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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最初不可思议地看中雨媛的时候,很多人都相信,他不过是又一次重犯了二十年前盲目追求雨媛大姐雨婵的疯病,大家只是觉得这事有些可笑,笑过了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经常闹些笑话,丁问渔就不是丁问渔了。丁问渔再次陷进爱情的沼泽,仿佛是一个可笑的人,又一次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甚至丁问渔刚开始也觉得自己的走火入魔,是十六岁那场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的延续,是已经寂灭的爱情之火死灰复燃。他不断地在日记上扪心自问,自己提出质问,又自己做出回答,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所爱的人是同胞姐妹,虽然所爱的人都是已婚,但无疑是两起丝毫没有联系的爱情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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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对雨婵雨媛姐妹的爱,都是一样的狂热,都是一样的死去活来,可是两者出发的基本点显然不同。二十年前后的丁问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出发点不一样,结果也就不可能一样。十六岁的丁问渔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他那时候非常幼稚,对女人一无所知。他对雨婵的初恋,是一种童话中的爱情,是一首浪漫的诗歌。二十年以后的丁问渔已是情场老手,是一个十足的浪荡子,一个寻花问柳的高人。他声名狼藉,经历过的女人,多得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爱情这词此时对他已经失去了现实意义,他马不停蹄地追逐着各式各样不同风格的女人,一旦达到目的,立刻进行下一轮战役。他像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样,在女人堆里冲锋陷阵,一次次经受挫折,一次次丢人显眼。尽管战果辉煌,可是他的心灵上已经伤痕累累。旧的伤痕已结了痴,新的伤口又在流血。可以说是在一开始,没有人把丁问渔对雨媛的爱情当回事,大家都觉得他不过是又看上了一个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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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纯洁的那个丁问渔早就荡然无存。那时候,他青春年少,刚和父亲从日本归来,准备直接进入东南大学读书。当年,像他这样年轻的大学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个大孩子一样,国文和数学的成绩一塌糊涂。丁问渔父亲的目的,是让已经熟练掌握两门外语的儿子,在纯粹是中国式的大学里,很好地熏陶一下中国文化。丁问渔随同父亲在日本待了五年,这五年中,日语几乎成了丁问渔的母语。父亲又专门为他聘请家庭教师,是一位在日本的德国留学生,负责教授他的德语和英语。十七岁回到祖国的时候,少年丁问渔首先向众人展示的,是语言方面的天才,他已经能够说一口地道的日语和德语。在北京停留期间,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当时的陆军总长段祺瑞家做客,正好有一位德国客人也在那里。段祺瑞曾在德国学过军事,在他固执的脑子里,训练有素的德国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支武装。他向那位德国人讲述着围棋,不时地卖弄着自己并不娴熟的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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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和德国人一番流畅的对话,立刻使段祺瑞觉得应该送这孩子去德国的军事学院。自古英雄出少年,段总长颇有感慨地说,中国留学生在德国学习军事,仅仅是在过语言关这一点上,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为此深有体会,觉得像丁问渔这样的条件,现在去学习军事,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北洋政府大缺少优秀的军事人才。但是丁问渔的父亲对于段总长的好意只是心领,他对于儿子所寄予的希望,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金融家,子承父业,成为未来银行业方面的巨头。丁家的一切都是在洋务运动中发展起来的,丁问渔的祖父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官阶并不算太高,一度曾是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幕僚,然而却在经营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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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氏家族家大业大,除了丁问渔父亲这一支,其他的几支都是人丁兴旺。丁问渔的祖父不仅为自己的儿孙,留下了取之不尽享用不完的万贯家产,而且为后代如何保持住这些家业,设计好了最完美的方案。丁问渔父亲那一辈中,可以说是人才辈出,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当官的,自然是当大官。有继承实业的,开办纺织厂缥丝厂面粉厂。有当买办的,直接替外国人做事。到了丁问渔这一辈,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领域都去涉足。譬如他的堂兄丁公洽就是留日学军事的,是老同盟会会员,民国后一直军界的高层活动,丁问渔和雨婵发生联系,就是因为他的缘故。丁问渔另一位堂兄是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后来反戈一击,与共产党翻了脸,又成了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他还有一位堂兄甚至成为洪门的一个帮主,在天津的租界里公开地招收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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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父亲自己的事业可谓如日中天,他曾当过北洋政府时期中国银行的上海行长,而且长期在财政部担当要职。唯一遗憾的,是膝下就只存活了丁问渔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太太自从生了丁问渔以后,生的几个儿女,都是未成年就夭折了。丁问渔的父亲对儿子的期望值虽然很高,花大价钱栽培他,但是由于对丁问渔的过分娇宠,结果儿子根本未能成为他所希望的那种人。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自从儿子成人以后,他老人家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操心。丁问渔好像成心要和老子作对一样,他总是拣那些最伤他心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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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相信,十七岁时开始不可思议地追求雨婵,是日后丁问渔终于成为浪荡子的最初讯号。这不过是他一头扎进女人堆,义无反顾地走向堕落的序幕。消息刚刚传开的时候,丁问渔的父亲如雷击顶,大发了一顿脾气以后,立刻决定让不像话的儿子辍学,让他的堂兄丁公洽像押犯人一样将他带到上海反省。由于上海有直达南京的火车,丁问渔的父亲不得不专门派人钉着他,以免他像贼似的溜回南京,继续纠缠清白无辜的雨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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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疯狂的爱情,差一点毁了丁问渔。一切已经变得几乎不可收拾,丁问渔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决心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殉情。他的父亲对他采取了最严密的防范措施,但是他还是花巨款收买了自己的监护人,然后乘了一辆夜行列车,在天亮时悄悄地潜回了南京。他仁立在雨婵家门前的巷子里,像个幽灵似的躲在电线杆后面,痴痴地等候着雨婵的出现,从黎明时分,一直坚持到太阳落山。晚上,他在夫子庙找了一家肮脏小旅馆住下来,那是一个气候干燥的秋夜,一位肥胖的妓女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然后走进了他包的房间,看着他开裂的嘴唇,问他需要不需有个女人替他去去火。这样的场面丁问渔第一次遇上,他吓得瑟瑟发抖,语无伦次,不知道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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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妓女在被赶走前,非常仁慈地安慰着他,她看着丁问渔苍白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不用怕,你越是怕,说明你越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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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爱上雨媛的大姐雨婵,最初只是由两个可爱的孩子引起的。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刚刚出世六个月的雨媛,一个是雨婵三岁的儿子天锡。当时雨婵正带着这两个孩子。在树荫下纳凉。雨媛睡在藤条织成的摇篮里,她的三岁的大外甥天锡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追逐着一个小橡皮球。橡皮球滚到了丁问渔的脚边,他十分淘气地用脚踩住了那球,不让天锡拿。天锡也不哭,他拼命地想把丁问渔的脚挪开,把个小脸憋得通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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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婵就是这样滑稽的场面中,见到自己疯狂的追求者丁问渔的。丁问渔执著地和小天锡开着玩笑,小天锡终于来火,他抱着丁问渔的腿肚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丁问渔疼得哇得一声大叫。小天锡趁机捡回自己的橡皮球,大获全胜地逃之夭夭。正在树荫下看书的雨蝉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声不响地注意着丁问渔的到来已经有好一会儿,她注意到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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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那个刚从日本回来只会说日本话的小伙子?"雨婵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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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孩子气地笑了,这是一个荒唐的问题,他当然是懂中国话的。雨婵的本意,也不是真怀疑他不会说中国话,她不过是随便找句话逗逗他。一切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事情的进展,丁问渔和雨婵双方都不曾预料,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雨婵像个大姐姐一样与丁问渔有说有笑,她不停地提一些完全是出于好奇的问题,丁问渔一一如实回答,从日本回到祖国,他处处都感到一种陌生,雨蝉的关怀让他非常亲切。吃饭的时候,雨婵特地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像照顾小弟弟一样一次次地为他搛菜,然后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他的话题,带些卖弄地说给大家听。丁问渔在饭桌上显得毫无教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喜欢吃的清炒虾仁端到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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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他到任府的堂兄丁公洽,不得不像熊小孩一样地教训丁问渔。他们虽然是很近的堂兄弟,但是岁数却相差了几十岁,根本就是两代人。饭桌上的气氛非常愉快,丁公洽教训了一通丁问渔以后,又借机说了一些他的笑话。丁问渔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有许多让人笑话的地方。丁公洽那时候在北洋政府的陆军部任职,这是个有职无权的闲差,他这次拜访留日老同学,是想带丁问渔认认门,日后在南京读书时,假期中有个落脚的地方。此外,也是奉陆军部之命,咨询一下任伯晋是否有兴趣出任保定军官学校的校长。任伯晋在协同蔡锷将军倒袁运动中,曾立过汗马功劳。蔡锷将军和任伯晋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先后同学,蔡锷比任伯晋高一届,他们对建设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队有着完全一致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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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次饭桌上,丁问渔首次听任伯晋谈到了中日势必一战的看法。任伯晋啜着南方的米酒,说日本这些年对中国的帮助虽然不小,譬如成为反清同盟会大本营所在地,譬如为中国培养了许多现代化人才,但是自从甲午海战之后,中日之间的仇结得实在太深了。况且日本的野心在于称霸亚洲,若想达到此目的,必欲先征服中国。中国如果不迅速建立一支现代化的国防军队,结局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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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中日之间如若开战,其决战必定是在陇海线一带。"任伯晋带有预言性地分析说,"徐州淮海自古就是战场,到时候,我军若不能在此地战胜日军,必将西移,以持久战,消耗他们。日本乃弹丸之地,消耗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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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晋的看法二十年以后完全被证实,丁公洽请任伯晋就中日军事力量对比,畅所欲言。任伯晋憋了一肚子话在心头,就这话题侃侃而谈。谈到临了,他叹着气说:"若以甲午年间的军事力量对比,中日尚可一战。以今天的军事实力,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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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公洽说:"伯晋兄的意思,中日不可一战,我们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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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晋说:"话不能这么说,军事力量对比是一回事,民心又是一回事。甲午一役,中国赔款割地,割让了台湾,这口气,中国人岂能就这么咽下去。夫战,勇气也,民心可用,这是我方占优势的一点。可惜连年来,国内军阀混战,各路诸侯,只知道争夺地盘。而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年年备战,除陆军越来越强大之外,又全力发展海军。因此未来的中日之战,将由平面进攻,转为海陆空立体作战,因此我们届时将又不知落后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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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吃饱的丁问渔站了起来,准备离席去干别的事,丁公洽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丁公洽觉得堂弟虽然只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可是他有义务关心一些有关自己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就算他是毫无兴趣,仅仅是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听完任伯晋所作的精辟分析."我们在军校读书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在想,一支用来保卫国家的国防力量,将由我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可是结果,我们这些人,不是在家赋闲,便是成了军阀的帮凶,或者干脆自己就成了军阀。"任伯晋表示他对就任保定军官学校校长一职没什么兴趣,因为他知道北洋政府反复无常,他去了也只是个摆设和傀儡,不可能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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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以后,中日战事全面爆发,丁问渔重新回忆起任伯晋老人在饭桌上说过的一番话,不得不佩服他料事如神。在丁问渔的印象中,任伯晋永远是一个身着便装的儒将,跟大街上常见的那些粗俗的武夫和军官没任何相似之处。丁问渔对国家大事,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感到过兴趣。在丁公洽和任伯晋继续纸上谈兵之际,丁问渔拉住了雨婵不让她走。既然他必须坐在那听那些无谓的谈话,他就有权力要求雨蝉和他一起受罪。他伏在雨婵的耳朵边,轻声说他们应该想个办法离开这里。雨婵又一次忍不住地笑起来,她的笑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令很少与女人打交道的丁问渔感到十分亲切。他从她的耳朵边,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女人的芬芳味,这味道直往鼻子里钻,他情不自禁,差一点要在雨婵的脖子上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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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接近尾声的饭桌上,除了雨婵和丁问渔,这时候就剩下丁公洽和任伯晋。丁问渔突然十分冒昧地拍了拍雨婵的屁股,雨婵吃了一惊。她注意到父亲还在说着话,丁公洽不住地点着头,他们显然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丁问渔的手按在雨婵的屁股上不肯离开,雨婵并没有把这带有孩子气的举动放在心上,她伸出手在丁问渔的腿上轻轻地拧了一下,警告他不要过于放肆。雨婵并不是轻浮的女人,而十六岁时的丁问渔甚至还不明白调情是怎么一回事,他那时候只是喜欢看拜伦和席勒的诗歌,有时也读一些日本的哀情小说,他没想到的一点,是最初的爱情竟然这么不明不白地就产生了,仿佛火星遇上了燃油,猛地一下就燃烧起来。十六岁的丁问渔刚刚做好了爱上一个女人的准备,他便匆匆地走上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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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几天里,丁问渔完全掉进了爱情的陷阱。早在来任家做客之前,丁问渔就听见丁公洽和父亲谈起过雨婵。丁公洽曾想与任伯晋结成儿女亲家,让自己的长子娶雨婵,但是丁问渔的大伯,却为自己孙子的婚事,自作主张作了安排。这件事,丁公洽始终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老朋友。雨婵的婚事似乎不是很圆满,她嫁给了一位川籍军官,结婚不过才五年,这军官已经娶了两房姨太太。少年丁问渔最初的爱情,就是认为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把雨婵从不幸的婚姻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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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家作客的日子里,丁公洽兄弟俩被安排住在东面的客房。丁公洽和任伯晋有谈不完的话,丁问渔便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草坪上与雨婵的聊天上面。他孩子气地陪小天锡玩,一本正经地哄睡在藤制摇篮中突然惊哭的雨媛。雨媛的奶妈总是动不动就请假溜出去,结果照料雨媛的差事落到了雨蝉头上。想到刚刚六个月的雨媛竟然是雨婵的妹妹,丁问渔觉得十分好笑,他看着雨婵将雨媛抱在怀里,三岁的天锡在一旁捣蛋,说他最初以为这两个小孩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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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婵说自己常常也有这样的错觉,她告诉丁问渔,自从他出现以后,她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小孩。她告诉他,丁问渔与其说是像一名她从未有过的小弟弟,还不如说他是小天锡从未有过的大哥哥。雨婵的意思只不过想表明,如果夸大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他们之间的亲昵便多了一层保护色彩。雨婵在年龄的幌子下,错误地相信她所有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都是无可指责的,而丁问渔大胆冒昧的举动,也因此不算大无礼,就像丁问渔对女人毫无经验一样,雨蝉对于男人的复杂性其实也是一无所知。在她所处的那个时代里,男人娶妾是事业有成的标志,她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不应该在言行中有任何表示。丈夫可以天经地义地寻花问柳,甚至可以把肮脏的淋病当作战利品带回家传染给妻子,但是做妻子的不应该把这些不满流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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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想不到事情进展得会那么快,也许是那天太热的缘故,人们被突然来临的热浪,蒸得昏头昏脑,结果干什么事都不计后果。中饭后是大家午休的时候,雨婵把小天锡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以后,又徒劳地哄雨媛。仅仅才六个月的雨媛仿佛预感会出什么事,她瞪大着眼睛,迟迟不肯入睡。雨蝉无望地坐在摇篮旁边,轻轻地晃着摇篮,丁问渔却在一旁来回走着,像念咒语似的希望雨媛立刻闲上眼睛。完全是无意中,从雨婵敞开的衣领中,他窥见了她时隐时现的丰满的Rx房。正好这时候雨婵抬起头来,对丁问渔的偷窥似乎有所察觉。丁问渔感到非常害羞,为了掩饰住害羞,他无师自通地采取了一个笨拙而行之有效的大胆行动。他隔着摇篮,猛地一下捧住了雨婵的脸,从她的眉间沿着鼻子往下一路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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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蝉肯定是被他吓懵了,很长时间内没有任何反应,丁问渔终于触到了雨婵的嘴唇,他在她的嘴唇上,像吸什么液体似的,用力地吸了一口,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响声。摇篮里的雨媛突然哭了,雨蝉总算清醒过来,她使劲掰开丁问渔的手,把他向后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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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下流?"雨婵红着脸。一边晃动摇篮,一边忿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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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坚决地说:"不,我不是毛孩子。"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力度,他作了非常重要的补充,"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经决定要娶你。我已做好了这种准备。"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应该说什么话,要想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和尴尬,他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趁雨婵还不曾撵他走,像闯了祸的小孩子一样溜之大吉。抓住适当的时机逃跑和抓住适当的时机进攻一样重要,丁问渔这一着棋下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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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时,美京子太太最早发现了异常。她发现雨蝉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丁问渔坐在一起,而且从头至尾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旁若无人地说笑,丁问渔没有一筷接一筷地嫌自己喜欢的菜,雨婵也没有像对待弟弟一样地关照他。他们甚至都不敢看对方一眼。丁公洽和任伯晋继续就军阀之间的军事力量,以及即将发生的混战和结局进行广泛的商讨,半个月前,辫帅张勋在北京拥戴满清废帝傅仪复辟,这场荒唐的闹剧折腾了只有十二天,便非常可笑地变成历史。而在这个月的十六号,孙中山乘"海琛"号军舰由上海抵达广州,在西南军阀唐继尧和陆荣廷的拥护下,就任护法军政府的大元帅。任伯晋对孙中山的政治主张非常看好,但是甚感遗憾的,就是孙中山手下缺少真正优秀的军事人才,缺少效忠于自己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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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过于倚重别人的军事实力,总有一天,他会因此大吃苦头。"任伯晋好像已经预感到了第二年会有的结局,孙中山将被当初拥护他当大元帅那些军阀撵下台,将被迫辞去护法军政府大元帅的职务,"他应该明白自己在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其实也是在利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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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蝉离席之后,丁问渔立刻撂下碗筷,像幽灵一样地钉在她后面。天已经完全黑了,雨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成心想摆脱丁问渔的纠缠,她坚决不给他与自己单独相处的任何机会,丁问渔追在她后面,刚要开口,她便立刻换地方。她跑到三妹雨姣的房间,和雨姣一起进出浴室,然后又和她同坐在天井的一张竹榻上纳凉。丁问渔死皮赖脸地想加入她们的谈话,雨蝉很严肃地说:"我们说的都是女人方面的事情,你别在这听。"丁问渔直到半夜里,才找到了能够彻底表白的机会。他不顾后果地跑到雨婵卧室的窗前,敲了敲敞开着的玻璃窗。当他确定雨婵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并且肯定是在听他说话时,他孩子气十足地说:"我的心里现在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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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婵先不准备理他,但是她害怕自己如果不开口,丁问渔会呆头呆脑地在窗前站上一夜。事情到了这一步,丁问渔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一切已经很出格了,任府人多嘴杂,在这样闷热难眠的夜晚,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在偷听。雨婵犹豫了半天,终于很理智地说:"别闹了,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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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了。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男人,成为一名儿女成群的父亲,成为一名可以随心所欲对雨婢发号施令的家庭暴君。第二天他睡得很晚才起来,醒过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决定必须进一步地向雨蝉坦露心扉。为了不使她产生自己只不过是在闹着玩的错误印象,丁问渔决定今天再次向雨蝉表明他要娶她的决心。然而他的表白显得很多余,雨蝉根本就不想听,他刚开了个头,就被雨婵毫不客气地给打断了。事实也证明这样的表白根本没有必要,与其说是他要想向雨蝉表白,还不如说他更想向自己表白,与其说他想向雨婵证明自己确实是爱她,还不如说他更想向自己证明他确实是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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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对雨蝉强烈的爱情,实际上是在被遭到拒绝以后,才变得不可遏制地强烈起来。在雨婵的印象中,丁问渔至多不过是一个有些出格的贾宝玉,见了好看一些的女孩子就喜欢。虽然她觉得他是在和自己闹着玩,但是真正闹着玩的是她自己。没有一个女人会发自内心地不喜欢男人对她的好感,无论这男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或是乳臭未干的男孩。雨婵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丁问渔,她顽强地抵挡住了他的进攻。在丁问渔咄咄逼人的攻势下,雨婵变得越来越坚决,越来越没有通融的余地。她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孩子的胡闹,头脑热得让自己名誉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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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公洽带着歉意地把丁问渔领走了,他的用意,本来只是因为丁问渔在东南大学读书,在南京没有能照顾他的熟人,因此想把他托付给自己的老朋友。这场闹剧使得了公洽很长时间里,都没脸再登任府的大门,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感到歉意,因为任府上上下下都不讨厌丁问渔。他们始终觉得他是个任性的孩子,大家都在笑谈丁问渔的荒唐行为,除了雨婵,没人能想象丁问渔已经走出多远。就算是雨蝉,对丁问渔的举动也吃不准,她已经被他吓唬住了,自从这笑话传开以后,雨婵再也没有勇气单独面对丁问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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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一封接着一封地给雨婵写那种十分肉麻的信,这些信刚传到雨婵的手上的时候,她便当着送信人的面,将信撕得粉碎。丁问渔因为雨婵的固执,变得更加疯狂。他相信雨婵所以如此,一方面说明她是个有节操的女人,另一方面是想存心考验考验他。只有经过爱情之火的冶炼,经过爱情风霜的折磨,爱情才会真正的甜蜜。得之太容易的爱情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爱情。当丁问渔像笼子里逃出来的小鸟,坐夜行列车飞到南京的第二天,任府的一个佣人,看见了藏在电线杆后面的丁问渔,回去一汇报,任府里顿时乱成一片。雨婵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这件事必须瞒着父亲。三天过去了,丁问渔依然在老地方站着,雨婵不得不作出第二个狠心的决定,她让一个佣人去告诉陷于绝对痛苦中丁问渔,请他立刻返回上海的父亲身边,要不然,任家将派人通知警察厅,让他们派人送丁问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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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丁问渔像被通缉的罪犯一样逃之夭夭,他又一次回到他第一晚曾经居住过的肮脏的小旅馆,又一次回到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当那位在惊恐中曾被撵出去的胖妓女,又一次走进他的房间时,他伤心地捂着自己的脸痛哭起来。胖妓女说:"孩子,有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是你爹死了还是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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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想叫那胖妓女滚出去,可是他哭得太伤心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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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妓女说:"有什么好伤心的,要说伤心,我才是真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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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胖妓女,胖妓女脸上涂着一阵厚厚的脂粉,嘴唇的口红厚薄不匀,两颗虎牙眼睛里也没什么神。她一眼就看出他还是个一窍不通的小公鸡,对他挤了挤眼睛,很做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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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想得到不同的东西,一个想要爱情,一个想要钱,孩子,我这儿有的是爱情,你也不像是个缺钱的少爷。你听我一句话,我保证你快活得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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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的初夜除了伤心,没有任何快活。胖妓女是为了他口袋里的钱,丁问渔是因为没来得及阻止她。对于丁问渔来说,这次袭击永远是一次最可怕的记忆。胖妓女像是杀鸡时破膛开肚一样,用力扯开了他学生装上的扣子,把衣服向两边用力分开,然后抽去他腰里的皮带,像给青蛙褪皮似的,十分麻利地往下捋他的裤子,一直把裤子褪到脚腕那里,在丁问渔一切尚未准备就绪的时候,胖妓女自说自话地骑坐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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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床硌得丁问渔全身的骨头疼,胖妓女的技艺,远不像她吹嘘的那么娴熟那么完善。事实上,他们两个人只是在完成一场大家并不情愿的交易,动作粗暴单调而且毫无激情,丁问渔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等到他终于能深深地喘一口气时,一切已经可悲地结束了。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胖妓女没有拿了他的钱立刻就走,她完全是出于同情地表示,自己可以留下来,不取任何报酬地陪他打发完漫漫长夜的剩余时光。这一次,丁问渔总算变得坚定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请她立刻出去,并请随手把门带上,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再下床,一直到天亮,他都以同一种姿势躺着,天一亮,他翻身下床,连行李也没拿,找了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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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丁问渔一下子就成熟了。回到上海以后,皱着眉头的父亲跟神色恍惚的丁问渔,面对面地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做父亲的意识到上海与南京的距离太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儿子远走高飞。在谈话中,他问他是否愿意去欧洲留学。丁问渔的父亲以为被爱情折磨昏了头的儿子,会一口拒绝,事先已经想好了逼他就范的种种措施,但是出乎意外的是,丁问渔不仅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而且一本正经地问父亲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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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船大约需要多少时间呢?但愿这一次我不会晕船,"丁问渔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他对于离开中国唯一的担心,就是会像喝醉酒一样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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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选中了去法国留学。多少年以后,丁问渔的父亲为这次将儿子赶出国去,感到深深的懊悔,但是在当时他却觉得这是治疗儿子爱情创伤的最好办法。惊奇的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去德国或者英国,他的德语已经很棒,英语也不错,如果是去英国,他的英语将得到进一步的提高,丁问渔告诉父亲,他所以要去法国,是准备开始学习一门全新的外语。只有全新的东西,才能让丁问渔全身心地投入,才能把他从爱情的沼泽中拔出来。丁问渔在语言方面绝对是个天才,多少年以后,他能够熟练掌握的外语,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惊叹不已。他的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此次出国远行,会在欧洲待上十二年,然后又去美国待了五年。十七年后他回国的时候,他几乎通晓了欧洲的所有语言。因为在过去的十七年,他除了像鹦鹉学舌一样,不停地学习不同国度的语言,没干过任何一样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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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外的十六年里,彻底挣脱了枷锁的丁问渔,逐渐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事实上,早在出国前短短的一个多月中,丁问渔已经差不多把雨蝉给忘了,他又一次无师自通地和父亲为他聘请的法国女教师勾搭上了,年轻的法国女教师名叫玛丝琳,是上海一家洋行职员的太太,热情漂亮而且不安分。丁问渔父亲聘请玛丝琳的用意,是想让儿子去法国前,对法语能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和印象。结果丁问渔不仅出色地了解了法语,也就便了解了法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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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是在俄国发生十月革命的一个星期以后,从上海乘船去法国的。一路上,不同国度的人,都在十分激动地议论十月革命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了问渔见到了一位像玛丝琳一样美丽的法国独身女郎,她们的年龄相仿佛,从背影看往往会误会成一个人。虽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性事方面,他已经经历过两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两个不同国家的成熟女人。但是初出茅庐的丁问渔毕竟还是一个害羞的小伙子,他还不可能像后来那样厚颜无耻地和各种各样的女人调情。在丁问渔这样的年龄上,他想的更多的还是爱情,还是想爱上别人和渴望真心地被别人所爱。爱情在他心目中仍然是一个不能被践踏的神圣字眼,他坚信自己能够为一个他所真爱的女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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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在船上,曾经短暂地思念过雨婵,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迷惘。漫长的海上旅行十分枯燥,船上的汽笛时不时地会长鸣一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明这条船在开着。有一天,船正迎着落日缓缓驶过去,大海被夕阳染成一片红色,那个从背影看上去像玛丝琳的法国女郎向他走过来,用并不是很熟练的英语和他打招呼。丁问渔一怔,脑子里顿时闪过一连串的怪念头,他笑着对法国女郎点了点头,突然想明白自己绝不会为了雨婵去死。并不是说他把生命看得如何重要,而是因为美丽的大海和美丽的法国女郎突然给了他全新的启迪。一切只是刚刚开始,生活的大海一往无际,他突然想明白自己已经可以毫无遗憾地忘却雨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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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女郎的名字,和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的皇后的名字完全一样,丁问渔始终不曾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名字。在海上漫长的漂流途中,丁问渔和法国女郎成了熟人,他把她的名字玛丽・安东奈特,缩简成了"玛特",听上去很像中国的国骂"妈的"。他们之间最初的共同语是大家都有些生疏的英语,很快丁问渔便要求玛特尽量运用法语。玛特每说一句话,丁问渔就跟着学一句,刚开始这种原始的学习方法让她感到很别扭,然而终于很快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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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对语言有一种特殊的领悟能力,也许是因为有德语和英语的基础,他的进步之快,让玛特大吃一惊。玛特对他的好学精神显然十分喜欢,她不知疲倦地教着他,使用英语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丁问渔完全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但是这种错误本身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热情的玛特常常在甲板上拍手哈哈大笑,害得许多人都盯着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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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同船的一位中国商人偷偷地拉住丁问渔,对他的艳遇羡慕不已。他虚心地向他请教成功的秘诀,并追问他是用什么方法获得她的芳心。丁问渔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中国商人说这话尽管没什么恶意,可是这毕竟是对玛特的污辱,中国商人把热情活泼的玛特,看成了在上海租界从事皮肉生涯的洋妓。他果然得寸进尺地向丁问渔打听与玛特同床共枕的可行性,并无耻地表示可以付一笔中间介绍费。丁问渔怒不可遏地往中国商人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同船的外国人不知道这两位中国人为什么事发生冲突,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由于丁问渔在船上和玛特的关系密切,同船许多寂寞的男人对他都有一种难言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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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特成了丁问渔在法国期间最真挚友好的异性朋友。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那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纯洁关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只要轻轻地戳通一张薄纸,一切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生。丁问渔扪心自问,在他相识的异性中,玛特是介于雨婵和后来的雨媛中间,唯一能产生爱情的女人。他所以迟迟没有捅破那张薄纸,不是因为不爱,更不是因为不想,恰恰是因为太爱和太想。有时候一张薄纸,不失为人间最美好的东西。一旦捅破了这层薄纸,那些原本美好的东西便不复存在。在玛特和别人结婚之前,丁问渔常常在她的陪同下,沿着巴黎的大街小巷,没有任何目的地散步。散步不仅让丁问渔熟悉了巴黎,也让他爱上了这座充满自由精神的城市,多少年来,丁问渔和玛特关系非常特殊,他们亲密无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丁问渔和玛特的丈夫米拉波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玛特的孩子为丁问渔起的绰号是"中国兔子",因为他给孩子们赠送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自从玛特有了孩子后,丁问渔从来不会空手去看望她,他给玛特送上鲜花,送米拉波一瓶酒,每个孩子一样玩具。孩子们对他所赠送的玩具总是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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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是丁问渔在欧洲逗留时的活动中心,他几乎跑遍了欧洲大陆,在所有的名牌大学听过课,发疯地学习语言。为了能尽快地掌握他所要学习的语言,他把学习的范围,从课堂上拓宽到整个社会。他像流浪汉一样到处乱窜,在车站码头上,在旅馆里,在妓院中,他学到了地道的活生生的语言,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让他根本不把大学的洋文凭和学位当回事,他在国外待了整整十七年,这十七年中,欧美有名的大学他都去注册过,但是没有一所大学,能让他安心把书读完,能等到把文凭和学位混到手。像他这样的阔公子,根本不需要洋文凭洋学位来装饰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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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外期间,丁问渔广泛地结识了许多世界文化名人。这些文化名人,有的在当时还算不了什么人物,他见到过来自美国的海明威和俄国的纳博科夫,还有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丁问渔在不同的场合,和这三个不同国籍后来却都成了著名作家的人谈过话。有趣的是,这三个文风迥然不同的人都是出生于同一年,他们都只比丁问渔大一岁,和他一样都是巴黎这座自由城市中的外国人。丁问渔还去拜访过诗人庞德,这位二十年代先锋文学运动的代表人物,对中国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他翻译过中国的唐诗和《论语》。庞德那一天兴致很好,喋喋不休对丁问渔大谈另一位杰出的诗人叶芝,因为庞德曾当过叶芝的秘书,他经常在公众场合为叶芝念诗。庞德告诉了问渔,有一次,叶芝要发表一篇文章,庞德劝他不要发表,并且很不客气他说这篇文章是篇垃圾。倔强的叶芝仍然发表了这篇文章,只不过是在文章前用小字注明:庞德说这是垃圾。丁问渔对庞德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而另一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萨特。当时萨特还在高等师范学校读书,在一次学生的演剧活动中,萨特在舞台上扮演一位很不讨人喜欢的郎松校长,他的演技十分糟糕,但是他念的台词却非常精彩。有人告诉丁问渔,这戏就是萨特自己写的,说萨特这家伙是一个对哲学有着浓厚兴趣的天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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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时间,画家毕加索的画室,就在丁问渔住处的前一条街上,而另一位出色的画家莫迪里阿尼死于肺病时,他的模特兼情妇因为痛苦跳河自杀,丁问渔曾亲眼见到过刚从河里捞起来的尸体。由警察守护的尸体,吸引了许多评头论足的围观者,丁问渔实在看不出那个死去的模特,有什么美丽动人之处,也不明白后来被称为天才画家的莫迪里阿尼的画,究竟妙在什么地方,他感到震惊的只是模特固执的选择。殉情实在是一个妙不可言的选择,丁问渔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一个男人竟然能够被人如此厚爱,如果颠倒过来,那位模特有了什么不幸,那个男人又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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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牛津、剑桥、柏林、还有莱比锡大学严肃的学习空气让丁问渔感到窒息的时候,他便溜回到巴黎来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二三十年代的巴黎是艺术家的天堂,丁问渔曾在那里邂逅过好几位来此学艺的中国人。在塞纳河畔的小酒馆里,他曾不止一次地请徐悲鸿夫妇吃过饭,请后来成为党国要人之一的张道藩和后来成为共产党元帅的陈毅喝过咖啡。大多数的中国留学生在欧洲都很穷,出手阔绰的丁问渔常常成为饥肠辘辘的留学生的衣食父母,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像押逃犯似的硬把他送进小酒馆,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气派,用尽他口袋里的最后一个法郎。没衣服穿的留学生甚至会扒下他的外衣,然后把自己的当票毫不犹豫地留给他。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无一例外地都和当铺打过交道,不会借钱过日子的中国留学生就不是留学生。苦学造就了一批难得的人才,有些当时并不起眼的穷留学生,回国以后却如鱼得水,一个个都在政治舞台上大显身手,仕途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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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丁问渔陪几个对艺术有兴趣的人,一起去参观一个刚刚有些名声的法国画家的画室,想看看那个画家是如何作画的。那个画家并不画画,他只是兴致勃勃地看模特走来走去。两位赤条条的金发女郎无拘无束,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散步,那位画家无动于衷地看着,突然拍手示意,让模特保留住某个姿势不要动。他神经质地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模特,看了一会,挥挥手让模特继续走。有趣的是,这位画家只允许别人看他怎么观察模特,坚决拒绝别人看他如何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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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的问题,是你脑子里得先有一幅画。"在离开画室的路上,丁问渔情不自禁地在想画家不久前说过的话,这话多少年以后,仍然在丁问渔的脑海里回荡。初夏的巴黎气候怡人,美丽的巴黎女郎站在车站上等着街车,大家为去什么地方吃饭,打不定主意。这时候,突然有几个中国留学生匆匆忙忙地迎面走过来,和丁问渔他们这一伙互相打招呼,因为他们中间有人互相认识。在迎面走过来的留学生中,那个目光炯炯有神的英俊小伙子是周恩来,而他身边的那个喜欢四处张望的矮个子青年是邓小平。丁问渔对这两个在后来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重要人物,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只是在日记中稍稍带了一笔,记录了他们的名字,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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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夏天,丁问渔再一次踏上上海码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离开祖国已经十七年了,加上和父亲在日本待过的五年,他这一生中,在祖国待的日子远远没有国外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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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对他来说,又一次变得非常陌生,一群上海人在他的周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丁问渔听不懂上海方言,而且也不打算学习,虽然他在语言方面有着特殊的天才,弄明白这种方言易如反掌。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出口处拥去,他站在甲板上犹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随着人群一起往外走。突然,他看见了已经老得几乎认不出来的父亲,父亲带着他的未婚妻来码头上迎接他,这是他父亲在他回国的日子里,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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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丁问渔的结婚更荒唐的事,在国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结婚。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缺少过女人,女人实在太容易找了,他已经习惯与各种不同国度的女人打交道。丁问渔从不吹嘘自己和多少女人睡过觉,他在这方面有许多不良的怪癖。堕落这样的字眼用在他身上非常适合,他喜新厌旧,对于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女人都有兴趣。在欧洲旅行期间,每到一处,他总是十分老道地去找那些本地的妓女,很快地便熟悉这个地方妓女和嫖客之间的黑话。除了妓女之外,丁问渔还是那种勾引旅途中不安分的女人的高手,他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样的女人可能是猎物,而且一定迅速成功弹无虚发。丁问渔深悟恰到好处的重要性,他不会浪费时间,更不会莽撞地胡乱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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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充分利用和女人调情的机会,提高自己的外语水平,校正那些发音不准的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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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女人打交道,对于他来说,一箭双雕一举两得。无论他想做得如何隐秘,他的荒唐行为还是在欧洲的留学生中广泛流传,因此消息也就不可能不传到丁问渔父亲的耳朵里。对于儿子的胡闹,这位银行界的大腕人物伤透了脑筋。他尝试着断绝儿子的经济来源,以此迫使他回国,但是很快又害怕自己的儿子果然会饿死在异国他乡。丁问渔从小就没有缺过钱,像他这样的公子哥,真没了钱非出事不可。丁问渔的父亲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说什么也不敢继续冒这个险。等儿子过了三十岁以后,丁问渔的父亲开始为儿子的婚事着急起来,他到处拜托媒人,不停地给国外的儿子寄相片。丁问渔对那些照相馆拍摄得千篇一律的玉照,常常看都不看一眼就扔掉了,因为他不能想象自己这样没用的人,怎么能够成家养儿育女,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把自己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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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使丁问渔回国的原因是父亲的一场重病。父亲在病后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他凄楚地告诉儿子,说自己没有在病危的时候,让手下的人通知远在大洋彼岸的丁问渔,原因是待这封信到达儿子手上的时候,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他并不看重临死前一定要见见儿子,见不见面都一样。再说,反正也是来不及了,当时的飞机还不可能飞越太平洋,等丁问渔接到信坐船回来,一切早就结束。丁问渔的父亲告诉儿子,在病重的日子里,他唯一的遗憾,就是过于任性的儿子,不能体会一个垂危的老人想抱孙子的迫切心情。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他并不想强迫他做那些不想做的事,也不强求他继承自己银行里的事业。作为一个开明的老头,丁问渔的父亲只希望儿子有个体面的婚姻,有个能安慰老人的孙子。他已经老了,这世上许多事情已经无所谓,他渴望的只是想看到家族谱系中自己的这一支能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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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信第一次让游子产生了强烈的思家情绪,丁问渔读完信以后,发现自己的眼泪正不知不觉地淌下来。他想起了一年前父亲寄给他的一张照片,强打精神的父亲真的老了,两眼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炯炯发亮。强烈的思家情绪不可遏制,于是变成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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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妈的是该回去了!"他很粗鲁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头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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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赶到电报局,给父亲拍了一封加急电报,在电文中,他告诉父亲,自己不仅立刻买船票赶回来,而且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和父亲替他做主看中的儿媳妇完成婚事。在丁问渔抵达上海的一周前,上海的各报纸以及作为首都南京的两家主要报纸,都做了醒目的广告,丁问渔学成归国和即将与钢铁大王郝如镛的千金成婚的启事,连同两张一寸的小照片,十分显眼地出现在这些报纸的头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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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的婚事十分轰动,不过在婚宴上大出风头的不是丁问渔,而是丁问渔的父亲。婚礼在一个豪华的大饭店里举行,由于丁问渔的生母已经过世,在他出国的日子里,他的父亲又娶了三位如夫人。显而易见,丁问渔的浪荡,有一度曾经让他父亲大失所望,老人家想努力一下,通过自己的辛苦耕耘,为再有一个继承人作最后一搏。在那天声势浩大的婚宴上,三位如夫人各不示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个都以女主人身份招呼来宾。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可能不议论这三位如夫人,而话题自然而然,就过渡到了丁问渔的父亲身上。有人羡慕他老人家的艳福,有人却感叹说:"壮阳药吃多了,也伤身子骨的,伺候这三位太太怎么会是件容易事!"人们注意到,丁问渔的父亲虽然笑容可掬红光满面,可是毫无疑问地就快废了,到婚礼要结束的时候,没有喝多少酒的他走路有些龙钟,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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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问渔并不缺乏和陌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但是在自己的新娘子佩桃面前却有点手足无措。新娘子是正经女人,和那些操皮肉生涯的风流女人不一样,丁问渔不知道如何对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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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桃今年二十二岁,在早婚的三十年代,这年龄已算大龄青年,因此她不算绝色的脸上,在一开始就有些美人迟暮的意思。就像丁问渔对她从一开始便感到不满意一样,佩桃也不觉得他像如意郎君。初入洞房的第一天,双方都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作为老手的丁问渔,对佩桃的处女身黔驴用尽,仍然无可奈何。一次次的失败让双方都感到不耐烦,到天亮的时候,丁问渔睡眼惺松地爬起来,脸色难看得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这一天,他有许多敷衍,得陪着父亲去看望几位要人,去父亲的银行和他的下属见面,参加一家商行的开幕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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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睡觉时,疲倦不堪的丁问渔一声不吭,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半夜里醒过来,他发现佩桃开着灯,两只眼睛十分不友好地瞪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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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够了没有?"佩桃冷冰冰地问着,然后更加冷冰冰地说,"你睡够了,现在我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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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在余下的时间里,丁问渔知道他和佩桃其实谁也没有睡着。无论丁问渔怎么哄她,佩桃接连三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丁问渔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这么心地高傲的大小姐。不仅是在这三天,差不多整个蜜月都是这样。丁问渔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在公众场合,她显得有着良好的教养,可是只要是和丁问渔单独相处,她的脸上立刻乌云密布。她永远是一付鄙视丁问渔的样子,说什么话都是酸溜溜的。即使在做爱时也不例外,她只是尽义务地躺在那里,毫无反应地承受着,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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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干这事的时候,对不起,请你把灯关掉!"有一天事情结束之际,佩桃板着脸,对还在叹气的丁问渔不客气地说,"这种事,没灯也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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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刚刚结束,佩桃就找借口住回娘家,而憋着一肚子窝火的丁问渔,却更不像话地去找妓女鬼混。当丁问渔的父亲又一次问起儿子今后的打算时,他十分简洁地表明他的计划,这就是他准备把小家安排在上海的租界里,他自己将去首都南京做事,虽然做什么事还没有定下来,但是他绝对不会待在上海,他不敢对父亲说自己不喜欢佩桃,只能说自己不喜欢上海这个城市。丁问渔的父亲对儿子的打算十分赞同,对于一个学成归国的游子来说,首都南京自然是能够大显身手的地方。做父亲的对儿子的前程充满信心。他相信将会有很多人都乐意为丁问渔推荐工作。蜜月刚刚结束,丁问渔的父亲便陪同儿子一起来到南京,出入上流社会,在各种公众场合中抛头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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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很快有了充分露脸的机会,在一次党政要人云集的露天音乐会上,他向众人展示了自己卓越的外语才华。音乐会在中山陵脚下的音乐台举行,对于南京人来说,由十二块扇形的小草坪组成的可容三千人观众的音乐台,是中山陵风景区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它由著名的建筑设计家关颂声和杨廷宝共同设计,巧妙地利用了原有的低洼地形,整个会场看上去就好像一把打开了一半的绿颜色的大折扇,有着非常良好的回音效果。音乐台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演奏音乐会,关键还在于它给了党国要人们一个雅集的地点。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在天高云淡的金秋,成群的卫兵把守着路口,党国要人和各国的外交官员带着他们的夫人,纷纷出现在位于音乐台最外围的回廊上,这道长一百五十米宽六米的钢筋混凝土回廊两侧,高大的紫藤肆无忌惮地缠绕,结果便形成一个妙不可言的绿色通道。紫藤花开的时候,成群的蜜蜂在空中飞来飞去,花香逼人,仕女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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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少年以后,丁问渔第一次见到任伯晋老人和美京子夫人。在那么高雅热闹的场合里,丁问渔根本来不及怀旧。他初次亲眼目睹了蒋介石和蒋夫人宋美龄,目睹了满脸忧郁的汪精卫和他的夫人陈璧君,目睹了身穿戎装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何应钦一次次凑在蒋委员长的耳朵根上说着什么。国府主席林森十分严肃地坐在那里,离他不远的是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冯玉祥,身材高大的冯玉祥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一位英国使馆官员的太太吃惊地发现,丁问渔的伦敦口音,比自己在伦敦待了近二十年的丈夫还好。丁问渔不仅说得十分流畅,而且对伦敦下层生活人物的语言模仿得惟妙惟肖。在场的外国人一个个争着使用本国语言对丁问渔进行测试。他的出色表演,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丁问渔轮番使用着英语法语德语,使用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以及罗马尼亚语,他向那些懂英语的人,表演美式英语和英国英语的差异,向说德语的人,指出瑞士德语和德国德语的不同之处。丁问渔那天有些人来疯,他的状态之好,连自己都不敢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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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也在场观看他表演的蒋夫人宋美龄,赞叹之余,几乎立刻就觉得应该让丁问渔到外交部去工作。作为对蒋夫人的话的响应,就在这一年十二月被刺身亡的外交部常务次长唐有壬,立刻向他发出了热情的邀请。但是丁问渔立即表示自己对充当行政官僚不感兴趣。那些他在欧洲求学时认识的留学生,只不过几年工夫没有见面,如今已经一个个都混出些人样来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当年在巴黎常常借钱不还,快到吃饭的时候就来找他的张道藩,已经跻身于交通部担当常务次长,而那位在巴黎待了三年还是不会讲法语的谢清晖,因为他当时只是在巴黎的中国人堆里混,现在也是什么委员。今非昔比,那些已经成为新贵的熟人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在音乐会正式开始演奏以前,丁问渔注意到有自己的周围,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正操纵着当时中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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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选择了去大学的外语系当教授。虽然他没有正式的学位和文凭,但是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能力。他很快成为大学里的著名教授,有许多理由让他不著名也必须著名。学生们在私下里议论着他传奇一般的外语能力,传播着关于他的种种笑话,这些笑话,有的言之有据,有的子虚乌有,他的课深受学生的欢迎,因为他从来不在课堂上讲授什么学问,而且从一开始就声明自己没有任何学问。他像聊天一样地谈论自己在国外的遭遇,讲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有趣故事。他的讲课有些肆无忌惮,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他公开地嘲笑那些欧洲的名牌大学,把本校奉为经典的导师制臭骂一通。学生们第一次听到了那些只有在下层社会才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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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俚俗语言,那些流行在码头上的黑话,那些在妓院里通用的切口。丁问渔上课时,课堂里总是爆发出一阵阵遏制不住的大笑,这种痛痛快快的笑声,甚至下了课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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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在雨媛的婚礼上,不可思议地看上了新娘子,这事在一开始就显得非常荒唐。人们不得不相信这是一场游戏,甚至连丁问渔也怀疑自己不过是在闹着玩。他毕竟久经过女人的沙场,不可能为一个涉世不深,刚刚披上婚纱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小姑娘一见倾心。他设想自己在婚礼上丢魂失魄,不过是习惯了的演戏而已,像他这样心灵上已经起老茧的男人,爱上什么女人其实已经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确确实实老要想着她,在几天以后的日记上,他非常粗俗地记录下了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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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我都在思念那个叫B的女孩子。我想自己忘不了她的缘故,只是想和她睡一觉。美丽的B,要是能和你睡一觉,真是太完美了。为什么我不能忘掉B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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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家安在上海,丁问渔不得不在每个月,回去尽一次义务。他父亲为他在头等的蓝钢车上预定了座位,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他只要直接上车就行。头等的蓝钢车是最高级的卧铺车厢,设备特别考究,两人一间卧室,房间里铺着红颜色的丝绒地毯,还有一个小卫生间,票价要比普通头等卧铺要高得多。然而这样的高级待遇,丁问渔丝毫不会感到愉快,每次回去探亲,他都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和佩桃总是谈不到一起去,虽然他有时也想要找机会打破这种不和谐,但是每次的结局都是事与愿违,越弄越糟糕。佩桃始终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她非常的任性,却丝毫也不天真。她总是出其不意地狠狠地刺丁问渔一下,然后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随丁问渔使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再使她重新开口。他们带着一种互相抵触的情绪,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走进同一家商店买衣服,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开始就不高兴,结束时也仍然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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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首次遇到雨媛之前,丁问渔的日记有一段时间非常枯燥。他只是机械地记下自己的行踪,语言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在提到佩桃的时候,他无法掩饰这场错误的婚姻带给他的那种沮丧。婚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干了无数桩不像话的事,变得比在国外时更堕落。由于佩桃常常以月经来了或者是肚子疼,拒绝和他成夫妻之事,丁问渔每次回上海,必定要到租界里去鬼混,最初还是偷偷摸摸,很快就发展到肆无忌惮。刚开始这只是他想向佩桃表示愤怒的一种方式,然而到了后来,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荒唐的行为越演越烈。在纪念"九・一八"事变五周年的日子里,大街小巷洋溢着抗日的气氛,愤怒的人们集会游行,高喊着抵制日货,要求国民政府出兵收复沦陷的东北四省。丁问渔用一种非常荒唐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幼稚的抗日情绪。他率领几位游手好闲之徒,闯进虹口日租界的妓院,在那里胡闹了一整天。他用光了口袋里的每一分钱,而且还扇了日本妓女一记耳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而且打的是一位女人,虽然他已经喝醉了,但是当他扇完了那记耳光以后,立刻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太卑鄙。他孩子气地抱头痛哭,坚持让那位妓女还打他两记耳光。他哭着说,日本人都是坏人,可是妓女绝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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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的父亲对儿子的荒唐感到震惊,他担心儿子染上淋病或者梅毒。当他向儿子私下里说出这种担心的时候,丁问渔无耻地告诉父亲,说自己有一种非常简易却是极其有效的办法,可以抵挡任何病菌的入侵,他向父亲展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紫色的高锰酸钾结晶。这是一位喜欢冶游的德国医生传授给他的,每次事情办完以后,把自己的东西在千分之五的溶液中,浸泡两分钟便可以绝对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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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太丢人了?"父亲失望地叹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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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丢人。"丁问渔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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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的父亲完全是多担心的。佩桃知道了丁问渔的荒唐行为以后,经过短暂的愤怒,感到的是一种解脱。既然他已经找到地方宣泻他的无耻,她就没义务再变成他的尿壶。尿壶的比喻是她在一次愤怒中脱口而出的,她的这一形象比喻让丁问渔无地自容。因为这实在不像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钢铁大王的千金,能说出来的脏话。在这之前,牢骚满腹的佩桃至多只是把自己比喻成一只抱蛋的母鸡,被他父亲捉到他们家来继承香火。"我凭什么应该为你们丁家传宗接代?"佩桃悻悻地说着,"有能耐,你最好就待在南京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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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丁问渔就尽量赖在南京不回上海,他本来就不喜欢上海这个城市,对佩桃更是没有任何眷念。他住在专门为名教授配备的公寓里,请了一个姿色尚可的女佣人照顾起居。即使父亲断绝对他的资助,大学名教授丰厚的薪金也足够他过奢侈的日子。关于他的笑话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在首次认识雨媛的八个月前,丁问渔开始涉足首都南京的风月场所。而早在他正式这么做以前,人们就已经公开传说他经常在夫子庙的花街柳巷中神出鬼没。有关丁问渔的传闻实在太多,除了说他狎妓之外,有人说他追求女学生,有人说他和漂亮的女佣人有一手,还有人说他和人力车车夫和尚是同性恋。丁问渔对各式各样的传闻无动于衷,早在欧洲留学期间,他已经习惯于不把流言蜚语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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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国民政府明令禁娼,但是作为首都特别市的南京,娼妓的问题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解决过,禁娼的声音喊得越响,娼妓便越来越多。通过一次纯属偶然的机会,丁问渔和车夫和尚结成了狼狈为奸的好搭档。要想满足寻花问柳的欲望,结识像和尚这样能拉皮条的熟人十分必要,由于提倡新生活运动,南京的娼妓只是属于一种半公开的状态,许多妓女犹抱琵琶半遮面,以旅馆女服务员身份掩护自己,或者充当陪酒和陪舞女郎,充当唱流行歌曲的歌女,因此要接近她们。有个熟悉的人引见要省事得多。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天知道有多少私娼从事着风流生涯,"七・七"事变的第二天,日本人在芦沟桥已经和中国军队真枪真刀地干起来,首都南京的一家重要的报纸在第五版上,以"集团拉客"的标题,发表了如下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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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是禁娼区域,但据《大夏晚报》昨日小道消息所载,市府路一带,有私娼集团拉客举动。这果然是私娼胆大妄为,可是市政当局未必会不知道市内有私娼的充斥吧,也许事实上不能禁而形式上不能不禁,所以有这种怪现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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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得出两个结果:第一,促进花柳病的自由蔓延,使市民的健康受无穷的损害;第二,有权拘捕私娼的机关,可增加一笔罚金的收入,或者有些不屑之徒,藉此得以捞点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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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赞成禁娼,也不反对开娼,政策的施行,应该求其货真价实,挂羊头卖狗肉,是最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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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的南京繁华似锦,到了一九三七年,国破家亡已到最后关头,到处都在喊着抗日救亡的口号,但是悠闲的南京人依然不紧不慢,继续吃喝玩乐醉生梦死。今日有酒今日醉的名士派头,仿佛已经渗透在南京人的民风中。有一副对联最能代表南京有钱人当时的心态,饮食男女都形象地包含在里面了,上联是"近夫子之居,食不厌精,脸不厌细",下联是"傍秦淮左岸,与花长好,与月同圆"。丁问渔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他不久前结交的那位红歌女陈小姐,是一位已过时的交际花。几年前,这位风头十足的陈小姐,曾经和某部长同居过,现在却已经没什么人肯掏钱捧她了。三十年代南京的一种时髦风气便是捧歌女,有钱的公子哥儿,有权势的军官和政府大员,还有那些暴富的商人,都以捧自己喜欢的歌女为乐事。这种风气使得歌女的身价陡增。一时间,那些唱大鼓的,唱京戏的,唱昆曲的,唱扬剧的,唱黄梅戏的女孩子,都唱起了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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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姐一度也让丁问渔动过心,正因为如此,他没有迫不及待地要求与陈小姐上床成其好事,而是浪费了大量时间陪她打麻将,真正让丁问渔动心的,不是陈小姐的美貌,而是她的即将消失的青春。她似乎根本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根本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丁问渔很少去想象自己的未来,但是自从结识了陈小姐以后,他常常要为她今后的结局担心。厚厚的脂粉已经有些遮不住她眼角边的鱼尾纹,由于烟抽得太多,笑起来便露出一口烟牙,然而她还是继续拼命地抽烟。陈小姐大红大紫的岁月,捧她的人数不胜数,那时候,每天仅仅是送的鲜花,便足以开一家小小的花店。歌女总是越捧越红,越红越有人追着捧,除了唱歌之外,歌女照例有许多应酬,凡是歌女都有些骗人的小花招,譬如陈小姐就号称能算命,曾经有过"妖女陈"的雅号。在陈小姐走下坡路的日子里,一边调情,一边替男人算命,成了她和客人周旋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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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请陈小姐给他算过好几次命,每次的结论都不完全一样。陈小姐总是借助一副扑克牌来算命,她总是把牌胡乱摊在桌子上,以一种别人吃不透的手法,突然从弄乱的牌里拎出两张来,放在鼻子底下闻好半天,然后根据牌面开讲。让丁问渔吃惊的是,仅仅是靠鼻子闻,陈小姐就能闻出是什么牌来,一闻一个准,从不失手。陈小姐的这手绝活曾经经受过许多次考验,人们用黑布蒙上她的眼睛,然后让她挨个地闻闻每一张牌,再让她说出牌的内容,结果她的出色表演,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大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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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看中一个女人,"有一次,陈小姐在为丁问渔算命时,拎着的那张扑克牌看了好长时间,有些犹豫地说,"并且会为这个女人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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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已经看中了一个女人,并且正为她在发疯。"陈小姐说这话的时候,丁问渔还没有遇上雨媛,他只是把陈小姐的预言当做一句玩笑,丝毫没有往心上去。他是个情场老手,很娴熟地和陈小姐调着情,但是陈小姐根本不理睬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扑克牌。丁问渔笑着说:"谁都能看出来,我正在为你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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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看中的女人不是我,"陈小姐一本正经说着,她痴痴地把目光转向丁问渔,"你真的会为她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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