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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事过去十年了。许多人说我几乎是一夜间长大的,从那事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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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高,眼睛很逼人。他在想:她是谁?年轻到了傻呼呼程度的一个女孩――十七?十八?……差不多,我刚满十九。他还想:老萧蛮子那副脸模子长给一个女孩倒相宜了。老萧蛮子是我爸的别名,他写打油诗时用的。假若我爸和我妈没分居,假若旅馆不客满,老萧蛮子不会与他搭伙住在此地,我也不会在此地遇上他。此地叫西晓楼,号称艺术家避难所,多数画家作家文革中流离失所,回城没房住,便暂时落脚在西晓楼。我们刚想互相礼貌一下,电话铃响了。他从我第一句话就确信了我与老萧蛮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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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控我爸存心躲避一场事关重大的谈话。学校一放暑假,在北京到南京的火车上,我就准备了一肚子词来干涉他与我妈的关系。他说他不爱我妈;我说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讲什么爱不爱,快回家吃我妈腌的咸鸭蛋去吧。文人们刚从“红卫兵”、“军代表”、“工宣队”手里活出来,他们头件事就想起爱不爱来了;刚刚皮肉不痛苦,感情就“痛苦”起来。我妈纵有一千个不是,但千里迢迢把咸鸭蛋送到他那“流放地”,还是很动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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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在电话里说:“别扯那么多淡话,你快出来!你小韩叔叔有要紧会面在那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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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用不得了的口气说道:“他是韩凌!画家韩凌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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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这边不作声,他更急地叫:“你快出来,别在那里捣乱!小韩叔叔下午两点要会见一个女朋友!”我挂掉电话,他从洗手间出来,朝我微笑。我怎么也喊不出口什么“小韩叔叔”。与他握手时,我发现他少了根手指,其他没什么不寻常。他虽不高大,却十分匀称,微笑如一般中年男人那样多少带些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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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门,迎头撞上路淮清,她是我要好同学的长姊,在电视台主持节目。她后面跟了个苗条女子,脸不太年轻了,却梳着齐眉刘海。我想弄清她俩究竟谁来相亲,便磨蹭着越走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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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清说:“干嘛走呢?穗子,我们都是来向韩老师求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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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好意思啊,韩老师的画滴墨千金!”齐眉刘海说。两位女士都在脸上涂了粉,也都仔细打扮过。几年前毛主席过世后,街头一下子添了许多涂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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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淮清对我说:“她叫张叶。”她停下,等我反应。见我呆得过久,又说:“她演过电影啊!”接着报出个把莫名其妙的电影名字。我忙深吸一口气。我不崇拜,但捧捧场逗人家高兴还是善良的吧。画家领我们走进里屋。这屋挂了些裱过的画,一幅是两只猴,一幅是匹卧骆驼,第三幅是条狗。狗上题款道:“纵是无语也可人。”我对着画长时间出神,觉得画里有种难懂的情绪。画家的技法很独特:将动物作静物画。画看去平面、滞板,色彩极暗,你却完全大出所料地在凝重色彩里发现一点腥红或翠绿,或一抹无来由的碧蓝,于是一种勃然感便有了,一种带有鬼气、灵光的勃然生命便出现了。看这些画你木木地看进去,直看到心被什么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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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听他们那边聊得热闹起来,似乎在谈画家的个人画展。我想去参加他们谈天,却很难从这些画上分心。很快又听见两位女士激动地讨论,要画家为他们画什么,画家却说:我画,你们只管看,喜欢就拿走好了。他们忙说:啊呀,韩老师的画哪里有不好的!我走过去时见画家在一只砚台上反复运笔。突然他将笔一提,那么用力,如同拔出什么。张叶还在说笑,淮清捏捏她胳膊。当他一笔挥下去,我情不自禁“哦”了一声。画家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有些感激。似乎他那一腔情绪并非白白挥洒出去,它被什么盛接住了,好比那种感应墨色最理想的纸盛接他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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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停下来,就这样看着我。他倾向案子的身子和低含的下颏使他的目光从磷峋的眉骨下射出。我也看着他,只有真诚没了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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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听见张叶和路淮清用极在行的话夸着赞着画家的每一笔触。她们已看出名堂来了,一说画的是马,一说画的是鹤。数我顶钝,那声感叹、喝彩或纯粹的起哄完全是种没道理的激动。为什么一定要看出他画的是什么呢?音符本身就能成绝唱,不一定要等它们运成旋律。他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时抿嘴一笑,那样会心。他稀里糊涂地懂得了我,正如我不求甚解地懂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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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叶惊叹:“嗬,真是乘风万里的来势!”她优雅地抱着膀子绕着那画踱了一周,并似行家一样觑起眼,向后仰着身端详它。她说它象征着力量、启示着求索。她解释那些暗红色喻示着它心灵的创伤;它羽翎上的浓重黑色,象征往昔它穿越过的黑暗,而这黑暗是不可能被摆脱殆尽的,黑暗永远留在它的双翅上……她落珠般的嗓音被眼泪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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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地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她竟把一大团混乱而丰厚的情感解释成一首通俗抒情诗了,画家去涮洗笔时,张叶问路淮清:“他不会老住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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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清说:“放心,还能没他的房子?副省长徐老亲自给他批了块地在近郊,那里在修建新房,补给所有文革中住房被强占掉的知名人物。”她转向我:“穗子,趁张叶在,你不借面子要张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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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我当然想要,但怎么张得开口呢?那么大个画家和这么小个我。当张叶又关切地问起画家的前妻,我便告辞了。虽然路淮清活跃,但我看出女主角是张叶。画家嘛,不例外地总挑顶美的女子做终身的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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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电梯时,画家追出来,说有我电话。我请他转告老萧蛮子他女儿回家就着咸鸭蛋喝绿豆粥去了。“不是你爸,”画家笑笑:“是个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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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他是我火车上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他明天和同学去游泳也算上了我。我说我当然高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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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也要张画?”他说,并没有抬头就知道我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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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哪幅,你挑一张。”画家双手按在印上,使着力,下巴挤出许多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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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不动了。我有种感觉:他的脸,整个神态突然经历了一刹那的麻痹,就在我提出那个请求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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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叶和路淮清听了我这话神色也走了样,俩人立刻会瞅画家,又折回来瞅我,看样子我一定闯了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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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我比较喜欢人物画……”我想大概他们听错了什么,得赶紧纠正,但话未结束,脚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后她扬起嗓门说:“别傻了,穗子,我帮你在韩老师的画里挑一张你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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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拒绝了。我刚走出西晓楼,路淮清追上我,说把张叶留给画家,让他们往深里谈谈。“穗子,你干嘛去刺激韩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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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爸爸没跟你讲过韩凌那个很惨的故事?”见我摇头,她说:“文革初期,韩凌是最年轻的成名画家,被红卫兵头次游街才二十七八岁……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么也不记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讲他的故事,现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节目……”她走几步又回头问:“你看张叶人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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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远躲过那场重要谈话可办不到。我一次也没堵着我爸,却回回碰到画家。他画画时我便站到旁边,看到某处,我仍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但不敢再出声,只是重重舒口气。他在这当口总会停下笔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么特别,我敢说他从不拿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东西。渐渐地,我发现有种隐秘的唱和呼应在他和我之间出现了――在我瞅着他的画,而他瞅着我时。但我们很少谈话,这样的年龄悬殊,谈什么切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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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我逮着了老萧蛮子,我却决定这回饶了他,不提他和我妈的事。我要他告诉我画家的故事。我云山雾罩地被搁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让我受不了。我爸花了两个钟头讲这故事。韩凌回来时,诧异这对父女呆在黑暗里。爸哈哈着说闭灯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萧蛮子知道他女儿被那故事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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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画家被驱赶到一座煤矿的大伙房后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气地铲煤或不歇气地被人带到各地去批斗。煤堆旁有个庵棚,他就睡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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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跑来一只小狗,刚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宠若惊地拿整个身体在他脚上蹭,试着给它一口杂面馒头,它便感恩不尽地把他整个手都舔了。从此,他从他本来就不足的口粮中省出一口两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贼瘦。只有它对他那个半青半白的阴阳头不见怪、不歧视。当他与它寂寞对视,它那始终如一的体贴讨好,使他忘掉了阴阳头的屈辱。它眼里,他仍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人。它可不认为他丑、他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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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他被关进了监狱,那种无法无天,动私刑,暗地死人的监狱。在狱中他收到妻子的离婚起诉,他爽快地签了名,毫不觉得委屈,毫不觉得这叫墙倒众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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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过去,他被宣布为“错判”,即“人民内部矛盾”错判为“敌我矛盾”。一听错判他壮起胆问:“请问我过去被判的什么罪过?”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画里都藏着一幅反动标语。现在搞清了,他画中莫名其妙的线条仅仅是莫名其妙的线条。他又问:“那我能回家了吗?”回答是不行。因为“人民内部矛盾”也有转化为“敌我矛盾”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继续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区别仅在于一是在监狱内采石场采石,一是在监狱外采石场采石。出监狱时,他发现押解自己的枪换成了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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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回那座矿山,一路上见了曾虐待过他的熟人,却没人认出他来。他明白他们不是佯装,是真的不认识他的。一个人落掉三十斤体重;头被不负责任地剃过,又长出,变得深一色浅一色,参参差差;被打残的手蜷着,被杵掉牙的嘴瘪着,想想看,这种人还指望谁认出他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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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他的妻子都不认得他了。他通知她送些冬衣来。她茫然地在狱门口东张西望,直到他叫喊,她还不敢往上迎。他提出看看女儿,她不肯,说女儿才懂事,她不会认出他,只会被吓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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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两个持木棒的人押着走过那个大伙房时,一只大狗出现了。三年时间,它已长得那么剽悍。它毫不犹豫地冲向他,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他不顾身后解差的喝斥,停下来,轻唤它的名字。在狗类无表情的脸上,他看出它三年来对他真切、痛心的怀念,他相信它从未忘记过他,尽管他已被毁尽了原样。解差开始拿木棒捅他的腰、脊背,捅得一下重似一下。狗并不想替他报复,去咬两个持棒的人。从一开始跟随他,它就自卑惯了,它不惹人、不闯祸,向来忍气吞声,似乎懂得“狗仗人势”的俗话在此行不通,他没一点儿势可让它仗。再说它顾不上去咬去扑,它全身心地在向他琐琐碎碎、期期艾艾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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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木棒捅得吃不消了,它却不懂,仍是固执地要挽留他。终于,一棒落在它身上,它痛得长长叫了一声。他朝它喊:“回去!不然你会被打死的!”它反身一口叼住了木棒,四爪生了根一样定在那里,凭另一条木棒怎样朝它身上横扫竖抽。它眼睛里哀哀地看着他,使他相信狗是有泪的。它似乎在提醒他逃生,似乎在告诉他,它只能给他这点不济于事的这点帮助。它还似乎在表白它无尽的忠诚。它终于倒下去,血从它嘴里流出来。他被木棒驱赶着离它远去,走几步,他便回头唤它两声。它似乎已死去,身体扁扁地瘫在地面上,而每当他唤,它便吃力地支起头颅,尽量欢快地摇两下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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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有了一点自由,甚至有了十几元的伙食钱,他头件事是到集上买了半斤肉,正正规规地提着。他记得它从认识他就从未吃过肉,也不知它活到如今可否知道天下的狗本是吃肉的。他走到伙房后,却不见它。它就是残了瘫了,他也得先把这块肉喂了它,然后带它走。接着,他看见了钉在墙上的狗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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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画家面对那狗皮站了很久。他多少次地挺住了,但他没把握这回他能否挺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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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又开始画画。他觉得他画不出人了。”我把这故事讲给郑炼时,用了足足四小时。讲完,我们都静在那里。我背朝光坐着,郑炼坐在屋角,他说背光看不清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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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已经爱上了这个画家。你现在还不知道这是爱,只觉得心里那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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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吧?他是我爸的朋友,比我大二十岁,我爸叫我喊他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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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种不近常理的东西使你感动。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孩。一般少男少女的恋爱你是不满足的。在火车上头回见你,我就觉得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孩。”他明朗地一笑。半月前,我从北京回南京过暑假,火车挤得连站都站不直。一个长腿宽肩的男孩朝我笑了一下。奇怪的是我并不反感,每当他笑过来,我也笑过去。渐渐俩人的笑里都有了点内容。当时我想:就这样的笑多么好,不要去了解他的家庭,他的职业,不要过问他一切身外之物,就这样以明朗淡泊的笑开始一种明朗淡泊的友情多么好。他侧过身,我明白,那是他暗示我投入他的庇护;他两条长臂一挡,胸前就有了块清净地。我站到他两臂圈起的小堡垒里,他吃力地与我保持着距离,车猛一动,我头发碰到了他毛躁的下巴。我抬起头,他又笑了。那个有着女孩般秀眉大眼,笑得那么明目皓齿的男孩就是郑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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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开始谈话,我建议免俗:决不打听对方的职业、家庭,不把任何社会功利的砝码往我们的关系上加,听任这关系自己去发展。半个月来,我们很得意这种纯粹关系。有次我们一块去游泳,他让我替他拿包他去买汽水,从他包里掉出一枚校徽。我使劲避免去辨识它。他也忍不住问我:“你父母都在南京你为什么在北京?”我笑道:你没看见许多外省姑娘都到北京当小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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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封信啊,说你心里什么什么感觉,打算怎样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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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喝掉杯子里最后一点冷茶,伸了个懒腰,浸了汗透明的汗衫下,胸肌和肋骨清清楚楚。我要送他,他不肯,长腿灵活地将自行车脚踏往前蹬蹬又往后蹬蹬,笑着说我神不守舍谁敢放我上马路。我一直目送他穿过四条路口,看他骑车骁勇地在人缝车缝里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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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发出去七天,他即或在新疆老荒漠也该收到了。可他没一个字回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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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他有时间把信上的字句上百遍地嚼。他笑。他不动声色。他沉思默想。他无声地问:“怎么会?怎么会?……”他不知该拿这个突然发痴的小姑娘怎么办。他害怕,却忍不住一再朝那颇厚的信笺上瞅,那字迹真切地有了声音一样:“我是为着你悲惨的故事而走近了你;为你乏爱、无爱的往昔而深深爱上你。让我搀扶你带有不愈伤痛的驱体,让我负荷你不胜其累的苦难。……”他不愿再看下去,从窗前到画前,他踱步。“你孤独地、怀疑地远离人群,那是因为你曾厚爱过他们,而他们却狠狠报复了你。我唤着你回来,我知道这有多难。但我将一声声唤下去,以无数声啼血的呼唤,唤回你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回应。”他心乱得要命,小姑娘动了真感情(尽管有点心血来潮),那么多字迹被泪晕开了。“我愿以我的不谙世故,尚清白无辜的生命,弥补人们对你欠下的公道;我将无怨地替人们赎过,将承受你冲天的委屈。”他几次提起笔来,却不知怎样回复小姑娘的多情。他头也痛起来。“我的爱,就在那儿,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你要,就可以信手拈来。然而,不论你要不要,它都在那儿,是你的。许多年后,不论你在哪里,你或许幸福也或许不幸,假如你忽然想到我,想到我的爱和祝福,你若因此感到一点儿安慰,这便是我全部的所求了。”他的眼有一点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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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信,仍没有一点反应。我爸已另找到宿处,不在他那里搭伙,因此我亲自去探虚实的借口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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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喊起来,一喊喊出泪:“我真的在爱了,我真的跟疯了一样……”事情比我事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虽然我信里声明不期待回报甚至回答,但果真没回答,我失望得心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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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从包里拿出一小堆雨花石,自言自语地叨咕:鬼知道好看的雨花石现在都跑哪儿去了。我仍想我的心事。他看看我,用手指拨拉那些小石卵,吞吞吐吐地说:有不少人拿雨花石车出项链手链什么的。我往那堆亮都不亮的石头上看一眼,他立刻问: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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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饰啊……”他有些窘的样子:“不花什么钱,我也能学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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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他兴致很高地把石头装回去,说某天非让我吃一惊不可,别看这些石头现在看看不起眼,一车就不一样了。它们刚从泥里捡出来时更污涂呢!我打断他,问道:“他要永远不回信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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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他大概意识到我俩这么争多没名堂,笑了。依然是他那明目皓齿的笑。过一会,我发现郑炼半跪半蹲地抚着我埋在双膝间的头,说书上都这样写,真爱了,就是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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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见他唇上晶亮的几粒汗。他掏出他皱巴巴、不洁净的手帕,倒先按在我额上。黄昏热得人喘不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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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走后,我灵机一动到了路淮清家,先问她妹妹海清出国留学的情况,然后把话转向张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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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戏!”淮清说:“哪儿那么容易啊!韩凌的身份、岁数,真难给他找到合适的。顾了人品又顾不得形象,有品有貌却不单身,想要单身女人既漂亮又高尚,三十多岁的女人里,哪儿找得着呢?!现在韩大画家名气是蒸蒸日上,每天都有一打媒人跟他扯皮。张叶够标准了吧?你说她什么缺陷都行,说她不够漂亮恐怕不公道。韩大画家怎么着?他恰恰说张叶不漂亮!那天他和张叶一块吃的晚饭,不知张叶饭桌上是不是媚眼飞太多了。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又单身,有点小毛病也是正常的,没毛病才见鬼了!”我忍不住插嘴:“为什么一定要三十多岁呢?”蠢话!我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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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岁数大点牢靠,他说他可没力气陪小姑娘做游戏了,那种一往一来的情书,只让他好笑、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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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不是这样讲,但意思是这意思。”她突然注意到我有点不对劲儿,把我的脸研究了一秒钟,又接着聊下去。“我看韩凌这人是不再会对人动感情了。他被关押的时候,有人让他把十根手指放在地上,然后跳上踩!一边踩一边骂:你不就是以手发的迹吗?毁了它!结果十根指头都踩断了。有根手指后来截了肢。想想看,他对人除了恨,还会有什么?他早看透了人的势利、妒嫉,弱肉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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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入夜时蝉鸣才沉寂。我走到西晓楼的院墙墙外,他一开窗,朝楼下一张望,然后深深地感动了――一个孤单单的、踽踽而行的女孩背影。他开始相信,世界若真坏了个透,她的存在依然如一汪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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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开窗的,与有空调的房间相比,窗外糟透了:热,蚊蚋,满街乘凉人的汗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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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叫我稍打扮一下,晚上带我到徐老伯家吃饭。徐老伯兼文教副省长,也著书作画,只是从不办公。他家总是热闹的,院里的六条竹沙发一夏天就被人坐红了。我小时,徐老一捉住我就说我是他订娃娃媒订来的儿媳妇,自从文革中他两个儿子因饥饿越货杀人,被判刑二十年,他再也不拿我取这种乐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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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了白色无袖的绉绸衬衫和银灰长裤,宽裤脚。我知道自己有点怪。老萧蛮子见了我,面孔一扭说:“瞧瞧这个丑丫头……”他躲着我妈,在住宅区的路口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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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夸我漂亮也没用,我不会向着你的!”我大声道:“妈怎么对你了,你非要和她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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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忽然吼:“别烦了……”他停下脚步:“好,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对你妈没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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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您黑头发还有几根?爸,您已经没有资格整天谈感情、谈爱了。”您还口口声声谈爱,我就要羞死了,我心里这么说。“您只剩下义务、责任和做父亲的尊严。”我口气冷硬地说。我是父亲惟一的女儿;所有父亲都会在某天发现,他们惟一的女儿原来是他们真正的对手。“爸,现在是轮上我去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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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萧蛮子沉下嗓音说:“看来还没轮上你,要不,你是不会这样讲话的……”他苦笑,显得那样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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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老伯家听人议论韩凌,说他最近被一个女电影演员追得团团转,女演员讨他的画,什么也不挑,只捡尺寸大的拿。我不愿听人这样议论:好像他庸俗得人人可以把他挂在口头上。我钻进厨房帮徐老的两个女儿剪田螺屁股,不久听见院里开饭了。除了徐老的老伴端着只又盛菜又盛饭的大碗坐在灶边吃,大家都入了席。曾经开徐老斗争会时,红卫兵往徐老头上刷浆糊,徐伯母也上去刷了一下,从此一劳永逸地躲过了批斗。自徐老复职,她头也抬不起地在这个家里过活,徐老一字未提过,对她照旧,反而更使她愧得几乎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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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了一大盘刚起锅的炒田螺出去,见几张桌都坐满了人,正为难地觅空隙,被人拉一把:“小家伙坐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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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一看,竟是画家。他头发胡子都长了些,弄得脸上阴影很重。他不再是一副看得过去的形容,而是相当俊逸。他看着我微笑时,我羞怯得一举一止都笨拙起来。好在他很快让别人缠着说话去了,人们恭维他,向他要画,我马上觉得自己坐在那里太碍事,我刚想溜,他回头对我说:“别走,我有话跟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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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傻。对这样一个人,我竟敢爱,竟敢一口一个同情、怜悯。他几次想开头与我谈话,都被宠他的人打了岔。整个院子在取悦他,似乎今晚来的客人都暗自怀了个真实目的,就是结识他。而那么多人都没使他热起来,他的笑很温和却很被动,虽然他有来有往地应付人们的捧场,他心里却一点都不拿那些话当真。稍微有一点空闲,他对我轻声说:“你的信写得不错,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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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闹死了,他却有心情咂摸那些字句。他大概想不出更着边际的话了。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会让眼泪流出来出自己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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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按住了我的手,眼睛却不看我。随后我听他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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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这三个字吐得那么重,不这样,似乎这三个字就不可能从百感交集中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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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好不好?在这里,我怕自己激动起来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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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四周。他却亮开嗓子对大家说:“抱歉,我有几句话想跟这个小家伙谈谈。”我们离开时竟没人诧异,谁会想到我跟他之间发生故事呢,在他们眼里我太不是个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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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老的书房里,我们坐下约有五分钟了,他才说:“我好几夜没睡觉了,因为我想不出一句话,既讲明白我的真实心情,又不伤害你。你看见了吧,小家伙,你这么折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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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语,却想起所有的,所有的话我都以那信笺,随那些泪倾尽了,这一刻我的心空得像只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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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过我比你大多少吗?”他忽然从沙发上向前一倾脸离我近了许多。“你这么年轻!有一早晨,你会大梦初醒一样发现,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个老头子,想想看,那时你该多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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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他真的如老人那样充满爱怜地看着我,让我意识到我在他眼里那么小、那么年轻、那么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我们这样看着,他微笑起来。你不能想象有比这笑更复杂更丰富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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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真喜欢我的画。我明白,没几个女人真喜欢我的画。就像我对她们一样,连想真看一眼都懒得。那么多好心人为我张罗做媒,推得掉我就推,推不掉的,你看,就像那天,她们非要我画不可,我就画;到开饭时间,我就付一顿饭账。事过之后,什么都没往心里去。你是头一个让我认真动了心的,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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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张地移开目光。我知道已有了一个结论,无论违我心还是顺我心,它已在不远处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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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着。一会儿他叹息一声,将手搁在我的脸颊上:“就这样了吧,”他说,“我只能谢谢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至少眼下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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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朋友,做顶好的朋友好吗?”他仔细观察我的神情:“我很喜欢你的信,以后还给我写信吧?等你长大了,可别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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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叫我怎么办?我还是把你逗哭了。”他摇摇头,缩回手,仍是那种充满爱怜的笑。“你这么小,让我怎么忍心接受你?……我只能等几年,等你长大些,那时你要是还爱我,还不嫌我老,你就到我身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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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同时也在等自己,等待他的体温,血性,情感都逐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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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久到广州开画展去了,我给他写了三封信,他回信说,他开始采集花,那些花在我长大的一天全献给我,我不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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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的火车上,我对郑炼说:我觉得自己一下长大许多岁,走在画家身边,不知不觉就变庄重,不再想一蹦三跳了。郑炼笑着问我:以后还跟不跟他一块翻墙头走捷径去游泳;还跟不跟他沿着铁道拔苇坑里的茭白来吃;还和不和他去推销橡皮鱼赚几个零花钱?……我淡淡地笑。他又问:记得吗?有次我们一块看电影,太晚没电车了,我们装瘸子想拦下一辆卡车,结果没一个人理会,只有一个卖咸茶蛋的老太叨咕:这么好一对,可惜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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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笑得几乎有些嚣张。我嗔他:去你的。笑完,他问我现在感觉怎样?我说难讲得很:半是幸福半是痛苦。他说他明白这感觉,还说没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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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放寒假时,我收到画家的信,说他将路过北京到哈尔滨去参加一个中外美术家的聚会。我兴奋得吃饭掉了几次饭勺。出了饭厅,我慌慌张张到处走,却不知该忙些什么。下课我跑到卫生室,指着脸上一个粉刺让医生立刻治掉它,医生说这年纪脸上不长它长什么。我对着镜子着急,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折腾出个更美的我来。第二天中午,我跑到火车站,按说他乘的那班车傍晚才到。连下几天大雪,天冷得要死,我脚上松松垮垮的旧棉鞋吸饱了雪水变得脚镣一样沉,然而我却舍不得换上我的小皮靴,我用网线兜将它们拎着,准备在火车快进站时穿上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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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进站了,车里车外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我想他会静静地出现,也许会最后一个走出车厢,他永远是那副矫矫不群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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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一个穿淡雪青滑雪衫的影子,头发梳得平平整整,背后结着一根辫子。她那么青春。她不漂亮,但不俗。仔细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仍在惊心动魄地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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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台上的人走尽了,我想我也该走了。他没来,要么我算的日期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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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又到车站。傍晚,大喇叭通知几班火车因河北地区雪太大而晚点,其中有我等的那班。忽然,郑炼咧嘴笑着,朝我走来。他今天考完了期末考试,脑子紧张得要抽筋,想找我聊聊换个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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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学接的电话,”他说,一边顺手把我两只手揣进他的棉衣口袋。“她说你到火车站来了。你妈又给你带吃的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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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买通了一个列车服务员,每月都托他带些吃的给我,她嫌北方饭太糙。自从认识郑炼,他总是用自行车帮我把东西驮到学校。当他摘下他的皮帽子捂到我头上时,我忽然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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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讲话,只用力甩开他的手,又狠狠将皮帽子塞到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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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说什么了,想再次跟我笑,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这时大喇叭再次广播,说火车继续误点,车站无法预计时间。月台上的人很快回到气味极窝囊的候车厅里去了。郑炼上来拉我,说我已冻傻了,他故意不问我干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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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大一阵,他说:“……他电报上讲了一定乘这班车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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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画家来看你,你不高兴?换了我,准乐疯了!”他声音听上去神采飞扬。“不过你实在穿得太少,画家看见你冻成这副样子,会心疼!你为什么不穿那件你妈做的红格子大棉袄呢?还有你爸给你的那条草绿大围脖,又好看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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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理他。草绿围巾红袄子,我可好看死了。他不是你,不是你郑炼这种对色彩迟钝到半木地步的人。他的世界就是色彩,任何胡乱搭配的色彩都会折磨他。我爱他,想成为他眼前第一块和谐的色彩,至少至少,也不是一团糟七糟八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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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点钟了,仍是没有消息。郑炼买了滚烫的汤馄饨,我俩蹲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吃。碗太大,郑炼帮我捧着让我吃,见我饿成那样,烫得稀稀呼呼仍住嘴里舀,他也跟着龇牙咧嘴直嘘气。刚吃几口,喇叭通知火车进站了。我忙扔下汤勺,拾起扔在一边的网线兜。郑炼说,不必慌,火车进站少说要二十分钟,足够把馄饨吃完,我哪里还顾得上听他的,已开始手忙脚乱地扯下脚上一对蠢大的棉鞋,然后一只脚颠着跳着,把崭新的小皮靴套上去。站了一天,冻了一天,脚塞进窄窄的皮靴里疼得如过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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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难为情了。退后几步,笑笑:“看我这样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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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往前面车厢跑,软席在前面。我挨着车窗看,想呼喊,可喊他什么合适呢?直呼其名是否太老三老四?他毕竟年长我那么多。更不能如我爸怂恿的,喊他叔叔,那实在是乱套。我这时有一点意识到,年龄的悬殊造成我们关系上的一种尴尬,一种不伦不类。我从头跑到尾,再从尾跑到头,渐渐地,水泥地上仅听我的新皮靴响得越来越清晰、清脆和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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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什么电报,他只是在信上淡淡提了一句。他的信即使长,也是谈他的过去,谈那些我从来没听过却又觉得似曾相识的悲惨故事。有时也偶尔谈到感情和爱,谈到他的欲爱不能、欲罢不能的矛盾心情。还说,让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爱他是不公道的,他是被社会造成的一副残局,怎么能让一个无辜单纯的小姑娘替社会来收拾残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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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傻站着等什么,你一定看错了电报!……”郑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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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我每封信都表白着自己的一往情深,每封信都寄去我的吻。似乎他从未对此作答过,想到此我一阵燥热和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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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吧。可我的脚痛极了。我在刚才的兴奋和忙乱中早已把那双丑陋的大棉鞋扔得不知去向,因为无论穿上它们还是提着它们都很不体面。我的画家是那么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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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从我的步态中悟到什么,他蹲下,轻轻一捏那靴子,发现它们轻得如同舞靴,仅一层皮革,他抬头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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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他像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你知道吗?你很漂亮――绝对够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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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我忙着准备期末考试的舞蹈小品,头发也来不及梳,早晨一起床就胡乱在头顶上抓一个髻。下午,我们已累得气息奄奄,录音机旁,等人一站起来,地板浸了汗会又粘又腻没法走人。这时有人叫我,我一出教室就看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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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了。我轻轻地“呀”了一声。这一年中,我不知多少次地想象我们的重逢:人会向他疯跑过去;我会流泪;我会感到轻微的晕眩;我会干脆冲过去,搂紧他的脖子,让那恐吓着他也恐吓着我的年龄差异刹那间消失。我会这样静倒是出我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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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狼狈的时候,他却半真半假地说一年不见我倒真长大不少。他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块往楼梯口走,途中他告诉我,他要带我到渤海湾一座小岛去,那里清静凉爽,他可以集中精力把出国画展所需的画创作出来,至于我,可以度一个舒服的暑假。我惊喜地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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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自作主张,”他停下脚步,“也没事先问问你,是不是变卦了,不想要我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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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委屈地抢白:“是我吗?我一直在等你的信,一直在等你来,几个月时间,我守着邮箱吃饭,因为邮递员每天午饭时间来,我怕谁错拿了信,害得我这么傻等?害得我胡思乱想……你说你在等我,我觉得明明是我在等你啊……”几个月里什么也等不来地等,你会懂得,那才叫等!最后这句话我没说,他却从我眼里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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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了,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叹我这一身太年轻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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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央求他和我一块吃晚饭,不会难为他的,我会把饭菜从食堂买出来,到树下的石桌石凳上吃。他倒很高兴地答应了。下课的同学从我们身边经过,谁脸上都不异样,平常见陌生男性和某女同学讲话,大家走来走去从来不饶地要起一声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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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买了饭出来,见他被舞台美术系两位教师和一帮学生围住了。他们认出了他。他们一口一个“韩老师”地叫。他往人圈外顾盼,看见了被两大盆莱烫得跌足的我。人们拥着他往小饭厅走时,他回头朝我疲惫地笑笑。他仍是那副温和而被动的样子:接受人们的崇拜,却毫不拿它当真。小饭厅平常不开,有著名舞蹈家来授课或表演时,校方拿它撑撑门面。我跟随人群走了几步,想想不妥,站住了。小饭厅我去过两次,是看美术系学生的作品展览,里面布置得蛮精致,据说饭菜也还精致,尽管厨子们烧给我们吃的菜像牲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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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好还是别跟了去。他坐在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前,我这两盆色彩含混的菜往桌上一摆可太煞风景。我刚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到嘴里,一个美术系女生跑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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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叫你,是韩老师叫你进去吃饭!”她表情那么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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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我在天津的码头上等。我在等他把我带上船,带到渤海上的小岛去。他先我两天到天津,见几位画界朋友。我看见一对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走过来,一人拿了一支冰糖葫芦在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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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聊地在一根放倒的水泥电线杆上走,它一滚动我就掉下来,然后我再上去。我忽然好馋冰糖葫芦。引颈望了一会,断定那糖葫芦贩子一定离得不远。不过我很快打消了念头。若看见一个手执冰糖葫芦,摇摇摆摆走电线杆解闷的小姑娘,他即便怀有一肚子感情又打哪儿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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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盼他早些换一副眼神看我,不再是充满长者的爱怜,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成熟女子的,充满尊重和渴望的。当我走进海水,再走出海水时,他诧住了。他发现这个蓦然向他转身的小姑娘长大了,他觉得他不该再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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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在渤海小岛的日子,很少和我一起去海边。有时傍晚,我独自从海边回来,推开他的门,他却拿陌生的眼光瞅着我,地上扔着好些揉成团的宣纸。渐渐我懂得,这是他顶苦的时候:心里有,笔下却无。一次我意外地发现一个海产市场,到处是粗糙但不无野趣的贝壳工艺品,我花了一块钱就买了半挎包。随着我又买了一大串烤的小鱿鱼,最有趣的是一只大海螺壳里,盛了一对带红辣椒丝的小麻雀,汤卤还滚热。我端着一大堆吃食,兴匆匆赶路,想让他趁热尝个稀罕。他在准备出国画展的画,画得极苦,一闭门一整天,却常听他对我说:没一笔出神。我劝他别逼自己太狠,他说他在监狱里不止损失一根手指,还有人生最好的几年。我又劝他:人们已经这样崇拜你了;他立刻说:他们什么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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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以往那样推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别住了。很明显,他不希望任何人烦他,包括我。他知道我每天会在这个时间推开他的门,拎着鞋,带着一脚粉细的沙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走近他。开始,我大着嗓门向他讲海边所有的奇遇和所有的感觉,后来仅仅是提醒他去吃晚饭。我没有叩门,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我逐渐习惯了我自己这副形象:对着落日的海,靠着闭着的门,等着心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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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我决定离开小岛回学校了。这天夜里起了台风。我明知门窗不过是被风弄得咯吱直响,我却总疑惑有人在撬门。虽然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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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脸倦容,穿了件毛巾浴衣将我放进门。“怎么了?……”听完我形容的恐惧,他面孔松弛下来。在长沙发上,他把我抱住,仔细地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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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打量他。他比我头次见时胖了些,尤其在这个深夜,他眼睑已有些老态的下垂了。当他吻我时,我发现这个中年男性的脸上布满并非生发于笑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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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怕,是大孤单了。”他在一个长吻之后说,“你这个年龄最怕的就是孤单,对吧?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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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年轻些的时候也怕孤单。那时他在监狱采石场做炮手,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炮,那山上没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电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调到山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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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请求他:不要向我讲这种故事,尤其不要在这样的夜晚。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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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识到什么,人变得很僵。一会他俯在我耳边说:在我身边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闭上眼,感觉自己被轻轻摇晃着。他又说:我早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缠绵的感情了,不过你看,我和你个小家伙已陷得这么深。你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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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他从巴黎给我写信来,说他在继续为我采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献给我的那天。那天我该长大了。我仍是不懂。他还在信上写道:“……我侥幸自己那晚上没有损害你的纯洁。我要的就是这片纯洁,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毁了它。女人们追逐着我。追逐着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财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这条心――爱谁或被谁爱,说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开始爱你,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个人,你是个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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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又是一个长极的等待,等他来信,等他回来。他不再有信来,只是偶尔能收到他寄的一些异国情调的小礼物。有时等待是甜的,有时则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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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不见的郑炼突然出现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来了,还带了个姑娘,高高大大,头发黄黄的。郑炼这一年在东北实习,姑娘显然是从那里觅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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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进门时,他告诉我,她叫王晓雪。我们浅浅谈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些咸水鸭和冷馄饨来三个人作晚饭吃,我妈去上海出差,家里没人烧菜。我开始给自行车打气,郑炼跑出来。他见我愣站着,说笑着走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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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一向打不动气的!”他挤开我。一年不见,他长武气了些。我得承认,郑炼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气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处绽线了,露出一块金属般光洁的皮肤。除了他牙齿洁白整齐,他身上再没洁白整齐的地方。“王晓雪是我的远房表妹,在东北实习头次到她家续家谱!”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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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就处呗,要处得不坏,就结婚。”他仍笑着,眼却看着别处:“怎么办呢?穗子,我总得忘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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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一惊,瞪着他。一时间,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闹、拌嘴、娇嗔、无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芦。这一切他们有,我没有。我嫉妒王晓雪,我是嫉妒这些。我嫉妒这些我没真正尝过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孩:郑炼。饭桌上郑炼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韩凌寄给我的礼物给他们看,表现着我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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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之前,郑炼告诉我,他被学校分配到内蒙,他拒绝接受这个分配,从秋天闹到年底,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所以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新年一过,他就要去内蒙钢铁联合企业报到。到现在我们才彼此问清:他是学钢铁冶炼的,我是学舞蹈编剧的。他在电话上问我,想不想见他?当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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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车驮着我,说沿着环城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饭馆,一块吃顿饭。他在刺骨的寒风里奋力蹬车,很少说话。我说韩凌已经回来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将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参加一次同学会。天冷极了,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慢慢忘掉吃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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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立交桥一个大上坡,我跳下车。但冻木的脚使我一着地就摔倒了。他一下扔掉自行车,把我抱起。借着橙色路灯,我突然看见他满脸都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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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郑炼!……”我一头扎到他胸口,触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泪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泪,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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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炼,我们还会见的啊……”我们都穿得极臃肿,我正穿着他顶欣赏的红格子大袄,却仍冷得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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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讲话,只掉泪。我头回知道,男孩子的泪是这样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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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平静些,他发现此地离他学校已不远了,便带我走进去。学校很静,人们都回家过新年了。楼道里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对面靠墙站着;似乎谈任何话题都嫌太晚,不等开头,就得结束,并且任何话题都不相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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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用雨花石车的。他说他从不敢送我礼物,因为我爱的人是那么个伟大的艺术家,送得不对,他难堪不说,我会失面子。“这个,”他将项链很郑重地递给我,“是天然加手工,总是不俗气的,总不会被你扔到抽屉角落,寒碜得拿不出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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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粗陋的首饰我当然只有将它放到抽屉里,难道我会戴上它出现在他面前吗?我嘴上却说:“不会的,我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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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走到一起,他将我抱紧、吻我,我也吻他,我什么也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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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不清楚韩凌的确切地址,我将信寄给了我爸,让老萧蛮子将信转给他。老萧蛮子收到信立刻打电话给我,问我和韩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我爱他,现在发现我也爱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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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您可以看我给他的那封信,我把整个变化过程都告诉他了。假如人们愿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们还会说什么?说我在他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又重重划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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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没有余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妈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干预。”我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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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我在书店发现一本书,里面是三千种花卉图案,全是变形夸张了的,夸张得那样浪漫、大胆,真是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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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曾经一再提到的:他在为我采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书:献给我生命中一个瞬息即逝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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