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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屋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牛的标本。但它没有引起我明显的吃惊,倒是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的故事,我的这位朋友曾从西藏带回来一只小孩的头颅,两者相比,牛的标本就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我看了它片刻就把目光移开,对站在窗边的梅妮说:“这只牛真是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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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是和小丑汉斯婚后造的,只是如今我把它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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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就是说你已什么也不欠小丑汉斯的了。但昨晚你仍在那家旅店里,维系你们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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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东西维系我们,但那旅店里仍保留着我的一个房间,事实上,我至今仍与小丑汉斯保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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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儿对于我只是一个季节的仓库,我的许多衣服和用物在那儿,天气转变了,我才去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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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是有点缘分。”梅妮为我沏了杯茶,“最近我有个预感,小镇上会来一个特殊的陌生人,他不是一般的过客,而是怀着某种特殊的使命而来,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是你,如果是,你也许可以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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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再从人世间出现了,他无影无踪了,我真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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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事实上昨天晚上电影散场后我曾看见过他,我试图靠近他,可他从我眼底下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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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骗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空手从缺月镇离开,至少到目前为止,你来缺月镇的目的并未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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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也许我会再见池水,但杀人的事不会允许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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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跟踪你,直到杀死我想杀的人。”梅妮咬牙切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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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故事已与我的初衷完全不同,我原来的构思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保留下来,我被我自己拉入了情节的沼泽地。我把梅妮留在小说里实在是一个不可宽恕的错误,可是现在,我已无法赶走她,她每时每刻跟踪我。我陷入了两难之地,我若不再见到池水,小说便不会完整,若见到,我便成了梅妮的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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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按兵不动,等待时机。梅妮为了更好地监视我,非让我搬到木屋去住。就这样,我在树林里和梅妮过起了同居生活。当然我们的结合有着相当大的功利性。我们互怀鬼胎,我们做爱,却又彼此设防。梅妮果然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我不知道这样说是赞美她还是贬低她,她把头发盘起来,无论是做爱还是画画她都打开那架收音机,放“甲壳虫”的歌曲。这段不算短暂的日子是我们纵情欢乐的时光,但这欢乐也使我付出了代价,纵欲使我开始感到力不从心,终于有一天我在梅妮身上品尝到了失败的苦果,梅妮仿佛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冷冷地说:“你终于厌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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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她解释这纯粹是由于身体的原因,和厌腻根本沾不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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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身体,而是心,身体是心的工具,心麻木了,身体就跟着丧失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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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么回事,心和身体是脱离的。有些人的心虎虎有生气,身体却离开了人世;反之,有些人身体强壮,心却早已憔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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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能说明前一种人是天生的脱俗者,他们厌倦了红尘,扔掉一身臭皮囊,飞到天上去了;后一种人则是因为粗心而卑微,既飞不上天,又不愿下地狱,只好留在世间自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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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料到梅妮居然会把一次关于做爱的话题提升到如此高度,我翻了个身,伪装打起了呼噜,但梅妮把我扳过来,在我肩胛上猛击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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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不甘心地握住我柔软的生殖器,它现在像一只没有充过气的小橡皮套,蜷缩着,任凭那只手攥住,却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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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在羞辱我,你使我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梅妮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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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梅妮俯视着我,几颗泪珠掉在我的鼻子边,咸丝丝地钻入我的嘴巴。梅妮的Rx房悬挂在我的目光里,它们那么沉,仿佛轻轻一摇就会像果实一样掉在我的胸膛上,我抬起下巴碰了碰它们,然后告别似地吻了它们。我下了床,走到桌子边去穿衣服,我一边扣扣子一边对梅妮说:“我回旅店去,我不愿意为了这种事闹翻脸,我有点真的讨厌这种无休无止的性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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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以前曾是那么迫切和热爱,你厌腻了我,这才是真相。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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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木屋,这已是半夜了。我走在阒无人迹的树林里,不知何故,我有点慌张,这个夜连月亮也没有,我恍惚听到身后�O�O�@�@有脚步跟来。我想此刻从梅妮那儿出来实在是一个冒险,我不是怕鬼,鬼在我心中只是一个丑恶的神话,对一个唯物主义者而言,怕鬼是愚昧可笑的,可我意识到今夜要出事,我所怕的是突如其来的人,有句老话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缺月镇这个陌生的地方,安全是我最担心的。当然,我乃一介书生,没有钱,也无探宝的地图,至少从表面瞧不出被暗算的理由。可是一个人的预感总是有点道理的,我来缺月镇已将近一个月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真正了解这个小镇,在刚来此地的时刻,我满怀信心和希望,以为会找到故事所需要的一切线索,但事实上到了小镇之后我非但未按照原来想好的计划去明察暗访,反而一头扎入了梅妮那诱人的怀抱。我沉迷于爱欲,浑浑噩噩地度过那么长时间,直到身体背叛了我,我才从梦一般的情爱中苏醒过来,正因为觉醒是如此姗姗来迟,我一离开木屋就立刻警觉地想到了自己的小说,于是我被故事中虚拟的悲剧气氛震慑住了。我走在树林中,每走一步,身后跟踪的脚步就会在耳中清晰一些,我觉得这片树林那么广阔那么遥远,我简直没有勇气能走完它,为了壮胆,我轻轻哼起了歌,我装模作样地哼着,调子是“甲壳虫”的《黄色潜水艇》。由于紧张和害怕,我的牙齿在打架,调子都抖掉了。尽管如此,身后的脚步声仍在继续,并开始糅合在我失真的吟唱里。我的脚都要软了,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树林边缘的那排杉树,我小跑起来,我听见耳后的脚步也在追上来,我想我是在劫难逃了,我干脆停下来,转过身去看,可在我转身的一刹那,一只巨大的麻袋罩住了我,我摔倒在地,然后,我的头、肩、腰等处遭到连连重击,我立刻猜到了袭击者是谁,我在麻袋内大喊大叫:“池水,我知道是你,请你停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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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外面没有答话,而是一记猛于一记的进攻,我知道这样下去我将必死无疑,我在麻袋内哭起来,为自己悲惨的下场而哀悼。我不再呼救,麻袋里闷热得连呼吸都困难,我怎么还有力气叫喊呢(为了真实地体验到这种感受,我让人把我套入麻袋约一刻钟光景,出来时果然是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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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外面的人却不再打我,不仅如此,我还听到了一记男人被硬物狠揍后的惨叫,接着是扑通一声有人倒地的声音。有人抓住我的脚用力往外拖,我马上给予配合,用手撑住地,身体往外拱,我的背渐渐出来了。由于求生心切,还把麻袋接缝的地方绷开了,我的屁股又被人踢了一脚,接着我又听到了搏斗声。从相互的喘息中我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我立刻听出那女人就是梅妮,我忍住痛又往外拱了几下,昏头昏脑地站起来,身旁的搏斗声还在继续,我却帮不上梅妮的忙,我被揍得不轻,眼睛也睁不开了,黑暗中两个人影扭在一起,我却只好靠在一棵树上喘息,那对厮打的人也在喘息。从那喘息声中可以感受到他们彼此仇恨的程度,突然男的大叫起来:“啊!别抓我的头发,你快把我的头皮掀掉啦!”但梅妮并不松手,我的耳畔响起了清脆的耳光声,它们稠密而凶狠,以至于在树林中泛起了回声(为此我同样做了小实验,在静谧的小树林,用手掌去拍打一块吊在桠杈上的肉,结果响起了一种很清脆的回声)。由于头发被控制,对方失去了反击权,他终于被打翻在地,梅妮回头招呼我,让我帮忙把他装入麻袋。我立刻觉悟过来,想起刚才自己在麻袋里受煎熬的滋味,我的报复欲顿时滋长起来。我就走了过去,蹲下去刚要动手,地上的人却使我吃了一惊,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他不是池水,而是旅店里那个兔子脸老鹰眼的年轻人。猛地,我像是变成了一块生锈的铁不再动弹,我意识到被自己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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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费劲地把麻袋拖回木屋,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一蠕一动的麻袋里已没有哀叫声,我斜眼看了一下梅妮,她漂亮的五官遭到了指甲的破坏,衣服也凌乱不堪。她下床走到麻袋前说:“先把他弄出来,这样闷死了岂不太便宜他。”我就和梅妮一起把烂泥一样的人弄出来,梅妮找来绳子,把俘虏的四肢绑在牛的四条腿上,这个类似耶稣受难的模样令我暗自叫绝,一个人仰在地上,头顶是一副巨大的牛的标本,活脱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面,真是亏梅妮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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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停当后,我们重新回到床上,看着那个差点使我丧命的凶手,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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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也没有料到,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这个疯子,使我被迷雾蒙住了眼睛。”梅妮咬牙切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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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反正我不允许再有杀人的事发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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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妮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过了片刻,她又踱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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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仅仅是一个原因,”梅妮突然掩面而泣,“知道吗?几个月前我曾遭人强暴,作案者也用麻袋套住了我,我一直以为那人是自己的父亲,这使我自尊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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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那个强暴你的人是小丑汉斯,你的丈夫?”我怀着双重的惊讶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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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许不合常情,但不会错,我此刻才明白他的心理居然如此卑劣,他制造了那么多假象,就是因为想满足自己那阴暗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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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我父亲给了他灵感,他用这办法杀死了盖茨比并嫁祸我父亲,然后再迫使我嫁给他,他干得非常干净利落,全镇的人都被他蒙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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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确实已嫁给他,也并没有拒绝与他同房,他对你的强暴又做何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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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此事无法用常识去解释它,这不是对肉体的强暴,而是对心灵的强暴。当然作为名义上的妻子,我从不拒绝他,但我只能做到不拒绝,而不可能去迎合他,我把身体奉献出来的同时,灵魂已飞出了体外,它好像就停在天花板上,嘲笑地看着床上一个男人在折磨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当然这个男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却无可奈何,他只能把所有的怒火倾泻在身下,他又是掐又是咬,但他愈是这样,天花板上我的灵魂就愈是觉得好笑。这样,他对肉体的钟爱和它主人对他的憎恶成了一个无法化解的矛盾。他厌恶这个矛盾,于是就暗中钉梢我,择机强暴我,强暴使他获得了心灵的主动权,这样我就无法再嘲笑他,他把我变成一个孤立无援的受害者,我的灵魂再也无法逃出体外,他一声不响地占有着我,在我的身体和心灵上真正地永远地烙上耻辱的印痕。”梅妮说着说着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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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情地看着她,然后掉头用憎恶的眼神注视被绑在牛腿上的小丑汉斯,他的兔子嘴巴一张一合,乜斜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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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妮,”我将梅妮搂过来,用一种无限动情的语调说,“告诉我,小丑汉斯暗算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你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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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爬下床走到小丑汉斯跟前,我说:“这是一个荒诞的夜晚,我们将为你的煎熬而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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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做爱这两个字说得响亮而斩钉截铁,然后我便返身走向梅妮,为她解去身上的破衣服,她的皮肤红一块青一块,布满搏斗的伤痕,我吻着这些伤痕,听见小丑汉斯在歇斯底里地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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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停下来,梅妮,停下来,否则你们都会死的,你们会死的,梅妮,我会连你一块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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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威胁根本无济于事,我和梅妮已像初恋情人那样如胶似漆地在床上打起滚来,我们彼此抱紧对方的背脊,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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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样,求求你们,别这样,就算你们干了,我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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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汉斯痛苦地扭动起来,牛跟着不住晃动。我补充道:“当心别摇散它,否则它会把你砸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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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汉斯被吓住了,不敢再动,眼巴巴地看着在床上翻滚的情人,嘴巴里骂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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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晚才昏昏睡去,这次报复小丑汉斯的交欢其实在本质上与其他做爱没有什么区别,看上去我帮了梅妮的忙,然而这并不能为她夺回自尊,我的所作所为非但不能在她头上罩一顶光环,而且根本就是一时冲动的蹩脚恶作剧。我挺身而出,在一对夫妇中间充当英雄,而且还理直气壮地伙同别人的妻子一起对付她的丈夫,这不是胡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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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惊失色,和梅妮在树林中四处搜寻,哪儿还有小丑汉斯的踪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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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木屋,梅妮对我说:“我不相信小丑汉斯是自己逃跑的,你看牛身下有一摊血,我想他是被人杀死后劫走的,我看趁镇上的人还未发觉,你还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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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妮却说:“你走了就是帮我,你想让人捉奸成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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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了摇头,开始整理我的行李(我的缺月镇之行就像一次没有航标的漂游,再待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收获)。一个小时后我出了门,梅妮说:“我不送你了。”我回头说:“以后有机会来我们那个城市千万来找我。”梅妮笑着说:“等到我变成老太婆时或许会来开画展。”我说那也不晚,梅妮听了,眼圈一红,默默地返回了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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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长途汽车站,候车室是一间简陋的房子,吃了些点心我就仰在一张破长凳上休息。下午五点刚过,我被人摇了几下,睁开眼睛,看见梅妮站在我身前,她递给我一幅尚未干透的油画,画着我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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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妮走了,我哭了,一个人静静地抱着头哭,后来长途汽车来了,我就跟着几位乘客一起上了车,车子开起来了,我仍在低声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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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个人轻轻唤了我的名字,我抹干眼泪去看,是池水。他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我朝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们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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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车经过一夜奔驰,在一个很小的驿站停下来,司机和乘客都下去吃饭解手,我和池水没有下车,我问:“是你把小丑汉斯劫走的?”池水点了点头,笑着指了指脚边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我说今后你怎么办?”池水苦笑着摇摇头。我说:“一生一世?”池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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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车,在一家又小又脏的旅馆里充了饥。十分钟后,我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这是催促上车的信号,我便在怀内揣了几枚熟鸡蛋奔过去,上了车我没有再见池水,我知道他已成了一个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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