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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血

第十章

属类：- -[作者: 刘恒] -[阅读: 786]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针织路咖啡馆增设了露天冷饮摊。几把太阳伞蘑菇似地出现在便道上。伞下是竹桌和藤凳，漆成白色。晚上喝冷饮的比白天多些。营业厅不挂窗帘，里面的情景看得很清楚。因为有空调，密封的窗户使声音不能传出来，营业厅里的人很像在表演哑剧。
1
哑剧的主角是赵雅秋。她手拿麦克风在营业厅里走来走去，表演风格更加成熟自然了。因为神情一点儿也不夸张，猛一看她似乎在念什么注意事项或在缓慢地讲演，只是口型有些奇怪罢了。
2
便道上的行人不时停下来。
3
"闪开点儿！"
4
喝冷饮的人们不乐意了。于是行人匆勿走开，一边走一边回头盯着营业厅一堵墙似的大玻璃。赵雅秋十分引人注目。
5
李慧泉坐在最南端的太阳伞下面。这里离营业厅很近，而且正对着营业厅过道的尽头。坐在藤凳上不动窝就能看清赵雅秋的一举一动。他要了三份冰激凌。刚吃了一份，另两份已经开始化了。
6
他的脸微微发红。整个身子都发红。除了三色霓虹灯外，营业厅这边新装了小型的红色的霓虹灯，紧挨着蜂箱似的空调器。
7
是那并不加闪动的很普通的霓红灯，灯的图案是四个字，很独特的四个字。
8
五讲四美。
9
瘦瘦的韩经理是个精明的人。他使这一小段马路沉浸在淡眼了。口红不应该涂那么多，好像嘴有多大似的。嘴大了牙齿显得更不整齐。她，不该穿这种袒胸露背的裙子。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
10
她应当稳重。她应当活泼真诚地演唱，不应该懒洋洋地哼哼。她不是那种骚气烘烘的下贱女人！
11
冰激凌化了，甜汁从竹桌的缝隙渗下去。李慧泉想进去喝杯酒，但营业厅里人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走呢，还是再等等？他站在玻璃窗跟前，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白衬衣、灰筒裤，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上的细节看不清楚。他手插在裤袋里，斜着一条腿，样子满潇洒的。
12
窗户里有人向外看，眼神儿视而不见的样子。赵雅秋是不可能看见他的，哪怕他贴到玻璃上去。
13
但是，他希望她看到他。
14
李慧泉挤进营业厅，靠墙站着。有十几个人靠墙站着，手里端着饮料。一群摇头晃脑的歌迷。那个呼家楼的学生在吗？
15
他弯腰往几个墙角看了看。没有。
16
"您来啦！没座位了，喝点儿什么？"
17
"咖啡。"
18
"加奶么？"
19
"不加。"
20
服务员冲他笑笑。他叫不上她的名字。她是那个第一次接待他的女孩儿，换了别人，也许会跟她耳语："下了班，我陪你走走。"或者说："交个朋友怎么样？"他看过几个熟客是怎么跟她开玩笑的。他们佯装用脚绊她，她嬉笑着拍打他们，作出一些娇态。
21
他们的手很不老实，他看到过。在桌子下边。不过，她被招到这儿做工以前就不是正经女孩儿吧？
22
"端好！"
23
服务员从他身前挤过，裙缘在他腿上扫了一下。腿很长，有几个被手挠伤的蚊子咬的小红包。高跟鞋的后跟像钢笔那么粗，随时可能折断。这东西也是经理办来的吗？他花了多少力气打扮她们？
24
经理是个流氓。他想。
25
他抬起眼睛，赵雅秋的身影闪电似地扫过来。白色的肉体，黑裙子。她比这儿的女孩子漂亮多了，她比所有的女孩子漂亮一千倍。
26
他无望地看着她。
27
她的样子有些疲乏，上唇的绒毛挂着细微的汗影。她的肩膀很圆。如果没有Rx房阻挡，这筒状的裙子会不会掉下去？她里边的内衣是什么样的？是那种只有巴掌大的康佳牌的吗？她真美。她，发育得真好。她乳峰之间的深深的肉窝像外国人。她盘在头上的高高的发塔也像外国人。她是故意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种样子的吧？
28
李慧泉身上有些热。咖啡里糖放多了，味道平淡。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支歌曲。
29
风雨打湿了我的伞，我的伞像一朵流泪的小花。
30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31
李慧泉把咖啡杯放在窗台上。走出咖啡馆。月亮大大的，很圆得黄，星星不太多，便道旁的杨树轻轻喧响。风十分微弱，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有光着膀子打牌的人，太阳伞下边已经是情侣的世界。
32
老人和孩子都不见了。马路对面的居民区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了，有人喊了一嗓了。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不是骂入。喝冷饮的人很安静，男的跟女的在悄悄说话。男的说女的点头，或者女的说男的点头。这些情侣说动可能是相同的语言。
33
"我爱你。"
34
"我也爱你。"
35
"你真的爱我么？"
36
"是的，我非常非常爱你。"
37
"我也是，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
38
"我要爱你一辈子！"
39
"我爱你爱得发疯！"
40
是说的这些么？他听过。不！他看过。他在书中看到过。他在不同的书中看到不同的男女主人公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这样的书他半年来买了好几本。编造爱情故事的人们已经没有想象力可言，但所有细节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扮演一下这种角色。他并不讨厌那些枯燥无味的表白。这样的话他还从来没有说过呢！
41
他嫉妒那些谈情说爱的人。他们太幸福了。
42
他们的幸福对不幸的人是一种讥讽，也是一种侮辱。他恨他们。他只是在某一瞬间恨他们。幸福是强有力的，他最终还是被他们所吸引。人不能拒绝幸福的诱惑。但是，幸福是什么呢？是接吻吗？
43
有人又在当众干这件事。
44
他已经二十五岁，他只是看、干巴巴地看。看书，看电影，看别人。他自己的嘴唇从来没有干过这件事，他的身体略微有些战栗，仿佛对这种情景充满仇恨。
45
吻，女人的头往后仰，脖子将要折断。男人的手抱着她的头发，她陷在男人的臂弯和脖弯当中。
46
吻。
47
李慧泉移开目光。他蹲在一棵杨树后面，点着香烟。赵雅秋在鞠躬。小白脸帮助整理麦克风的导线，看人鼓掌。赵雅秋跟谁打着招呼，小心向外走，许多日光在抚摸她光溜溜的肩膀。她胸前的肉窝是蓝色的，宽松的黑裙显得温柔而神秘。
48
她走进售货厅。韩经理隔着柜台递给她一个信封。轻松地谈笑。她把信封折好塞入肩挎的白色珍珠包。她举着一根手指说了些什么，韩经理和服务员突然哆嗦着笑起来。小白脸像听差站在她身后，背着一把紫色的吉它。
49
李慧泉注视这一切，思想像飞速掀动的书一样，纷纷晃过她走出了咖啡馆，向注意她的人们笑笑，低头匆匆走上马路，路灯的光线发蓝，她的皮肤失去光泽，显得粗糙厚重了。一辆尼桑轿车飞驰而过。她亲昵地抓住小白脸的胳膊肘子。两个人偎者走到马路对面。她跟他分开了些，一前一后走进楼群之间的那条水泥路。
50
他干了一件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扔掉香烟，追过了马路。他拍拍小白脸的肩膀，用温和的口吻请他走开。一切都跟他的想象相符，他刚才对着大玻璃窗曾经演习多次。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镇静。
51
"我今天没事，我来送送小赵，""……你是……""你不认识我了？"男的已经吓软，赵雅秋过一会儿才看清是谁，她马上笑了。笑得有点儿假。
52
"是你呀！好多日子没见……"
53
"我想跟你说点事，我来送你行么？"
54
"好吧，小徐你今天省事了……"
55
小白脸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他胆怯地盯着李慧泉，仍旧有些紧张，李慧泉毫不客气地瞪着他，十分轻蔑。
56
赵雅秋把小白脸拉到旁边嘀咕了一会儿。她在解释什么，她的表情也有些紧张。李慧泉趁此机会默念自己要说的话，想好的话尚未记往，新的话又不断涌出。他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么？他没有信心。
57
那人走了。不住地回头。
58
"你吓了我一跳。你最近很少来，听我的歌听腻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59
"太忙，买卖很累人。"
60
"赚钱当然累人，我也累。"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我现在每天比过去多挣两块，你听说了么？"
61
她很得意，这时她才像孩子。李慧泉喉咙发干。路灯照亮她的后背，脊梁上的浅沟毛茸茸的，她是那种汗毛很重的女人。
62
"小赵，我觉得……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我觉得……"
63
"我也一样，我们交往不多，可是我觉得你很真诚，让人信得过，以前我老觉得生活没意思，现在我想开了，有这么多信得过的朋友关心我，我特别高兴，真的……"
64
"我觉得……"
65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66
她很干脆，一点儿也不惊奇，她可能见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听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声音。
67
她让他说，实际上似乎是巴不得把他的嘴堵住。她的高傲中流露着一些不耐烦。这是经验的结晶。
68
她熟知对付这种场面的办法。男人把她宠坏了。
69
勇气悄悄地离开李慧泉。
70
"你年龄太小，没有吃过亏……""我都二十了！""你过去穿的衣服很好看，这一件不怎么好……"
71
"我也觉得有点儿露。我是跟我妈赌气才穿它的。我看也没什么，穿了就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顶多让人多看几眼，损不了我一根毫毛，再说，也挺凉快的……""你的头发梳成这样，我没想到。其实，你从前那种头发让人觉得特别亲切，改了真可惜……"一股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流。他想表达一种温柔，让自己也让对方感动。他不知不觉地做到了这一点。
72
"是吗？还从来没有人说到我的头发……你觉得可惜么？好吧，我以后再改回去……你的心真细……"
73
她摸摸发塔，对它的式样确实有些怀疑了。灯光把人影投在水泥路面上，她的头上像倒扣着一个花盆。她的脚步与他的脚步交替发出一轻一重的"嚓嚓"声，就像咖啡馆音箱中抖动发音的沙锤儿。
74
她的小青上也有一层微暗的汗毛。
75
"你年龄太小，处事应该稳重一点儿，万一摔了跟头爬起来就难了。别轻信别人，哪儿都有骗子。搞不好就要吃大亏。""……我知道。""你要觉得主活没什么意思、千万要忍注！别像我似的。我整天胡折腾混日子，结果倒了大霉……你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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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好听着呢。"
77
"我觉得你很有前途，只要好好干，一定能混出样子来。你嗓子很好，别糟踏了自己的好条件……"
78
"我一定照办。真想不到，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真的……"
79
她咯咯笑起来。李慧泉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些话听起来井不可怕，挺自然的。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有些话一时想不起来，有些话想得清清楚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80
赵雅秋还在笑。他站住了。离她的家越来越近，时间已经不多。他不想带着羞耻离开。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没有假模假式。
81
"你笑什么？"
82
"没什么……"
83
"你到底笑什么？"
84
"我笑……你的话跟我爸爸的话一样，连词儿都差不多，我笑这个，没别的意思。"
85
李慧泉心里发空，有一种无聊的感觉。他悄悄注视她丰满的胸部和肩膀，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喜欢她穿这件裙子的。他只是受不了别人肆无忌惮地去欣赏她。他心里埋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冲动。
86
他痛苦万分地膘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臀部，最最真实的想法是在她裸露的脊沟上轻轻地抚摸一下。他想吻她。
87
他想干的半情报多，他却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大叫：我没有假模假式！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他在短促的自我感动中真切地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
88
他的手心攥出了汗水。
89
"呼家楼中学有个小伙子老跟踪你，你知道么？"他四下看看。
90
"知道。我没离校的时候他就给我写信。我刚开始还可怜他，可是他的信越来越不像话，像个小流氓。"
91
"他喜欢听你唱歌。"
92
"这种人多了，可没有他那么下流的！"
93
李慧泉愣了一下。他是为你才下流的，他爱你，满脑子空想，所以下流了。李慧泉有些伤感。
94
"不知道那小子今天在不在？"他问。
95
"不会了。我的朋友吓唬了他一下，胆小鬼不会再捣乱了。"
96
李慧泉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他自己是否也在捣乱呢？而且，他似乎正是个胆小鬼。他比那个可怜的单恋者强不了多少。
97
他如果有勇气，应该立即抓住她的肩膀，劈头盖脸地向她表明心迹，然后吻她并咬住她娇嫩的嘴唇。征服她的人一定是这种凶猛的家伙。她被宠坏了。她需要肉体上的打击。
98
但是，他只能无所作为。
99
"谢谢你的忠告。我的朋友很多，可是有人表面很热情，实际上是想占我的便宜。他们想错了，我唱了几年歌，在学校就被人请出去唱，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谁也不怕。我的路不顺，可是我会闯一条路出来，我想好了就干到底，真的！……谢谢你今天送我，明天不麻烦你了，还让小徐来吧。他感情特别脆弱，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我现在拿他没别的办法，得哄着他……"
100
"他挺精神的。"
101
"我不喜欢这种男人。"
102
"他嗓子还行。"
103
"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前途．做个朋友他还是蛮称职的……再见吧！"
104
她匆匆地飞进了那座楼房，黑裙子像蓬松的黑色羽毛。她裸露的身体部位离得稍远之后，又在灯下显出瓷器般的光泽。她干净得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然而，她的老练却令人害怕。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表面上却不表示厌恶，这是一般的二十岁女孩子能够做到的么？在诱人的肉体里面包着一颗任何人无法揣测的灵魂。她在本质上和那个澡堂姑娘没有什么不同。他遇到的一切都可以概括为那句使自尊心大受损害的妙语。
105
"有这个必要吗？"
106
是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他昏头昏脑地对她说出那些话纯粹是自作多情。他像个小丑让一个姑娘耍来耍去。除了扇她耳光，扒她的裙子，除了野蛮地摆弄她，一切都没有必要。当世界毁灭的时候，他会这么干的！他迟早会看看她公主式的傲慢到底是什么货色。
107
他离开这座楼房时，突然想起自行车丢在针织路咖啡馆了。
108
他顺原路走回。小松树在水泥路上布出一排又一排黑影。乘凉的人群开始缩回楼房。老人们在咳嗽。他小心听着看着，在这条路上似乎发现了赵雅秋的什么痕迹。香水味儿，鞋印儿。揪落的树叶。谈话的余音。似有若无。似是而非。他想起她唇边阴影似的绒毛时，禁不住浑身颤抖。什么东西丢掉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他自己让自己闹误会了。
109
这就是看到、听到、读到、猜到、想到的爱情吗？他回到家中，躺在凉席上辗转难眠。想到那张盼时，脑子里竟闪电似地冒出一连串类似强xx的野蛮的念头。
110
他目瞪口呆。
111
他对针织路咖啡馆的兴趣无情地谈漠了。七月下旬，他一次也没有去，他晚上出摊，每天顶多卖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看书，到公园看入下棋，参观家具展览和汽车展览，他差点参加一个私人开设的健美班，后因离家太远才没去成。
112
方叉子没来找他。听不到逃犯的任何消息。刘宝铁却始终处于紧张状态，什么时候去居委会都能看到他。李慧泉给他送过一次电影票，他没去，让女朋友去了。李慧泉挨着刘宝铁的女友看了一场电影，发觉她自始至终在吃零食，一会儿是糖，一会儿是瓜子。李慧泉回来没跟任何人讲起，只是觉得很好玩。这就是罗大妈为片警介绍的、引以为自豪的女朋友。她除了吃零食之外，看电影时还脱鞋。她的皮鞋在电影院座椅下散发出淡淡的腌萝卜味儿。
113
够刘宝铁一呛。
114
马义甫也没来找过他。这小子借走四百块钱之后便销声匿迹。李慧泉有时候忍不住想，这个朋友很可能把他给骗了。世面上什么人都有。人越来越不像人。晚报上有登载，门头沟一个家伙用开水浇老母的头，恨她不死。这是畜生也做不来的事。
115
崔永利是八月初从深圳回来的。他在东大桥摊群找到李慧泉，说准备在沙家店租的房子里请客。
116
崔水利胡子依旧茂密，但人瘦了，皮肤晒得发黑。他的举止神态都显得很疲倦，好像刚刚打了一场架。
117
李慧泉觉出这人有什么事要求他帮忙。
118
星期六下午，他准时赴宴。崔水利只请了他一个人。菜是乡下姑娘炒的，也是乡下姑娘端上来的。两个姑娘口音相似，长得也差不多，李慧泉有点儿分不大清楚。那个身量稍高的姑娘老拿眼瞟他。人不怎么正经。他没有多想。酒是好酒，菜炒得也不错，崔永利像是很够朋友的样子，不住地讲些外地的笑话逗乐。崔永利好像很长时间没这么高兴过了。
119
李慧泉看出这人有些孤单。他也是那种没有什么朋友的人。
120
跟自己一样。
121
吃了一半饭，崔永利把他拉进里屋，让他看一样东西。靠墙掷着两个装肥皂的纸包装箱，崔永利打开盖子，里面码着书一样的黑色长盒。录相带。有几十盘。
122
"这叫南水北调，黄水儿！"
123
"什么意思？"
124
"广州九十块一盘，到齐齐哈尔能涨出十倍。够吓人的吧？"
125
里屋有一张双人铁床，凉席上胡乱地扔着枕头和毛巾被。床下有三只拖鞋，大小不一。屋的里角一面是双人长沙发，一面是电视机柜。后窗户用砖砌住，前窗户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屋中潮湿而昏暗。
126
崔水利情绪激动。
127
"八十盘。二十盘原装，六十盘复录，我得快点儿脱手，这东西粘时间长了腻歪。"
128
"想不到你是干这个的。"
129
"别的也干。"
130
"还弄旧衣服么？"
131
李慧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崔永利好半天才明白这不是讥讽。
132
"弄得不多，都倒兰州、银川去了，那玩艺儿在北京卖着玄。"
133
"我不怕玄乎、有了货给我留七、八包，我上次卖赚了。"
134
"哥们儿别挤兑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哥们儿抡这个！赚钱的路午有的是，哥们儿只要有胆量，哪条路都走得通。"
135
"旧衣服我敢卖，这东西……"
136
李慧泉摇了摇头。
137
俩人走出来继续喝酒，李慧泉的眼睛在茶几、写字台、窗台儿上扫来扫去。他在搜寻上次看到的那本画报。他很敏感地想到它，连自己也感到挺不好意思。
138
崔永利给他点烟。
139
"跟我跑一趟怎么样？就一趟。"
140
"哪儿？"
141
"佳木斯几个地方。那边有肥主儿，不宰他们宰谁呀！冷地方人色，爱看这个。我不是第一次趟道，都熟了。你就陪我走走，保证赚钱。"
142
"你一个人不是干着挺好吗？"
143
"这次数太大……最近我胆子有点儿往回缩了。没办法。我认识浙江一个倒茶叶的，愣叫人给剁了，想起来吓人。现在为几百块钱玩命儿的主儿哪儿都有，见了大数不把你吃了才怪呢！跑外的人见了面烟酒不分，亲热得要命，可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捅黑刀子的人全出在这里边……不怕哥们儿笑话，我想带个熟人壮壮胆子。钱怎么分听你的。"
144
"我不能去。"
145
李慧泉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崔永利正给他斟酒，听后一愣。
146
"别说死，你再想想。"
147
"我没法儿去。"
148
"怎么了？不给面子……"
149
李慧泉喝口酒。
150
"公安局的人盯着我呢。"
151
"出事了？！"
152
"没有。我有个朋友在青海服刑，逃跑了。公安局的人怕我帮他，三天两头找我。我离不开。"
153
"麻烦……"
154
崔永利松了口气。
155
"这次去不成下次。好歹干一次试试，顺手的话咱俩绑一块儿干，怎么样？"
156
"我不给人当保镖。"
157
"谁说让你当保镖了？！"
158
"我喜欢一个人干，没牵挂。我猜不透别人，别人也猜不透我，干着费劲，何必呢……还是一个人干好……"
159
"你他妈真犟！连便宜都不会占！我在街上随便拉一个，非把他乐死不可，这是算正的一本万利！"
160
"你找别人吧。我不去。"
161
"妈的！我不是不放心么……要找得着能找你么？你算哪庙的和尚……"
162
崔永利有些醉，白衬衣的前襟滴了菜汤。他殷勤地为李慧泉夹菜斟酒，话却十分粗鲁。李慧泉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凉拌海蛰皮。这个莱比他做得好吃，不知什么缘故。
163
不能搅进去！李慧泉提醒自己。他不了解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最最简单的身世。这个人即便告诉他点儿什么，又有谁能保证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呢？他们同是咖啡馆的常客，同是个体经商的人。他们喜欢独自做事，烦闷的时候也希望彼此谈谈。如此而已！如果这个人在外边被人骗了两万块钱，想设圈套雇他做打手，去报复那个骗子，那么他显然是想错了。他低估了李慧泉。
164
这是假设，但有可能是真的。崔水利的请求有点儿饥不择禽，李慧泉觉得这人一定在买卖上吃了亏、独自一人招架不住不能搅进去！不能。
165
李慧泉头有些晕，仍旧喝下去。崔永利说喝的是五粮液。果然不错。他品得出来。崔永利在这一点上没有骗人。
166
酒粘得能拉出丝来。真好。
167
灯亮了。李慧泉到院子里上厕所。他差点儿呕吐。崔永利怪声怪气地笑着，把他扶到里屋的沙发上，在电视机那边摆弄起来。
168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音乐。咕噜咕噜的说话声。笑声，好像是外国人。
169
李慧泉想吐。
170
"别走了，在这屋睡吧，我上她们那屋去……你看过这玩艺儿么？"
171
笑声。男男女女在说话。
172
"真他妈邪了！"
173
崔永利的脚在地上打拍子。
174
尖叫。有人在喘气。快速的嘟嚷和呻吟。屏幕上是乱七八糟的光斑。
175
"老一套……这驴！"
176
崔永利打了个哈欠，走近电视机。仪器的咔咔声代替了人声。又换了一盘带子。旋律浪漫的音乐突然奏响，由强渐弱，大海的声音出现了，紧接着又是撒娇的声音。
177
"你自己看吧，我睡觉去了。这一面放完一小时，不想看甭管它，自己能关上……你他妈瘾还挺大……"
178
屋里黑着灯，电视里的形象像一堆洒了的颜料汁，四处漫延，形状不定。
179
李慧泉还是想吐。喝了有七两，少说也有六两。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喝过白酒了，酒真是好东西。
180
崔永利把一包烟扔在沙发上。
181
"让她们过来一个陪陪你？有什么！你真他妈笨蛋！？"
182
崔永利在铁床上绊了一下。
183
"你放心，干净！人都不错，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实着呢，没斜的歪的……你摇头呢还是点头呢？！……
184
你看着办吧，算我没事找事，操他妈的！"
185
崔永利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喝过量了。李慧泉想。他眼睛睁得很大，但看不清东西。一闭眼胃里的东西就朝上涌。他看着电视，感到莫名其妙。
186
这是人么？
187
只有听觉是敏锐的。女人的呻吟像小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脏，他疼得一阵阵抽搐。事情更美了，还是更丑恶了？有恶心的感觉。也有昏天黑地的感觉。不知道过去对自己的身体是太爱惜了，还是太糟踏了。人原来竟是这样办事的。他刚刚知道。尽管他的幻想曾走得很远，他还是看出自己太幼稚了。仿佛白白辜负了二十五岁的年华似的。
188
人是免不了做牲口的。人，就是牲口。这个留着小胡子屁股像马似的白人不正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吗！像杀猪一样给他一刀，有谁会可怜他呢？那女人一定会乐得哈哈大笑的。不是她杀了他，就是他杀了她，事情早晚得闹到这一步。他们太凶恶了。他们的卑鄙也超出了人的想象。
189
但是，这个长着两条长腿的外国姑娘简直美透了，李慧泉感到内心十分虚弱，好像无法承受那种无以言传的打击。
190
乡下姑娘进来点蚊香，划了好几根火柴。是那个身量较高的姑娘。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是她给开的院门。刚才端菜的时候，她老冲他笑，人生得很秀气。
191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她没有步，竟然爬到铁床上脱起衣服来。
192
"你干什么？"
193
"崔哥让我到这边睡……"
194
"怎么搞的！"
195
"你睡铁床还是睡沙发？"
196
李慧泉昏了头，不知如何回答。姑娘低低地笑起来，什么也不说便躺下了。
197
电视里仍有声音传出。李慧泉走过去，半天找不着开关。姑娘提醒他。
198
"在小红灯旁边，向左扳一下。"
199
顿时安静了。屋里屋外的寂静凝成了一体，只有空气在不安地涌动。姑娘的皮肤在凉席上发出磨擦声，仿佛直接触到了他的耳膜。他摸到烟和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上。眼睛适应了黑暗，在席子上看到一幅很妖媚的轮廓……
200
他觉得自己不行，没有喝酒也不行。他干不来这种事。做梦时或许可以有一番举动，醒着无论如何不行。他有些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向往中有许多恶心。他是想干的，他有数不清的预习。
201
但对手须是正儿八经的女人，不能是别人丢弃的母狗。
202
崔永利花了钱，让他自己留着享用吧。
203
他站起来向外走，差点儿撞在墙上。姑娘支起身子，可能感到惊奇了。
204
"你睡么！不要了么……你睡么！"
205
一股土包子味儿，天真、淫荡、傻乎乎。她的岁数可能还赶不上赵雅秋。他心里一动。如果是赵雅秋躺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这样无动于衷甚至沮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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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更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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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姓崔的，少跟我玩儿这套，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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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觉得不大妥当，又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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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你的，我现在得回家了……我把门给你们撞上，你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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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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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泉在院里找到车子，捅了半天才打开车锁。月光下一条白鱼似的身子随着拖鞋声来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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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呼一下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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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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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缓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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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龇了龇白牙。她在内心是感激他的吧？要么，就是把他看作最大最大的笨蛋。他也许就是一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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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永利，操你妈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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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骂了一句，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在土道上走。尘土味儿、粪便味儿、菜地的腥味儿、工地上的石灰味儿，一齐随着夜风游荡。他摆脱了一种危险，但内心并不怎么畅快。许多似人似兽的东西在漆黑的夜幕上做着淋漓尽致的羞耻事，尚未竣工的楼群和长势不好的菜地里传出令人耳热的古怪声音，他发觉自己非常嫉妒那个外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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