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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州从习惯上讲也是洛北地区的一部分,但是从行政区划上来说,它已经是另外一个行政单元。清朝的时候,这里是靖州,知州官职为正五品,管辖十二县;洛州则为散州,知州官职为从五品,管辖十一县。辛亥革命以后,靖州设行政公署,仍然是比县高一个级别的政权机构,解放以后,靖州就作为“地区”行政单位存在,一直到后来取消“地区”建制,改为“靖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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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方面的情形与我插队的洛泉(原洛州所辖区域)地区也很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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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期间,或许是理解力上的问题,我曾经很长时间弄不明白洛泉县和洛泉地区的区别,后来才知道,所谓“洛泉地区革命委员会”,是省以下、县以上的政权组织,尽管这级政权的牌子挂在洛泉县城,它管辖的却是整个行政地区的十一个县。改革开放以后――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洛泉,调到K省省会龙翔去工作了――“洛泉地区”改为“洛泉市”,即所谓的“地级市”,原来的洛泉县就成为洛泉市城区,其他十个县都归洛泉市管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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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州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北部有很大的区域与内蒙古和宁夏接壤,在历史上,这里是汉民族的北部疆域,北方游牧民族经常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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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骚扰汉民族地区,战乱不断,因此,靖州北部地区又是千里不见人烟的不毛之地。靖州在靖州地区中部靠近黄河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样一条重要的河流滋润,这个区域水草茂盛,物产丰富,早在汉代就成为六省通衢,历来商业发达,城市规模不亚于一座中等城市,具有自己的独特文化――后来大名于天下的陕北民歌、山西民歌、内蒙古民歌、洛北民歌,都能够从靖州的原始民歌中找到渊源。因此可以说,不管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靖州都是一个重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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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靖州的商品输入输出已经非常活跃,你随时都会看到驮运货品的骆驼队,响着优美的驼铃,优雅地走过州城街头。来自内蒙古、K省、山西、宁夏甚至于青海、新疆的羊毛、皮革、枸杞、名贵中药和来自南方省份的丝绸、火腿等等,都要在靖州集散,大大小小的货栈里,货品堆积如山。从靖州往南到洛泉,到湎川,到龙翔,绵延五百多公里,山大沟深,林莽蓁蓁,竟也被商人们的骆驼队踩出了平坦的大道。那时候龙翔的大小商号总是打着“正宗靖州特产”的旗号售卖北方商品,其实,稍微具备一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靖州本地并没有此类“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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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氏家族在靖州至少生息繁衍了三代人,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是清朝从龙翔派遣过来的靖州知州,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长。由于这位井观澜知州清正廉洁,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在靖州人民中间口碑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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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观澜尽管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内心却一片光明,他不让儿子井宽儒借助于他的权势走官宦之途,比如利用他的职务影响把儿子安排到别的地区当个知县之类,他也绝不依仗自己的官员地位为家庭子女牟取不义之财,他在一封书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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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孝,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将大玷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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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井观澜最为后人夸赞的,是在城南二里的桃花河用当地特产的一种暗红色石头修建了一座造型优美的石拱大桥,这座大桥连接了南北交通,尤其是方便了去洛州或者从洛州到靖州跑生意的商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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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洛泉地区工作的时候,曾经专门到靖州瞻仰过这座巨大的通体暗红的石拱桥。我被它的壮美完全慑服了,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创造。北面桥头一块石碑上的“桃花河桥记”记述了修造过程,上面数次提到井观澜的名字。从古至今,不知道多少人在靖州做过官,但是真正留在人们脑海里的,却只有这个井观澜。有的人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说这位井观澜知州实际上搞的也是形象工程,并因此得出结论说无论什么时候形象工程都有必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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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这么看,我想靖州的老百姓也不这样看。老百姓因为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记住的只能是官员的恶名(就像靖州后来的官员那样),他们不会在一百多年时间里口口相传一个不顾老百姓死活而逢迎上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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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观澜的很多清正廉洁的故事(虽然没有写进领导干部政治学习读本)以至于这座桃花河大桥的被人记住,一定和这个人的为人为官之道有关,而这又往往是被现在的人所疏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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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观澜的儿子井宽儒读了很多书,理想是像父亲那样在政治上谋取功名,但是父亲阻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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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富于政治经验的朝廷命官用老练世故的过来人语气对井宽儒说:“乱世处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尔切不可涉历仕途,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况仕道之途,忌妒倾轧从古以来皆所不免,不若另走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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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井观澜答应了井宽儒的选择,嘱咐两点:“第一,从商的人靠诚信,靠品行,靠朋友帮助,此为立德之基。有了这些,你就能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切不可把钱财看重,凡事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可免祸,用度愈省,则可养福,古人所谓富贵常蹈危机,犹是也。大局难挽,劫数难逃,田产愈多指摘愈重,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何益之有哉?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俨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对人――不管有钱无钱,能接济就接济些,不要怕花钱,到何时都要以礼存心,以仁存心。你要朝这样想:钱实际上不属于任何人,它独自在人间游走,今天累了歇息在你这里,明天累了歇息在别人那里,你无凭要它永远留在你处。所以你让它走,惟有让它走,它还会再来,否则连你的门也陌生了。第二,官道凶险,除非万不得已,切不可和官府瓜葛,远之,避之,这没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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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林姓商人的支持帮助下,有经商天赋的井宽儒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支骆驼队――他选择了当时还很少人涉足的货品长途贩运。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得了父亲的真传,仗义疏财,广结朋友,虽然身在商海,却从来没有招惹什么恩怨。很多年以后,井宽儒经营赢利最为丰厚的盐巴、皮货、丝绸运输和买卖生意,简直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他的财富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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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财富规模的掌握上,井宽儒疏忽了父亲的叮咛。井观澜知州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曾经数次警告儿子适可而止,并进一步指出积累过多家财于后代不利,清贫一些,子女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才会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但是,尽管井宽儒嘴上什么都不说,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井观澜也就只好也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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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观澜卸任以后曾经回到祖籍龙翔安度晚年,九十一岁高龄在靖州无疾而终,走完了平静的一生。按照井观澜的意愿,老人家的遗体葬在了天龙寨西北角那个被井家人称之为“柏树林”的地方――后来这里就成了井氏家族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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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宽儒萌生退意,把正在读书的儿子井云飞叫到身边,宣布从即日起他不再料理家业的主要事务,由井云飞接任。井云飞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这虽然违背他读书深造的内心选择,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就介入到家族事务当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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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宽儒把家业交给井云飞,曾经动过到龙翔定居的念头,但是,他像父亲井观澜那样眷恋倾洒了青春和汗水的靖州,不愿意离开从小就熟悉了的山川土地;井云飞深深感觉到自己在为人处事上缺乏父亲的大度和宽容,在商业交往中缺乏父亲那种智慧和精明,他还需要父亲的指导,因此,他也不希望父亲离开。这样,井宽儒就留在了靖州,在天龙寨颐养天年。这时候的井氏家族已经成为靖州有名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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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到四大家族,读者可能会联想到美国的经典电影《教父》中五大家族进行血腥的商业火拼的场面――请不要做这样的联想。我必须告诉读者,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很鲜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实际上就是这样,莫要说火拼、盗抢之类的极端行为,就是连我们目前已经习以为常的商业欺诈都很少发生。那种古典的商业精神,在我们今天的人眼里已经非常难于让人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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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云飞的记忆中,父亲井宽儒是一个威严的人,身上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绝对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商人的形象。他做的每一笔生意都是合法的,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因为信誉问题产生纠纷,他总是用比别的商户优厚的条件结算账目。这个以赚钱为本性的商人,竟然在靖州城里修建了好几处客栈,专门提供给南来北往的客人,一应费用全部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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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井宽儒在井云飞的心目中近乎完美无缺,是他的人生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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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遵循着父亲的教诲――就像当年井宽儒遵循井观澜的教诲那样――亦步亦趋地沿着父亲开拓的道路走,他走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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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二十三岁的井云飞迎娶了他的第一任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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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林姓商人的最小的女儿,巨胖,看上去简直是一座肉山,爱吃――什么都吃,只要能够往嘴里放的东西,她都会想方设法放到嘴里去咀嚼。这个家伙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不爱说话。那可不是一般的不爱说话,她竟然能够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说一句话。井云飞常常出神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妻子,琢磨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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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是父亲井宽儒答应人家的,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完全出于对林姓商人的感激心理,井宽儒根本没有估计到这件事对于井云飞人生幸福的伤害有多么巨大。一年以后,巨胖的妻子又显示出另外一种才能:不管你怎样辛苦耕耘,她就是不怀孕。这给极为重视子嗣的井云飞带来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只得考虑娶第二房妻子。这是一九��五年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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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善鸣热望井云飞的家业和权势,有心让傅美珠到靖州和井云飞结亲――当时,傅美珠年方二十,虽然仅仅是省城龙翔新式大学的普通大学生,但是凭着她年轻漂亮、天生的交际才能以及殷实家业做依托,在省城的名流望族和权势人物之间,已经很有些名气了,哪里会甘心回到这样一个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安排自己的人生?傅美珠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是无济于事――傅善鸣医生的家法很重,女儿的个人意志无法动摇他的选择,这样,就有了井云飞到龙翔去和傅美珠见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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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冶的傅美珠看到井云飞,把嘴撇得就像瓢儿似的――她并不是真的看不上井云飞,她甚至在心里感叹,靖州怎么竟会有这样一个相貌气质不凡的人?她只是要激怒对方,彻底了结父亲提起的这桩荒唐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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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井云飞正处在年轻气盛时节,傅美珠没有教养的行为气得他差一点儿抢上去扇她一个嘴巴,见面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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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很犹豫:娶还是不娶傅美珠?他害怕驾驭不了这个摩登女子,但是,他又舍不得丢掉她――和巨胖的头房太太相比,傅美珠简直就是一朵鲜嫩的花儿;更重要的是,他很想借助于傅美珠的交际能力在省城结识一些达官贵人,看能不能在这里寻找到政治上的靠山或做生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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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善鸣和井云飞都等待着新的一轮风暴来临,他们知道傅美珠不会轻易就范的。但是,没过几天,鬼使神差一般――或许是傅美珠突然发现了井云飞的价值,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傅美珠竟然向自己的父亲傅善鸣宣布说,她答应这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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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这时候反倒犹豫了,不知道迈出去的这一步是对还是错?他到靖州有名的云雀山道观为自己卜卦,在三清殿上点奉了龙香,报上姓名和生辰八字,道士神色庄重地从签筒中摇出一签,拾起一看,签上写着:“苍蝇之飞不过数步,附于骥尾则腾千里。”看样子还不错,问题是:谁是苍蝇,谁是骥?问道士,道士道:“先生不必再问,悉心体会便知。”井云飞纳罕:这等关键为什么就不必再问了?这也叫算命吗?道士只是笑而不答,好像有多么高深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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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井云飞狐疑之际,那傅美珠不顾车马劳顿,竟然从省城回到了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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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美珠没有进自家家门,径直走进了井云飞的宅第,用一个善于交际的漂亮女人的全部手段和出神入化的床上功夫,消除了井云飞关于这门亲事的所有顾虑,解除了这个精力旺盛的男人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寂寞,尽管傅美珠已经不是处女这件事情也曾经使井云飞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他让自己相信卦爻上的话,无论哪个是苍蝇,现在总是攀附到一块儿了,总是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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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很快就举行了。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以后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一直被靖州人谈论着,傅善鸣医生风光无限。结婚以后,傅美珠在靖州和井云飞度过了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真正可以称之为“蜜月”,两个人如胶似漆,百般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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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美珠回到龙翔八个月以后,秘密产下一个女婴,井云飞接到喜报,喜不自胜,火速赶往龙翔,去看这个取名为飞霞的宝贝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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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霞的个头很大,很健康,井云飞沉浸在头一次做父亲的喜悦与幸福之中,在龙翔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邀请客人的名单大多出自傅美珠,井云飞切实体会到了傅美珠的巨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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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与幸福都是短暂的――井云飞在龙翔也有自己的很多耳目,不久他就知道了飞霞的父亲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叫唐纾的年轻军官。这位年轻军官目前已经到了上海,并不在龙翔,而且,他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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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对于井云飞的伤害和打击非常严重,他曾经产生极端的想法:派人把唐纾、傅美珠和飞霞全部收拾掉。但是,理智最终战胜了他。目前,他仍然希望傅美珠作为他在龙翔扩展政治影响的桥梁――全当自己是必须攀附在傅美珠身上的苍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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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样,当老丈人傅善鸣老先生为傅美珠的事情负荆请罪,跪在地上请求他的宽恕之时,他什么难听的话都没说,但是他也没说好听的话,冷淡地送走了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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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云飞的宽容大度面前,傅美珠感觉到了愧疚,再加之父亲的严厉斥责,从此也就约束了自己的感情,把飞霞放在龙翔,让保姆看护,并且托人想方设法打听唐纾。她自己则到靖州和井云飞生活了两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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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年五月十日(农历一九��八年四月十六),傅美珠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艾婕――这是井云飞的第一个孩子。井云飞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抚慰,尽管是女孩,仍然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父亲”的身份,他自然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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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年是井云飞和傅美珠感情最为融洽的一段时间。这期间,巨胖的第一夫人终因心脏病溘然离世,井云飞摆脱了沉重的感情和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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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因为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井云飞需要运动龙翔的政治人物来帮助他,所有的办法都想了,竟然找不到可以通到政治人物那里去的人选。万般无奈,井云飞求救于傅美珠,傅美珠眼睛都不眨,说:“这算什么?我去说一声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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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就让她去“说一声”。他明明知道傅美珠此行非常有可能结束两年来建立起来的夫妻感情,但是他没有办法,眼睁睁把傅美珠放回到纸醉金迷的龙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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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美珠同意把女儿艾婕留在井云飞的身边。傅美珠走的时候又有了三个月身孕――井云飞盼望这是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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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美珠的确身手不凡,没用一个月时间就化解了井云飞遇到的那场危机。这件事情使井云飞进一步认识到,傅美珠的价值在这里。他埋怨自己太傻:为什么非要把本来就不应当成为妻子的人作为妻子看待呢?从此,傅美珠在他心里就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一个在感情上和他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他甚至同意傅美珠在龙翔生产他的第二个孩子,他在内心说服自己的理由是:“龙翔有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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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年八月十九日(农历一九一��年七月二十五)孩子生下来了,仍然是一个女孩,取名为艾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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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尽管失望,但这是自己的骨血,他仍然排解开身边的事情,专门去了一趟龙翔。这次,他在龙翔呆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在这三个月时间里,风韵犹存的傅美珠一手把井云飞同龙翔商界的人牵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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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石玉兰知道吗?她不知道。即使作为小说里面的人物,她也不知道――作家不能随心所欲地让自己的人物知道她本来应当不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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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知道的是,并不是什么人强迫她,她才答应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井云飞没有强迫她,这是一个基本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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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岁的井云飞完全被石玉兰的清纯美丽征服了,但是,如果说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因为好色而喜欢上了玉兰,也不准确。他累了,就像一条经历了很多风浪的船舶,他希望驶进一个宁静的港湾,让自己的灵魂安歇下来。傅美珠那里也很宁静,但那是一潭死水,他不愿意闻那种死亡的气味――所有东西都死亡了,感情、理智以至于生理渴求……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会认为玉兰是那个意念中的港湾,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船舶被风鼓荡了起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已经在向那里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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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用浑厚的嗓音对玉兰说,尽管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冯坤做的这件事情,但是,他要为此向她道歉。他说,他的头房太太已经过世了,二房太太傅美珠带着两个女儿在省城龙翔,在靖州,他孤身一人。他语调威严,虽然是在述说平平常常的事情,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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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知道我年纪大了,不应当向你提出成亲的要求,但是,玉兰,我希望你考虑这件事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请靖州最好的医生为你父亲看病,他的病一天也不能耽搁了,今天就必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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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抬起头看着这个显赫的人物,最初的恐惧感消失了,这个像父亲一样用温热的眼光看着她的男人使这个佃户的女儿第一次产生出一种被除了父亲之外的人保护的感觉――这种保护对于没有任何力量保护的柔弱女子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在这样的感觉中,她会本能地信赖眼前这个世界,信赖这个世界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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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吧!玉兰。”井云飞尽管语调轻松,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虚弱,仿佛这个刚刚见面的女子决定着他的未来人生。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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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兰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次至关重要的点头――再年轻幼稚的女子,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都不会随随便便。石玉兰的点头与其说是对某种情势或者厉害关系的选择,毋宁说是一种生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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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如沐春风,脸上那种渴望的神情迅即演变为明朗的笑容,这种笑容里面,竟然还有某种程度孩子气的天真,就像由来已久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了一样。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玉兰,凝视着这个做出庄严选择的漂亮女子。以前经常侵扰他的那种空虚落寞的感觉,被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托住了,他感觉到了充实和安稳,为以前做过和将来准备做的事情找到了理由和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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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在门道的冯坤看到井云飞站到高大台阶上的时候,准备承受劈头盖脸的斥责,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向脸色严峻的老爷表情开朗,正在用清澈的目光寻找他。冯坤迎向井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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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坤,”井云飞说,“你到白旭那里去,请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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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门背后的佣人金花出来,喜盈盈地问:“老爷,要开水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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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井云飞摆摆手说,但是他突然想起白旭医生有清早喝茶的习惯,“哦……金花,你给我沏一壶上等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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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向玉兰询问她父亲的病况。玉兰已经没有任何拘束的感觉,话说得很流利。等到冯坤把白旭医生带到客厅的时候,井云飞对石广胜病情的了解已经像医生那样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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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旭医生的外表和我们对于那个年代的医生的想象完全相同:他身材不高,也不魁梧,性格安详,好像终生都没有做过跳跃或者奔跑之类的剧烈运动。他一头卷曲的头发乌黑发亮,这样就使得脸色显得很苍白,就像长时间不见阳光一样。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眶里边,有一种黑夜和幽灵的意味,他即使看别的地方,你也会以为他在看着你,在静静地审视你的内心,你在他那里仅仅是一个猎物。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很紧,就像下决心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的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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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旭医生是南方人,两年前只身一人到靖州开办诊所,不久就以高明的医术赢得靖州人尤其是靖州大户人家的赞誉,经常出入豪门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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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和白旭结识的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似乎结识白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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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就连白旭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走到共产党的道上,并且成为洛北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目前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好医生,在政治上还没有什么明确的信念,接触马克思主义,成为坚定的共产党人是以后的事情,这里暂且放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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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旭对于自己被邀请直接为井云飞服务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前者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靖州名医的名声,后者是因为井云飞对任何不知底细的人都极为防备,不容许外人走近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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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旭站在阴影里,不多说什么,看都没看坐在角落里的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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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要带上洋药。你们现在就走。冯坤刚从那里回来,他认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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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和白旭说话的时候,玉兰咬着嘴唇,用纤细的手捻搓着衣襟,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始终盯牢井云飞,好像已经默许了这个人对她的一切重新进行安排。就在白旭往门外走还没有迈出门槛的时候,玉兰突然说:“我也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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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惊讶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突然决定要做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的人。白旭被玉兰惊扰,迅疾地瞥了玉兰一眼,稍稍迟疑一下的脚步仍然迈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了井云飞和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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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看着玉兰,很快就理解了玉兰对父亲的惦念。井云飞沉吟了一下,随即就改变了计划:他亲自和玉兰一道陪医生白旭到崤阳县去为石广胜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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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变得庞大了起来,冯坤要布置沿途接待事宜,而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好在冯坤的确办事干练,一个小时以后,打前站的人员已经出发,冯坤牵着马匹已经等在大门外面。他们专门为井云飞和白旭医生准备了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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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镖们一道骑马,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靖州城出发,向西南一百六十里地的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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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被冯坤劫掠走以后,老汉又惊又吓,拖着发高烧的身体在村子里四处求人,要人到县上报官,解救他的宝贝女儿。石广胜老汉在石家坪村很有人缘,乡亲们自然要倾力相助,当下就有两个后生飞奔上县报案去了,但是崤阳县衙无能为力――当地土匪横行,打家劫舍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到哪里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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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后生从崤阳县城失望而归的时候,石广胜老汉已经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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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邻村请来的神婆把神像挂在了窑掌的墙上,在黄表纸上插了香,点燃在神像面前,然后双膝跪倒,向神灵诉说广胜老汉的病情;香燃尽以后,打开黄表纸,里面竟然出现了神灵赐给的神药!神婆把这种香灰一样的东西用水调和一下,给广胜老汉喝下去,嘴里念叨着:“广胜老汉回来了!真魂禄马回来了!三魂六魄回来了!上了身,入了窍……广胜老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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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一直进行到太阳西斜的时候,石广胜老汉的病情也未见好转。他的意识正在进入到散乱的状态,就连女儿被歹人劫掠走这件事也不能够完整地被回味,变成了一些让人惊恐的片断,在那里他已经无法连缀悲哀或者愤恨的感情,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一阵冷风中,飘飘扬扬,悠悠荡荡……他多么希望落下来呀!他这一生始终没有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他希望落下来,落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是谁在叫他?是谁在呼唤“爸爸!爸爸!”是玉兰吗?声音怎么这么像我的宝贝女儿玉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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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他看到了玉兰!玉兰!这就是玉兰呀!宝贝女儿呀!你把我急死了!你回来了么?真的回来了么?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呀!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有啥?我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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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玉兰满脸泪水,却听不到她的哭声。他看到玉兰身后站着很多人,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也悄无声息……世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他伸出手握住女儿修长顺溜的手,想把内心呼唤的那些东西都说出来……他明明觉得说出来了,但是他的嘴唇只是翕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一切都在静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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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玉兰哭叫着,“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好好的哩!你看,这是……他待我好的哩!是他带医生来为你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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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把井云飞拉到父亲面前。石广胜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高大男人,但是他不知道这是谁。医生白旭正在从石广胜老汉青筋裸露的胳膊上注射盘尼西林。他吩咐乡亲们为老汉敷上冷水毛巾,让无关的人退后一些。白旭看到井云飞急切的目光,便抽空对井云飞说:“要等等看。”面容晦暗的井云飞无力地坐在炕上,看着石广胜老汉,看着石玉兰。他觉得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种虚幻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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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井云飞亲自操持下,石广胜老汉被厚葬到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上――井云飞从地主陆子仪手里为他在石家坪村西面买了一个风水很好的山峁,山峁上长满了青松翠柏,脚下有一条一年四季也不干涸的小西河,小西河逶逶迤迤地往东南方向流去,最后在谷庄驿镇东面的石门汇入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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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过这些事情,井云飞对悲痛的石玉兰说:“这是我的罪哩!婚事,你酌量。不管咋,我要为你负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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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看着石玉兰,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井云飞先回靖州去了,把冯坤留在了石家坪。冯坤带着悔罪的心理,为石玉兰做着他能够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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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兰在石家坪村为父亲守了七天孝道。在这七天里,石玉兰仔细思量了自己的事情,即:答应井云飞的婚事,是不是对得起父亲?她在自己的内心找不到答案,答案是乡亲们给的,是那些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她们对于玉兰戏剧性的命运转折表示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在贫穷普遍压迫着人们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挣脱了出来,在她们看来,这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安排,认为这是石广胜老汉的一生公正无私所得到的报偿,“老天有眼哩!”她们这样感叹着的时候,绝对是真诚的,就像老天就在跟前一样。老天的安排当然符合父亲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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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以后,石玉兰再次来到父亲的坟前,告慰父亲说:“我会每年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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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玉兰被冯坤护送到了靖州城。在靖州以南的三十里铺村,远远地就看见一彪人马等在路边的大柳树下面。石玉兰印象深刻的是,在这个满世界都还枯黄的季节,河边和道路两旁的柳树都绽放开了鹅黄色的嫩芽,春风徐徐地吹拂着,大地上氤氲一派苏醒了的气息,就好像经过严冬的蛰伏,某种东西打了一个哈欠,站立了起来,打算开始行走了一样。河道里的流水像玻璃那样透明,遇到石头就碎裂为一粒粒珍珠,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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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印堂发亮,用熠熠生辉的目光看着骑在马上的玉兰向他走来,就像观看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画面在眼前徐徐展开。他用整个生命期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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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的宅子在靖州城东北一片灰色的民居之中,如同鹤立鸡群。这里地势较高,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够感觉到它的恢弘气势。这个宅子是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做靖州知州的官邸,当时这里还没有很多居民,是一个“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銮丹凤向阳鸣”的好地方。后来百姓到周围杂居,树木少了许多,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富于野趣,尽管这样,这里仍旧是城中难得的闹中取静之地。最让人艳羡的是,这个宅子里有一眼清泉,泉水清甜甘冽,沏茶都与别处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井观澜卸任的时候把这处宅子买了下来,从此变为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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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进入这个家庭一个多月以后,才真正把这个结构复杂的三进院落看清楚。现在我们就随着玉兰的眼光来看一看这个深宅大院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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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大门两侧高大的台阶下面有上马石,台阶两旁是青石坡道。大门的门槛很高,门墩上的石狮子威风凛凛。两扇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黄灿灿的铜制兽头门环,门楹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上书“松鹤堂院”四字,大有王羲之风骨。大门两侧的立柱上,是井观澜晚年信佛以后亲手所书楹联,二十二个镏金大字至今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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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道宽阔如同殿堂,院落三进三出,南北还有六个跨院,每个跨院都有形状各不相同的小门,每一道小门里边都有不同的风景。前院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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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还有东西厢房和两个跨院,跨院里摆放着几盆夹竹桃,夹竹桃的粉红色花卉显得格外鲜艳。中院里面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一个石桌。后院相对简单一些,一溜五间高檐青瓦正房,东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枣树,窗前有两株青瓷花盆栽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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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石榴花就像火苗一样跳耀在枝条上;后院各有回廊和三间耳房,又有石子甬道通向两旁的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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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石玉兰来说,这哪里是什么宅院?这分明是宫殿,是皇上住的地方。很长时间里,她都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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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对玉兰知疼着热,周到体贴,他既把她作为自己的女人,又作为女儿爱着,宠着,玉兰体验了人生的全部幸福。外面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井云飞面临着许许多多他这个身份的人必将面临的政治风云和江湖险恶,只有在这里,在玉兰身边,他才能够把自己还原成为一个自然状态的人,在这里显示人性的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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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第一次感觉到时光倒流,第一任太太带给他的困惑和傅美珠带给他的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成了那个期待青春女子的灵魂和肉体的青年,他有蓬勃的生命力要发泄。他在她身上是疯狂的,他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交给了玉兰,和玉兰混合成为一种新的实体。玉兰则像花朵一样开放了,只有在这时,她才真正感觉到春天是那样可爱,才感觉到自己在天地之间有多么骄傲,才知道人的幸福能够达到什么程度。两个人的生命以从来没有过的节律跳动,迸发着五彩缤纷的电光,就像开花的原野那样烂漫。当那个混合而成的实体徐徐飘落在广袤的大地上的时候,井云飞把玉兰搂在怀里,给她讲述一些好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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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为什么有‘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的说法么?”不,不知道。玉兰生在黄河岸边,长在黄河岸边,经常听到人们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但是就是不知道这种说法的来历。“我跟你说哦……”井云飞耐心讲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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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的时候,这人世间没有人烟,没有花草树木,没有走兽飞鸟,也没有山川河流,到处都是混沌。可是在天上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有满年百花盛开的瑶池。瑶池是王母娘娘洗澡的地方,由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共同守护,天界其他神灵是不能够入内的。神仙也和凡人一样,男女长期厮守,哪有不出那种事情的?这甘露仙子是个男人身,百花仙子是个女人身,结果两个人就好上了。有一天,王母娘娘来瑶池洗澡,刚好看到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私通,气急败坏,就把这事告到了玉帝那里。玉帝极为震怒,命令二郎神把甘露仙子打入凡界。二郎神领命,将甘露仙子变成一条长蛇,投到凡界去了。躲在瑶池里的百花仙子暗自流泪,怀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就偷逃出仙界,到人世间来寻找甘露仙子。百花仙子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寻找到了已经变成大蛇的甘露仙子。甘露仙子受了很重的伤,无论怎样呼唤都没有苏醒,百花仙子就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他。四十九天以后,甘露仙子活了过来,开口对百花仙子说:“谢谢百花仙子的救命之恩。”他说,如果百花仙子再继续喂养他,满一百天以后,他就会变成巨龙,向玉帝复仇。百花仙子喜不自胜,照旧每天用奶水喂养甘露仙子。正在这时,玉皇大帝发现百花仙子私自下凡去了,就派遣天兵天将来剿灭百花仙子。霎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百花仙子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赶忙去守护甘露仙子。此时,甘露仙子已经有了龙的形状,但是他还不能够飞腾,山一样高的洪水把他冲跑了。百花仙子在后面紧紧追赶,不住声地呼唤着他,她每叫他一声,他就要回过头看她一眼。百花仙子叫了整整九十九声,甘露仙子也回了九十九次头,最后,他还是被洪水冲到海里去了。百花仙子因为悲伤过度,也死了,变成了高山平地,而甘露仙子经过的地方,就成了黄河,他向百花仙子回头的地方,就形成了九十九道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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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那‘百花仙子’,”井云飞抚摸着玉兰,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你,我的地就还荒凉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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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强悍的男人,越需要女人体贴。以前,井云飞没有得到过这个东西,女人不但没有让他的灵魂在家里歇息,反而使他更加疲惫,更加不得安宁。他没有看错:石玉兰能够让他歇息下来,她真的让他歇息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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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玉兰依偎着井云飞,“不要那样累。钱,哪儿有挣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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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又笑了。玉兰这种近似于无知的话语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哪里知道一个在世事中混事的人的艰难啊――但是他能够从这简单的话语里面体味温情,他知道她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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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是坐在了一辆车上,”井云飞看着眼前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幽幽地感叹说,“就由不得自己了。有的时候,我还真的不知道这辆车要驶向哪里……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驾驭这辆飞快地奔跑着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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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云飞到底坐在什么车上,以至于使他产生这种可怕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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