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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尽的二十再也跑不动了,他的马已经累倒。身后,天星帮正呼啸而来。二十掏出枪,最后一次看着夕阳,将枪含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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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马队歇马在平原上,平原上燃了火堆,朝勒门正和他的同伴在摔跤。他们粗野的喧哗似乎从来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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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起身到一棵树下,茫然地看着夕阳的方向,那是西方,是他离开的地方。他的同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又引起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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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笑了,笑的时候就被一条羊腿砸了满头,那个油腻的东西从他身上滚落,一直滚到路沟边,七七八八地也不知道沾了些什么脏东西。零捡起来:“还吃啊?会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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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做事的好处就是有得吃嘞,你看他们几个吃得像跑不动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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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从羊腿上撕下一口咀嚼着,他已经不再在乎脏了,他已经完全被同化,他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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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正倚在一张椅子上小憩,电台和译码机都在噼里啪啦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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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手下走近湖蓝:“纯银已经追到了果绿,可是他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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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银都查了,都对。他正打算把尸体运来给你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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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想了想:“不用了。我现在只对一个人有兴趣。让纯银赶快过来,我需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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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的地盘。再往前多走一站就是鬼子占的沦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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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陈亭。”湖蓝立刻起身,根本不等那些忙碌着收拾家什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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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同屋的住客一个在床边解着永远解不完的鞋带,一副要睡的样子;一个在补着永远补不完的裤子,即使因外行而被针扎到了手也只敢皱皱眉头;一个在门口刷着永远刷不完的牙。他们很快就听到了卅四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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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军统的车队到达陈亭。两辆车停在城墙根下,湖蓝站在车边,半个身子依在车上,重心完全着落在那条好腿上,烦躁地看着阴霾的天空。他的腿很痛:“这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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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陈亭组组长带着几个人诚惶诚恐地走来,低头哈腰:“站长!站长!久仰大名了!怎么不去兄弟那里,您一说光临,兄弟的接风酒就预备好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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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军统一记耳光把那位组长之下的话全给打回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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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缓缓道:“无需说话时说话,就是干扰,视同与敌同谋。目标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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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亭组长直到被湖蓝的手下捅了一下才敢再次说话:“一大早就起床了,我的手下不辞辛苦地三班倒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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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点……他在逛街景,又晃了趟车站,但没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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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要跑也不能从车站……”他看着湖蓝的脸色又不大好看,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要点……陈亭是铁路终段,再往前走是鬼子占的地方,要走也不能从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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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说这里是与敌针锋对峙之处,本该枕戈待旦,却对出你个油头粉面不得要领的废物,效率可想而知。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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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亭组长苦了脸,他恐怕是一生也掌握不了与湖蓝说话的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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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转身上车。仍愣着的陈亭组长被军统推了上车,他们还需要他做个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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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站在一个烤地瓜的摊子边,一夜的休息让他恢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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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看了看手上的几张零碎纸币,那已经是他仅剩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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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啃着地瓜往前走,他很想看报纸又没有买报纸的钱,便拿了那小贩用来包地瓜的报纸津津有味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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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跟踪的军统抢掉了卅四刚付给小贩的钱,同时扔给他另外几张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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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常百姓装束的人走过街道。这里是日占区,到处都有太阳旗,街巷里很萧条。绝大部分店铺人家都是关门上板的,开着的店铺货架上也是空空如也,老板如乞丐一般坐在门前抓着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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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死镇。走过街道的阿手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打量着这片不再属于他们的土地。阿手走到一扇微合的店门前拍打着门板,门立刻开了,阿手进去。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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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店的阿手径直进入这店的后堂,中统的人在这里等待着,因为是敌占区,他们没有像湖蓝他们那样显眼地陈设着电台一类的设备,他们只是一群伺机而动有所图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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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中统立即迎上阿手:“目标跟着的马队昨天进山,那就一条路可走,估计下午能到这里。这里都是能做事的兄弟,下手的地方站长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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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一出现就动手。全杀了,留他一个。”阿手说,“然后找个风声没这么紧的地方,把东西盘查出来。劫谋现在打得我们好狠,那东西在总部扳回一局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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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今早到了陈亭,也就西南百十里地。他们已经找到了马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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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和他的手下从二楼窗户里看着店外的街面,日占军正从店对面的街巷里悄悄漫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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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没有喊话,几挺机枪的火力已经横扫了过来,不仅是楼下的店面,也包括了阿手们所在的窗口。阿手卧倒,听着楼下传来自己人的惨叫。刚刚说话的中统已经被子弹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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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在机枪掩护下冲上来投弹,他们根本不在乎留不留活口,完全照着拆房子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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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声将手下的惨叫也淹没了,阿手的世界在爆炸中几欲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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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密的枝叶里掩映着麻怪的马队。零呼吸着山野里带着草叶香气的湿重空气,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这一切南方特有的东西让他有一种久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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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马,几个家伙聚成了团。也不敢生火,喝酒也只是小小地抿一口,他们安静得出奇,连吃肉也是破天荒地用手撕下一条放进嘴里,而非往常那样像野兽一样痛快地大撕大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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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奇怪地看着他转了性子的同伴们:“麻怪,你的酒不是包治百病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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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包治百病的,连见了婆娘不搭帐篷的病都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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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再度看了看周围,因此而更加欣喜:“山里啊,树林。我听见水声,包准走不到一里就有溪水,再不用喝你们袋子里灌的汽油了。这是石头。”他珍惜地拍拍身边的一块石头,“我保准你们长大的地方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块这样青黝黝的石头,是石头不是土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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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响应他的说话一样,远处传来喑哑的一声枪响。远处的某个地方,湿重的空气里升起浓浓的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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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的伙计把马嘴上了嚼子,用布包上了蹄子。马队静悄悄地从林间过路,直到看见伏在路边树丛上的一具躯体。那看起来像团破布,但血一直喷溅到几米开外的路径对面,把对面的树丛也染成了通红。一担柴也扔在路面上。麻怪做了个继续走的手势,他的伙计静悄悄把马队勒了,从那条红色的道路上过去,每一人都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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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那具躯体,零默然着一言不发,麻怪则伴之以他的评论:“是砍柴的。被人从后边追上,一刀砍了。脑袋不知道飞哪里去了。日本人狠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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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边的朝勒门看见树丛里一团黑色的头发,他茫然地忍耐了一会儿,呕吐。零很讶然地拍打他的后背以示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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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勒门生得金刚菩萨一样,可连羊都没杀过,”麻怪说,“走嘞。贴着地沟子走,过了这段有个地方,咱老子的货就能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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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小心翼翼地走出山林,前边是平原,平原上冒着黑烟。他们在路边的地沟里前行,渐渐远离了那股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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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说:“你们汉人的地方就是不好,到处都是人!咱老子的地方就没这么些的鬼人,咱老子的地方就不用人躲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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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人就是不好!不好就是不好!种了庄稼干吗不多种些树?种了树就可以躲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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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树丛已到尽头,胆战心惊的马队没有勇气走上那光秃秃的路面。幸好对面路上有些树丛。麻怪指挥着:“上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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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你说第四遍了。在路上蹿来蹿去更容易被发现。”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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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老子走过一趟的……”麻怪的话没说完便在路中央愣住了,他的马队也愣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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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路上的树丛有人站了起来,身上披挂着树枝的日本兵站了起来。枪响了一声,队尾正要逃跑的麻怪的一个伙计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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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杀了麻怪伙计的那名日军的枪卡了膛,他在队尾使劲拉着拉不动的枪栓。他的同伴把枪拿过来,使劲拉了拉,在地上�H了�H,把枪还回去的时候,他指了指被押着蹒跚前行的零。那名日军瞄着零开枪,子弹仍未能打出去。他又拉了拉枪栓,开火,零身边的一名伙计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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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勒门瘫软了下来,他的皮袍被刺刀挑开了,一柄刺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刺出一个血点,那只是找个瞄准点。朝勒门恸哭,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本性上跟羊差不多,零抓住了那柄正要刺出的刺刀,看了看掌心里流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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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在笑,对着零伸出一只大拇指,然后掉转了枪托,一下砸在零的头上。零晃了一下,扶起朝勒门回归在押的队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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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都没有,但麻怪的马队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两个从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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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军统从装载电台的那辆车上跑过来:“湖蓝,中统的王八蛋已经在黄亭镇被鬼子给灭了。黄亭站还剩四个活口,三不管装孙子的那个阿手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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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会有人说的。照你吩咐,我们没告诉鬼子他们是什么人,鬼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全当疑犯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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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陈亭组长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目标在街边买了个烤地瓜,四两七钱重,花国币一块钱,目标连地瓜皮都啃掉了,现在在看报纸,看得很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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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学会了巨细无遗。”湖蓝转向他的手下,“八天前有什么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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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八天前我们还是天星帮,好像除了战事也没什么大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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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一个军统汗水淋淋地过来:“这是八天前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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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正往这边过来。最多……”前陈亭组长奔命般地跑过来,喘着气,“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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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乱套,两辆车附带了陈亭站的协助人员一团糟地开始收拾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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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的司机蹿到方向盘后时嘴上还叼着半只鸡腿。他看一眼湖蓝,湖蓝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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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立刻想明白了这是一个暴露目标的症候,忙一把又捡了回来,车里很干净,他没处放,只好又叼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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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车在疯狂的倒车中几乎撞在一起,但他们确实效率惊人,一分钟不到便全部倒入了街角,让这条街上空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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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前陈亭组长显眼之极地站在街上。一个湖蓝的手下从街角跑出来,向他挥着拳。陈亭组长终于有了一个方向,他抓狂地跑向那只挥舞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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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在街头的另一侧现身。老年人的悠游,老年人的从容,老年人看透世情的不疾不徐。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街上的每一个门脸,滴水檐、门楣都是他有兴趣看的对象。他倒更像是老残重游,在寻觅少年时吃过便难以忘怀的某家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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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坐在车里阴郁地看着。卅四居然那样的悠闲和享受,这让湖蓝莫名地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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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叼着鸡腿一言不发地坐着。湖蓝用手杖敲他的头。司机看了一眼湖蓝那双眼睛,幸亏他很快为他的食物找到了一个匿藏处,他把鸡腿塞进了他精制大衣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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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在某处像是世绅人家的门庭处站住,退后,又张望了两眼,确定,然后慢条斯理地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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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清楚地看见那个开门人满脸的错愕。但是卅四进去了,门再没关上。湖蓝转头寻找着什么,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家伙,陈亭组长正靠在墙根上擦汗。湖蓝用手指示意,那愚钝家伙居然根本没看这边,他仍在擦汗和喘气。湖蓝团了那张八天前的报纸砸过去,那家伙才诚惶诚恐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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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阁下身在敌我对峙之处,不光跟鬼子关系搞得不错,跟共党也够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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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这个……在下……您一早就该进去那里了,在下在那里给您摆的接风酒……那里是咱们陈亭站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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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回头又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种罕有的困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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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卅四开门的那名小特务跑出来,在门边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回,才跑向陈亭组长藏身的街角:“他要见……他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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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特务很居功自傲地向湖蓝点点头,然后才面对组长说:“见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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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截进土的老共党吃不了你。也许我会让你作为组长继续在此地混着。”湖蓝不耐烦地坐在车里打着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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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边一句很要紧,陈亭组长强打了十二分精神向自己的据点行去。只有片刻工夫,陈亭组长从据点里跑出来,一副惊吓到了的样子:“他要见……他要见……他要见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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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扯。劫先生想见谁就见谁,可劫先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人。”湖蓝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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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代表中共高层!他说延安应该已经给总部去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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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告诉他,劫先生联络不上。看老家伙还有什么花招。”湖蓝对陈亭组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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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陈亭组长又跑回来:“我照您吩咐的跟他说了。在下身份太低,联络不上劫先生。他说他不对,他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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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对了,向湖蓝……就是您老问好,让我们一起为了联合抗战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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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又说对了,那您看这么合适不合适,劫先生不在,我就见湖蓝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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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1湖蓝暴起,“他又把你绕进去了!你这不是告诉他我也在陈亭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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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务员过来:“已经向总部核实过了。延安确实发过一封中共特使求见劫先生的电文,总部没当回事,也没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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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将手杖在车身上挥了几下,以让自己平静下来:“早已玩到白进红出图穷匕见,他现在又来玩这套政客把戏?见。为搞清他想干什么,我们已经花了太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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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的陈亭据点一看就曾属于某个富足人家,有庭有院,有植物盆栽和宽阔的天井。陈亭组长摆的接风酒仍在桌上原封未动,湖蓝从未赏光也就盖着,偌大的一桌盖碗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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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正在看着庭堂里的字画,或者说他看的根本不是那几幅劣质字画,而是透过墙看着另外某个时空的某人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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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点了点头:“来得好。我已久候,接风酒昨天就开始预备了,只不知先生昨天为何不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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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像孩子一样欢喜起来:“那可太好了。我今天还只吃了一个烤地瓜,连皮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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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愣了一下,本来只是想占个先声,却绝没想到此老头如此打蛇随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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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别你先生我先生了,小姓马,马逸林,代号卅四。和你们劫先生是旧识,老朋友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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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在生气,那种生气不会发作,卅四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都像在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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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入席吧?”卅四喧宾夺主地向那桌酒伸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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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吧。”湖蓝生硬地坐下,卅四在另一端坐了,能入席的只有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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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军统用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把菜上的盖碗掀了,菜像他们的脸一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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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凉了啊!唉,我让它们久候了1卅四嗅着菜,“不热一下吗,湖蓝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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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不说话,只是从菜上抬起了头,用一种促狭的表情看着湖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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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他妈的把这些菜拿下去热了!没看见有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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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立刻风卷残云地就被撤空了,卅四护着几个凉菜不让动:“这个不要动。这个本来就是吃凉的。”他看着面沉如水的湖蓝,“湖蓝……小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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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既然面对了面,就请开诚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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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卅四说,“老家伙到了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沾了活气,自然也就神清气爽,话也就难免多点。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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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开诚布公,这个开诚布公1卅四忽然拍了拍额头,“哎呀,不好意思说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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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一路苦旅,到了宝地,囊中羞涩,特来秋风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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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借钱,有借有还,怎么说也是联合战线上的同志。”卅四看着湖蓝的表情,“不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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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沦陷区,国币在沦陷区买不到东西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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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党不幸,在上海的地下抗战组织被日寇破坏,新的密码本必须尽快送达。”卅四特意拍了拍身上的某个地方,发出一种书本才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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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区是危险重重,而天下人都知道,劫先生在沦陷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像湖蓝……你小朋友这样精明干练的好手就是数十万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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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简单得很,是被我这老家伙想复杂了,思前想后的总怕麻烦到人,尤其是麻烦到统一战线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其实像我老兄弟劫谋这样的人一向都大度得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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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瓷器都越做越不瓷实了,回头我介绍你一家童叟无欺的……好吧,简单来说一句话,希望贵党能为我和我身上的密码本提供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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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抬起了头瞪着他,眼里是寒冰和怒火。卅四向他凑近了一点:“看在山河破碎的分上,看在成千上万的族人正横遭屠戮的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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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的手包一下吧?真是的,很多人不爱惜自己,也不爱惜别人。”他看着湖蓝,“你说呢?包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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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因为一种烦不过的无奈终于把手放到了桌上,那算是默许,一名手下走过来给湖蓝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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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看着,他眼里的促狭少多了,但更让湖蓝心烦,他不喜欢别人看他时居然带着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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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爱惜自己。真是的,我知道的湖蓝是个健全的人,信奉他的事业比共产党还要来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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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仇恨反而让湖蓝冷静下来:“那是拜你手下所赐,等腾出时间,我会加十倍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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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手下,你错怪了。”卅四叹了口气,“孩子,我说的不止你一个,也包括那个伤了你腿的人。你们年轻人总是太着急学会仇恨,不知道人要花一辈子来学会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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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知道怎么叫你最合适了,不是兄弟、同志、小哥们什么的,不是老爷或者阁下,就是作践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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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绝无愤怒,看上去倒是有点遗憾:“劫谋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拿人当人,他大概从没给过你温暖……好,我不要挑拨你们,孩子,我叫你孩子没有轻贱的意思。我六十四了,你二十六,我儿子都大过你六岁,我可以叫你孩子的……而且我想很多人会看着你心痛,他们都会叫你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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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而不死,做了一辈子驴子可以休息,终于可以安享人生。谢谢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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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看一眼他的手下:“他交给你们了。”又看了看陈亭组长,“给我个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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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看着湖蓝走开。那个年轻人适应着自己的假腿,每一步都会在伤口上造成摩擦,走得艰难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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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亭组长将湖蓝带到自己居住的房间,看了一眼湖蓝,他怕湖蓝不喜欢这间装潢过度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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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来足以让陈亭组长学得乖觉,他立刻带上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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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立刻坐下了,那条假腿实在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但他立刻又站了起来,手上拿着刚解下的假腿,他沉默地用他的腿捣毁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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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影到了门外,在碎裂声中静止不前:“劫先生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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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犹豫了一下,看看这间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的房间说:“到后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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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蓝已经系上了假腿,并且整理过自己,他又是那副不形于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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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一向言简意赅,他说的送,又出动到你亲自上阵,自然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用其极。那老头奸诈之极,洋洋洒洒无非是找了人的软肋下嘴,要人生气,他好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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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务员已经看出了湖蓝不善的面色:“不是。我辈精诚赤忠,生进死出,死而后已,那老赤匪的妖言必将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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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要下雨了?我讨厌下雨。明晨上路,准备好明天用的雨具。”湖蓝阴郁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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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监狱,只是某个富裕人家的几进大院子,墙头绕满重重的铁丝网,院门前支着机枪,院门顶上的一挺机枪则对着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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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麻怪的马队被押过来时,被血液涂抹的门正好开了。一条狼狗向零扑来,张着滴血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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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太郎!他们还得干活1狗被颈环那头的日军牵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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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具尸体被院里的囚犯从门里拖出来,那都是病毙的。几把还带着血迹的铲子扔到了零几个人的身前。日军操着烂得离谱的汉语大叫:“干!干!干活的!快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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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捡起一把铲子,零捡起两把,有一把是帮朝勒门捡的。零全力支撑着朝勒门那庞大而摇摇欲坠的身体:“朝勒门,你壮得像牛,熬得过去的。熬过去就可以回你草原上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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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外的一片空地早已挖了一个坑,这个坑原来也许很大,但现在已经填得不到一人深了,坑里散落着黑土和白石灰,更醒目的是掩埋未尽的人的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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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他们的工作是把新的尸体扔在这一层上,掩埋,再撒上一层去除臭味的白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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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勒门刚到了坑边就跪倒了,连胆汁也呕了出来。零踢他,打他,把铲子塞到他手里。他下手很毒,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某个觉得不满意的日军过来接手,而那种接手多半就是迎头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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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勒门终于像具行尸一样,跌跌撞撞地开始用铲子掘土。零开始去搬运尸体,他第一个搬起的就是一个和肋巴条他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只失去生命的手无力地打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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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完活后,零他们终于再次回到了那被血液涂抹的门前,他们被枪托甚至是刺刀推搡了进去。门刚关上,朝勒门就轰然倒在地上。看着院里的那挺机枪,零和麻怪竭力将朝勒门拖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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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院子里一片荒芜,房屋里闪动着黑黝黝的影子,零使劲拖动着朝勒门庞大的身躯,有几个雨点砸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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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雨水在这院里引起了一片骚动,和零一起拖着朝勒门的麻怪突然放手了,零直到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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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冲零叫:“没用的!他活不长!被关起来的蒙古人都活不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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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出去?放到门外那个坑里去吧!咱老子屁都没了!遭场牛瘟都比现在要强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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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那么说,麻怪仍然帮零把朝勒门拉到屋檐下。雨水已经开始暴淋,零把朝勒门仍露在雨地里的腿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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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把衣服脱了给零看:“臭肉一堆!烂命一条!没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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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我喜欢你,因为觉得你怎么都能活下去。你别让我瞧不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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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怪愣了一下,在暴雨中开始嚷嚷:“咱老子让给你叫麻怪好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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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别嚷!跟我比你就是马粪堆里钻的屎壳郎!我活着出去,你死在里边,以后我就叫你屎壳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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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再没理那个气到快爆的丑家伙,他开始检查朝勒门,朝勒门热得吓人。零用檐下掬到的雨水清洗朝勒门的脸。零忽然看到正对了他的麻怪露出怪异之色,他疑惑了一下,然后后肋被一把刀顶住,另外有一只手盘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刀顶上了他的喉咙。那其实不能算刀,只是两块锈铁片磨制的利器,可一样能置人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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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离他远点。他得伤寒了,你以为刚拖出去的死人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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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来的李文鼎先生,不管你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省省了,现在你我都一样了。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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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块铁片松开了。零转身,看着屋檐下那个黑漆漆的逆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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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寒、刺刀、狼狗、机枪,都分不清红的白的。我们早上进来是四个人,已经病死一个了。李文鼎先生,你在三不管撑过了两天,你在这里能撑到明天早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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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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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看着,看着那个人一点点向他凑近,一道电光照亮阿手的脸,不过那张脸现在绝对不是阿手的老实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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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扫了一眼身后,人事不省的朝勒门是绝指望不上,而麻怪比想象中躲得更远。于是零只好孤立地去面对那三个人和两把重新顶在身上的锈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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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我这顶着他的肋骨间,我能一直捅进去,连骨头都碰不到。到心脏我会停一下,等他叫我再捅破他的心脏。”一名中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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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叫的。”阿手阴沉而暧昧,尽管他很清楚他的手下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威胁,是恨之入骨的怨念和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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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他说他能活到被放出去,我们也能。离完事还早得很。”阿手的回答很明确,但顶在零身上的利器并没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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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镇上待了一年半,从没见人活着从这里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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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手下,多年训练,多年忍耐,不会在这里像老鼠一样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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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老六已经病死了,下午死的,像老鼠一样,你没看见吗?是他埋的,就在外边,他怎么不染上伤寒?他怎么不被人在脖子上拴条绳子,像死狗一样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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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在战场上,如果我的同胞一枪没放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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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在身上的利器终于挪开,而零开始大笑,不是那么豪放,但是笑出了声:“阿手啊阿手,你起了个这么卑微的名字,韩信受胯下之辱,你根本是一头钻到别人的胯下。你这么过了多少年?不会就为了跑到这个猪圈一样的地方拿锈铁皮捅我两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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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说:“别笑了,其实闭嘴对你有好处的。他们很想杀了你,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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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又看了一眼那张阴郁的脸,然后忍俊不禁地转开了头:“对不起,我忍了,真是忍不祝不管你是军统还是中统,想进这地方来不用先在三不管耗几年这么麻烦,你只要走到这门口就大大方方地进来了,当然我希望你们轰轰烈烈一点,先拔枪轰掉几个鬼子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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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的眼睛里终于开始冒火,而零迅速被他两个手下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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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种人不该被军队抓住的,我是被人阴了,谁阴的我也知道。”阿手阴恻恻地看了零一眼,“幸好不是你,否则我现在听到的不是笑,是你喉咙里冒血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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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人的也被人阴,窝在战壕里不露头的刚露头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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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阴郁得就要炸开了,而他的手下也在零的喉管上割出了一条血槽。阿手看了一眼手下:“不给他死。很多共党迫不及待要做烈士,他恰巧就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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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也许我很不给面子,虽然没染上伤寒,明天却得了破伤风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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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逞口舌之快了,共党。如果你真想死,我可以告诉你,我杀人,从来不会因为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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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现在有比斗嘴要紧的事该做。”零看了看阿手,走向朝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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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再次被那两名中统抓住,他有些恼怒:“这也触犯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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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阿手,我想你钻胯的时候受太多委屈了,所以往鬼门关的路上倒想过把皇帝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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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统再次把零摁倒,用一种叫人眼花缭乱的麻利把零绑了起来,抬进屋里。其实屋里和室外没有区别,因为是根本没有门窗的屋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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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手阴郁地看看他,转开头,看着雨幕。零瞪着他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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