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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

五月花(1)

属类：- -[作者: 三毛] -[阅读: 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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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日
1
从北非迦纳利群岛，飞到“新内加”首都达卡，再飞西非奈及利亚，抵达拉哥斯（Ｌａｇｏｓ）机场时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荷西在入境处接过我的行李小推车，开口就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出来，别人早走光了。”
2
“大家乱推乱挤，赶死似的，我不会挤，自然落在最后。”擦着满脸的汗，大口的喘着气。
3
“以为你不来了呢！”
4
“黄热病应该打了十天才生效，没小心，第七天就跑来了，不给入境，要送人回去，求得只差没跪下来，还被送到机场那个挂着大花布帘的小房间里去骂了半天，才放了。”“为什么不早打？”怪我似的问着。
5
“哪来的时间？机票九天前收到的，马上飞去马德里弄签证，四千五百里，一天来回，接着就是黄皮书啦，银行啦，房子过户啦这些事情在瞎忙，行李是今天早晨上飞机之前才丢进去的，什么黄热病几天生效，谁还留意到。”这不知是结婚以来第几次与荷西小别，又在机场相聚，竟是一次不如一次罗曼蒂克，老夫老妻，见面说的竟都是生活的琐事，奇怪的是，也不觉得情感比以前淡薄，只是形式已变了很多。
6
机场外没有什么人，只有三五个卖东西的小贩点着煤油灯在做生意，雨稀稀落落的下着，打在身上好似撒豆子似的重，夜色朦胧里，一片陌生的土地静静的对着疲倦万分的我，汗，如水似的流入颈子里。那么，我这是在西非了，在赤道上了，又一个新的世界。
7
“有车吗？”问荷西。
8
他推着行李往停车场走去，远远一辆ＴＯＹＯＴＡ中型车孤零零的停着。
9
还没到车边，早有一个瘦高穿大花衬衫的黑人迎了上来。“司机，这是我太太。”荷西对那人说。
10
那人放下行李，弯下了腰，对我说着英语：“欢迎你，夫人。”
11
我伸出手来与他握了一握，问说：“叫什么名字？”“司机――克里司多巴。”
12
“谢谢你！”说着自己拉开了车门爬上了高高的车厢。“机场离宿舍远吗？”问荷西。
13
“不远。”
14
“路易呢，怎么不见他来？”又问。
15
“在宿舍里闷着。”
16
车子开动了，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只见路边的灯火，在雨里温暖而黯淡的闪烁着，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一道水帘，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17
“为什么要我来，不是再一个月就有假回去了？”我仰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18
“马德里弄签证有问题吗？”荷西有意不回答我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
19
“没麻烦，只等了四小时，当天晚上就搭机回迦纳利了。”“他们对你特别的，普通总要等三四天。”
20
“我说，是迦纳利岛去的乡下人，很怕大城市，请快弄给我，他们就弄了。”笑了起来。
21
“四小时就在使馆等？”
22
“没有，跑出去看了个画展，才又回去拿签证的。”“没碰见我家里人？”
23
我不响，望着窗外。
24
“没带礼物，怎么有脸回去。”轻轻的说。
25
“碰到了？”他担心的又问。
26
“运气不好，在机场给你姐夫一头撞见，只差一点要上机了。”我苦笑一下。
27
“他怎么说？”荷西很紧张。
28
“我先抱歉的，解释得半死，什么脊椎痛啦，要赶回去啦，没礼物啦，人太累啦，结果……嗳……”
29
“结果还是弄僵了。”他拍了一下膝盖。
30
“是。”我叹了口气。
31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闷又热又温，顾不得雨，打开了车窗。
32
“你走了三个月，我倒躺了两个月，坐骨神经痛到整个左腿，走路都弯着腰拐着走，开车子呢，后面就垫着硬书撑背，光是医生就看了不知多少趟，片子照了六张，这种情形之下，还在旅行，清早飞马德里，中午才到，跳进计程车赶到使馆已经快一点了，当天五点一刻的飞机又要赶回迦纳利群岛，你说，哪来的时间回去？难道做客似的去打个转？他们不是更不高兴，不如不通知了。”
33
“随你吧！”荷西沉沉的说，显然不悦。
34
“一个人住在那个岛上，你家里人也没来信问过我死活，写了四次信给你大姐、二姐、三姐、小妹，公婆更不用说了，他们回过没有？叫过我回去没有？”
35
“我说了什么惹出你那么一大堆牢骚来？”他就是不给人理由，这家庭问题是盒不安全火柴，最好不要随便去擦它吧！车子静静的滑过高速公路，司机越开越快，越开越疯，看看码表，他开到一百四十，明明是单线道，不时有车灯从正面撞上来，两车一闪，又滑过了，路上行人乱穿公路，鸡飞狗跳。
36
“克里司多巴，慢慢开！”我拍拍司机的肩，他果然慢了下来，再一看，他正把车开上安全岛，横转到对面的路上去，前面明明有岔口可以转道，他却不如此做。
37
车子跳过安全岛，掉入一个大水坑里去，再跳出来，我弹上车顶，跌落在位子上，又弹上去，再要落下来时，看见路边一个行人居然在抢路，“当心！”我失声叫了起来，司机骂着，加速去压死这个人，那人沾了满头满身的污水，两人隔着窗。挥拳，死命的骂来骂去，司机推门要下去打，我拉住他，大喝着：“好啦！你也不对。”
38
这才又上路疯狂大赛车起来。
39
回身细看荷西，三个月不见，瘦了很多，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我托路易给他带来的新凉鞋，上面一双齐膝的白袜子，一副殖民地白人的装扮，手指缠着纱布，眼睛茫茫的望着前方。
40
“工作多吗？”温柔的摸摸他的手指。
41
“还好。”简短的说。
42
“上月路易说，你们一天做十四小时以上，没有加班费，是真的？”
43
“嘿，有时候还十八小时呢！”冷笑着。
44
“明天几点？”担心的问着。
45
“五点半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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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休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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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十二小时，为了接你，早了两小时收工。”“今天是星期天啊！”我惊奇的说，荷西狠狠的望着我，好似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不答。
48
公路跑完了，车子往泥巴路上转进去，路旁的房子倒都是大气派的洋房，只是这条路，像落了几千发的炮弹一样千疮百孔。
49
我无暇再想什么，双手捉住前座，痛了两月的脊椎，要咬着牙才叫出来，汗又开始流满了全身，荷西死气沉沉坐在一旁，任着车子把人像个空瓶子似的乱抛，无视这狼狈的一刻。
50
过了十七八个弯，丛林在雨里，像黑森森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漫涌上来。
51
“宿舍不是在城里？”我问。
52
“这幢房子，租金合两千美金，城里价钱更不可能了。”“常下雨吗？”擦着汗问着。
53
“正是雨季呢，你运气好，不然更热。”
54
“这么大的雨吗？”把手伸出去试试。
55
“比这大几千倍，总是大雷雨，夹着闪电。”
56
到了一幢大房子前面，铁门关着，司机大按喇叭，一个穿白袍子的黑人奔出来开门，车子直接开入车库去。“进去吧，行李有人拿。”荷西说。
57
我冒着雨，穿过泥泞的院子，往亮着灯光的房子跑去，大落地窗后面，路易正叉着手望着我，门都不拉一下。“路易。”我招呼着他，他笑了笑，也不说话，这儿的人全是神经兮兮的，荷西是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路易，沙漠的老同事，又是一个。
58
“三毛，这是守夜的伊底斯。”荷西也进来了。“你好，谢谢你！”我上去与他握手，请他把行李就放在客厅里。
59
“哪，太太的信。”打开手提包，把信递给路易，他一接，低头走了，谢都没谢。
60
客厅很大很大，有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圆桌，配了一大批深红假丝绒的吃饭椅，另外就是四张单人沙发，咖啡、灰色、深红、米色，颜色形式都不相同，好似旧货摊里凑来的东西，四壁漆着深黄色，桃红夹着翠蓝的绞花窗帘重沉沉的挂满了有窗的地方。
61
这么热的天，那么重的颜色，灯光却����的一片昏黄。
62
“运气好，今天有电，夜里不会睡不着。”荷西说。“冷气修好了？”想起他信上说的事。
63
“平日也没什么用，这是一个新区，电总是不来的时候多。”
64
“我们的房间呢？”
65
荷西打开客厅另一道门，走出去是一个内院，铺了水泥地，上面做了个木架子，竟然挂着不少盆景。
66
“你弄的？”我笑问着他。
67
“还会有谁弄这个，除了我。”他苦笑了一下。“这间是我们的，后面那间是汉斯和英格的，对面架子那边路易住，就这么三间。”
68
“浴室呢？”我担心的问。
69
“各人分开。”
70
我大大的松了口气。
71
推门进房间，有七八个榻榻米大，里面放着一个中型的单人床，挂着帐子，有一个壁柜，一张椅子，好几个大竹筒做的灯，或吊，或站，点缀得房间稍有几分雅气。“你做的灯？好看！”静静的笑望着他。
72
他点点头，这才上来抱住我，就不松手了，头埋在我颈子后面，推开他来一看，眼圈竟是湿了，我叹了口气，研究性的看着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去厨房找些喝的来，渴了。”
73
再出客厅，路易双手捧头，坐在沙发上，太太的信，儿子的照片丢在地上。
74
“喂，你儿子的照片是我拍的，不错吧！”
75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是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嗳，不是上个月才请假回去过吗？”我也不劝他了，往厨房走去。
76
荷西不在倒什么饮料给我，他正在切一大块牛肉下锅。“做什么，你？”
77
“做晚饭。”
78
“你们还没吃啊，都快十二点了。”我惊呼起来。“等你。”
79
“我飞机上吃过了，让我来吧，你出去。”
80
马上接下了工作，在厨房里动手做起饭来，牛排先搬出去给他们吃，又去拌了一盘生菜。
81
“吃得不错嘛！”在饭桌旁我坐下来，看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着。
82
“嘿嘿！努力加餐吧，再过四天，又得吃面包牛油撒白糖了。”路易用力切了一块肉。
83
“为什么？”
84
“汉斯跟英格德国回来，这就完了。”
85
“不是有厨子吗？”
86
“做半天，我们中午不回来吃，晚上英格不做饭，他们自己七点多钟开小伙先吃，我们十点多回来，没有菜，切块牛排自己煮，就说要扣薪水，肉是不给人吃的。”“不是有四百美金伙食费？公司又不是汉斯一个人的？”我问。
87
“谁要你跟他们住在一起，他是老板之一，英格当然赚伙食钱嘛！”路易又说。
88
“老板娘？”
89
“没结婚，同居的，架子倒摆得像――”
90
“啧――”荷西听烦了，瞪了路易一眼。
91
“怎嘛，你君子，你不讲，还不让人讲。”路易一拍桌子叫了起来，火气都大得不得了。
92
“好啦！神经！”我喝住了路易，总算住嘴了。“你们吃，我去洗澡。”
93
留下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94
洗完澡出来，荷西正在替我开行李，挂衣服，身上居然换了我的一条牛仔裤空荡荡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再一想，这不对，正色的问他：“三个月，瘦了多少？”“没磅，八九公斤吧！”
95
“你疯了！三个月瘦那么多。”
96
“要怎么胖，痢疾才两天，杜鲁医生逼着一天吃了几十颗药，乱打针，第三天就给叫下水，手指割得骨头都看见了，纱布包一包，又做工，三个月，捞了七条沉船……”“你老板是疯子，你是傻瓜加白痴。”我的愤怒一下子冲了上来。
97
“路易没有你瘦。”又说。
98
“他来了一个月，就请假回去，他会耍赖，我不会耍赖。”“你不会慢慢做。”又吼他。
99
“合同有限期的，慢做老板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薪水付了多少？按时付吗？”
100
荷西被我这一问，就不响了，去放帐子。
101
“喂！”
102
还是不响。
103
“付了多少嘛！”我不耐烦起来。
104
“半个月，一千美金，还付的是此地钱‘奈拉’，给你买了机票，就没剩多少了。”
105
“什么！”我叫了起来。
106
“信上为什么不讲？”又叫。
107
“你要吵架？”荷西把衣架一丢，预备大吵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忍住不再说下去。
108
回浴室去梳头发，挂好浴巾出来，荷西已经睡下了。“怎么不发薪水呢？”又忍不住轻问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理。
109
“公司没钱吗？”
110
“不是。”
111
“七条沉船可以赚多少？”
112
“你想想看，废铁，里面的矿砂，再加工程费，是几千万？”“那为什么不付薪水呢？你没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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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了，要过了，要得快死了，说说会发的，拖到现在也没发，汉斯倒度假走了。”
114
“你太好说话了，荷西。”我又开始发作起来。“三毛，求求你好不好，明天五点半要起床，你不看现在几点了？”
115
我不再说话，熄了灯，爬上床去。
116
“荷西，床太软了。”在黑暗中忍了一下，还是说了。“将就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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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痛，不能睡软床，”又委屈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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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不要吵啦！”荷西累得半死的声音沉沉的传来，我叹了口气，把双手垫在腰下，又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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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又说：“荷西，冷气太吵了，火车似的。”“是旧的，当然吵。”没好气的说。
120
“我睡不着。”
121
荷西唬一下跳起来，揭开帐子，拍的一下关了冷气，又气呼呼的丢上床，过了几分钟，房里马上热得蒸笼似的，我又爬起来开了冷气。
122
在黑暗中被轰轰的炸到快天亮，才阖了一下眼。五月二日
123
早晨醒来已是十点多钟，荷西不在了，窗外哗哗的下着大雨，室内一片昏暗，想开灯，才发觉电停了。
124
厨房里吱吱喳喳有人说话的声音，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黑人一高一矮，两个正在厨房吃东西喝啤酒，冰箱门就大开着。
125
我站住了，他们突然停住了说话，一起弯下身来，对我说：“夫人，欢迎你！”
126
“你们是谁？”我微笑着问。
127
“厨子”“工人”，两人一同回答。
128
“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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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
130
“彼得！”
131
“好，继续工作吧！”我走上去把冰箱门轻轻关上，就走了开去，背后毛森森的，觉得四只眼睛正瞪着我估价――这个女人管得管不住人。
132
一向没有要别人帮忙做事的习惯，铺好床，挂好帐子，洗了浴缸，把荷西的脏衣服泡进肥皂水里，再理了理大衣柜，一本“工作日记”被我翻了出来。
133
从荷西第一天抵达拉哥斯开始，每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工作性质、进度、困难、消耗的材料、需要补充的工具、承包公司传来的便条、黑人助手的工作态度、沉船的情形、打捞的草图、预计的时限――再完美不过的一本工作报告。这就是荷西可爱的地方。翻到两页空白，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初期痢疾，病假两日。”
134
下面一笔陌生的字，用西班牙文写着：“药费自理，病假期间，薪水扣除。”
135
再翻翻，星期天从来没有休息过。
136
叹了口气，把这本厚厚的日记摔回柜子里去，厨子正在轻叩房门。
137
“什么事？”
138
“请问中午吃什么？”
139
“过去你做什么？”我沉吟了一会。
140
“做汉斯先生和英格夫人的中饭。”
141
“好，一样做吧，我吃得不多，要蔬菜。”
142
厨子走了，推门走进路易的卧室，工人正在抽路易的烟，人斜靠在床上翻一本杂志。
143
“厨房地太脏了，打扫完这间，去洗地，你叫彼得是不是？”我问他。
144
他点点头。
145
“荷西先生说，他前天晒的衬衫少了一件，你看见没有？淡蓝色的。”
146
“我没拿。”他木然的摇摇头。
147
再走进厨房去一看，厨子正把一块半冻着的肉，在洗过碗的脏水里泡。
148
“水要换。”过去拎出肉来，放在桌上。
149
吃过了一顿看上去颜色很调和的中饭，把盘子搬回厨房去，这两人正在开鱼罐头夹面包吃。
150
过了好一会，两个劳莱哈台又出现在我面前，说：“夫人，我们走了。”
151
我去厨房看了一看，抹布堆了一堆，发出酸味，地是擦了，水汪汪的一片，垃圾全在一个竹篮里面，苍蝇成群的飞，两只长得像小猪似的黑狗也在掏垃圾，墙角一只手肘长的晰蜴顶着个鲜红的小尖头呆望着我。
152
“来，每个人十个奈拉。”我分了两张钱。（这约合七百台币每个人，上次写错了，说是七十块台币。）
153
“从今天起，香烟不要拿，衣服不要拿，食物要拿，先得问，知道吗？”和气的对他们说。他们弯身谢了又谢，走了。
154
十个奈拉，在这个什么都昂贵的国家里是没什么用的。
155
电仍不来，担心着冰箱里的食物，不时跑去看，天热得火似的。
156
这幢房子全是小格子的铁门铁窗槛，治安听说极不好，人竟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了。窗外微雨不断，几棵不知名的瘦树，高高的，孤单单的长在路边，好似一只只大驼鸟一般，右边的丛林，密不可当，冒着一股雾气，细细碎碎的植物纠缠不清，没有大森林的气派，更谈不上什么风华，蓬头垢面的塞了一海的绿。
157
总算雨停了，去院里走了一下，踏了满鞋的泥水，院内野草东一堆西一堆，还丢了好些造房子用剩的砖块，一条灰黑色，肚皮银白的蛇，慢慢的游进水沟里去，对面人家空着，没人住，再望过去，几个黑女人半裸着上身，坐在一张湿席子上，正在编细辫子，右鼻孔上穿了一个金色的环，Rx房像干了的小口袋一般长长的垂在腰下，都是很瘦的女人。脊椎痛，来了热带，居然好了很多，走路也不痛不拐了。
158
夜来了找出蜡烛，点了四根，室内静悄悄的闷热，伊底斯拎了一把大弯刀，卷了一条草席，在房门口蹲了下来。
159
好似等了一世纪那么长，荷西和路易才回来，浑身脏得像鬼似的，两人马上去洗澡洗头，我忙着开饭，再跟荷西不愉快，看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知怎的欢喜起来。“天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160
两个男人吃着热菜，满足的叹着气，我笑着去洗澡了。真可怜！吃一顿好菜高兴成那副样子，人生不过如此吗？
161
刚刚泡进水里，就听见外面车声人声，伊底斯奔跑着去拉铁门，接着一片喧哗，一个女人大声呼喝着狗，荷西也同时冲进浴室来。
162
“快出来，奈国老板娘来了。”
163
“这么晚了？”我慢吞吞的问。
164
“人家特意来看你，快，啧！”他紧张得要死，更令我不乐。
165
“告诉她，我睡下了。”还慢慢的泼着水。
166
“三毛，求你好不好？”说完又飞奔出去了。
167
到底是出来了，梳了头，穿了一件大白袍子，涂了淡淡的口红，一步跨进客厅，一个黑女人夸张的奔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叫着：“亲爱的，叫人好等啊！”
168
就在这一刻，电突然来了，冷气马上轰的一下响了起来，客厅灯火通明，竟似舞台剧一般有灯光，有配乐，配合着女主角出场。
169
“你一来，光明也来了，杜鲁夫人。”我推开她一点，笑着打量着她，她也正上下看着我。
170
她，三十多岁，一件淡紫缀银片的长礼服拖地，金色长耳环塞肩，脚蹬四寸镂空白皮鞋，头发竖立，编成数十条细辫子，有若蛇发美人，一派非洲风味，双目炯炯有神，含威不怒，脸上荡着笑，却不使人觉得亲切，英语说得极好，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是还不到炉火纯青，迎接人的方式，显得造作矫情。
171
她一把拉了我坐在饭桌边，开始问话：“住多久？”笑盈盈的。
172
“一个月吧！”
173
“习不习惯？”
174
我笑着不答，才来两天，怎么个惯法？
175
她笑着望我，又歪头看荷西，这才说：“来了就好，你先生啊，想你想得厉害，工作都不做了，这会儿，太太在宿舍，他不会分心了。”
176
荷西奇怪的看了一眼杜鲁夫人，她在胡说什么，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唏哩哗啦的。
177
这情景倒使我联想到红楼梦里，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出场时的架势，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178
“工人怎么样？”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
179
工人怎么样她应该比我清楚。
180
“要催着做，不看就差些了。”想了一下，告诉她。“什么！”她叫了起来，好像失火了一样，两副长耳环叮叮的晃。
181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人道了，对待这种黑鬼，就是要凶，要严，他们没有心肝的，知不知道。”她一拍桌子，又加重语气。
182
她忘了，她也是黑的，不过是黑色镶了金子银子而已。“还偷东西吗？”关心的问着荷西和路易。
183
早知道他们偷的，何苦再来问，我们苦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184
“这种偷儿，放在家里也是不妥当，我看――”
185
说了一半，�O�O�@�@的在皮包里数钱，数了一百二十奈拉，往桌上平平一铺，对我看着。
186
“哪！这是一百二十奈拉，厨子工人一人六十奈拉，是上月份的薪水，明天你叫他们走，知道吗？说杜鲁夫人说的，不要再做了。”
187
“我不能辞他们。”我马上抗议起来。
188
“你不辞，谁辞？你现在是这宿舍的女主人，难道还得我明天老远赶来？”
189
“再留几天，请到新的人再叫他们走好了。”
190
荷西说着，面有不忍之色。
191
“杜鲁夫人――”我困难的说，不肯收钱。
192
“不要怕，对他们说，有麻烦，来找我，你只管辞好了。”“可是――”我再要说，她一抬手，看看表，惊呼一声：“太晚啦！得走了！”
193
接着蹬着高跟鞋风也似的走了出去，还没到院门，就大叫着：“司机，开门，我们回去！”
194
车声溅着泥水呼啸而去。一如来时的声势。
195
“嘘――”我对着荷西和路易大大的吐了口气。“哼，六十奈拉一个月，坐公共汽车转两次，再走四十五分钟泥路进来，车费一个月是廿四奈拉，还剩三十六个奈拉，一斤米是一个奈拉六十个各贝，你们说，叫人怎么活？厨子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我摇着头数着那几张纸。“他们平常都吃一顿的，面包泡水洒些盐。”
196
“他们怎么能不偷――。”
197
“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偷吃，现在突然来退了。”路易奇怪不解的说。我格格的笑了起来。
198
“这是戏，傻瓜，荷西太太来了，闲着白吃白住，不甘心，来派工作省钱啦！”我说着。
199
“可是讲好是公司配家属宿舍的，现在大家挤在一起，她还叫你来做打杂？”荷西说。
200
“没关系，一个月满了本人就走，嘿嘿！”
201
“汉斯、英格再两天要回来了，事情会很多。”“再说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202
夜间睡到一半，雨又排山倒海的倾了下来，像要把这世界溺没一般。
203
五月三日
204
工人和厨子听见我辞他们，呆住了，僵立着，好似要流泪一般苦着脸，也不说一句话。
205
“再找事，不要灰心，总会有的。”我柔声的劝着。
206
想到去年一整年荷西失业时的心情，竟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207
“这个――给你们。”我指着一小箱沙丁鱼罐头对他们说。看见他们慢慢走开去的背影，竟没有心情给自己弄饭吃。我来，反而害得两个工人失了职业。
208
下午正在拖地，杜鲁医生没有敲门，就直直的进来了，一抬头，吓了一跳，好没礼貌的人。
209
一来，把公事包一丢，斜斜靠坐在沙发上，一双腿就搁在扶手边晃。
210
穿着雪白的衬衫，红领带，肤色淡黑，可以说算得上英俊，自大的神气，反而衬出了内在的自卑，他是极不亲切的，才开口，就说：“拿罐冰啤酒来好吗？”完全叫佣人的口气。
211
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站起来要走，临走好似想起什么的说：“你在这里的伙食费――怎么算？房间钱是荷西份内扣的。”
212
“我吃什么会记帐。”我干涩的说。
213
“那好，那好……”
214
“明天汉斯回来，叫荷西下工早一点，去机场接，再说――港口那条沉船估价了没有？”
215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216
“啧――”他踩了一下脚，再见也没说，掉头走了。奈国方面的两个老板，总算见识过了。
217
给路易的床去铺了，脏衣服找出来洗，床单成了灰色，也给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汉斯他们要回来，又提水去擦了他们房间的地，脊椎隐隐又痛，没敢再做什么，便去厨房预备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来。
218
已经预备睡了，路易突然来敲门，隔着门问他：“什么事？”“你为什么泡了我的被单？”语气十分不悦，我听了匆匆披衣去开门。
219
“你的被单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没好气的说。“现在叫我睡什么？床垫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红红的颜色。”他完全没有感激的口气，反而怪上门来，真恨死自己多事。
220
“真抱歉，将就一夜吧！”
221
“以后早晨洗，晚上就干了嘛！”他还在抱怨。
222
“天下雨你没看见！”我双手一叉也凶起他来。“好了，我让你，好了，好了吧？”路易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转身走了。
223
“神经！”把门砰一下关上，骂了他一句。
224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过了一会，突然轻轻问我：“上次――托路易带了芒果回去，他给了你几个？”
225
“五个，都烂了的嘛，还问。”
226
“才五个？”荷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问。
227
“买了五十个，装好一小竹箩，托他带去的啊！知道你爱吃。”
228
“在他们冰箱里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带的，说是他们送我的礼――五个。”
229
“这个狐狸。”荷西咬着牙骂了一句。
230
“啧，小声点，你。”
231
“唉――人哪――。”荷西叹了口气。
232
五月四日
233
今天一直有点紧张，汉斯和英格要回来，以后能不能处得好还不知道，听说汉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两天才去港口看看，这个家，如果白天也得挤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过了，尽力和睦相处吧，我不是难弄的人。下午又去汉斯他们房间，把窗帘拉拉好，枕头拍拍松，床边地下一摊书，跪下去替他们排排整齐，拿起一本来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电情电影“Ｅｍｍａｎｕｅｌｌｅ”的德文版口袋书，翻开来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对话：“那么，你是说，要跟我上床吗？”我倒笑了起来，书就在床边嘛！
234
再看看其他的书，大半是黄色小说加些暴力侦探，汉斯和英格会看书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岁的人，怎么还在这一套里打滚。
235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两三小时都到不了机场，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挤。”
236
荷西早早下班回来，开始催我，匆匆的换了衣服，把头发梳成一个髻。
237
“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238
“嗯，英国货，还买了好几件挂着，你没看见？”
239
突然有些不乐，荷西注意我穿什么，全是为了汉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这个。
240
在机场外挤啊等啊热啊，盼了半天，才见一个大胖子和一个高瘦的女人推着行李车挤出人群来。
241
“汉斯。”荷西马上迎了上去，几乎是跑的。
242
“啊！”汉斯招呼了一声，与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后不动。
243
“这位――想来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着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并不迎上去。
244
握了手，英格的一只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给了我，用手拢着长发，啧啧叫热。
245
“车在哪里？”汉斯问。
246
“就在那边。”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车走了。
247
“司机呢？”
248
“自己开来的。”荷西开始装行李。
249
这两个人已坐进了后座，那么自然。
250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汉斯问着。
251
“又测了两条沉船，底价算出来了，还等你去标。”“其他的事呢？圣马利亚号做得怎么了？”
252
“出水了一半，昨天断了四条钢索，船中间裂了，反而好起。”荷西报告着。
253
我们沉默着开车，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什么话讲。
254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尼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子，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点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255
汉斯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灵活，衣着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很入时年轻，也许是长途飞行累了，总给人一点点邋遢的感觉，说话很有架子，像个老板，跟杜鲁医生一搭一档，再配不过了。
256
“嗯，你来的时候，见到罗曼没有？”他突然问起我来，我们四个人说的是西班牙话。
257
“我叫Ｅｃｈｏ。”我说。
258
“啊，Ｅｃｈｏ，见到罗曼没有？”他又问。
259
罗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伙人，这个公司是三个国籍的人组成的，杜鲁百分之四十的股，汉斯百分之四十，罗曼百分之二十。
260
“走之前，打了两次电话去，总是录音机在回话，告诉录音带，我要来奈及利亚了。如果有器材叫带来，机场见面，机场没见到他，就来了。”我慢慢的说。
261
“好！”汉斯回答着，突然又对开车的荷西说：“以前讲的薪水，上个月就替你从德国汇去迦纳利岛你的帐内去了。”“谢谢！”荷西说，我仰头想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262
到了家，伊底斯马上奔上来拿行李，对汉斯和英格，大声的说：“欢迎先生、夫人回家。”
263
这两个人竟看也不看哈着腰的他，大步走了进屋，我心里真替伊底斯难过，独自跟他道了晚安，对他笑笑。“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对路易招呼了。
264
“来几天了？”转身问我。
265
“四天。”
266
“荷西说你写过一本书。”她问。
267
“弄着玩的。”
268
“我们也很喜欢看书。”她说。
269
这马上使我联想到他床边的黄色小说。
270
“你们吃了吗？”英格问。
271
“还没呢！”路易说。
272
“好，开饭吧，我们也饿死了。”她说着便往房里走去，谁开饭？总是我罗，奇怪的是飞机上难道饿得死人？德国飞来此地，起码给吃两顿饭。
273
“这一趟，花了九万马克，真过瘾。”
274
吃饭时汉斯夸张着他的豪华，英格喜不自胜，加了一句：“蒙地卡罗输的那一大笔还没算进呢，唉――豪华假期。”听的人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275
“原来你们不是直接回德国的？”总算凑上了一句。“法国、荷兰、比利时一路玩过去，十天前才在德国。”我一听又愣了一下，竟无心吃饭了。
276
汉斯这种人，我看过很多，冒险家，投机分子，哪儿有钱哪儿钻，赚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极海派，私底下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品格不会高，人却有些小聪明，生活经验极丰富，狡猾之外，总带着一点隐隐的自弃，喝酒一定凶，女人不会缺，生活不会有什么原则，也没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内，不过是撑个两三年，赚了狂花，赔了，换个国家，东山再起。就如他过去在西班牙开潜水公司一样，吃官司，倒债，押房子，这一走，来了奈及利亚，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干是一定的，成功却不见得。
277
荷西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有前途，那一顿晚饭，我已看定了汉斯。
278
吃完饭，英格一推盘子站起来，伸着懒腰。
279
“工人和厨子都走了。”我说。
280
“是吗？”英格漫应着，事不关己的进了自己房间，他们房内冷气再一开，又加了一节火车头在轰人脑袋。进了房间，一把拉过荷西，悄悄的对他说：“汉斯说谎，来时在车上，说钱上个月从德国汇给我们了，吃饭时又说，十天前才回德国，根本不对。”
281
荷西呆了一下，问我：“你怎么跟银行说的。”“收你信以后，就天天去看帐的啊，没有收到什么德国汇款，根本没有。”
282
“来的时候跟银行怎么交代的？”又问。
283
“去电信局拿了单子，打好了电文，说，一收到钱，银行就发电报给你，梅乐是我好朋友，她说银行帐她天天会翻，真有钱来，马上给我们电报。”
284
“再等几天吧！”荷西沉思着，亦是担心了。
285
“荷西。”
286
“嗯？”
287
“你没跟汉斯他们说我会德文吧！”
288
“有一次说了，怎么？”
289
“嗳――”
290
“有什么不对？”
291
“这样他们在我面前讲话就会很当心了。”
292
“你何必管别人说什么？”荷西实在是个君子，死脑筋。“我不存心听，可是他们会防我啦！”
293
荷西忍了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了：“三毛，有件事没告诉你。”
294
“什么事？”看他那个样子心事重重的。
295
“汉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职业潜水执照，护照一来，也扣下了。”
296
我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你们两个有那么笨？”“说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还了。”
297
“合约签了四个月，还不够，恁什么扣人证件？”我放低了声音说。
298
“没有合约。”
299
“什么！”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来。
300
“嘘，轻点。”荷西瞪我一眼。
301
“做了三个月，难道还没有合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头不响。
302
“难怪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工作时间，没有保险，没有家属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303
“来了第一天就要合约，他说等路易来了一起签，后来两个人天天叫他弄，他还发了一顿脾气，说我们不信任他。”“这是乱讲，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文件写清楚，我们又是在外国，这点常识你都没有？三个月了居然不告诉我。”“他无赖得很。”荷西愁眉苦脸的说。
304
“你们为什么不罢工？不签合约，不做事嘛！”
305
“闹僵了，大家失业，我们再来一次，吃得消吗？”“这不比失业更糟吗？怎么那么笨？”
306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样子，长叹一声，不再去逼他了。
307
荷西这样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里做事，跟汉斯混，他是弄不过的，这几日，等汉斯定下来了，我来对付他吧！
308
又何尝愿意扮演这么不愉快的角色呢！
309
上床总是叹着气，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两片“烦宁”，到天亮，还是不能阖眼。
310
朦胧的睡了一会，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311
五月五日
312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纳利寄给她的卡片这会应该收到了吧。家，在感觉上又远了很多，不知多久才会有他们的消息，夜间稍一阖眼，总是梦见在家，梦里爹爹皱纹好多。
313
早晨起床实在不想出房门，汉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极了，在床边呆坐了好久，还是去了客厅。
314
昨夜擦干净的饭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盘子，还留着些黑面包、火腿和乳酪，三只不知名的小猫在桌上乱爬，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们留下的，他们不可能吃这些，总是英格行李里带来的德国东西。
315
厨房堆着昨夜的油渍的盘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两只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爱清洁的人，见不得这个样子，一双手，马上浸到水里去清理起来。
316
在院里晒抹布的时候，英格隔着窗，露出蓬蓬的乱发，对我喊着：“嗯，三毛，把早饭桌也收一下，我们旅行太累了，吃了还继续睡，猫再给些牛奶，要温的。”
317
我背着她漫应了一声，一句也没有多说。这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不跟她交手，等双方脾气摸清楚了，便会不同，现在还不是时候。
318
闷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我开了一小罐鲔鱼罐头，拿个叉子坐在厨房的小柜子上吃起来。
319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来，伸头看我手里的鱼，顺手拿了个小盘子来，掏出了一大半，说：“也分些给猫吃。”
320
接着她咪咪的叫着小猫，盘子放在地上，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三只猫，买来一共一千五马克，都是名种呢，漂亮吧！”
321
我仰头望着这个老板娘，并不看这堆钞票猫，她对我笑笑，用德文说：“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322
胃口好个鬼！把那只剩一点点的鱼肉往猫头上一倒，摔了罐头去开汽水。
323
下午正在饭桌上写信，汉斯打着赤膊，穿了一条短裤，拍拍的赤足走出来，雪白的大肚子呕心的袒着，这人不穿衣服，实在太难看了，我还是写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324
过了一会，他从房内把两个大音箱，一个唱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来，摊在地上，插头一插，按钮一转，热门音乐像火山瀑发似的轰一下震得人要从椅子上跌下去，鼓声惊天动地的乱打，野人声嘶力竭的狂叫，安静的客厅，突然成了疯狂世界。
325
“喜不喜欢音乐？”他偏偏有脸问我。
326
这叫音乐？这叫音乐？
327
如果你叫这东西是音乐，我就不喜欢音乐。
328
“不喜欢。”我说。
329
“什么？”他对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说话嘛！“太响啦！”用手指指唱机也喊过去。
330
“在卧室听，就刚好。”他又愉快的喊着，邋邋遢遢的走了。
331
我丢掉原子笔，奔到房间里去，音乐穿墙而入，一捶一捶打进太阳穴里去，用枕头压住头，闷得快窒息了，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开始了，预备忍到第几天？机票那么贵，不能来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还得慢慢磨他出来，不能吵，要忍啊！
332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汉斯他们是不是分开吃，就没敢多做。
333
才做好，还在锅子里，英格跑出来，拿了两个盘子，问也不问，拨了一大半去，白饭也拿了小山似的，开了啤酒，用托盘搬走了，临走还对我笑了笑。
334
我的眼睛烧得比青椒还绿，总是忍吧。
335
妈的，虎落平阳，别不认识人，饶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来欺人，就得请你吃回马枪了！
336
荷西路易回来，白饭拌了一点点菜吃下了。
337
正睡下去，客厅里轰的一声有人撞倒椅子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用力推荷西。
338
“强盗来了！快醒啊！荷西。”
339
再一听，有人在客厅追逐着跑，英格嗳嗳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340
“没事，不要理他们。”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341
“什么事情嘛？”我还是怕得要死。
342
“汉斯喝醉了，在追英格来啃。”
343
跳到喉咙的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躺在黑暗中不能动弹。
344
隔着一道墙，狂风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爱的声音一阵阵透过来，比强盗来了还吓人，就在客厅里。
345
“荷西，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轻声的说。
346
“别理他们，睡觉！”荷西一捶枕头，怒喝着。“拿到薪水就走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闷在床单下面，几乎哭出来。
347
五月六日
348
下午烫了大批的衣服，补了荷西裂口的短裤，桌布漂白了，盆景都洒了水，自己房间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刚刚弄完，才坐下来看书，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丢在桌上，说：“趁着熨斗还放着，这些也烫烫好。”
349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当的回答她。“可是现在没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说的不是人话一样。
350
“我不是工人。”
351
“可是工人是被你赶走的啊！这件事我还没问你呢！咦！”
352
“英格，你要讲理。”我斩钉截铁的止住了她。“不烫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她翻脸了。
353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354
“我没结婚，不干你的事。”这下触到她的痛处了，张牙舞爪起来。
355
“本来不干我的事嘛！”我一语双关，把汉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轻轻一丢，走了。走到哪里去，还不是去卧室闷着。
356
难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计程车，高速公路上又哪来的计程车？
357
公共汽车远在天边，车外吊着人就开，总不会没事去上吊，没那么笨。
358
有胆子在沙漠奔驰的人，在这里，竟被囚住了，心里闷得要炸了开来。
359
这几千美金不要了，送他们买药吃，我只求快快走出这不愉快的地方去。
360
日子长得好似永远不会过去，才来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361
五月七日
362
早晨为了汉斯的一块火腿，又闹了一场，我肯定荷西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汉斯和英格还是骂了半天。
363
“这些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对他们那么好，竟爬到我们头上来了。”英格就在房间外面大声说。
364
“哼，一天做十四小时工，晚上回来吃一顿苦饭，薪水还不发，有脸再开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着门冷笑着，虽说不要自己生气，还是气得个发抖。
365
汉斯看我气了，马上下台，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366
“荷西，钱，不要了，我们走吧，再弄下去更没意思了。”吃晚饭时，我苦劝着荷西。
367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数目，我们怎么能丢掉，一走了之，这太懦弱了。”他硬要争。
368
“八千万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369
“可是――我们白苦了四个月？”
370
“也是一场经验，不亏的。”我哽住了声音咽了一口饭。路易紧张的望着我们。
371
“你怎么说，路易？”我问他。
372
“不知道，再等一阵吧，看看付不付薪。”
373
“荷西，下决心嘛！”我又说，他低头不响。
374
“那我先走。”声音又哽住了。
375
“你去那里？”荷西拉住我的手，脸上一阵苦痛掠过。“回迦纳利岛去。”
376
“分开了三个月，来了一个星期，就走，你想想，我会是什么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头。
377
“你也走，不做了。”
378
荷西脸上一阵茫然，眼睛雾镑镑的，去年失业时的哀愁，突然又像一个大空洞似的把我们吸下去，拉下去，永远没有着地的时候，双手乱抓，也抓不住什么，只是慢慢的落着，全身慢慢的翻滚着，无底的空洞，静静的吹着自己的回声――失业――失业――失业――“不要怕，我们有房子。”我轻轻的对他说。
379
荷西还是茫茫然的。
380
“我也会赚钱，可以拚命写稿，出书。”又说。“要靠太太养活，不如自杀。”
381
“失业不是你的错，全世界的大公司都发了信，没有位置就是没有，而且，也不是马上会饿死。”我还是劝着。“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头，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总要抬得起头来，像一个丈夫，像一个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难的说着，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泪了。“你这是乱扯，演广播剧，你失业，我没有看不起你过，我父母也不是势利的人，你向别人低头，只为了给我吃饭，那才是羞耻，你去照照镜子，人瘦得像个鬼，你这叫有种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来，眼泪迸了出来。路易放下叉子，轻轻的开门走了。
382
五月八日
383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点多还没有出门，等到汉斯房里有了响声，荷西才去轻叩了房间。“什么事？病了？”汉斯沉声问。
384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带三毛出去看看。”
385
“路易呢？”
386
“也在睡。”
387
汉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气的说：“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们停一天，二十个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损失不起，这样吧，你还是去上工，结薪时，每人加发四百美金分红，三毛嘛，明天我带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饭，也算给她出去透透气，好吗？帮帮忙，你是开天辟地就来做的，将来公司再扩大了，总不会亏待你，今天帮帮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汉斯求你。”
388
汉斯来软的，正中荷西弱点，这么苦苦哀求，好话说尽，要翻脸就很难了。
389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没来过奈及利亚好了。”我跟出去说。
390
“你不出去，怎么写奈及利亚风光？”荷西苦笑着。“不写嘛，没关系的，当我没来，嗯！”
391
其实，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过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负担了。
392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发里’吃饭，你们先垫，以后跟公司报，算公司请的，嗯！”汉斯又和气的说。路易和荷西，绵羊似的上车走了。
393
我反正心已经死了，倒没生什么气。
394
五月九日
395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汉斯带我们出去。”
396
“我无所谓，你们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嗯，就是为了你啊，怎么不去呢！”汉斯也讨好的过来劝了。
397
勉强换了衣服，司机送荷西们上班，又赶回来等了。“先去超级市场，再去吃饭，怎么样？”汉斯拍拍我的肩，我闪了一下。
398
进了超级市场，汉斯说：“你看着买吧，不要管价钱，今天晚上请了九个德国人回来吃中国菜。”
399
我这一听，才知又中计了，咬着牙，不给自己生气，再气划不来的是自己，做满这个月，拿了钱，吐他一脸口水一走了之。
400
买了肉、鱼、虾、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脑子里跑马灯似的乱转，九个客人，加上宿舍五个，一共是十四个人要吃。
401
“英格，刀叉盘子可能不够，再加一些好吗？”又买了一大堆盘子、杯子。
402
道德经
论语
孙子兵法
禮記
孟子
尚書
詩經
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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