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终于结束,我硬着头皮走进剧场会议室,听专家谈意见,却不料听到的跟我预料的完全不同,一时间都把我给听傻了。到底是专家啊,火眼金睛,孙悟空,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能够忽略不属于戏剧本身的意外因素,能够对我们的努力我们的程度做出一个公正的评价。专家们尤其对剧本表示了肯定,使我如同掉进了幸福的棉花堆里,全身绵软,温暖,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会议结束,人们纷纷起身,向外走,我缩在最后面的一个座椅里,没动;本打算来挨批的,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兴奋不已的喧哗、脚步由身后流过,有相约着出去喝酒的,有急于回家述说的,有的家里人甚至已经来接了,来送雨具,据说外面下雨了。来的时候还没有,来的时候漫天晚霞呢。他们的家里肯定也早已为她(他)准备好了夜宵、洗澡水和一脸的期盼等待。这一切我都没有。剧组倒是发了夜餐,两个干面包四根火腿肠,看着就够了。只好回去吃,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不吃。睡是肯定睡不着的,演出完后的兴奋能让人彻夜难眠,更何况这样一个非常的演出之夜?……我坐着,不想动,没有急于动的动力。身后的脚步、喧哗渐渐地稀了,淡了,没了。你呢,你在哪里?你说七点半来,我等你来着。演出期间,你没说什么,没机会说,如果有机会,你会对我说什么?会说演出完了再来送礼物给我吗?我现在觉着你是对的,你说的都对,我没有必要与命运抗争,我需要温暖,需要激情,需要生命。哪怕那只是暂时的。我不再追求考虑最终了,所有的最终都是一场空,你说得对!……老朱在叫我,他要关门了,人都走光了,只剩我了。人都走光了你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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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剧场,大雨哗哗,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里跑,脚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路灯下,前面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男人撑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我赶上了他们。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跑回我的小屋,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体,这样的天没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里的热水只够洗脚。洗脚的时候喝了一杯奶粉冲的热奶,离开北京去看小梅的决定就是在喝奶的时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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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火车后倒汽车,下了汽车后果如小梅所说,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在赤裸于八月阳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进村后拐了不知几个弯后,来到了据说是梅玉香家的门前。黑漆大门,挂着两个沉重的铁环。心无端地紧张起来。这是小梅的家吗?她在吗?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么办呢?一路上的艰辛和完全陌生的环境会使人产生过分的忧虑。我抓起一个铁环打门。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停住,门开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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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梅,是小梅了。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么叫我。比在部队时明显胖了,但并不发“暄”,很结实,给人的感觉是成熟了,饱满了。生了孩子的缘故吧?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调去北京后,我只跟雁南一个人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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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排开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兼做灶房。小梅引我进了东房,我的眼前不禁豁然开朗:四壁粉刷得白中透蓝,顶棚糊着湖蓝色的壁纸,色调相当优雅。写字台沙发电视机缝纫机一应俱全。还有床,而不是炕。双人床十分宽大,蒙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橘红色床罩,床罩四边垂着绒线穗――是巴基斯坦床罩,我和雁南合送给小梅的。由于惊奇由于意外,胸中顿时涌上了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只是最苍白的一句:“嗬,这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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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几天没得空收拾了!花生地招了虫,捎信到县上叫他回来,不回,说是承包了一批运输货物,按期完成能赚大钱,家里这几亩花生加起来也赶不上他赚的零头,让我能整整就整整,整不了撂了也不咋的。我能说撂了就撂了?这些天见天泡在地里,家里这摊子喂猪喂鸡刷锅燎灶的事都交给了他妈,昨天下晌才算完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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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同志程百祥”在小梅复员后的第二年也转业了,安排在县里跑运输。小梅边说边手脚麻利地用抹布把桌椅窗台统统擦了一遍,放下抹布又去院子里抱回了一抱柴草,掀开锅盖添了两瓢凉水,坐下烧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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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开水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农村就这样,喝口汤也得烟熏火燎烧半天。一天三顿,一月三十天,天天天天,腻歪死人!哪像咱医院,喝水有开水房,吃饭有食堂,水票饭票一掏,什么都现成,多轻省!可那会儿咱们不觉,整天嫌食堂的菜难吃,变着法想自己做,偷着用电炉,用酒精炉,炒个鸡蛋吃都美得不得了!嘻!……”她边说边笑边烧火,左手续柴草,右手拉风匣,动作协调优美极了。“他说要给我买个鼓风机,我说你甭买,农村的电不像城市,没个准点儿。再说,烧柴草还敢用那玩艺儿,半年能烧掉一年的,有本事你给我弄煤弄煤气来!说是说,他本事再大,上哪去弄这些国家掌握的东西?就算能弄个一回半回的,能保证长远?保证不了。保证不了还不如不要,省得勾起馋虫来打不掉。这不,去年秋上,他跟我商量,说:哎,咱把炕打了吧,换床,沙发床。我说冬天睡床能行?这不比城市,有暖气有炉子。他说咱也生炉子。我说煤能保险?他说能。能个屁!炕打了,床买了,弄来的煤紧省紧省才烧了半个月,冻得我半夜爬起来上了西屋他娘的炕。我就跟他商量着把炕盘起来,人家死活不干,我也就算了,心里其实也舍不得,舍不得那床,舍不得那床罩――那床罩多漂亮,总压箱子底也不是事儿啊!还有,我们俩计划年底抹水泥地,锃亮锃亮的水泥地上盘土炕,像啥样儿?冬天挨挨也就过去了,算起来大冷的天也没几天,夜里多灌几个烫壶,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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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急。都刚从部队上下来没几年,等日子稳定稳定再说。”水开了,乳白色的水汽从木锅盖的边缘向外溢。小梅提起锅盖,腾腾的热气忽地蹿起,小梅歪着头眯着眼用瓢向暖瓶里灌水,两个暖瓶灌满,又去西屋拿来四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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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爱吃鸡蛋。”小梅听都不听,边磕鸡蛋边说,“冬天鸡蛋两毛四一个你都买,说是补脑。怎么又不吃了?放心吃,俺家的鸡蛋不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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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院门被推开了,跑进来个四五岁的小胖子,穿裤衩光上身一脑袋汗,脏兮兮的小脸被汗水冲出一条条白道道。“姑!供销社里来白的确良了,俺妈叫你快去!”他大喊大叫着一头扎进屋里,这才看到了我,立刻瞪着眼张着嘴愣住了。小梅照他小脊梁上给了一巴掌。“傻看什么!不怕叫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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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子便不看了,转身扒头朝锅里瞅瞅:“姑,做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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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子冲着小梅紧紧鼻子,跑到水缸前拿瓢踮脚舀了水,咕嘟咕嘟一气灌了下去,眼瞅着小肚子鼓了出来,喝完了瓢一扔向外跑。小梅喊:“把院门关严实!”小胖子到门口后却不声不响把原来关着的那扇门也拉开,开得大大的,头也不回从四敞大开的门中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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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B养的!”小梅笑骂着关了门回来,“他家去年养了一年长毛兔,俺家那人帮他家推销过兔毛。打那,村里有什么事他娘都要来告诉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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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东屋的沙发上坐下,吃一口小梅做的红糖水荷包蛋,味道比想象的好。鸡蛋十分新鲜。“那哪能不新鲜?都是自家鸡下的。家里养着八只下蛋的鸡,春天一天捡到过九个蛋!眼下天热鸡不爱下,就这一天也下不去仨。他妈叫我拿出去卖,我说值不当的,咱家不缺那两个钱,吃,都吃了它!吃不了腌上,他从县里来家时煮煮带着。我腌鸡蛋用的是广播里教的法儿,放花椒,腌出来尝尝,那味儿就是不一样……”小梅说着,笑着。我跟着笑,由衷地。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样。当初为了替她写情书撮合这门亲事,我多后悔啊!此刻的感觉可不同了,像开国功臣。显然,我的那位“百祥同志”挺争气。他和小梅都外出当过兵,趣味也比较一致。我为小梅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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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到门响也没听到脚步声,门帘被人撩开,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结实的老太太,穿一身原白色衣裤,赤着脚,高耸的颧骨把脸皮撑得看不到皱纹。“这是哪来的客呀?”声音温厚,一点不似她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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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她“大娘”,她笑笑避开我的眼睛,对小梅道:“下晌做什么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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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很温暖。小梅的婆婆也不错。一切都不错。我们决定吃包子。我的要求。院里有现成的韭菜,我最爱吃韭菜。开始小梅的婆婆还不同意,嫌八月的韭菜不中吃,嫌吃包子怠慢了客人,小梅说:“娘,你管她呢!人家想给咱省点儿咱还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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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叫她婆婆在家里把面和上海米泡上,叫我跟她一块去供销社买肉。我说我留下来割韭菜吧,这样分配劳力比较合理。心里是不想出去,我挺怕村里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使人觉着自己像没穿衣服。小梅听都不要听,径自拿钱找兜做着出门的准备。找兜时很是找了一阵,把写字台一侧的几个抽屉都翻遍了。头一个抽屉装着些梳子镜子发卡之类的杂物,靠外边有一瓶药,“复方18甲基炔诺酮”,长效避孕药。我想起在护训队学过的,警告小梅说长年用此药可能真的要永远不孕了。她笑笑把药放回抽屉关上,继续找兜,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尼龙兜,我们拿着一块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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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的家在村东,供销社在村西。贯穿东西有一条挺宽挺平的沙土路,路的左右分站两排刷刷的白杨。八月午后的阳光很硬,但一走到白杨树下顿觉清爽阴凉,温度差了至少两度。小梅挽着我的胳膊在白杨树下走,边走,边一一地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叔,凉快哪!”“来客啦?”“嗯哪。俺部队上的战友!”“他叔”是个老头,裸露着上身,胸前皮肉耷拉着像火鸡的脖子。我冲他笑笑。走出不远,小梅又叫:“婶儿!”“哟!这是谁呀?”“婶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目光灼灼。“俺战友!专门来看我!”“啧啧!从哪来?”“北京!”“北京”二字小梅说得格外响亮,我冲“婶儿”笑笑,“婶儿”也对我龇了龇牙。走没几步,又听她在后面叫道:“下晌做什么待客呀?”“包子!”“就这!亏你说得出!今儿个不弄他个十碟八碗的,对得起你那家那些嘎嘎响的大团结吗?”“俺战友就喜欢这口!”小梅头也不回朗声答道,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走远了,怕我不明白小声解释:“农村都这样,日子过富了还行,要是过穷了,孩子出来都没有喜抱!”其实我特别明白。我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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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很大,像小城市的中型商店。人不多,卖肉的地方稍多点,肥瘦任挑拣。小梅在悬挂在钩子上的猪肉前站住,并不急于买,目光沉着地在猪肉上逡巡。我有意站得离开她一些,免得在这个需要固定一会儿的地方被人谈论。我的穿着并不特殊,但我深信外地人穿什么在这里都别想蒙混过关。这种现象很易感觉却不好解释。人们在打量我,但小梅不在身边我尽可以对所有的打量佯作不知。微笑了一路了,很累人的。小梅在挑肥拣瘦。“新鲜不新鲜?”“不知道!”卖肉的脖子一梗,脸一扬,一看就知道了肉的质量。小梅笑笑。“要那块!……瘦的!肥的一点不要!有多少算多少!”她展开握在手心里的一小卷子钱数着,这时身后走过来一个胖得绝不难看的少妇,三十多岁,鼓鼓的前胸将衣服撑出了横褶。她在小梅身后站住,探头看了看小梅手心里的钱,又缩回头,神情活泼地自己对自己笑笑,很高兴的样子。“嗨,大妹子,割这么多肉,到底是有钱人啊!”小梅吓了一跳,我也赶紧往人背后缩了缩,生怕小梅再向人介绍“俺战友”,从来没有被人当光荣炫耀过,不习惯。不料这次小梅根本没这个打算。她一看到那女人马上转回头去,一声不响。“俺大兄弟回来了?是得犒劳犒劳,男人不能光使唤。”女人说着,脸上绽出了一个笑。笑着,她说:“割点羊肉!羊肉性热,来得快,上劲!”小梅仍是不理,交钱拿肉招呼我走人,满脸的鄙夷。出了门对我说:“寡妇!离婚的!说是感情不和,其实是嫌她男人那玩艺儿不行,听着都肉麻!村里好人没愿搭理她的,她也就卖花生不带秤杆子论了堆了,见天说那么些裤腰带下面的话,招惹得几个贱男人三更半夜趴墙头,好几次她家的狗一叫一宿。她养了三条狗,一条凶似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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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的婆婆在家已经和好了面泡上了海米割了韭菜,正在择。小梅见状大声埋怨着撵她回屋歇着。老太太对我笑笑,顺从地走了。我说:“你和你婆婆关系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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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行。现在的老人,你只要手头大方点,勤快点,能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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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极好吃,吃得我胃都蠕动不了了。小梅带着我去散步。我们走在乡村的田野里,太阳已经完全隐去了,四周是一片朦胧的黛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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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吗,在医院时咱们常去海边散步,你,我,廖军医。廖军医说为了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一定要保持步速,结果散步不像散步,倒像是急行军。有一次几个男兵就跟在咱们后头喊一二一,那天我穿的是刚改过的军裤,偏偏屁股那里改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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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吗?在岛上比这晚些时候是捕虾的日子,咱们不吃虾,只吃螃蟹。廖军医说吃螃蟹不能吃梨,吃了就中毒。你问她是哪本书上说的。她说是她姥姥说的。你不信,你说咱吃的都是活螃蟹。她说这跟死活没有关系。你不信,真的吃了一个梨,洗干净削了皮吃的,还是中毒了。上吐下拉,还不敢去门诊看,食物中毒算事故。幸亏廖军医偷着给你开阿托品治,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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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悠悠地说,我静静地听,心在温柔、忧郁的甜美中融化。我们那时真年轻,年轻得像大海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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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月亮为我们照着回去的路,月光静静的,村庄静静的。小梅的婆婆已经睡下了,大铁锅里焐着热水,灶堂里依然可见余烬疲乏了的灰红。小梅把锅里的水分别盛进两个桶里,再对上凉水,拎到院子里。我们在院子里洗澡。明知不会有事儿,我心里还是发虚――院子太大了,头上就是天,天上有月亮有星。小梅笑我,三下两下脱掉衣服为我树立榜样,我心一横也就豁出去了。我们用瓢舀水肆无忌惮地往身上浇,舒服极了。小梅说我瘦了。我说她胖了,但更好看了。她的皮肤细白,浇上水后,在月光下像瓷器一样闪闪发亮,胸部依然那么好看,饱满高挺。她曾经为此苦恼,用一个自己缝制的宽布条将胸紧紧勒平,被雁南发现后好一顿火,买了两个正规胸罩扔给她说:“妇产科的人连这个都不懂吗?你这样搞会得乳腺炎乳腺癌,至少是乳头凹陷,生了孩子不能喂奶!”小梅吭哧了半天说,他们村的人都说让男人摸过的姑娘这里才会大。雁南气得笑了起来,说你怎么样你自己还不知道?她立刻释然了,换下了宽布条,从此后那小胸脯便高高挺了起来,宛如雕塑家的作品。雁南悄悄对我说,小梅这种型的人生育能力特强。我问她是不是她姥姥说的。她大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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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舀起一瓢水往身上浇。月光下,水似碎银般在那丰满细白的躯体上闪烁,静静地,若有所思地。她说了:“他,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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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那还糟。他是半点儿都不行。……你信不信,我现在跟结婚前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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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我提到了那瓶避孕药。她苦笑了,说这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的主意。人家要避孕药都掖着藏着不好意思,他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村人都知道,就跟村里那个天生不来月经的女人整天把月经带挂在当院里晒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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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摇摇头。“这种事儿,事先谁能知道?咱们认识他之前他的病已经落下了。吓的。割阑尾,备皮,给他备皮的是个女护士。备皮备到那个地方时他没能控制住自己,女护士照着那儿给了他一巴掌,说他耍流氓,还吓唬他说要汇报领导。就这样。……他本来以为结了婚就能好,他说他不是成心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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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银似水。我们并排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凉席爽滑,乡村的夜风习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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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小梅说:“就为这?那还不得让人说死!”我无言以对,我是一个外乡人。小梅又开口了,声音有些异样:“他说,他有一个战友,人很可靠,他想叫他……帮个忙。他说我们不能没有孩子。你说这法儿,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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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握住了身边小梅的手,她的手心又湿又凉。远处,传来阵阵激烈的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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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上了归去的长途汽车。小梅站在车下送我。“韩琳护士,你说他说的那法儿,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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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再治治试试。让他来北京,找我,我帮他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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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缓缓启动了,没有时间了,我咬咬牙:“那就照他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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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别的办法。唯愿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不仅能给小梅一个孩子,还能唤醒她的肉体,愿那苏醒了的肉体,能去反抗一切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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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小梅回来,路过大院门口的收发室顺便取了邮件,回宿舍。宿舍里整整齐齐,走前特意收拾好的。进屋把包往地上一放,邮件往上面一堆,先擦灰。桌子窗台凉席一路擦下去,擦完了就去卫生间洗,一天一夜了,一路的火车汽车,身上脏得一蹭就起泥儿。从头到脚洗了,把衣服用洗衣粉泡上,这才上床平躺下来,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回来没能买上卧铺,一路坐回来的。冰箱里有走前预备下的黄瓜、西红柿、鸡蛋,再泡袋方便面,就是一顿很好的晚饭。一个人,最怕外出归来后屋里的乱七八糟和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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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立秋了,立秋后的北京,白天再怎么热,早晚是凉的。晚风由纱窗里吹进,徐徐的,絮絮的。我干干净净地躺在干干净净的床上拆看邮件,身心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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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雁南的信,来自“军区政治部卫生所”,信中说她目前“对新生活很不习惯”。工作上,“事少人多,每天就开开感冒丸胃复康,再不就看报纸聊大天,聊得人心都空了,像个空纸壳”。家庭生活上,“有点像你说的近视眼看人,远看五官端正肤质光洁,走近了看便知全不是那么回事。说不上什么大矛盾,全是小事。比方说如果他现在在家,我就不能安安生生给你写完这封信,他会时不时走过来大大方方看上两眼,很是烦人。我希望他关心我的地方他不管不问,我不愿别人过问的事上,他偏偏表现得兴趣浓厚,不知是他有毛病还是我有毛病。也许我们俩都没毛病,是一种根本上的不一致不协调。”结论是,“婚姻是大事,宁可没有也不能凑合。”看得我笑了起来,这就是雁南,随时随地下结论,下就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上封信还说婚姻是生活必需品呢,这次又说宁可没有也不能凑合了。不过,也许这也是生活的一种本质?如同盲人摸象,每一个局部都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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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封邀请信,去甘肃河西走廊参观访问,去的地方有兰州、武威、金昌、张掖、酒泉、敦煌,所有费用由邀请方出,二十天。敦煌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但是二十天太长,手里还有好几件需赶紧完成的事,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了,不能再耽误了,去敦煌只好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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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门。我诧异地穿鞋下床开门,是他!心立刻一阵创伤般的悸动,才发现我一直没有忘记他,他一直就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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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来碰碰运气。”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让我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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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很累。好吧,只说一句:那天晚上的演出很重要,我怕打扰你,所以有意避开;演出完后,她来送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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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他走了。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但是刚才的从容、宁静、闲适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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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所有心理活动情绪动态似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仿佛拿稳了我不会拒绝他,无法逃避他,他到底要干什么?什么是他的终极目的?就为了那件事吗?如果就为了那件事,我不愿意。这不公平。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在昏暗中走回来,解释说:“外面太亮了,你不觉着刺眼吗?”他俯下身子,他吻我了。全身一阵颤栗和渴望的眩晕,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在这里并不适用。一切听从爱神的安排,因为一切都在流动;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因为你我都是它的手中之物。人,太渺小了啊!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开了灯,轻松下床,给自己准备晚饭,先用“热得快”烧上水,然后去洗西红柿洗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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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申在楼下叫我,大约是看到亮着的灯了。才几天没见,申申像是变了个人,瘦了憔悴了头发都显得干涩了――这些都还在其次,主要的是神情中的某种变化,原先的她用我的话说是没心没肺,不管什么事,比如那次遭受“同卖笑女子一样待遇”,你能感到她是真气,真恼,但神情语气里透着的那么一点自谑总让你觉着她其实无大所谓。此刻的她则是完完全全地萎靡了,没有了那点精神,就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蜷坐在我的床上,弯腰弓背屈膝,脚趾甲上斑驳的蔻丹像是墙皮脱落的墙,透着黯败。尤为触目的是两条腿,一大块一大块红色风团几乎连成了片,高高凸突于皮肤上,留着抓挠后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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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不明白,后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腿,方道:“蚊子咬的吧。”打从这儿说起,我得知,申申的胖子外面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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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象是早就有了:不爱说话,总发愣,坐在沙发上两眼看天,对申申极不耐烦,家里头大事小事不管不问,对楼道里的电话却分外关注,铃一响,立刻进入状态,身体绷直屏息静气一动不动,警觉如素质良好的犬。有几次他不在家申申替他接过电话,都是女声,相同的女声,纤细柔和的那种。申申问胖子是谁,说是一个朋友的妻子,朋友出国演出,托他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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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明确是在前天。前天晚上是胖子筹措多日的独唱音乐会,媒体通知了,观众安排了,有专家,有朋友,朋友还分了工,领掌的,叫好的,献花篮的。花篮也落实了。甚至还请到了有关的一位重要领导。前天天气也好,晴,凉爽。总之,万事俱备。申申担任这场音乐会的主持人。下午,胖子睡觉,申申做演出准备。这时,那人打电话来了,别人接的,听到喊后申申去接了电话,告诉对方胖子晚上演出现正在睡觉,有什么事她可以转告,对方说声以后再打就把电话挂了,申申亦挂了电话,一转身,胖子赫然立在身后,目光森森,吓她一跳。她说你不正睡觉吗怎么起来了?他问是谁的电话。她说了。他说他起来上厕所。说完转身去了位于电话旁边的公用男厕所,他们住的是筒子楼。申申沿着楼道往回走,全部注意力留在了脑后。一直没有动静。进屋后,从门缝悄悄向外看:他从厕所里出来了,向这边看了看,就向电话走去,走到电话跟前却没停,依然走,他要去哪里?他走出了这个楼道的门,踏上了上一层楼的楼梯――每层楼相同的地方都有一部公用电话――申申想都没想就跟了出去,踏着猫步,迅速轻捷。她在楼梯口站住,这里看不到他,可以听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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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拨电话,片刻后,通了。“是我。”他这样说,又说,“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对,晚上演出,不能看你去了。感冒好点了吗?……要按时吃药,多喝水,早睡觉。睡觉要盖好被子,不要贪凉,立秋了。这次我就不能亲自去替你盖被子了,你就当是我替你盖的,记住,我可是要去检查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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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申下楼,晕头涨脑,全身发软,脚底下几次踏空,幸而手一直牢牢把着楼梯扶手才没有摔倒。那扶手从来没见有人擦过,手和衣服都被它蹭黑了,她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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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申完全是听凭脚的带领,走下楼梯,穿过楼道,回到了房间。脑子空得只剩下了或者说满得只能容得下两个念头:都相互替着盖被子了,肯定是有过Body接触了,肯定了!Body者,身体也。最近一个阶段胖子一直在攻读英文――不想再在国内蹉跎,准备弃暗投明,去懂得歌剧的国家发展――在屋里迎着门的墙上挂个小黑板,一天写上数个单词,出门进门地背,申申闲来无事,就也跟着背,居然也掌握了不少单词,居然也能用英文表达个把汉语不好表达或不忍表达的词儿了。她的第二个念头是,一定要把他拉回来,从那个女人的被子里!可是,怎么拉呢?申申坐在沙发里,双手抱着又空又涨的脑袋使劲地想,想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想不出,脑子不听使唤了,灵感是在听到他那渐近的脚步声时到来的――他的“个唱”!在胖子进门的一瞬间,申申镇定地站了起来,然后,继续着刚才被中断的事情,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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