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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台故事

正文 彭鹏（2）

属类：- -[作者: 高阳] -[阅读: 1053]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公将去京师，相国那拉公明珠欲接纳公，昆山徐尚书乾学为订期往谒，公诺之而先期就道。入或咎公失言，公曰：“告以不往见，则无以拒有力者，必不免于见矣。”又公居乡时，值高学士士奇亲丧讣闻，不欲显然往吊，乃乘小舟赍香楮，杂众宾入拜，拜已迳出，学士知，亟疑留之，而棹已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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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闻先生作宰时，尝作劝盗文，遣吏往狱中诵读。大略谓一念之差，不安生理，遂做出此等事来，受尽苦楚。然人心无定，只将这心改正，痛悔向日的不是。如今若得出头，重新做个好人，依旧可以成家立业等语。一时狱中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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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皆深得孔子拜阳货之教者。汤陆之可敬，即在不腐不迂、不托空言，讲求事功，内心极方正，但手段出以圆通。汤陆讲理学，皆深恶袖手谈心性，但陆遵程陆之微逊于汤者，以某观之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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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陇其殁于康熙三十一年，正徐乾学受佛伦所攻之时。康熙曾欲用陆为江南学政，闻其巳卒，乃用与陆同时行取为御史的邵嗣尧。死后授官，不过陆陇其的哀荣之一，生平定价，犹在数十年以后。《清史列传》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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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二年，临雍释奠，论九卿议增文庙从祀贤儒，因议曰：“陇其自幼以斯道为己任，精研程朱之学，两任邑令，务以德化民，平生孝友端方，言笑不苟。其所著述，实能发前人所未发，弗诡于正，允称纯儒，宜配享俎豆。”得旨俞允。今上乾隆元年，诏九卿核议，应予追谥诸臣，因议曰：“宋儒胡瑗、吕祖谦诸儒，皆未居显职而有谥。陇其虽官止五品，已从祀文庙，应予追谥。”上特赐谥曰“清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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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礼部以会典未载五品官予谥立碑给价之例，请上裁定。得旨：“陆陇其着加赠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照例给予碑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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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赐谥者有汤斌。汤卒于康熙二十六年，官工部尚书，但为降七级留任。殁后虽得旨照尚书例祭葬，却未予谥。乾隆元年，特谥“文正”。清朝得谥文正者共八人，除曾国藩以事功差可企及外，其他视汤斌皆不能不深惭。彭鹏附记：李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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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陆皆为康熙九年庚戌科进士。这一榜得人甚盛，但同年之间，恩怨纠纷甚多，充分反映了康熙初期仕途上的复杂。徐乾学以外，李光地的是非亦很多，与陈梦雷的纠纷亘数十年无定论，直至傅增湘印《榕村语录》，方知李光地与陈梦雷合作投机，李光地确有“卖友”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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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夺情”及“外妇之子”，合而为李光地三惭德，尤以“夺情”一事，将李光地的假道学面孔，剥露无遗。发难者莆田彭鹏为有名的一桩柏台故事。彭鹏其人，我以前亦曾说过，但语焉不详，于此愿作一比较完整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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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稿》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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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鹏，字奋斯，福建莆田人。幼慧，与其父仇，欲杀鹏，走匿得免。顺治十七年，举乡试，耿精忠叛，迫就伪职，鹏佯狂示疾，椎齿出血，坚拒不从，事平谒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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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三年，授三河知县。三河当冲要，旗民杂居，号难治。鹏拊循惩劝，不畏强御，有妄称御前放鹰者，至县索饩牵，鹏察其诈，絷而鞭之。治狱摘发如神，邻县有疑狱，檄鹏往鞫，辄自其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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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圣祖巡畿甸，召问鹏居官及拒精忠伪命状，赐帑金三百。谕曰：“知尔清正，不受民钱，以此养尔廉，胜民间数万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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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顺天府尹许三礼，劾鹏匿报控案，命巡抚于成龙察之，成龙奏鹏讯无左验，方缉凶，非不报也。吏议夺官，诏镌留任，嗣以缉盗不获，累被议，积至降十三级，俱从宽留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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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耿精忠在福建作乱，命官缙绅被迫受伪命者甚多。彭鹏坚卧不出，达三年之久。乱定后，撰有《千日大梦记》。李光地家居上游安溪，本可自免，但竟至福州观望风色。赖陈梦雷力劝，始定合作投机之谋，即由陈梦雷受伪命，而由李光地输诚朝廷。如果耿精忠事成，陈梦雷自不愁富贵；耿精忠失败，则由李光地出面证明陈梦雷“身在曹营心在汉”，即陈梦雷与李光地“绝交书”中所谓“我之功成，则白尔之节；尔之节显，则述我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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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光地的“节”倒是“显”了，却未“述”其“功”，甚至有落井下石的行径。此即“安溪卖友”的真相。彭鹏必深知内幕，心薄其人，因借“夺情”一事，褫其假道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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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鹏初授三河知县。此地旗汉杂处，有名难治，又多盗，平剧中的窦尔墩，实有其人，《清稗类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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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开山，乳名尔墩，一曰二东。兄大东，皆献县剧盗，能舞枪。使人对面放镖，十镖齐发，尔墩能枪锋抵镖锋，俱使反射，十不失一。舞双刀，尤压倒侪辈。尝劫一巨室，官捕之急，侦得其所在，往迹之。尔墩持双刀闪舞而前，捕卒未见其人，但若有白练一尺，旋行而过。遥望之，隐隐然犹在目，不知其已远�苁�十里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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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卒等视所骑马二十五匹，其尾尖俱截去尺许，始恍然叹其艺之精，非所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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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鹏因“缉盗不获，累被议”，即因缉捕窦尔墩，不能得手。但窦亦为之敛迹，民间仍受彭鹏之惠。相传康熙巡视近畿时，彭鹏有调动的消息，三河县民叩辇陈情，欲留彭鹏。康熙表示：“另外给你们一个好官。”有少女抗声而答：“把那个好官给别处地方好了。”康熙为之冁然。升平盛世，君圣官贤，乃有此佳话，不能不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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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鹏于康熙二十九年行取为御史，劾李光地“贪位忌亲”，事在三十三年。《清史稿》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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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顺天学政，侍郎李光地遭母丧。上命在任守制，光地乞假九月，鹏劾光地贪恋禄位，不请终制，应将光地解任，留京守制，上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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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李光地自康熙十九年八月至京，由编修超擢为二品的内阁学士，即因陈梦雷的讦告，徐乾学等人的杯葛，不安于位。二十一年五月乞假送母归里。至二十五年七月始再赴京，授翰林院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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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三月，复又乞假归省，至二十七年四月，奔孝庄太后之丧回京，犹为礼部以“在途迁延”所劾。一官如寄，来去不定，可知处境极苦。及至三十三年正月，放顺天学政，四月即丁忧，得旨：“提督顺天学政，关系紧要，李光地特行简用，着在任守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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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之丧三年，是名教中最看重的事。康熙此旨，实在是要试一试李光地究竟真道学，还是假道学。真道学则必奏请解任，回籍守制，甚至拜折即行，不问允准与否，亦不算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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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李光地因为自复起后，居官之日少，在里之日多。如今再回乡守制三年，与朝廷脱节，将来服阕回京，人事全非，再想如现时之帝眷之隆，将不可得。因而上疏乞假九月，回里治丧。这一来滋人口实，群起而攻，《清史列传》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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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地疏言：“苦块余生，重荷圣恩之厚，圣知之深，敢不以残喘自效?顾虫蚁微情，乞给假治丧，住返九月。于本年十二月抵任，并日夜之力，岁科两试，可以看阅周详，报竣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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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沈恺曾、杨敬儒交章论劾，一言光地诚以君命为重，当于三年考毕之后，回籍终制。乃闻其请假九月，即使星夜奔驰，将来岁科两试，势必潦草塞责。况九月以后，亲丧未远，遂忍绛帐锦衣谈笑论文乎?一言皇上作人念殷，故暂为行权计。然在皇上不妨行权，在大臣必当守经。为光地者哀吁再三，圣意未有不俯允者，乃竟以治丧九月为请。方今王道荡平，属在武臣，尚许回籍守制，况敦诗说礼之大臣，岂可颜充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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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奉旨，仍如初命。于是彭鹏发难，一开头就说：“以三年之通丧，请为九月之给假，于礼则悖，于情则乖，于词则不顺。”接下来说李光地有“可留者一，不可留者十”。可留者无非“报亲之心切，而哀痛之情微”。此已讥其功名之念重于报亲之心。不可留者十，前面五条，与沈恺曾、杨敬儒所言，大致相同。后面五条，咄咄逼人，词锋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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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光地疏称荷圣知之深，残喘自效，请假九个月，不误学差。佥谓九月大功服，谈言微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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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定例生童匿丧应试，褫革严处。万一犯者起而诘曰：“侍郎�竞沃链�?”光地何辞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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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学校所以致天下之为臣思忠，为子思孝，故登其堂曰“明伦”。光地以不祥之身，俨然而登，奈桥门环视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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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本年正月，皇上面议诸臣于礼义廉耻，难进易退，三申意焉。试问光地今日礼乎?进退难易之谓何?悖圣训而失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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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度光地之心，必曰：“君命也，谊何敢辞?”臣闻宋臣富弼母丧，王起之固辞，且日：“起复金革之变，礼不可施于平世。”仁宗许之，纲目大书，以垂训后世。又宋孝宗起复刘琪，六疏固辞，发明曰：“纲目书固辞予之也。”我皇上尧舜比隆，教孝教忠，必无有辞之而弗允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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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得奏，一面将原疏交九卿会议，一面传旨询问彭鹏。据李光地之子《钟伦家书》，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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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与李光地同乡，意欲何为?适所以害之。我留他在任，自有深意，不然，朕岂不晓得三年之丧，古今通礼?我所以留李光地之意，恐一说便难以保全。九卿如要我说，我便说；不要我说，我便包容。彭鹏，尔参某欲令其回籍，此正合着他意思。尔此言，岂不是奉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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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自有深意”，即言欲借此以试李光地。所谓“包容”，即言不说破已试出李光地为假道学。最后两句话，是以为彭鹏欲为李光地补救，仍旧得以回籍服三年之丧，稍得保全道学面目。彭鹏因而有第二疏。古今诛心之论，未有深刻若此者。兹分段录引如下：
37
皇上令光地在任守制，或以此试光地耳。光地深文厚貌道仁道义，言忠言孝，一试诸此，而生平心术品行，若犀然镜照而无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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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所以留之之意，臣鹏愚憨不能知。使光地而亦不知，贪恋苟且而姑为此给假九月之请，外以欺人，则为丧心；使光地而早已自知，诡随狡诈而姑为此给假九月之请，内以欺己，则为挟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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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为人子而甘于丧心，为人臣而敢于挟术，两者均罪，光地必居一焉。以此赴任不可，以此回籍尤不可。盖回籍则母死有知，恨其不诚，当必阴；而赴任则士生至性，愤其衔血，谁甘面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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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光地当闻命而绝不一辞，则忍于留矣，皇上即罚其忍，使之在京守制，以动其市朝若挞之羞。光地忘通丧家而假易以暂，则安于久矣，皇上即罚其安，使之离任终丧，以为道学败露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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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与光地，家居各郡，然皆闽产也，今若此人人切齿，桑梓汗颜。伏乞皇上察光地患得患失之情，破光地若去若就之局，不许赴任，不许回籍，春秋诛心，如臣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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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光地依然督学，则光地得信其术，故哀其辞曰：九月且不获命，况三年乎。而蚩蚩者亦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下售其术，上受其名，臣鹏实拊膺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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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疏光地十不可留，如稍有涉私，是责光地以不孝而先自蹈于不忠，所以跪听传旨，一一沥鸣，以头抢地呜咽而不能自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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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奏一上，竟如所请，命“李光地解任，不准回籍，在京守制”。一个多月以后，康熙召试翰林官，以“理学真伪论”命题，自然是因此事而发。康熙有意试李光地的人品，亦获得证实。而李光地之狼狈，可于其子李钟伦家书中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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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旨已下，便只得在京行三月哭奠，朝夕鸣号，以暂泄哀情，杜门省罪，罅隙渐消，乃可相时乞归营葬。在今且当浮游随分，小抗之则大创在睫，所关非特平常也。阿爹此番撄此大故，惨折之余，加以震动，晦冥不测，气体大为衰羸，脾胃不能消纳，腹多痛。楚侄在此真百身难分。翘首南望，心肝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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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地在京守制，服满起复，仍授顺天学政。彭鹏亦外放为贵州臬司，升广西巡抚，调广东，四十三年正月殁于任上。在康熙四十年左右，圣祖以为督抚中最清廉干练的，共得四人：湖广总督郭�小⒑拥雷芏秸排趑纭⒅绷パ哺Ю罟獾亍⒐愣�巡抚彭鹏，每举以并称。除彭鹏外，另三人皆康熙九年庚戌两榜出身，李光地二甲二名，张鹏翮与郭�薪栽谌�甲，名次几相连，一为一百二十二，一为一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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