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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都不是天使(天使和魔鬼做姐妹)

黑暗里女人的战争

属类：- -[作者: 西岭雪] -[阅读: 376]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A
1
今天是满月，不知十五还是十六，月亮满得像要溢出来。
2
月光泼洒在大街小巷，可是泼不进“夜天使”。
3
“夜天使”照样四壁拉拢着深紫色的落地厚丝绒帘子，灯红酒绿，自成世界。
4
如果地球爆炸，我在死之前一定听不到霹雳声，也看不到一点火光。那些厚丝绒帘子会裹住我，同音乐与死亡一起，伴我下地狱。
5
我死后会下地狱，那几乎是一定的。
6
我说过，世界上没有一种人会比自甘堕落做妓女的《庄子》研究生更可耻而更不可原谅。
7
天作孽，犹可活；自做孽，无可恕。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
8
虽然，我常常说，人，是没得抉择的。
9
没得抉择。
10
就好像我妈妈是我姥姥的女儿，我是我妈妈的女儿，我们世世代代都是妓女一样，是没得抉择的。
11
我们一家人，受了诅咒。
12
我以这个理由来原谅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够原谅我的母亲。因为，她是云岫，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广告界女强人云岫！
13
如果一个风光无限的十杰青年可以做妓女，那么，一个未能拿到毕业证书的庄子研究生当然更有理由落草。
14
我的血管里流着她们的血，我带着仇家的咒语出生，命运注定如此，注定如此，我能怎样呢？
15
秦小姐坐在大班桌后面涂指甲，看我进来，亲热地招呼：“兰寇甲油，黑色，最流行的，来不来？”
16
“我不喜欢黑色。”我言不由衷。其实，我是不喜欢追随流行。
17
黑色是我钟爱的颜色。但是喜欢黑色是因为它够另类，够个性。如果黑色流行，那么它会成为我最避之不及的一种颜色。
18
庄子说：“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
19
我才不相信。我的理论和庄某恰恰相反：与众不同才出人头地。“夫以出乎众为心者，何尝出乎众哉！”
20
我审视着秦小姐的化妆。
21
――她的妆总是过于浓艳。以往已经如此，今夜格外夸张：蓝色眼盖、黑色唇膏、低胸晚礼服、加上十个黑指甲。她把这称之为“旧上海风情”。而我要将之加一个定语：旧上海最下作的风月场所里最低级的妓女的风情，还不属于“长三”或“幺二”的行列，而只配做半掩门子。
22
“今天谁要来？”
23
“帅哥。”秦小姐娇笑，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扭动腰身，学着电视广告里那个卖牙膏的小女孩的口吻，嗲声嗲气地卖弄风骚，“你有新搭档了。”
24
“搭档？”我惊讶，“你是说要派个男歌手来？在俱乐部里，男人好做什么？”
25
“问得好！”秦小姐的笑如花枝乱颤，“女歌手兼做公关小姐，男歌手呢，而且是个非常严肃郑重的男歌手，既不擅言谈，又不会待客，你说高生花大价钱请他来做什么？”
26
我怒火中烧。事实上我的确扮演着公关小姐的角色是一回事，但是被人这样明白地当面说穿却是另一回事。如果我也若无其事地随口说出所谓夜总会经理不过是妓院老鸨，相信秦小姐的脸上也一样挂不住吧？
27
可是心里再火，表面上，我却只能装做不在意，淡淡地说：“是高生请的？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是高生心腹，来监视我们；二、最近有临检，高生请他来唱一出阳春白雪，装装门面。反正不论哪种，都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儿。”
28
“猜对了。”
29
“哪种对了？”
30
“第二种。”
31
我嘘出一口气，好在不是第一种。
32
“最近扫黄风声紧，高生不得不做做样子。有同行嫉妒咱们生意好，举报说‘夜天使’有色情服务，高生请个严肃歌手来，以正视听。”秦小姐袅袅婷婷地站起身，在镜子前左右摇摆。“这就叫‘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33
“对，我是婊子，他是牌坊。”我自嘲，同时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我已经掉进染缸里洗不清了，是个真正的婊子。但是他呢，够资格做牌坊吗？
34
有敲门声。是后台总管阿坚。
35
“厨房里没鸡蛋了。”他直挺挺地戳在那儿，一米八的大个子把经理室的门塞得严严实实，敦厚的脸上满是焦急忧虑：“有客人要点十客西蛋饭外加蛋花汤，但是厨房里统共只有五六个鸡蛋。”
36
“没鸡蛋了问我干什么？”秦小姐嘬起嘴唇来向指尖吹气，不耐烦地说，“找西厨去呀。”
37
“西厨说了，就那不到十个蛋，客人急着要，他也没办法，难道让他下蛋不成？”
38
“那告诉我有什么用？西厨不会下蛋，难道我会下？”秦小姐说着也急了，就地团团转了几个圈子，苦恼地吩咐，“去找Shelly想想办法吧。”
39
我忽然便有几分紧张。
40
“找Shelly想办法。”是秦小姐的口头禅。
41
每每俱乐部有了什么摆不平的事，秦小姐的处理方案永远是“找Shelly想办法”。而Shelly，也仿佛真有三头六臂，什么鸡毛蒜皮的麻烦事儿到了她那里，都可以迎刃而解。
42
但是这一次，难道她有本事下蛋？
43
在俱乐部，西厨只是个摆设，让客人在酒兴大发之际来点儿点心充充场面的，所以厨房备料一向简单，没想到今天竟一下子跑来十个饿狼，点什么不好，偏要点西蛋饭！
44
西蛋饭与我们北京的蛋炒饭不同，并不是鸡蛋和饭兑着一炒就算，随便打几个蛋加点水也就对付了。而是将蛋煎得圆圆的，不焦也不流，刚刚好，不仅味道要香，更重要是卖相要好，是完完整整囫囫囵囵的一个整蛋，半点儿马虎不得。而俱乐部的服务宗旨是：永远不对客人说不。只要菜单上有的东西，客人点了，就一定要上，不可以任何借口推脱。
45
但是，这里是梅县，不是广州，晚上六点就已经商店关门，又没有什么二十四小时的小贩，没了蛋，除了上街乞讨无法可想。
46
隐隐地，我有些好奇，也有些兴灾乐祸，想看到夕颜束手无策的狼狈相。
47
秦小姐的个性比我还刁蛮，事情搞不定，她绝对不会说自己管理疏忽，一定会把阿坚、西厨、和夕颜从上到下痛骂一顿的。
48
她惟一不会的事情，就是检讨自己。
49
我们的谈话继续，但很明显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50
“他叫什么名字？”
51
“谁？”
52
“那牌坊呀。”
53
“啊，你说那歌手。”秦小姐笑，“跟我同宗，姓秦，秦晋。”
54
“秦晋？这名字有点耳熟。”
55
“说是出过两张MTV呢，算是歌星了，不过年轻的时候没唱出来，现在快三十了，已经半退休，自己开着一家小餐馆，家里人给打理着，唱歌纯属客串性质。”
56
“那么高生请他出山，还真是当牌坊用了。”我冷笑，“一个男小开做歌手，有点小名气，又有点小钱，自然就没有人怀疑‘夜天使’，有色情行当了。”
57
秦小姐也在笑，可是神情很不自然，隔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把阿容叫进来打听：“Shelly去哪里了？”
58
“去弄鸡蛋了。”阿容答，“她带着阿坚和保安一起出去的，说去借鸡蛋。”
59
“借？去哪里借？”秦小姐更加莫明其妙。
60
我却已经豁然明白了。借。当然只有借一种办法。商店虽然关门了，可是大排档却正是开档的时候，Shelly要带着阿坚和保安一起出去，自然是到街上大排档去“借”鸡蛋了。我们的人天天在排档宵夜，多少认识几个老板，而且冲着阿坚和保安的个头架势，小老板们哪敢不卖这个面子。怎么我就没有想到“借”呢？
61
无形中，我只觉自己又败给了夕颜一次，心里长了一团草般烦乱。
62
阿容说：“秦小姐，你的指甲油真酷，真时髦。”
63
秦小姐牵动嘴角，表示领情了。
64
阿容又说：“听说俱乐部要来一位男歌星，是个大帅哥。”
65
“你们这么快就听说了？”
66
“DJ乾仔说的。他去机场接的。”阿容神往地说，“乾仔是‘夜天使’第一帅哥呢，他都说新人帅。让男人夸男人，真不容易。”
67
“不比女人夸女人难。”秦小姐自以为幽默地笑起来。
68
“秦小姐说话真有趣，一句是一句的。”
69
阿容又闲三话四东拉西扯几句，觑着秦小姐情绪好些，顿一顿，终于言归正传：“我明天想请半天假。”
70
“哦？”
71
“明天我生日，乾仔说，第一次在梅州过生日，最好去泮坑拜拜神，会得到保佑的。”
72
“泮坑？”秦小姐沉吟，忽然看着我问，“Wenny，我们也去泮坑拜拜吧。来了这么久，都说泮坑神庙最灵，还没去上过香呢。”
73
“也好。”我反正是无所谓的。在梅州，最大的敌人是寂寞，一天好比一星期那么长，而一个星期也只当一天过，每天都是睡觉、起床、逛街、唱歌、宵夜、再睡觉，毫无新意。
74
梅州是个很小的县级市，小到散步都可以一直从市中心散到郊外去。
75
生活的变化，仅仅是每次逛街买回的衣服款式不同，或者晚上宵夜时买单的男人换了。但是逛街和宵夜的地点却永远只有百花洲和江边，能做的事也只是划拳与喝酒。
76
在广州还又好些，在广州至少可以赶场，经历不同的夜总会或者酒吧，多见几桌人。但是在梅州，世界就只“夜天使”那么一点点大，每天的话题也就是俱乐部里那一些些事，走来走去都只看到那几个人，在歌声里，在酒杯底，假凤虚凰地演一出镜花缘。
77
秦小姐说：如果在梅州不逛街也不拍拖，她保证自己活不过一个星期。
78
衣服是女人的氧气。而男人是输氧管。
79
外面传来轻微的噪动声。
80
秦小姐喜形于色：“一定是Shelly回来了。搞定了！”
81
我们从侧门望出去，正对着西厨的后门，果然看到几个员工围在阿坚和夕颜的身边起哄，西厨高兴得只差没把他俩供起来：“Shelly姑奶奶，可救了小的一命了！”
82
看到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地围着夕颜恭维，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闷气，秦小姐十根手指尖上的黑色甲油忽然便有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83
B
84
这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秦晋。
85
的确帅，而且有味道。
86
男人很少可以长得真正有味道，往往不是太粗就是太弱，总有这里那里的不顺眼。不像女人，万紫千红总是春。男人，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种摹本，兵马俑是一种，二郎神是另一种，李白是第三种，再其余的，都是变种。
87
秦晋是兵马俑那种的，但是远比兵马俑高，上下身的分配也匀称，而那种积淀千年的沉静刚毅却不变。那叫地气。
88
他五官每一笔都是千锤百炼，烈火焚烧。有种让人心仪的沧桑和沉稳。仿佛经历百年风霜而痴心不改。
89
可惜我不喜欢找同行做朋友，否则一定泡他。
90
夕颜看到秦晋时有明显的震撼。
91
是秦小姐介绍他们两个认识。“这位是秦先生，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该叫你大哥吧？这是Shelly，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好妹妹。”
92
天下人都是她手足亲戚。
93
秦晋和夕颜握手。眼光相对时，我看到夕颜的身子颤了一下。
94
我对女人的眼神像对男人的一样在行。
95
秦晋掉进夕颜眼里了。那里面涟漪一重又一重，藏都藏不住。
96
灯光忽然在这个时候灭了。
97
惊呼声四起：“停电了！停电了！”
98
就那么巧，在我目睹林夕颜和秦晋两个“触电”的时候，“夜天使”竟然难得地停电了。
99
秦小姐尖叫：“这怎么办？这怎么办？Shelly，想想办法，快想办法。”
100
“别担心。”是秦晋的声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格外悦耳有磁性，“没有接到停电通知，可能只是短路，谁能告诉我电门在什么地方？”
101
“我带你去。”这个声音是属于夕颜的，“秦小姐，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别到处走，小心碰伤。Wenny，能不能……”
102
她有些犹豫，但我已经明白了。说实话我很不想听从她的指派，但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我不想在新搭档面前露怯，故意爽快地说：“你们去吧，大堂的客人我来招呼。”
103
夕颜伸出手来，我在黑暗中接住了，同时抓住秦晋的手，三个人就像串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样鱼贯而出。然后夕颜的声音在大堂里响起：“大家不要慌，最好留在原地不要走动，小心打翻东西，碰伤自己。我们现在就去电房维修，很快会好。”
104
我摸索着来到台上，尽量使声音显得清脆俏皮：“各位朋友，各位嘉宾，让我们一起欣赏这短暂的黑暗的爱抚，让我们在黑暗中倾听一首歌。我为大家清唱一曲好不好？”
105
“好！”掌声雷动，客人们大声怂恿：“唱吧，Wenny！唱啊！”
106
被灯火辉煌宠坏了的都市人难得经历真正的黑暗，明知是短暂的，故毫不担心，反而视为一场游戏。
107
死亡不是梦
108
我在死亡里爱抚你
109
我的灵魂祝福你直到最后一次呼吸
110
绝望的星期天
111
我清一下嗓子，开始唱起来。仍然是那首《黑色星期天》。在黑暗中，这首歌的魅力无穷无尽地挥发出来，湮没了所有的喧嚣与浮躁。
112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为这么多人清唱，我被歌声打动了，被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凄凉打动了。
113
半闭着眼睛，让声音从心底流出，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倾听我的歌声，同我一起体味死亡。
114
死亡，是生命最大的快感，像一片羽毛在白云下随风飘送，轻盈无所依，亦不必担心方向。
115
死亡是结束，是最安静的休息，死亡使所有的罪恶与倾轧都停止，让心灵永恒沉静。
116
我崇拜死亡。
117
梦啊，我只是在做梦
118
我要醒来，寻找你
119
但我的心在沉睡，亲爱的
120
我爱，我希望我的梦不会惊扰你
121
但是我的心告诉我自己有多么想你
122
四围静寂。我的声音飘荡在黑暗的上空，飘荡在无声的人群中，飘荡在远古的旷野，从心灵的最孤独处走向没有脚印的雪野里。
123
像风在呼啸。像云在风的撕扯下聚散无踪。像流浪在异乡的艺人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像这首歌本身。像上帝安排了一次停电，仅仅是为了让众人有机会在黑暗中欣赏我的一次清唱。
124
一曲歌罢，灯光大作。
125
举众欢呼起来，仿佛平生第一次拥抱光明，客人们纷纷起身，有节奏地叫起来：“Wenny！Wenny！Wenny！”
126
秦小姐从办公室里奔出来拥抱我，夸张地喊：“谢谢你，Wenny，谢谢你！你真棒！太棒了！”
127
在酒店里工作的人，多少都会有些神经质，举止言谈充满戏剧性，做什么都略带夸张。所以酒店工作的人都喜欢喝一点儿酒，为自己的佯狂找借口。
128
后台所有的员工都拥到前台来向我鼓掌、吹口哨。
129
这时夕颜和秦晋也从大堂入口走了进来，远远地向我竖起大拇指致意。
130
我有些赧然，其实最大的功劳应该属于他们两个。
131
DJ乾仔趁机造势：“让我们用掌声和灯光来欢迎我们的新歌手秦晋先生，有请秦晋！”
132
掌声一阵响亮过一阵。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替刺激下，客人们发狂了一样，把今夜当作嘉年华会。
133
秦晋上台时，我对他绽开最灿烂的笑：“欢迎你，普罗米修斯。”
134
“过奖。”他点点头。
135
我反而有些惊讶，他居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算不简单了。
136
第一次合作，我和秦晋都挺小心，不敢考较对方，不约而同都选了几首最容易唱的对歌：《萍聚》、《相思风雨中》、《东方之珠》、《康定情歌》……
137
“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当霜雪飘时，但愿花亦艳红，夜茫茫路上珍重……”
138
歌声又怀旧又缠绵，两个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同灯光与音乐一起，汇成一个太平盛世。
139
但是这卿卿我我的两个人其实无情。
140
有情的，是角落里另一双眼睛，一直静静地、忠诚地凝视着台上。
141
那双眼睛，属于夕颜。
142
我忽然想，刚才在我唱歌的时候，他们俩去电房维修，一定也是手牵着手走过整个大堂和长长的走廊的吧？
143
不知怎地，这个念头使我非常不快。
144
他牵着她的手，他们在黑暗中并着肩一步步试探着摸索着往前走，时时停下来对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在看她，然后他们彼此轻轻握一下手，再前行几步，再停下，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试探着亲近，黑暗中的亲昵……多么像一场盲婚。
145
我频频偷窥夕颜的眼神。恶意地想，不知这双眼睛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146
我一直想看到夕颜哭的样子。想知道夕颜平静的眼中什么时候会有泪。她的笑容如此纯净真诚，让人看了生气，忍不住想摧毁那笑容，代之以泪流满面。
147
想到夕颜泪流满面的样子让我感到痛快。
148
一个完美的战斗计划渐渐在我脑子里完成：我要撮合秦晋与夕颜，然后再勾引他，让她伤心，让她流泪，让她败在我手下。
149
吴先生在这个时候走进大厅。
150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夕颜身上转开，将手比在唇边向门口飞了个吻。
151
秦晋明白了，体贴地说：“唱完这首歌你去应酬一下吧，我独唱好了。”
152
“谢谢你。”我在电视屏的遮掩下轻轻捏一下他的手表示道谢。
153
他微愕，不知该不该抽回手去。而我已经放开他，飘然下台。
154
这是我今天晚上第三次握他的手：第一次，是初见面的握手礼；第二次，是在黑暗中引路；第三次，则纯属勾引和报复。
155
报复谁呢？
156
吴先生给我带来一份礼物：带有嵌翠坠子的项链。
157
翠的成色不是很好，但是镶工很精致。价格不菲，不过也不会高昂过分。正是大款送给“小蜜”的最佳礼物。
158
我立刻挽起头发，让他替我戴到颈上。
159
他照做了，并没有趁机在我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吻一下，这使我有些意外。原以为他忽然送礼是想在今晚将我们的距离拉近一大步的，何以如此坐怀不乱？
160
“我要离开梅州一阵子。”他说，“去照看一下我其他几间酒店。”
161
“什么时候动身？”我低下头，心里略有几分惆怅。吴先生不是我惟一的客人，但是交往了这么久却还始终维持在朋友的分寸上，这一点和别的男人多少有些不同。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今晚要送我礼物了，是在对我们的交往做个总结吧？
162
“就这几天吧，还有些零碎事儿要处理。”他揽住我肩膀，“走之前，我大概没时间再来看你了。”
163
“明天上午你有时间吗？”我忽然转出一个念头。他这样的人，虽然在梅州时似乎对我颇有情义，一旦离开，会转身便把我抛到九霄云外的。不，我一定要在他走之前最后一搏，捞取最大的利益才放他走开。
164
从前八大胡同一等小班的姑娘接客，都不会太热情，更不会轻易让客人留宿。客人们以得到花魁姑娘的一夜情为荣，但是姑娘们如果只被客人温存一夜后即抛开不再来，则是件丢尽面子的事情。
165
所以她们开始会淡着客人，吊着客人的性子，让他一点点地讨好自己，得来不易才会珍惜，态度远比今天的豪放女们尊重。
166
但是适当的时候，她们会忽然变得很主动，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格外燎人。
167
如此，那客人才会相信这姑娘对自己是真心，是动了情，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才会舍尽千金搏一笑。
168
家学渊源。我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点燃这把火。
169
“明天，上午，我们能再见次面吗？”我微仰着脸，专注地望着他。我知道这个角度的我看起来格外天真。
170
他有些震动，温柔地问：“怎么？”
171
“我想约你去泮坑拜神。”
172
“你信神？”
173
“以前不信，但是，我知道你信。”反正明天打算上一次山的，正好乘机卖人情。我将头垂得很低很低，仿佛在忍泪，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很艰难很低声地说出我的邀约：“我想在泮坑为你送行，祈祷你一路顺风。”
174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约会。阅尽繁花的吴先生也不能。而且我知道，梅州人多信神，对泮坑神庙十分在乎。吴先生不可能不答应我的这个约会。
175
果然，他握住我的手，大为感动：“没想到你肯为我去拜神……好，明天早晨十点，我去百合花园接你。”
176
C
177
刀。
178
黑暗的蔽翼下，我挥舞着刀子向母亲冲去，疯狂地喊：“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179
一刀接一刀地刺出，我哭得声嘶力竭：“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是你？”
180
血喷出来，溅了我一头一脸，但是母亲不肯倒下。永远不倒。
181
她在梦里对我冷笑，冷冷地喝道：“她疯了，抓住她！”
182
一个男人冲上来，我对他挥起刀子，然而没有刺出前，他那张英俊的脸像闪电一样劈向我的心，我昏了过去。
183
我在梦中昏了过去，却在现实中醒了过来。
184
泪水和汗水几乎将我湮没，我捂住脸，任泪水在指缝间流。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告别这些梦魇？结束这无边的流浪？
185
有人说，午夜醒来是一个人意志力最薄弱也是情感最真实的时候。可是我的柔弱有谁安慰，我的情感有谁承当？
186
世界那么大，世人那么多，可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爱的人。
187
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到处藏着食人的兽，它们在冷笑，窥视，等待我最无力的时候将我吞噬。我几乎听得到它们磨牙的声音，那么邪恶而张扬，充满欲望。
188
“你是妓女，你女儿是妓女，你孙女儿是妓女，你曾孙女、曾曾孙女、你们世世代代都是妓女，永世不得超生，我恨你，做鬼也不会饶过你！我诅咒你……”
189
那切齿的、血腥的诅咒，在黑暗中蝙蝠一样张开翅膀，血从黑暗中涌动出来，汩汩流淌，漫过床沿，渐渐淹没我，窒息我，啊……
190
我翻滚下床，挣扎着开亮楼里所有的灯。
191
没有，没有血迹，没有古装的女子，没有魔鬼对我念咒。
192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打开电脑上网。大风起兮在悄悄话信箱里向我问好。我立刻将自己的QQ号回复给他。
193
躲藏在电脑ID后面的究竟是一个人抑或一只狗都没有关系，我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对话的名字。
194
这个不眠的夜晚，多么渴望有一个人可以陪我聊天，接触一点儿人气，让我忘记那些梦魇与仇恨，再重复那些梦，我真的会疯的。
195
心里原是不抱希望的。但是就那么巧，敲门声几乎立刻响起，大风起兮竟然在线。
196
我有些许淡淡的惊喜。
197
“起这么早？或者根本就没睡？”他打了一个笑符号后开始投石问路。
198
我诚实地回答：“没睡，失眠。”
199
我在网上一向诚实。有些人上网是为了变换身份玩神秘，而有些人上网则恰恰相反，是想恢复真实的自己，说一会儿真话。我，属于后者。
200
论坛使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单纯。我渴望对话，真正的心灵的交流。
201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202
咦，跟我玩《木兰辞》？投桃报李，我回之以《诗经》：“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203
“式微式微，良人胡不归？”
204
正是棋逢对手。我兴致大长，转守为攻，决定逗一逗他。“既见良人，云胡不喜。我现在好多了。”
205
对方打出一连串惊叹号，问号，省略号，做奄奄一息状。
206
噩梦的阴影散去，我对着屏幕大笑，问他：“吓到你了？”
207
“晕。”
208
“老男人贫血？”
209
“招架不来。小女子风紧，老男人扯呼。”
210
我才不肯放过他。“煽风点火的可是你呀。大风起兮？”
211
“哈哈，这叫班门弄斧，请君入瓮。你若果然有随风聚散那么乖巧，该做低眉顺眼状，焉可如此伶牙俐齿？”
212
“是你风势不够强嘛。罢罢罢，随风聚，随风散，散了。”
213
“别，别。”轮到他留我了，“老男人加紧风力，借了芭蕉扇来了。”
214
“铁扇公主是你近邻？”
215
“非也非也，与牛魔王一面之交而已。”
216
这样子半真半假半古半白地扯着闲话，时间过得好快，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耍花枪，不知不觉已经东方大亮，月落星沉。
217
我打下最后一句“天亮了，我们该睡了。”断线下网，心里有种懒洋洋的快乐。
218
窗外远远地传来鸡啼声。哦，又是一天了。
219
鸡啼第一次让我感到有生气。生人的气息。
220
道德经
论语
孙子兵法
禮記
孟子
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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