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帐时,是三百四十奈拉(两万三千多台币),英格这才说:“现在知道东西贵了吧,荷西他们每个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钱,还说吃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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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算的,光这四箱法国葡萄酒就多少钱?平日伙食用不着这十分之一,何况买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着那么豪华。”恨她什么事都往荷西帐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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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现在去吃中饭。”汉斯说,我点点头,任他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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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一片的乱,一片的挤,垃圾堆成房子那么高没有人情,排水设备不好,满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见本地人随地大小便,到处施工建设,灰尘满天,最富的石油国家,最脏的城市,交通乱成疯人院一般,司机彼此谩骂抢路,狂按喇叭,紧急煞车,加上火似的闷热,我晕得一阵一阵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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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饭在一幢高楼的顶层吃,有冷气,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个新建旧建的港口尽入眼底,港外停满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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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哪个红烟囱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汉斯指着一条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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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我们在冷气间吃饭,他们在烈日下工作,赚大钱的却是我。”汉斯摸着大肚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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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你有你的本事,这是不能否认的。”这一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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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来。”汉斯又讨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马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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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会儿,汉斯又说:“说良心话,荷西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技术人员,做事用心,脑筋灵活,现在打捞的草图、方法,都是他在解决,我不烦了,他跟黑人也处得好。”“上个月路易私下里跟英格说,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来跟我讲,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来,说,荷西大学念的是机械,考的是一级职业潜水执照,路易只念过四年小学,得的是三级职业执照,两个人不要争什么主管不主管,才这么一点黑人助手,管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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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没有争,他根本没讲过这事。”我惊奇的说。“我是讲给你听,荷西做事比路易强,将来公司扩大了,不会亏待他的。”他又在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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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活在现在,不是活在将来,汉斯的鬼话,少听些才不会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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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中饭,仍不回家,担心着晚饭,急得不得了,车子却往汉斯一个德国朋友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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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德国人开始喝啤酒,这一喝,什么都沉在酒里了。“英格,叫汉斯走嘛,做菜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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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也被汉斯喝得火大,板着脸回了我一句:“他这一喝还会停吗?要说你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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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下午五点半,这个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居然毫无醉态,酒量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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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进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弯过旧港,爬过石堆,跳过大坑,才到了水边,下了车,不见荷西,只见路易叉着手站着,看见汉斯来了,堆下一脸的笑,快步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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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四处张望荷西,突然看见远远的一条破汽艇上,站着他孤单单的影子,背着夕阳,拚命的在向我挥手,船越开越近,荷西的脸已经看得清了,他还在忘情的挥着手,意外的看见我在工地,使他高兴得不得了,我没有举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争气的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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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荷西才知道汉斯请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轻声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脚很快的,外国人,做些浆糊可以应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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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点,脊堆骨坐车太久,又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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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丢下皮包,冲进厨房就点火,这边切洗,那边下锅,四个火一起来,谢天谢地的,路易和荷西帮忙在放桌子,煤气也很合作,没有半途用光,饭刚刚焖好,客人已经挤了一室,绕桌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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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奔进浴室,换了件衣服,擦掉脸上的油光,头发快速的再盘盘好,做个花髻,这才从容的笑着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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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进步了,前几天哭,这一会儿已经会笑了,没有总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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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握了手,坐下来,就听见汉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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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听不懂他在骂人,我紧握荷西的手,相视笑了笑,总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时候。吃了一会,汉斯用德文说:“三毛,中国饭店的虾总是剥壳的,你的虾不剥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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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汁明虾在中国是带壳做的,只有小虾才剥了做。”“叫人怎么吃?”又埋怨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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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德国佬说着德文,我还听得进去,荷西和路易一顿饭没说过一句话,别人也不当他们是人,可恶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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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两点了,桌上杯盘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胀满红丝的眼睛都快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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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睡,站起来说晚安,就走,我来撑。”我轻轻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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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勉强强道了晚安,汉斯和客人显然扫了兴,好似赶客人走似的,汉斯窘了一会,沉声说:“再等一会,还有公事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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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清晨四点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脸已经冻成了寒霜。“明天一条小沉船,挡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刚刚卖给一个客人了,限你们三天挖出来。”“你说什么?”路易茫茫然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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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来,船再炸开,拖走。”“这是不可能的,汉斯,硬的水泥不值钱,犯不着花气力去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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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一天两千包,结在沉船仓里,就路易和我两个挖,再扎上绳子,上面助手拖,再运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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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汉斯慢慢在发作了。“那是潜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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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是谁?”汉斯瞪着荷西,脸上一副嘲弄的优越感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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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潜水工程师’,西班牙得我这种执照的,不过廿八个。”荷西还是十分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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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挖,嘿!”气到某个程度,反倒笑了起来。“把毕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识货,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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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毕卡索搬个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样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咳个不停,胀红了脸,又指着汉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说话的余地吗?”他惊天动地的拍着桌子,真凶了,脸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烟,逃了出去。“好,我不说话,你刚刚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给我吐出来。”我止住了笑,也无赖起来,仰头瞪着他,迎着那张丑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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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混蛋!”(其实他骂的西班牙文不是这句中文,是更难堪的字,我一生没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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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婊子养的,呸!”我也气疯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这么凶过我,真怕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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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来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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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荷西铁青着脸进来了,跟着骂我:“狗咬你,你也会去反咬他,有那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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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床上扑下去,闭着眼睛不响,骂过了汉斯,心里倒不再痛苦了,隐隐觉得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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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沿,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理他,慢慢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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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唬一下撑了起来:“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听见没有,不能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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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中国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那种态度对待你们,早就该打碎他的头,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业,怕的是你失了志气,失了做人的原则,为了有口饭吃,甘心给人放在脚下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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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才一会,天����的亮了,荷西翻过身来推我,呜咽的说:“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这么忍,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家在拚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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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清晨对荷西那么粗暴,自责得很厉害,闷躺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多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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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跨进去,她几乎带着一点点惊慌的样子看了我一眼,抢先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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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应了她一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来靠在门边慢慢喝,一面看着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脏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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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该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对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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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只手也会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饭来张口,吃完盘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脸,会软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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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饭都是荷西路易在弄,这女人过去瞎子,残了?贱!“中午你吃什么?”她跟出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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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翻汉斯的唱片,居然夹着一张巴哈,唱片也有变种,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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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低的放着音乐,就那么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两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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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从外面回来,看见我,脸上决不定什么表情,终于打了个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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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传,这么一来,我们公共关系又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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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你做关系,请给荷西路易睡觉,前天到现在,他们就睡了那么一个多钟头又上工了,这么累,水底出不出事?”“咦,客人不走,他们怎么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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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和平啦!啧!没看过你这种中国女人。”“你当我是十八世纪时运去美国筑铁路的‘唐山猪仔’?”我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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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变种德国人。”我又加了一句,心里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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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拿去玩。”汉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来。“没有桌子,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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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马上讨好的站了起来,这人很精明,知道下台,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损失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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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说,你台北家里以前有乒乓球桌的,当然你赢。”“现在是打墙,不一样。”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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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听着巴哈,一球一球往墙上打,倒有种报复的快感,如果一球是一包水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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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后,路易一直不出来,跑去叫他,他竟躺在床上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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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一阵冷一阵热?不要是痢疾哦!”吓了一跳。“不是。”可怜兮兮的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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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奔出去张罗这些,安置好路易,才上桌吃饭。“路易病了。”我担心的说,没有人接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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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成硬硬的一大块,口袋早泡烂了,要用力顶,才分得开,上面拉得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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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旁细看荷西,握杯子的手一直轻微的在抖,冰块叮叮的碰,放下杯子切菜,手还是抖,指甲都裂开了,又黑又脏,红红的割伤,小嘴巴似的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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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这种时候生病!”汉斯丢下叉子用桌布一擦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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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睡觉。”我稳住荷西用力太过的手,不给他再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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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荷西扑到床上去,才放下帐子,他居然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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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晚了,怎么不叫我。”懊恼得要哭了出来,低头穿鞋,脸也不洗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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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我按住他:“公司不是你的,不要卖命。”“做人总要负责任,路易呢,快去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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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去。”我向荷西摊摊手,荷西咬咬牙,冒着雨走了。在刷牙时,就听见路易对汉斯在大叫:“病了,你怎么样?”汉斯没出声,倒是英格,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休息一天吧,晚上给杜鲁医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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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汉斯和英格出去了,说是去承包公司领钱,两个人喜气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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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明天四个重要的客人来吃饭,先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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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请客,请你先问我,这种片面的通知,接不接受――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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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他们一走,路易就跑出来了,大吃冰箱里汉斯的私人食物,音乐也一样放得山响,还跑出大门口去,看半裸的黑女人,咪咪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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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路易,你不看在公司面上,也看在荷西多年老友的面上,帮他一把,他一个人――。”我困难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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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要走,他又大叫:“喂,嫂子,我的床麻烦你铺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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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病,不能做事。”我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他一句。晚上汉斯问荷西:“今天几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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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少了?你这是开我玩笑。”口气总是最坏不过的了。“仓很深,要挖起来,举着出船仓,再扎绳子,上面才拉,又下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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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大雷雨,闪电,浪大得要命,黑人都怕哭了,丢下我,乘个小划子跑掉了,放在平底船上的水泥,差点又没翻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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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找机器来挖掉吧,这小钱,再拖下去就亏啦!”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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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低头想了好久,然后才说:“明天加五个黑人潜水夫一起做,工钱叫杜鲁医生去开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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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没有争执。路易躲在房内咳得惊天动地,也怪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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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盘子时,杜鲁医生进来了,他一向不敲门。“怎么还没弄完?”一进门就问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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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们吧,一个生病,一个慢吞吞。”汉斯指了指荷西,我停止了脚步,盘子预备摔到地下去,又来了!又怪人了!有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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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要你学他,我要的是――‘堂堂正正’的来个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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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屋顶上,如同丛林的鼓声,这五月的雨,要传给我什么不可解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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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了一早上的虾仁,英格故态复萌,躺在床上看书,不进厨房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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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推她门房,她吓了一跳,坐了起来,堆下一脸的笑。“英格,问你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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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提,怎么,不信任人吗?”心虚的人,脸就红。“好!没事了。”我把她的房门轻轻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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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汉斯大步走了进来,先去厨房看了看,说:“很好!”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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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这次请求你。”我诚恳的说,他烦得要死似的丢下了公事包,把椅子用力一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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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水在西班牙时,面对面讲好是两千五百美金,可以带家属,宿舍公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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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了,杜鲁医生说,薪水是两千美金,扣税,扣宿舍钱,回程机票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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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荷西领了一千美金,折算奈拉付的,是半个月。”“我知道他领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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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三个月,欠了五千美金。”我心平气和的在纸上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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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款存单呢,借来看看?”我偏着头,还是客气的说。他没防到我这一着,脸红了,喃喃的说:“谁还留这个。”“好,‘就算’你汇去了两千,还差三千美金,请你付给我们。”我轻轻一拍桌子,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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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花钱,是我们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义务。”我慢慢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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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关十五年,怕不怕。”这根本是无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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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做不合法的事,带进来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带出去五千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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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拿出入境单子给他看,上面明明盖了章,完全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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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进来的钱呢?”他大吼,显然无计可施了。“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带一块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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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号我走,三千美金给我随身带,西班牙那笔汇款如果不到,我发电报给你,第四个月薪水做满了,你付荷西――‘结汇出去’。德国汇款如果实在没有收到,你也补交给他――美金――不是奈拉,给他随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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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会做不合法的事,怎么弄的,不要再问了。”“说定罗?我的个性,不喜欢再说第二遍,”我斩钉截铁的说,其实心里对这人一点没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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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后又丢了一句过去,他停住了,要说什么,一踩脚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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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交手,实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抢他的,怎么要得那么辛苦呢,这是我们以血汗换来的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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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客人来吃饭,一吃完,我们站起来,说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脸色,如果看,吃的东西也要呕出来了。路易仍在生病,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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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杜鲁医生拿来两封信,一封是家书,一封是骆先生写来的,第一次看见台湾来的信封,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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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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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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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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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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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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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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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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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难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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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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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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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她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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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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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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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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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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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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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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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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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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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五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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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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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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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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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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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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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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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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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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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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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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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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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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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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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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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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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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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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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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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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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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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
288
“他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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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鲁医生,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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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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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声音也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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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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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个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我冷笑着。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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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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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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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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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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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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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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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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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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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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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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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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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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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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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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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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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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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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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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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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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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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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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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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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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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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好!”她漫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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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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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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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出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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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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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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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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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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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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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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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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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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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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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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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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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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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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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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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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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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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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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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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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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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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五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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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要不要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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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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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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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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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什么事?”他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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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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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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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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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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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我们实在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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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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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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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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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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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着?”“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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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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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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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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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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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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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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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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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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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利亚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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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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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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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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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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