,跟父亲趴在雪里,等狐狸出洞。东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亲给她垒个窝窝,里头暖着呢。从土改把娘家划成富农之后,她这么多年只回过两趟朱家屯,一次是父亲过世,一次是母亲过世。母亲病到最后几天了,说她在世上最丢不下的是她的老闺女朱小环,年轻时给娘家和丈夫宠惯得没样,老了怎么办?孩子们到底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旦知道真情,会给小环什么老景?母亲满心牵绊挂记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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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真痛快,把脏乎乎的垃圾,从不绝耳的吵骂声、广播声全盖在下头了。孩子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楼房被捂在大雪里,他们都睡在东北老家的大雪里。小环心里很少会这样酸丝丝的,腌得慌。临终的母亲问她:孩子们对她亲不亲,信不信小环是他们的亲妈?那日本婆子有没有背地里给孩子们挑唆,让他们跟小环生分?小环叫母亲宽心地去,孩子们和大人们都是她小环一人治理。母亲知道她的老闺女要别人强要惯了,原本让她担心,但在她闭眼之前,这是小环身上最让她放心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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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跟母亲进行最后一场母女私房话时,小环是心虚的。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亲生母亲是谁,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妈、妈”地喊。“妈,饿死了!”“妈,尿憋了!”“妈,二孩又跟人干架了!”“妈,告你一件事,乐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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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也是应接不暇地回他们:“饿死了?那我的东西不给饿死的吃,反正已经饿死了!”“尿憋了不会在学校尿?给家里积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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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从小到大攒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们在张俭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会把她挤得紧紧的,听她讲从来不重样的故事。孩子们对她不仅亲,而且佩服:因为小环,他们从来不受人欺负,小环会骂到门上去,骂得人家开后窗逃走。小环交际广泛,几十幢家属楼都有她的亲朋好友,所以没有打输的官司。孩子们也虚荣,每次开家长会,小环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烫发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着旧货摊上买的表,同学们说:“你妈像黄梅戏剧团的(那是孩子们最高的审美标准)!你妈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钱哪?”孩子们总是很自豪,从来不揭穿他们母亲的金手表不会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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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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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收音机响了。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收音机。这个新习惯代替了他过去醒来抽烟的老习惯。闹了三年饥荒,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他去年涨工资,马上买了个收音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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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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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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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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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的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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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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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的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的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昀��昀病钡厮�。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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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的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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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的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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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的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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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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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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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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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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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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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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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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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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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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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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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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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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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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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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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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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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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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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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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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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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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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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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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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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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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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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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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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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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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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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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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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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讥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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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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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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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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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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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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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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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的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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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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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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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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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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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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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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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感觉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棍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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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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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钢锭上,运到越南、阿尔巴尼亚或者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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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她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烂泥汤实在太浑,他一脚踏进去,是不是还抽得回来?他转身向单身宿舍楼走去,还是等泥沙沉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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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多鹤感到身后一热,又出钢了!傍晚出钢是多鹤看不厌的景观。她站下来,微仰着身,天成了金红色,她感觉环抱着她身体的空气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搏动。渐渐地,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在她醉心观望出钢的景象时,她忽略了那个渐渐走远的小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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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被处分之后,工资减了三成,只能由多鹤做临时工凑上去。刻字是门技术活,闹喳喳的家属们做不了,多鹤的工友多是些年轻女单身,大多数都上过中学,不像那些家属,不屈不挠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鹤对能够获得的宁静时间很感到幸运。俯身刻出一个字,仰起身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多鹤的白昼就是七八个不同的字码。临时工是一星期发一次工钱。多鹤第三个星期就比第一个星期多挣了一半工钱,因为她的日产量已经上升为十来个字。她仍像打矿石时期那样,回到家便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钞票,交到张俭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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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出事故那天,多鹤和小环正在生炉子。小环侍弄炉子神得很,一个冬天都不会熄。这天早上起来,封得好好的炉子却熄了。两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废报纸,见张俭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人小环觉得眼熟,再看看,是保卫科那个干事。干事简短地说砸着了人。砸伤了?砸得够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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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当场就死了。张俭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迹。他显然抱起他、唤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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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邻居们胳膊肘你捣我我捣你,在张家门外围成个半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了太多分数,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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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小石和张师傅看见。大夜班人本来就不多。”保卫干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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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坐在床沿上,两只踩着机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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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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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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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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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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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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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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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拿这点钱开个缝纫小铺,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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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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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点首饰当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给两个女人当最后一次家,“找个国营的当铺。这是我妈的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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钞票又旧又脏,被橡皮筋捆成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两个女人的靠山成了这捆钞票和这点金器。张俭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想把以后可能发生的孤儿寡妇的局面婉转地告诉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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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收音机话匣子,不太好使了,得买几个零件,我给你们修修,不然以后拿外头去修,又得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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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什么呀?凑合听吧。”小环说,“没有话匣子,凑合听邻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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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绸子钱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同时抓起床栏杆上的围裙,一边系一边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机沙沙沙地响了,一大帮儿童沙沙沙地开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话呀记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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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摆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肠、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带细金边的牙咬住铁皮瓶盖,下巴一抬,瓶盖衔在齿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对着瓶嘴来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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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呢?”张俭喝了第一杯酒,活过来了,四下里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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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晚饭吃得很安静,谁都没说话。酒烫得又香又热,油炸花生米被三个人一颗颗数进嘴里。那以后的一个月,张俭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每一大觉都在他脸上狠揉一把,把脸揉得更皱了。等到处分下来,他成了个小老头。多鹤总是长久看着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微驼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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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上下班的多鹤忽然觉得从钢厂通往家属区的路变得越来越短。她有足够的心事要在这条路上想,足够的莫名感动要在这条路上抒发。从事实上看张俭的事故纯属偶然,但多鹤总觉得这事故使他跟她又亲近了一层。砸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爱女人爱到不由自主,为自己为她去排除危险,为她去杀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内多鹤看来太自然了。假如换了代浪村或崎户村的某个男子,为了她一挥武士刀撂倒一个上手玷污她、企图夺走她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吗?哪一桩深沉的爱情物语不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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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宽大的旧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竹内多鹤把这条龟裂的沥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樱花小路。她的骑士苦苦地爱她: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地爱,却是奋起杀戮地爱。宽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风里成了盛装和服,鸭舌帽是瑰宝的头饰,她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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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钢的红晕渐渐膨胀,胀满半个天。多鹤回头又看一眼,鸭舌帽也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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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异常红润的丫头在公共走廊上就开始叫:“妈!小姨!”她冲进门,突然煞住步子,意识到她得脱了鞋才能进屋,却又控制不住刚才跑出来的冲劲,差点头朝前栽进来:“妈,小姨!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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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在厨房里就看见她跑过来,这时关上水龙头,擦着手来到过道。丫头踮一只脚尖,点着地,跷着另一只脚,把身子和手臂拉长,给自己搭了座桥,从门口跨到桌边,够着了那把茶壶。她打了个“等我喝口水再说”的手势,抱着茶壶,嘴对嘴地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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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喝完说她马上还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录取了,所以来不及脱鞋了。她搁下茶壶就踮脚尖往小屋去,一边从头上取下斜挎的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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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往哪儿去?脱鞋!瞧你那鞋脏的,成蹄子了!”小环拉住她,指着她脚上打补丁的白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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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这才想起母亲从头到尾是给瞒着的。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给母亲,没等她打开来,丫头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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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军滑翔学校录取我了!妈,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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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个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没准就会撞在两条当里当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队在各个厂里清出从解放以后就藏到儿子、媳妇家来的地主、富农、历史******,他们遛弯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里。山坡不大,上吊的名声却传了出去,不少从外地来的******、远郊来的地主、富农专门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邻居和邻居吵架常有一方会说:“瞎说就到山上去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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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眉飞色舞,全市就她一个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课好、身体好、品德好。其他人身体都不如她张春美好,要上天,身体不好怎么行。要上天?怎么上天?开滑翔机飞上天。什么是滑翔机?就是比飞机小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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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心想,真看不出来,丫头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里也那么存得往事。前一阵她跟邻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问她干什么,她说穿着照相,原来是考试去了。考试的模样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体面衣服穿。想着丫头的懂事体贴,从来没穿过好衣裳,小环心一酸,赶紧找张俭存的那几张钞票。她得给丫头买真正的毛线,给她织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双双地找,丫头跟在她旁边,告诉她考试的经过,又说她爸出那么大的事故,她以为空军不收她了。她爸等处分,她等录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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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扯了,”小环直起腰,看着兴奋得眉毛跑到额头上的女儿,“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军为这不要你那是空军没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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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从班主任那里回来后,小环和多鹤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来临,小环也是一副“不过了”的破落户作风,把家里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个鸡蛋都拿出来。她叫多鹤给孩子们做点日本好吃的。没有鱼虾,就凑合炸些红薯、土豆、灯笼椒的“贪不辣”。多鹤好久没这么阔气地用过油,手也没准头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环在走廊上小跑,到邻居家去借油,陆陆续续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箩“贪不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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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家人围着七八盘菜坐下,听丫头把考试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她的眼睛是全市学生里最顶呱呱的,那个眼科医生鼻尖顶到她鼻尖上,满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盏灯也没从她眼睛里查出毛病。她眉飞色舞,叽叽喳喳成了只大喜鹊,有时还站起来比划,那手指不长的手,儿童气十足。张俭看了一眼多鹤,多么可怕,那双手是从她这个模子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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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让全家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笑声。丫头也让小环几个月来头一次主动出去串门。她一撂饭碗就带丫头出去买毛线,却在楼上走了半小时还没下楼。一条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过,敲开门就说:“唉,现在丫头跟你们是军民关系了,啊?”“咱们小空军慰问你们来了!”“瞧我们丫头的小样儿,要飞飞机了,不知空军让不让她妈跟着去擦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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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弟弟也重新抬起了头,一左一右地站在未来的空军身边,不时拉拉她的辫梢。张家要出雷锋阿姨了,邻居们热闹成了一团,然后那一团热闹越滚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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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远了。热闹下了楼梯。多鹤对张俭一笑。他看出她的满足。虽然她不是句句话都听得懂,但她听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她为此满足,因为它们有一半是从她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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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餐桌上的空盘子收进厨房,张俭端了一只空锅跟进去。厨房的灯瓦数低,他的皱纹显得更深。她转过身,眼睛离眼睛只有半尺。她说她看见他笑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笑出声了。笑出声了?是,很久没看他这样笑。丫头出息了,总算养出来一个。是,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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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大致明白她在说什么:为了她多鹤,他差点失去了笑。他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她又说了句什么。他明白她一动感情日本词就多一些,唇舌也乱一些。他让她别急,慢慢说。她又说一遍。这回他听懂了,全懂了。她是说现在她相信他有多么在乎她,可以为她去拼杀。他的骆驼眼睁开了,大起来,原来的双眼皮成了四眼皮。她还在说,她说他为了她,结果了小石,等于为她去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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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的酸梅汤到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干。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的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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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吊的钢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来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环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红了脸。他半睁着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来正在看他,赶紧把目光闪开,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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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这样忧郁、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种笑。一个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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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的那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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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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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环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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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二哥”是个征候。也许不是什么好征候。张俭把小石夹给他的肉搁回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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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彭那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头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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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听小彭说,她是个日本人,想着抗战那么多年,啥时候跟鬼子靠这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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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小石两只圆眼睛着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话:那就尝尝吧。他端起酒杯,干了最后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双圆眼睛里的火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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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又看见那种不属于小石的笑容浮了上来。这回这笑容让他强按下一阵冲动。等小石走了之后,他才去细想,他怎么会有那样想掐他脖子的冲动?因为他把“你放心,二哥”这几个字讲得像一句阴险警告吗?“你放心,我这里记了一笔黑账。”“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这笔账我可以报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头有的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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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张俭面对水池里的脏盘子、脏碗,呆呆地站着。多鹤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发制人,灭了小石,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他和她的隐情,保护这个并不十分圆满,也永远无望圆满的家庭。他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于此清白无辜。可他觉得讲不清。假如保卫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们各自的理由认为他对小石别有用心,他同样有口难辩。他不记得这大半生自己强争恶辩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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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时候。人都去了哪儿?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闪出来,就像他在楼梯口闪出来,挡住多鹤,两只黑手揉捏着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车吊的钢材的准星刹那间重合。找死啊?往枪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间走了神,没有留心吊车之下。是准星和目标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巨大的子弹发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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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看见小石到底怎么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闪过,但恰恰躲错了方向。他在打盹还是在满脑子跑事儿?肯定是那块被吊着的钢材碰到了什么,碰松了钩。人们围在一摊血泊四周,目光避开七窍流血的人体推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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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小石血红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么了?血泡儿活泼泼的、开锅般从那曾经满是俏皮话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圆圆的、从来没正经的眼睛闭上了,闭得满足、惬意,让张俭鼻腔一酸。毕竟是对视了十多年的眼睛,闭上了,没那么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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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那个假模假式,到车间来送酸梅汤的厂党委书记死于横祸。他张俭也因为心里杀死过他而该受指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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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张俭感到多鹤进了厨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烟。整个一幢楼只有张家的厨房还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积着十几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尘擀了厚厚的毡,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画报纸遮住了。卫生检查团一来,木板和彩色画报就更新一次。而张家的厨房玻璃晶亮,是人们对他们总结出的越来越多的怪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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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不清他绝没有为了她而灭除小石。他把她从窗边拉过来,心里就是几个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抱她?她手里的湿抹布触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过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温暖,怎么可能是从一腔死了的脏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个人,怎么可能被杀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颜的笑脸,从来不会被激怒,自讨没趣也不红脸的小石,会自愿退出对多鹤的求欢追逐,会被他张俭心里一个恶毒念头杀死?他给孩子们带过多少黄豆、绿豆、绿豆饼?可怜小石也用捆绑得齐齐整整的猪蹄无望地追求过多鹤。他生性粗鄙、下流,这他自己也没办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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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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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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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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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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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的丫头挥手,想到丫头在楼上楼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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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人是丫头最亲近的人,张家的三个长辈两个晚辈一条瘸腿黑狗,以及丫头的班主任、两个女同学。他们要把丫头一直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行队伍再次缩减成两个人:妈妈小环和小姨多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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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和多鹤把丫头送到了南京。从这里,丫头要渡长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学校。等火车的时候,三个人在到处躺着旅客的候车室艰难地走着,想找个清静地方告告别。许多乞丐也像他们一样,在被人体覆盖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动。这都是要逃什么难呀?小环只记得童年时看过这阵势。那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父母带她们和哥哥姐姐们往关内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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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头一次出远门,脑门外是汗脑门里是乱,这小环一眼就看出来了。火车站候车室有十来个孩子在哭。十来个大知了似的,比着拔高音拔长音。丫头说南京也有被录取的滑校学生,这时怎么也该到了,他们应该跟着领队来,不该迟到的。小环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给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刘海。又不满意她的长辫子,干脆脱下她的新军帽,给她重新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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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拆开丫头另一根辫子,也替她重新编结起来。丫头的头一会儿被母亲拉向左,一会儿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时抱怨她们手太狠,辫子编得太紧。两个女人不加理会,自管自往下编。紧了好,紧了丫头在火车上不必再梳头,到了学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头。最好她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必梳辫子,带着母亲和小姨两人不同的手艺进入她的新生活――后来丫头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辫子,她好几天都不用梳它们,一直到第四天全体新生剪成一模一样的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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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她高叫一声,向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脚很高明,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等她跑到检票口,多鹤才拉拉小环: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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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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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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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终于请准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照了一张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为什么让全家都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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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íaoxíao)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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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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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张俭有点惴惴的:这个家从此交了好运?丫头是他们时来运转的福星?老天爷就这么便宜了他张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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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是从别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帮了他。公安局、保卫科的人从小彭那里听到的全是有关张俭的好话。小彭现在是全厂的团委书记,他的一句好话顶工友们一百句。小彭的话把张俭铸塑成一个好心、略有些迟钝、只爱家庭朋友连钱都不知道爱的人。他还说到他和小石在张家度过多少阴历年、阳历年,吃过数不清的酸菜打边炉,把张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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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彭从来没和张俭打过招呼。一次张俭在澡堂的储衣柜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车钥匙,拴着一根脏兮兮的红塑料线。他一眼便认出它来。他把钥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过去,张俭请他转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没有应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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邀请一个月一个月延续,小彭连句婉言谢绝的话也没有。他似乎也没有绯闻,为了多鹤重做单身汉的小彭连多鹤的面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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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开全厂大会,党委书记作报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人溜了号。他躬身往礼堂一侧的太平门走,走到布帘后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张俭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烦这个讲起漂亮话没完的书记。张俭想到小彭明里暗里与他同盟,为什么就这样恩断义绝地不再踏张家的门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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