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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大唐贞观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贤臣。文有十八学士,武有十八路总管。真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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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天下有才有智之人,无不举荐在位,尽其抱负。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氏。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年过三旬,尚未娶妻,单单只剩一身。自幼精通书史,广有学问,志气谋略,件件过人。只为孤贫无援,没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条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不得。眼见别人才学万倍不如他的,一个个出身通显,享用爵禄,偏则自家怀才不遇。每日郁郁自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一生挣得一副好酒量,闷来时只是饮酒,尽醉方休。日常饭食,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单少不得杯中之物。若自己没钱买时,打听邻家有酒,便去噇吃。却大模大样,不谨慎,酒后又要狂言乱叫、发风骂坐。这伙三邻四舍被他聒噪的不耐烦,没一个不厌他。背后唤他做‘穷马周’,又唤他是‘酒鬼’。那马周晓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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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博州刺史姓达,名奚,素闻马周明经有学,聘他为本州助教之职。到任之日,众秀才携酒称贺,不觉吃得大醉。次日,刺史亲到学宫请教。马周兀自中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马周醒后,晓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谢罪,被刺史责备了许多说话。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悛改。每遇门生执经问难,便留住他同饮。支得俸钱,都付与酒家,兀自不敷,依旧在门生家噇酒。一日,吃醉了,两个门生左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著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退步?瞋著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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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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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平生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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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著货物,挨三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讨浆索酒。小二哥搬运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吩咐老汉就是。”马周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周指著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向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嘎饭尽你搬来。”王公吩咐小二过了。一连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瓯独酌,旁若无人。约莫吃了三斗有馀,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屣脱双靴,便伸脚下去洗濯。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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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裘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裘价重,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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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写茌平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䭔赵三郎家。老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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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迳问到万寿街赵卖䭔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三郎已故了。他老婆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三十有馀,兀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䭔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䭔,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吩咐苍头,只以买䭔为名,每日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妾。王媪只是干笑,全不统口。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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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粉䭔一口吃尽。自己执棰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马周身穿白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三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尀耐邻里中有一班浮荡子弟,平日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三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倒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三语四,造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贱妾本欲相留,奈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宜择高枝栖止,以图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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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未已,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䭔。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正欲访求饱学之士,请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正搔著痒处。苍头回去禀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遣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留马周歇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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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朕。”黄门官奉了圣旨,迳到常中郎家,宣马周。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三遍,常何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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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已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仕否?”马周奏道:“臣乃茌平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都。今获觐天颜,实出万幸。”太宗大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酒称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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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马周道:“王媪原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已。”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罡先生曾相王媪有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深荷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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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鞑虏突厥反叛,太宗皇帝正遣四大总管出兵征剿,命马周献平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疋。常何谢恩出朝,吩咐马上就引到卖䭔店中,要请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常何坐在店中,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妪,替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已验矣。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替马周行聘;赁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日,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贺。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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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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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已不见了卖䭔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问到尚书府中,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馀,辞别要行。马周将千金相赠,王公那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千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施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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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达奚刺吏,因丁忧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三请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宜取端谨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洪,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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