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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

第二章 4.我们的花烛（1）

属类：- -[作者: 高阳] -[阅读: 1146]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当天下午，郑徽就搬到了李家，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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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兴带领着其他三个家僮，卸完了箱笼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布置；但刚动手打开行李，就让郑徽阻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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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动那些!”他胸有成竹，却不告诉贾兴为什么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请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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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兴应诺着去了。郑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叫家僮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此时改变了用处，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其余李家的侍儿仆役，也都有丰厚的赏赐；一片“多谢郑郎”的声音，洋洋盈耳，热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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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是他亲自送去的。两处他都没有多坐，送上礼物，又说晚上备酒还席，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着喝茶，细作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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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韦庆度所说的，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这自然是夸大其词。其时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斗米不过三十钱，一贯――一千钱可出买米五石，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一个娼家，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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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维持两年的用度，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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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还有李娃，黄金难买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许，则取悦于美人的，仍然无过于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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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决定了分配的数目：三百贯送李姥，一百贯私赠阿娃，留下一百贯自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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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西堂遍烧红烛，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她穿着黄罗银泥裙，葱绿绣花绫袄，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画着“十眉图”中的第八品“涵烟眉”，层间贴着花钿；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中间，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那也是宫内的新妆，称为“内家圆”；头上是乱梳的“百叶髻”，挥着一柄牙篦――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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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绣春笑道：“你倒是请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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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问，“姥姥还没有来?该去请一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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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外面有人答话，是小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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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门帘一掀，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扶着小珠的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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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破费你了。”李姥站住了脚说，“其实我今天牙疼，嚼不动什么，只是陪着你们坐坐。看着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我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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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好了。”郑徽接口答说，“我托庇在姥姥这里，只怕您老心里厌烦，姥姥高兴，大家都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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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你言重了!我们这种人家，贵客临门，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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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说道：“别老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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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姥姥请入席!”他扶着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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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嘴里却这样答说：“别客气，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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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徽唯唯应着，看了阿娃一眼，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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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浅浅地喝了一口，看着阿娃问说：“一郎那里安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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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了吗?”阿娃转问郑徽，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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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安顿了一下。”郑徽从容地答说，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三叠“大唐宝钞”，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请收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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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姥斜睨着“宝钞”，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但口中却是带着责备意味的话：“一郎，你太见外了!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等我供养不起了，你再拿这个给我，也还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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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而且，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杂支，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要不够，姥姥尽管说，我再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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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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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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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阿娃捧着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着，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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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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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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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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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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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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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着西面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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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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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着阿娃，却只是笑着，一句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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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做一郎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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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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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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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不准喝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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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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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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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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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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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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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着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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