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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人说:创造万物的人,厌倦了做人就变成鱼活在沼泽里,很快鱼又觉得沼泽的水太浅,它游到大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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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一起床,我刷牙,我洗脸,我坐下来吃早饭,就母亲一直站在我的附近,神情怪异地看着我。我喝了一口热豆奶,我一抬头,我就看见她在盯牢着我,脸孔上带着很甜蜜很诡秘的笑容。我迷惑不解,我想是不是我这一口喝得太多了,于是我小心地抿了一口,然后镇静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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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镜子前面,我的头发紧紧地盘结在头顶中央,每一根头发都丝丝入扣,我穿得很保守,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样不是黑颜色的,包括耳环和链子,我端详了自己很长时间,我转身,回头,从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背面和侧面,我实在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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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我究竟做什么了,今天很热,可是我穿得一点也不露,而且昨天晚上我八点钟就上床睡觉了,我没有鬼混到半夜三更才回来,我究竟怎么了我?”我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穿鞋,模样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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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晚上吃了一个饭团,你以前从来不吃的。”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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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晚上我什么也不吃,而且我从来就不吃饭团。”我说:“所以昨晚上不是我,也许是爸,他吃了那个你说的什么饭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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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别过脸去,愤怒地望着餐桌旁边的爸,父亲一脸惊恐:“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没有吃,我碰都没有碰过它,我都不知道它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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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你吃了最好承认,反正你胖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不耐烦地说,手忙脚乱地整理公事包,父亲看自己的硕大肚皮,觉得它的大让自己受了委屈,非常不悦:“我说过我没吃,我没吃就是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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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薄脆饼上的黑芝麻,它们象蚂蚊一样亲密地紧靠着,我把饼翻了个身,咬了一大口,只要我不看见它们,我就会认为它们不存在。就象有一次我看见炸成金黄色的美丽蝗虫,它们被摆放在大餐盘里,头朝外,尾巴朝里,无数双腿卷曲着,象睡着了一样。我朝推餐车的小姐皱眉,问她这种东西怎么也端上台面来了,然后我要了一盘,只要我不看它,我就可以把它们吃下去,而且我不再认为它们是蝗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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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好的,你早就应该吃东西了,应该多吃。”母亲微笑,很欢喜的样子,并且饱含着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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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窗台下面,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开始化妆,我从湿粉盒背面的镜子里看自己,我没有比昨天胖,于是我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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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吃饭团的。”我说:“又是晚上,我不会吃那种东西的。”我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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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以前的晚上我是吃的,而且吃得并不比别人少,所有的改变是在大半年前,我和我的女友叶青,当然我们总是有一个或两个或无数个要好的女朋友,我们逛街,闲聊,玩乐,无所事事。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有一天,叶青忽然就开始大吃大喝,我紧紧地跟随在她的后面,那一天我们吃了很多炸香肠,炸里脊肉,炸鹌鹑,炸鸡腿,炸臭豆腐干,吃了很多,我实在是不想再吃了,我说,好吧我实在不能陪你了,如果你还要吃你只能自己一个人吃了。然后我脸色苍白,我站在商场的角落里,捂着自己的肚子走来走去,我担心自己的腰身会被撑大。叶青知书达理地点头,独自把我们吃过的小零碎又重新吃过了一遍。最后我要求去一家迪斯科广场,很难得地,我站在广场中央醒目地蹦来跳去,我从来就是一个文静女子,我从来也不想让自己这么抛头露面的,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我吃得太多了,我怕自己消化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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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复杂的光线让我恶心,而且我身上的水份在蒸发,当然我只是希望我的脂肪蒸发,而不是水份,我们喜欢滋润这个词,我们涂滋润的面霜,喝滋润的饮料,说滋润的语言,我们讲究滋润,它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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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我们要了可乐,我眼睁睁地看着叶青把那一大杯的可乐也喝了下去,而我居然没有一丝一点地觉得不合适,当然后来我才想到,那是多么反常啊,她居然吃了那么多。但是我们互相了解,她没有失恋,也没有下岗,有什么不好的,吃得太多绝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只会是心情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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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叶青消失了,这时我开始焦急,我四处奔走,左顾右盼,我穿越人山人海,我观察吸烟区和调音台下面,我终于在厕所里发现叶青狂呕不止,我吃惊地望着她和她吐出来的泛着酸气的液体、固体,还有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的粘液。当然我关心叶青,我想扶着叶青回家去,泡一杯热茶,睡觉。但是她马上缓过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真饿。那一个晚上,我帮她把广场所有的现炸署条和玉米棒都买到了手,我看着叶青把它们都吃下去,飞快地吃,她的手象一双游走的筷子,我看着她,眼神里一定带了幽怨的意思,但是我无能为力。叶青继续到厕所里去吐,吐不出来就用手抠,直到吐出来了,她又说饿。我被折腾得一晚上没睡,广场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站在厕所的前面,我的对面站着神情警惕的保卫,他一定很恼怒,因为他假装关心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最好赶快把她弄到出租车里带走。我站着,我听见叶青在里面抠、吐,叶青痛苦地呕吐,叶青痛快地呕吐,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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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叶青开始暴食暴饮,她吃得比谁都多,但是她一吃完就去吐,甚至食物还在嘴里还在食道里还没有完全被消化,她就去把它们统统吐出来,已经不需要再用手了,那些东西就象走出了一条顺溜的道似的,当她一有了吐的念头,那些吃下去的和牙齿缝里的都象流体一样喷涌而出。叶青越来越瘦,越来越象一具包裹着华丽绸缎的骷髅。我知道我会看着我的女友一天一天瘦弱下去,最后成为骷髅,但我接受不了它的突然出现,叶青转变的过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快了,即使用最滋润的水和血硬性注射给她她仍然会把它们一一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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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毛骨悚然。为什么我没有和叶青一样,那天我吃的东西和她一模一样,为什么我没有,这是为什么。无论如何,我开始不敢在晚上吃东西,我什么都不吃,我本来连水都不想喝的,但我确实不是神,我是人。尽管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关于饿和不饿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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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的温饱问题解决,到应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到应该睡觉和时候睡觉,如果哪一次我们不吃饭我们不睡觉,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我们习惯了一生下来就过这种好日子,我们庆幸,我们只是晚生了十年,但这十年是那么的珍贵,我们什么苦也没受着,我们受教育,思想解放,言论自由,我们的痛苦和烦恼局限于娱乐和爱情问题,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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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母亲与我掏心,谈讲私房话,并且也确实做了几道好菜,但是我什么都不吃,我只喝一杯豆奶,虽然我觉得,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了,我觉得自己没有以前苗条了,营养不良会发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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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办公室,我看材料,我看见材料上面有很多饭团,我抬头,我看见日光灯旁有一只游走的苍蝇,当然苍蝇和饭团一点都不搭界,但是我就是想到了一块饭团,肥大的一块白饭团,实心,庞大,涂着厚厚的一层脂肪,表面嵌了几颗葡萄干,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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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确实有些分心,我一直在想:“凭什么要怀疑我会吃那个饭团,我根本就不知道冰箱里会有什么饭团,但是为什么我妈要坚持说是我吃了呢,一定是爸吃了,他应该承认,他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会笑他。”我反反复复地想,脑子和思维一片混乱,饭团和数字和我们下半年的宣传思想工作总结搅拌在一起,五颜六色、繁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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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家。我希望我妈告诉我,饭团终于找到了,昨天她放错了地方,今天收拾东西又找到了。但是她正在厨房里忙碌,甚至懒得理我,我亲自进去转了一圈,我没有发现饭团,如果它确实重新出现了,此刻它一定被摆放在盘子里,表露着自己的身份。确实没有,我到处都翻看了一遍,除了几块类似饭团的烤馒,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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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开始注意到我:“你找什么?是不是找吃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她热情地看我的脸,很希望从我的脸上找出饥饿来,但我实在没有饿的感觉,我对晚饭不感兴趣,我想从今天开始我应该喝淡豆奶了,如果还要往豆奶里放糖,我还不如去喝一杯白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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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吃,我早上就说了,我没吃。”我说:“也不一定就是我和爸吃了,也有可能是你记错了,你根本就没有买饭团,或者你买了,但你做八珍饭的时候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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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很清爽,我一共买了两只,我用其中的一只做了八珍饭,另一只我就用薄膜纸包着放在冰箱里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晚上放的,怎么早上一开冰箱门就不见了呢,一定是你们中间的谁晚上偷偷起来,泡了一杯豆奶喝,顺便就把那饭团吃了,那就一定是你了,在冰箱里冻得梆梆硬的东西,你爸一定不会去吃的。”锅子里的油在沸腾,但是母亲视而不见,我知道她也分析了一整天,她的结论已经出来了,并且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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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作证,我真的没有吃,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家里的冰箱里还躺着一只饭团。如果父亲在家,我一定会责问他,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承认呢?但是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外面吃饭,他吃得比我好,我知道,但他的身子不大好,烟不能抽,酒不能喝,螃蟹鱼翅不能吃,海鲜、野味、肉类什么都不能吃,除了青菜他几乎没什么可以吃的了。他一定很饿,饿了他就会什么都吃,不然他什么都不吃,他怎么还那么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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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都在健身器上运动,每天两个小时,时间对父亲来说是那么的重要,但是他舍得花时间在运动上面,早上他不睡懒觉,他出去晨跑,穿着特别为跑步买的白球鞋,然后自我感觉良好地回家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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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器放在醒目的地方。叶青说,啊!我终于知道了,你的身材为什么这么好,原来是在家里练的啊。最初叶青非常羡慕我的身材,但现在她就象得到安慰一样,她在心里想,原来要想瘦下来是多么容易的事啊!真是委屈,我的身材是天生的,我才不会去练,趴在那东西上面只会让我该鼓的地方瘪下去,该瘪的地方却鼓起来,比如我的臀部和小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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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和我周围的人,我们生活的全部就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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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中午11点30分正式下班,但是11点15分的时候我往窗外看,食堂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他们捧着统一颁发的碗盘盆勺,那些黄绿色的盆盆罐罐象饥饿的嘴,遍布着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没有洗干净的油垢。食堂的玻璃门是一张更大的嘴,嘴一张开,就把人吞噙进去了,于是那些人和他们的器具都平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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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调到新单位以后就得了严重的胃病,我永远也跟不上他们吃饭的速度,起初我还向他们靠拢,争取在两分钟之内吃光一盆两白米饭。吃饭已经不是享受了,它成为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们连吃饭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但不吃饭就会死,于是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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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吃饭的我们排成长长的一条队伍,就象杂色的龙,拐了无数个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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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下楼梯,就会看到端着热气腾腾饭菜的女人们,我和她们一起生活了两年,但我至今不认识她们,她们在人事局?民政局?计经委?唯一的印象是她们一直就象鸭子那样叽叽喳喳。那是一群多么容易得到满足的女人啊,因为食堂的胖嫂给了那么大的一块瘦肉,就象平白讨了一个大便宜,她们高兴得要死过去了。我下楼梯,就看见一些女人骂骂咧咧,而另一些女人却在楼梯上舞蹈,一双因为坐得太久而变成的罗圈腿也跳起舞来了,划着漂亮的弧圈。坐机关坐得越久腿就会越罗圈,所有的舞者都在副科级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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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把我们星期一至星期五的菜单全部报出来,每星期都一样,它们没有季节之分,我们食堂的猪肉和青菜都培育在专门的暖棚里,它们再过一百年还是一模一样。除了大年夜,大年夜所有的女人都要去食堂包饺子,每年机关事务处的王主任都要跑到四楼来对我说,你可一定要下去和大伙儿一起包饺子啊。于是我想到了很多很多手,粗黑的手白净的手,它们在白面团上揉搓,挤捏,手的纤维手的泥垢全部都裹进了饺子,尽管食堂的饺子会因此而鲜美,但是每次大年夜,我都在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就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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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青菜红烧肉,平菇鸡蛋汤;周二百页小肉丸,豆腐汤;周三青菜红烧肉,平菇鸡蛋汤;周四,百页小肉丸,豆腐汤;周五青菜糖醋排骨,鸡蛋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除了周末的糖醋排骨,但是每到星期五,就会出现更多的人,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排队就会排得我头昏脑涨,但我得到的不过是混在排骨中的一块红颜色的大生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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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吃不饱,我不明白,在九十年代末期在行政机关里会有人吃不饱。胖嫂给我的那份很少,我用和大家一模一样的饭票换来了1/2的米饭,只是我长得很匀称而已,但再匀称总不能让我吃不饱啊,我因为吃不饱就在抽屉里储备了很多零食,零食用去了我很多钱,而且不停嘴地吃零食使我越来越胖,那还不如在吃饭的时候就让我吃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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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胖嫂把盆罐搞错了,这样的出错是很少见的。我得到了,满满一盆百页小肉丸!我边吃边数,边数边吃,我不知所措,天啊,那么多的小肉丸,直径为两厘米的小肉丸,共有六个之多,但我居然没有把它们吃光,我把它们全部冲进了厕所,全部,所有的小肉丸,它们都被我冲进了厕所的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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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饭不看饭碗,我只看饭碗旁边的一张报纸,也许米里面有一些沙子,也许还有一些虫子,不看,我就可以认为它们不存在,我把它们都吃下去了。沙子在牙齿和舌头的缝隙间吱吱作响,我就象一只从土里刨食的母鸡那样,为了能吃点什么同时也吃了满嘴的泥石和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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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得越来越象一只梨,食物形成的脂肪堆积在我的腹部,因为我吃过饭就坐着或者躺着,它们没有地方可去,就不得不在腹部停留下来,越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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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我看报,听广播。再没有其他了,我的青春都给了报纸,每年年底把报纸拖出去卖就会发觉它们变得沉甸甸的,里面浸湿了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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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电台里总是有一对男女,他们一天到晚做老虎棒子鸡游戏,没有背景音乐,只有他们音调的声音。老虎,棒子,鸡,鸡,棒子,老虎。每天中午我满脑子都是老虎和棒子和鸡,他们的声音妨碍了我,妨碍我没有很好地吃完午餐,我拿起手边的电话拨号码进去,我对导播先生款款地说:“我参与节目。”我的声音很温柔,没有丝毫破绽,很快导播就把我的电话接进去了。那头清晰地传来了他们的声音,女人快快乐乐地说:“这位听众朋友,您选择谁和您做老虎棒子鸡游戏?我再向您宣布一下我们威龙闯天关的游戏规则,每一位听众朋友都可以打电话进来参与我们的节目,你可以任选一位支持人做对手,老虎吃鸡,鸡啄棒子,棒子打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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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傻逼。”我说,然后我把电话挂了。耳机里一片嘈杂,没有任何声音,她大概不会哭晕过去吧。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俩是傻逼,只有他们自己不知道,现在我让他们自己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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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在我的床上,被子温软,灯光柔和,我睡着,闭着眼,但是心思很烦乱。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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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房间的窗台上,我把窗子打开,有风吹过来,夜凉如水,我分明地穿着我的吊带裙,我迫不及待想到处乱走,房子不大,但是我走过房间,我穿越房间,我把地板的角角落落都走到,还是需要几分钟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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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很恐惧,恐惧从骨子里涌出来又重新侵入到骨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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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里我总是穿着公主的白纱裙,有一群鹅排列整齐从天空飞过去,一个丑陋的老太婆紧随其后奔过来,她穿一袭黑,矮胖,奔跑起来却很快,我看不见她有脚,她就象飞起来了一样。我躲到了一只大缸里,一片漆黑,我恐慌,她会找到我吗,她会吃了我吗,她会把我变成别的什么吗,变成一只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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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沉重起来,我呼吸困难,我的梦里我被无数双手臂按住,我挣扎,我尖叫,但是我叫不出来也动不了,我的手脚都象没有知觉了一样。早晨的时候我发现我缩在被子的最下面,我的眼皮很快就红肿了起来。我在梦游,我会梦游吗?如果我梦游,那一定是我的克隆在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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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在梦里是不吃东西的,大多数人都会梦到有好东西吃,但是他们总是吃不到,不是被别人叫醒,就是无缘无故就醒了,总之,美味端上来了,而且靠你很近,甚至你在梦里还闻得到它的香味,但是你就是吃不着。但我吃下去了,没有人打扰我,也没有人告诉我你是在梦里,梦里的食物并不存在。我就面对着它,我知道它是可以吃的,虽然我看不见它的模样,也闻不到它的味道,但是我的意识告诉我,你可以吃下去,于是我就吃了,在梦里我不会发胖。我醒了,我记得我梦里的表情和心情,它们虽然都象橡皮或者蜡烛一样,没有任何味道,但我毕竟把它们吃下去了,有几个人可以吃到他梦到的东西,即使只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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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夏天。C市工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的女生宿舍里,初进城的农村少女叶青做了一个梦。叶青的家乡盛产一种名字叫做甜蜜蜜五号的西瓜,叶青做了有关甜蜜蜜五号的梦。很久没有去瓜田里摘西瓜了,是那样的怀念,家乡一望无际的翠翠绿绿的瓜地,父亲欢喜的脸,瓜破开时甜蜜蜜的鲜红瓤肉,是那样的怀念啊,月光是那样的明白和皎洁,满地的瓜蔓和肥大西瓜……叶青的手紧紧攥着刀,叶青的心中充满了欢喜和愉悦,她从瓜田的中央走过,她看见有一只美丽的大西瓜正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叶青走了过去,小心地捧起它,那瓜乖巧地露出它的条纹,象熟睡了一般,叶青很想抬手一刀砍下去,刀却在半空里凝住了,她想起什么来了,她放下刀,用小手指轻轻敲那个瓜,瓜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叶青摇摇头,失望地放下了瓜,那瓜便赧然地滚到一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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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了过来,宿舍里照例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就象我睡着了的脑子一样,迷迷糊糊,我想再睡去,就当做没有醒过一样,我翻了个身,恍惚中却感觉到一个人影在动,我吃惊,想睁眼看,但是眼皮就象被黏上了一样张也张不开,我想动胳膊动腿,但它们就象被绑牵了一样,丝毫也动弹不了。但我一定要把眼睁开,就花费了百倍的努力,眼睛终于开了些,身子也因了过份的用力一下子绷直了,我一下子就从床铺上跳了起来。虽然头在晕眩,但我清清爽爽地看见了睡在我上铺的叶青,她半蹲在月光下,右手举着纤细的水果刀,那刀缓缓地动着,左三圈,右三圈,叶青的左手不知道捧着谁的头,那傻丫头睡得象开水烫过的死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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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大叫一声,就象这样,“啊--”,但我只是呼呼乱喘气,越喘越想压抑住声音,声音却越来越响。我看见叶青放下了水果刀,站了起来,往我的方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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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喘气,手指在眼睛上乱揉一气,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敢呼吸,我望着叶青四处游走,穿着曾被我嘲笑过的布背心布内裤,除了两排肋骨叶青的胸没有任何内容。不知道她怎么从桌肚里把水果刀抽了出来,她居然就举着那把刀在宿舍里到处乱走,很快叶青就走到我们的床前来了,叶青的眼睛炯炯地瞪着黑暗看,眼白闪闪发亮。但她又往四处探看,脸上有了失望的表情,她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一步也没有踏空,然后躺了下来,再也没有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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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张大了嘴,我跳了起来,吃惊并且紧张地盯着叶青,她的身子象虾米一样弯了起来,打起了甜蜜的鼾,似乎很快又睡熟了,那把刀迅速地滑到了床底下,发出了轻微的清脆的声音,几乎没有人听见,刀的反光耀得我眼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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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歇斯底里叫出了声,黑暗中很多人从床铺上弹跳起来,除了叶青,每个人都惊醒了,除了叶青还睡着,投入地睡着,满脸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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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被我撸醒过来,叶青在恍恍惚惚中说:“我饿,我想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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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新单位的一个小时以后就是吃饭时间,我捧着一套崭新的粉红色食盆走下楼梯,此时此时刻我对我的新单位新工作新食堂抱着一种空白的想法,只等他们给我良好的第一印象,以后就都是好印象。很多人排在我的前面,我只看见他们的后脑,丰富地隆起着,一动也不动。一个女人,她的长头发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左三圈,右三圈,除了她的头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轻轻地哼一声,就象这样。哼!!这个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就狠狠地捅我的腰身,说:“你开路了,我早就猜到你在电视台呆不久。”我看着她,觉得这个女人确实很面熟,但我确实不认识她。她又兴致勃勃地捅我:“这下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我就在十楼,你在四楼吧,吃完饭我去看你……”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她曾是我的同学叶青,叶青留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一把刀,闪闪发光的刀,我没有想到我又和叶青在一起了,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沮丧。到处都是熟面孔,到处都是,我真是厌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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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电视台是我自找的,离开电视台到宣传部可是我爸找的。我想干点文化事业,结局却是我悲愤地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是必然。表面的起因是小林小姐和“音乐酷酷”节目,我们的节目部主任很多次在例会上和大家讨论说我的“目击”只能做给农村和山区看,与我形成对比的是小林小姐,“音乐酷酷”是头牌小林的头牌节目,主任吩咐我去找“音乐酷酷”的文案和资料片出来研读。“读一读吧。”主任拍我的肩,拍得很有内容,“你会发现崭新的东西。”尽管我始终认为“音乐酷酷”是几个外星人在做,看她们的节目会气死,但我冲着主任献媚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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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另外一部资料片。新闻中心对面的小拉面馆里,我看见小林小姐和主任一起吃拉面,桌子下面小林小姐的腿架在主任的腿上,其实我不应该看到桌子下面的内容,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看了,我一进去就朝下面看。一双年轻的细腿,就象蛇那样缠绕在枯树干上,吐着信子,恶狠狠地瞪我。一切都影响不了桌子上面他们吃拉面,四只手都没有闲着,拿着碗拿着筷,吃完面喝汤,嘿呦嘿呦,喝得满头大汗。我倒宁愿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当时这么想,呸。但事实上我只是别过脸,闷闷不乐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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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不喜欢什么事都让我爸去解决。他会说很多废话,比如你自找的,你要去什么狗屁的新闻单位,搞成这样,你怪谁,就是后来的目击事件,他老人家也不甚了了。众所周知的是我和小林小姐吵架,吵完之后我就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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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在新闻中心吃午饭,新闻中心的食堂就象一只大磨菇,无论是在外部还是内部,它就是一只磨菇,磨菇内部分布着无数小磨菇,各色人等坐在这些小磨菇上,窃窃私语,或者怒目而视。我总是要一两饭,一份鸡蛋炒什么的,总之每天都有鸡蛋,鸡蛋是杂搭,什么都可以搭一搭,鸡蛋炒丝瓜,鸡蛋炒蕃茄,鸡蛋炒任何一样东西。我们可以从鸡蛋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只有一次,我把鸡蛋都浪费了,它们都泼在了小林小姐的套裙上,鸡蛋的颜色很不好,就象烂糊了的粪便,谁也没有想到小林小姐会那么脆弱,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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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班,直到夜深,我终于把那份愤愤不平的文案做完,我走出大楼的时候发现主任室的灯光也在为我亮着,我笑了一笑。我把改版后的文案放在主任的宽大桌面上,文案下面是新版目击的第一档节目文字资料,我认为它们白纸黑字,简明扼要,我的手自信地支撑住了桌面的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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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的手轻柔地动起来,就象一只虫子那样缓慢地爬上了我的手背,我看着那只抚摸我的手,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相信那只是无意中间,如果还有第二遍,第三遍,我就会看见一张明明白白的老脸,流着涎水,笑得象一朵老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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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电话响,我迅速地抓起电话,我说喂,然后我把电话还给主任。“主任,您夫人的电话。”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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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抢过话筒,唯唯诺诺:“是,不是,不是,是,不是,不是,是,是……马上就回家。”主任面皮赤红,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想说点什么,但我看见那个男人突然就象软泥那样瘫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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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大发挥,在改版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我有另外一种天份。主任研读了十分钟,然后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场恶作剧,我自由发挥了我的方案,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于是我知道主任在那十分钟里并没有认真地看那些字。我只想让小林小姐知道,除了mousiccoolcool是英文单词,除了酒吧蓝调,除了青少年追星族,除了奉献出自己的腿以外还有点别的,比如数码电视,比如网络,比如穿越罗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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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朋友们,目击节目又和您见面了,这里是有线电视台第四套节目,我是主持人MJ。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四套节目今天的收视率已经达到了80%!感谢大家,感谢现在正在收看目击节目的观众,非常感谢。不要走开,请紧紧跟着我们的摄像机。今天的节目将非常精彩。我们要去拜访一位作家,好,废话少说,我们已经到达了作家M先生的旧宅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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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打扰您,M先生,我知道那是很冒昧的,但是由于我们节目的要求非常严格并且真实,我们没有作任何通知就直接现场采访您了,您不介意吧。对不起M先生,您请抬高嗓音和我们的目击听众们打个招呼吗?什么,什么节目?难道您从来没有从网络上截取我们的节目吗?真的?我感到非常的遗憾,我们的网址是:http://www.muj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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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muji.com/,请正在收看本节目的观众们也记住这几个数字。我再复述一遍,我们的节目网址是http://www.muj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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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观众朋友们,非常高兴有一位热心的公民向四套节目提供了作家M先生的住处,现在大家看到的是M先生个人拥有的曾非常流行的一种多媒体电脑。的确,它看起来真是非常古怪,古玩收藏家们一定非常乐意收藏这样的电脑古玩。是吗?M先生,哦对不起,对不起,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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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初,您掌握互联网及电脑手指的娴熟使您颇具优势,成为了现代非常著名的作家,您的名篇《侠客英雄传》及《遁入黑暗》,在当时引起了一场关于光盘游戏与作家作品的争鸣,评论家们把您及另外一些作家们称之为电笔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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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信,更年轻的作家们已经不再需要用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那是非常拙劣的做法,新生代作家们感应了一些词汇在电脑里,给出题目,限制字数,很快地,十秒钟,那就是一篇非常精致的随感,是的,随笔是目前最流行的读物,包括一些译文,只要使用翻译软件及扫瞄仪,一篇外文就可以马上转变成为一篇中文,作一些适当的文字的调整,那就是一篇非常华美的译文了。世界在如此之快地改变着,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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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儿了,感谢M先生的鼎力合作,感谢观众朋友的收看,请致电560声讯信息台,目击节目的重听风采,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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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叶青租住的单间公寓楼里,楼下面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俱乐部,我每次去叶青那儿就会看到很多出租车,但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那些女人,她们出现的时候我睡着了,她们睡着了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里。我是多么想见到她们啊,那些美丽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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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叶青刚吃了点什么,我们很会照顾自己的吃食住行,再怎么样我们也不会让自己受半点委屈。我说:“叶青,你实在是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你应该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一只比飞机还大的麻雀,因为它在窗外飞,同时也有一架飞机在飞,隆隆地响,飞机那么远,唯一可以清晰看到的只是它银白的机身,于是我看那近处的麻雀就比飞机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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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艳妆女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丸,咯咯咯笑个不停。细尖着喉咙唱,风风火火闯九洲啊,唱完了这一句,再唱这一句,再不会唱别的了。唱得放浪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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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在厨房里洗碗,没有说话。这时候有电话进来,铃响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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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电话。”我说。叶青仍然在洗碗,由着电话铃不依不饶地响,叮铃铃--叮铃铃--响得整幢房子都是电话的回声。“我接了啊。”我说,然后我拿起了叶青的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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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干巴巴的。“叶青。我警告你,你以后少打电话给我们家楚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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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楚峻的老婆,我早就知道有你这么个女人了。这几天我都睡在楚峻这儿,经常就是,电话铃响,我一接电话倒没人说话了,我就知道是你,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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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你这个贱货,别说我没关照你,你信不信我叫人撕了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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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瞪口呆。直到她恶狠狠地把电话摔掉,我才缓过神来。叶青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谁啊?”叶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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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还是笑嘻嘻的。“哦。”叶青说,然后拎着垃圾袋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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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那个名字叫做楚峻的男人也打来了电话,说:“你来玩吧,我们这儿好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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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峻说:“好,那好,我们自己玩。”他在电话那头很粗鲁地大声嚷嚷:“快,你快到厕所里去趴下,她让我们自己玩。”然后他的嘴又凑近了话筒:“我们这儿可都是男人,你教教我们,我们怎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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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向着他?那种男人。”我说:“你真不怕大房里的撕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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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咯咯咯笑,我看着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人,忽然发现她就是那些出没于黑暗的女人中的一个。我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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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叶青,女人在经济上独立,才能在人格上独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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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冷笑:“说得好听。我怎么独立?在这儿我什么都没有,没钱没权,就是连个晚上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都是工资支付的,别人的房子,别人的煤气,别人的澡盆子,别人的床,没一样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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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就是组织的寄生虫。”我恼火,“你难道什么都要问单位要?你要组织解决你所有的问题,住房问题,生活问题,个人问题,你怎么不自己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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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不是在挣吗。”叶青也恼火,说:你年轻,富裕,自由自在,谁也牵制不了你,你整天就他妈泡吧,上互联网,你把所有最流行的东西都玩过来了,你阅读最新最畅销的书籍,穿戴最时髦的服饰,你是多么骄傲啊,你还以为你自己经济独立,你他妈一个穷公务员,哪儿来的手提和便携电脑。只是依靠自己的爸妈比依靠一个有妇之夫要好听得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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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靠我爸妈。”我说。“手提和电脑都是我自己创收挣的,我加班加点的时候你倒在跟楚峻鬼混,现在还振振有词说我饱汉不知你饿汉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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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饿。”叶青说:“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心理上的饥饿,我的胃囊都没有知觉了,只有那种感觉,刻骨铭心的饿,我做梦都梦到我在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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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再多你还是营养不良。”我说:“你小时候吃不饱?你穷?你现在富裕了吃饱了你还是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小时候?你从来就闭口不提,你这个虚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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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人事档案,组织关系,福利分房,年度奖金,逢年过节的实惠,养老保险金,住房公积金,医疗保险,这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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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你以后就是划破了一根手指头,那创可贴也得是你自己的钱。”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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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只有你这条孤独的寄生虫了。”叶青哼哼笑:“组织上会给你解决所有的问题,你会在那儿一直呆到头发花白,再过十年五十年你仍然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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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午喝了点酒,不多,本来我是可以一点酒都不喝的,因为菜很不错,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但是我看见我的领导向我使着再也明白不过的眼色,我假装为难地望着那杯酒,它洁白得象一杯纯净水,漾着微微的笑意。我低头仔细看它,我发现里面有一根断了的眼睫毛,是我的?是小姐的?是领导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我环顾周围,大家都殷切地看我,眼神和下巴都表示着鼓舞的意思,我想起来今天我用了宝蓝的睫毛液,于是我就很放心,我迅速地把它们都倾倒进了我的嘴里,连同那根黑色的眼睫毛,细碎的口红印在杯口上,很醒目,象开败了的月季花,我喝下去了,我在心里面想,那是一杯水,于是我喝它的时候它就是一杯水,我得到了表扬。然后他们告诉我你喝下去了,因此你对面的那个人就也要喝下去,我便举着手里的空杯子傻呆呆地盯牢他看,脸孔上带着柔和的笑,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推辞着,作出很不乐意的样子,终还是喝下去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想,我喝的不是酒,只是水而已,会吗,他会吗,我只是看见他的耳朵根都红起来了,于是我莫名地也高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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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和我手里的材料都变得花花绿绿了,我站了起来,用茶叶水湿润眼球,无济于事,我什么也看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我今天要把它们都弄好,这是我的工作,我什么都不干或者什么都干不了,怎么会有底气端着这个碗定定心心地吃饭呢?虽然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还是完成了,我的身体和意识里到处都是这些字词句子,我觉得自己很有长进,虽然我制作它们的时候它们只是横的竖的笔划,但是它们堆积在一起并且组合巧妙就是高明的讲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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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觉得安全来了,在黑暗中女人都很安全,脸上的皱皮和条纹消失了,你可以放心地捡一只水晶鞋来穿,黑暗中你只看得见她的明眸皓齿,你看不到其他,比如细细密密的雀斑,她们给自己上了层层的肤色调整液,粉底,散粉,光线不分明,那是很细腻的一张脸,扭捏着走近来了。女人开始觉得黑暗便是所有的一切了,男人也觉得黑暗里出入的都是美女,于是无论是男人和女人,每个人都热爱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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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着,肚子里有滚烫的液体开始翻覆,似乎中午的酒劲终于上来了,我兴奋地走着,手舞足蹈,我扭动着腰肢,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张扬过,我只敢用暗色的紫口红,我终究还是不敢用纯黑的,我只染一个红指甲,它时常被羞答答地掩藏起来。风吹过来,脖子都觉着冷了,但我的腿却只裹着一层薄丝,它们是很难买到的淡紫色,就象我的唇彩一样,紫色会衬得我的嘴和我的腿有种病态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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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是喝了点酒的,不多,我的身子和脑子不是很舒服,但是我认为我是没有醉的,我认为我很清醒,我走着,我马上要到家了,我今天什么都没有拖欠,该是今天做完的我都做了,没有留到明天,虽然我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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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很晚,但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在走,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这街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着了,起先还听得见背后有人走动的声音,好象是一大群人,各自散开着走,我很想回过头去张望,但我担心我见了就会紧张,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可以对自己说,那是一帮和我一样的男女,他们都要加班,然后再回家,我们都从不把今天的事情留到明天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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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了个弯儿,突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鞋子的金属声音敲打着地面,叮咚作响,我买它是因为我喜欢那声音,平日走路的时候它的声音混合在很多的声音中间,与大众投和并且亲切,但现在是晚上,我憎恨这双鞋发出这么响的声音,让我不自在。我走着,但我确实地感觉到,后面有一个人在跟着,从我拐弯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回头,我只是把紧了我的包,我知道有人会抢会偷,但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我就可以认为这种事情不存在,只要我没有碰上过,我就可以认为从来没有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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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还是靠了上来,走到我前面去了,“小姐。”他发出声音,声音很低,但我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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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停下来,我仍然移动着我的脚,同时我很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高高瘦瘦的一个人,戴着眼镜,好象文弱的模样,每个人都会因为戴眼镜而显得文弱,但并不会因为戴了眼镜就文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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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些什么,应该不是让我把钞票和首饰统统交给他,或者跟我交个朋友什么的吧?如果是抢东西的话,他早就应该动手了,最合适是应该在后面的时候,他敲我的头,趁我昏迷不醒抢走我的包,然后迅速逃走。他居然还叫住我,走到我的前面,让我看清楚他的模样,那他一定不会在受害人神志非常清醒的情况下敲她的头,我们受到正面袭击记忆力会非常惊人,我们都知道。那一定是后一种了,于是我很放心,我想看看接下来他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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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能不能问你要这双袜子。”他指着我的腿。“我拿这双袜子跟你换好了。”同时他扬了扬另一只手,那只手攥着一双包装精美的水晶丝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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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很镇静:“你放心,这袜子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看了他手里的袜子一眼,的确,封口还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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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如果你是女人,在某一个晚上,你独自一人走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一个你不认识的男人问你要你的长统袜你会怎么样?如果你是男人,你会在一个晚上,去问一个独自走路的陌生女人要她的长统丝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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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丝袜在购物中心四层就可以买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话,再走几十米我就到家了,我可以很快地到家,开门,不理会他,让他去好了,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而且以后他再也不会有见到我的机会了。但我居然告诉他哪里有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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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只要你腿上的这双。”他坚持:“我不是白要你的,我是用新的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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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手里的那种货色,色泽美丽,而且质地精良,我丝毫都没有想到这会是桩让我捡便宜的好事,我的旧袜换送上门来的新袜,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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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你一直跟到我家门口了,我要上去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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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我求你了。”他快走几步,超过我,堵住了我,然后,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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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已经看到自己家里亮着灯了,我绕过那个跪着的陌生人,上楼梯,走进房门,我坐在沙发上,开始脱袜子,母亲在旁边看着我,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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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麻利地把两只袜子褪了下来,它们成为了两只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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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光着脚,趿着拖鞋,下楼,我看见他在暗处,眼睛闪闪发亮。我把那两只圆圈给他,我的手伸长着,没有任何想法地伸展着,我看见他伸过来的手苍白,修长,接的同时他固执地把他的丝袜塞过来,我接了过来,他飞也似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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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子消失,我的手抚摸着现在属于我了的新袜子,它完好无损,制作精良。我又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把它扔进了拉圾房,然后我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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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窗台上,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树黑森森的影子,枝叶微微地抖动着,什么都没有。我穿着我的吊带裙,夜凉如水,我睡着了。我没有睡着。我做梦了,我没有做梦。我只想到处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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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很多人的头颅都从窗口伸出来,每个办公室都有一个,两个,或者一堆,就象老树干上长出来的一颗颗磨菇,这些磨菇都很诡秘,它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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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磨菇在楼梯上奔跑起来了,它们把楼梯踩得砰砰砰乱响,我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急切的奔跑了,他们让我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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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主楼下面的广场上有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默不作声地撕打,没有一点声音,大概她们已经打了很长时间了,没有人支持她们打下去,也没有人去阻止她们,她们大概要永远打下去吧。当她们把头仰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其中一个是叶青,毫无疑问,那另一个陌生女人一定是楚峻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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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峻的老婆已经把叶青摁在了地上,多么肮脏的泥地啊,叶青的衣服上沾满了不分明的污垢。她们的手在动,脚在动,什么都在动,却仍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女人最清楚应该怎么对付女人了,叶青显然处于劣势,错在她的一头长发,长长的一把正好被楚峻的老婆攥在手里,叶青的招架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我知道我应该帮助自己的女友,但我很犹豫,我匆匆忙忙地扔下了我的茶杯,我听见它们就象炸开了那样,咣铛一声碎在了我的脚下,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当我奔下楼梯的时候,我仍然在犹豫,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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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广场上有三个女人了。我,叶青,楚峻的老婆。我觉得拉架真的是很难,她们的力气都那么大,我没有把握把两个愤怒的女人拉开,我用力,终于把楚峻的老婆从叶青的身上推开,同时我抓住了时机,在楚峻的老婆开始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每个人都看见了我的动作,我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么英勇过。她一怔,然后站在那儿一点也不害羞地嚎啕大哭起来。在那个瞬间,我想起了小林小姐,我知道如果公平的话,我应该是给叶青一个耳光。我很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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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清晰地印着楚峻老婆给予的五道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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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要走了。”叶青说,叹了一口气,冲我古怪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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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走了以后,我很孤单。我对自己说,以后真的就只有我这一条孤独的寄生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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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楼梯上摔得鼻青眼肿。我只是一犹豫,我在想,我刚才迈的是哪一只脚,那么现在我又应该迈哪一只腿。总之,我经常就会不知道该迈哪只脚才好,我要么在伸左脚的同时也伸出了右脚,要么在该伸右脚的时候把左脚也伸出来了。于是我的身体没有了平衡,我摇摇欲坠,在我就要倒下去的时候,我又在想我到底是用哪只手来撑地,左手,右手,右手,左手……总之我哪只手都没有伸出去,我直绷绷就摔在了楼梯上,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指节僵硬,它们都想伸出来,但结果是它们都没有伸出来。于是我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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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叶青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很多颜色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那是车的颜色,红色,银色,黑色,白色,就象一条脏极了的河,流动着,没完没了。没有一辆车愿意让一让,它们都紧紧挨着,拼命摁喇叭,急吼吼地开过去了。我的眼睛盯着那些车子看,生活在城市的我们学会了抓住机遇,在车与车的缝隙中穿行,如果我踩着滑板,滚轴冰鞋,那会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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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臂,叶青越来越瘦了,真的就象是一个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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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攥得我要骨折了。”我说。叶青一言不发,更加用力地攥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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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怕过马路?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我说。我牵起叶青的手,叶青的手就象冬天的石头那样坚硬,她用力地掐我,她的长指甲很快就嵌进了我的肉里,我忍受着疼痛,就象牵着一个孩子那样,牵着叶青过了十字路口。我牵过很多人过马路,老太太,孩子,盲人,也许我长得并不凶恶,于是每个人都放心地把手交给我,我牵着她们过马路的时候感谢她们信任我。但这次是叶青,我只感觉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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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马路的叶青恢复了正常,呵呵笑:“说实话,曾经很后悔,非常的后悔,现在是淡了,总之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我不会饿死,我的条件注定了我不会饱也不会饿,但日子确实是没有以前滋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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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找到我最想要的,也许我的胃口太大了。”叶青说,“你怎么样,还和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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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一样了。”我说:“我写字的时候都不安心。我写到鬼的时候就有一张鬼脸伸到我的面前,披头散发,流着浓黄的粘液,我写到刀的时候就有一把刀从窗口伸进来,明晃晃的利刀,闪着银白的光,我睡到床上耳朵边都有人在唱歌,破锣嗓门唱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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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心中有恶,你写鬼才会怕鬼,你写刀才会有一把刀从窗口伸进来。”叶青说,“你太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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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吃一惊。然后我开始反省自己,我大概真的是一个恶妇,我把鸡蛋糊泼了小林小姐一身,我给了楚峻老婆一个没有任何道理的耳光,我还说过,叶青你是一条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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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点什么,但我看见叶青突然面朝下地倒在了商场的自动扶梯口,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发出了一声闷响,“咚”的一声,眉眼都摔得不成样子了。我慌忙俯下身子去扶,但叶青一骨碌儿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敏捷得就象熟习了无数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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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迈哪个脚才是。”叶青说:“我就象一只狼狈的狗,到处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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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的额角上有无数血痕,旧的新的,它们破坏了叶青的脸,二十四岁的叶青看上去就跟四十二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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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住了想要说点什么的欲望,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一个和我相似的女人,在被管束的时候要反抗管束,压力很大,不被管束了,却要为着生计承受更多的压力。原来没有谁可以独立,经济的独立,人格的独立,压力无处不在,直到你死去,或者牵制理智的那根神经绷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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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以后你不要再出来了。”我说:“你还是呆在家里好了,不要上下楼梯,也不要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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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叶青开始频繁地约会,叶青现在很空闲,我不知道叶青怎么处理了楚峻,总之楚峻已经处理了自己的老婆,我曾经以为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结果所有的女人都很懦弱,就象小林小姐一样,我一直以为她会扑上来抓我的脸,但她只是站在地中央哭,哭得脂粉都掉了,三十岁女人的脸,残红的妆,布满了悲苦和忧愁。我也一样,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我每天上下楼梯之前都要想半天,不然我就会摔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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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街对面看见叶青,我向叶青招手,叶青化着淡雅的妆,穿了一身红,神采奕奕。叶青敏捷地穿越马路,就象十九岁时候的叶青那样,扭动着年轻的腰身蹦蹦跳跳,叶青走得飞快,健康,活泼,无忧无虑。但我看见她突然就在马路中间停下来了,她死死地看住我,再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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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看到那双眼睛,眼睛里什么也没有。“走啊,过来啊。”我大声喊,叶青看着我,还是停在原地,车流从她的身边飞过,就象流动的光束,全部都是黑色,肮脏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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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我喊叫,我想动,到叶青的身边去,牵她的手,但我没有动,我一动也没有动,我也没有喊叫,我的嘴唇都没有嚅动,我只是象叶青那样,站在那儿,呆在那儿了,不同的是,我在街的这边,而叶青还在街的中央。除了我们是静止的,其他的所有都还在流动,飞快地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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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的景物都停滞下来,当车流也停滞下来。叶青不见了。声音也没有了,喇叭的噪声,人发出的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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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不吃任何东西,我回避谈论到那些神秘失踪了的食物,那个饭团只是一个开始,它不是我吃的,是我吃了,我不知道。我吃它的时候它就象橡皮和蜡烛,没有任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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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也不敢吃,什么也不敢碰,但我睡着了以后,我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拒不承认我吃过了什么,我象往常那样上班,下班,我的生活里没有恋爱,也没有婚姻,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她死了,我曾经有过一个对手,现在我的对手也没有了,我麻木不仁地过着,不饿,也不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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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出来,我开冰箱,看看里面还有些什么,然后我吃点什么,比如饭团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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