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一家正围着一张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吃晚饭。老支书六十来岁,比王大伯小十几岁。他膝下虽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女儿,前些年招赘了个女婿,是村上的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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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支书的女儿不以为意:“唱这咋啦?当初凭啥对人家囤子又批又斗的?我要是王大伯,我也偏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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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唱也是他教的,那更是个问题。”老支书一磨脚,下炕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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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像个乖乖仔似的说:“娘、翠花,我吃好了。”说完,也放下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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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女婿的背影,当娘的埋怨当女儿的:“翠花,你以后不兴那样。当着你丈夫的面,你别总‘囤子囤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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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咋啦?我喜欢囤子!城里来的知青都我这样,敢爱敢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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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娘的也将筷子“啪”地一拍:“越说越离谱,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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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路上尘土飞扬,武红兵赶羊群往前走,王大伯跟在后头。老支书背着双手,叉着腿,斜叼半尺长的烟锅,像拦路的响马似的把他们拦住:“刚才你唱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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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武红兵回头又对王大伯洋洋自得地说,“师傅,那么远支书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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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将羊赶走后,王大伯说:“你别在我面前扎那架势,也不怕知青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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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哥同志,我要代表党和你谈谈话,请!”老支书一手前一手后,如同舞台上的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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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老支书家,王大伯把炕桌一占,盘腿大坐,吸溜吸溜地喝了两大海碗菜粥。吃完饭,两人对着脸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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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语重心长道:“老哥,你不能再唱那些了,更不能还教一个知青唱。咱吃一堑,得长一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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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满不在乎地说:“我唱了,还教了,谁想把我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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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坡底村,只要我是支书,谁也不敢把你咋样,更没谁想把你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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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冷冷一笑,反问道:“你听我唱过一句荤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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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往桌上一敲烟袋锅:“那不得了?我唱的,都是咱陕北人祖祖辈辈传唱下来的。我教晚辈们唱的,也是那些。不教,早晚还不失传?不就是唱了几句哥啦、妹啦,爱了情了的吗?咱俩还不是打小听着唱着活过来的吗?不是当年也暗暗地入了共产党了吗?打起日本鬼子来不也不含糊吗?日子过得这么不容易,不唱唱不把人憋闷死了?日头一落山,咱这坡底村还有点子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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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看他越说越激动,便赶紧打断他:“打住打住,你再说下去,我听的人犯错误了。老哥同志,我不是不许你唱,我是希望你,往后多唱那革命的,应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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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愣了愣,干咳两声道:“要唱,唱这样的――阶级那个斗争是个呀是纲,纲一举来哎嗨目呀么目呀么呀么呀么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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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也打断他:“你也给我打住!想当年,我介绍你入党,为的是今天听你教导我?方圆百里,我是二十几年的歌王,用得着你教我怎么唱信天游?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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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用烟锅指点支书:“你呀你呀,你变了!你哪还像当年的你?树上掉下个软柿子都怕砸破你的头!这两年,你不好好带领乡亲们搞生产,整天价跟着搞运动!坡底村有阶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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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生气地说:“没有你运的什么动嘛!鬼迷心窍?打从‘解放’前,坡底村就连个富农都没有,谁家不是早年逃荒的穷人在此落脚扎根?靠运动,你要是能运动出个把富农的,我倒也佩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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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给自己辩解道:“快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搞运动,就是防止出那些人!再说我也不是只带头搞运动啊!我不是也带领咱村的青壮年去山西那边下过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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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是在人家赵曙光那娃三番五次的说服下才去了的!可你才去了十来天,就把人家曙光一个北京娃调去接替你!万一人家娃在矿上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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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满腹委屈:“老哥,我可不是怕自己摊上矿难!天地良心,我是想要锻炼他,培养他!老哥我也六十出头的人了呀!得有个党员接我的班呀,要不咱坡底村咋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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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俩突然没了话,各自沉默着吧嗒烟嘴。正在这时,赵曙光进入:“支书,是您找我吗?王大伯也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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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招呼赵曙光脱鞋上炕,问他:“曙光啊,咱村那二十几号人,在矿上表现得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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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认真地说:“支书,王大伯,你们就放心吧。大家很团结,也很遵守矿上的纪律。对一半工资归个人、一半归集体,也都挺想得开,没什么意见。大家都了解咱村底子太薄,没有公基金就改变不了面貌,都愿意为积累公基金做出自己一份贡献。我认为咱们坡底村人,集体主义觉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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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临走,和大家开了一个会。谁负责定期写信,和村里通报情况;谁负责平时常提醒大家注意生产安全;对矿上有什么意见,谁代表大家反映;和当地的矿工发生了摩擦,谁出面化解,都做了分工。我说,咱们来到矿上的,那都是坡底村的精锐子弟,坡底村本就穷,经不起再败坏名声,大家都赞同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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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幸亏山西那边缺矿工,要不咱们的小伙子大男人们,上哪儿去挣点儿现钱呢?曙光啊,我听说,你在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党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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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认为我不配入党,宣布取消了我的预备党员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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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大伯,如果是因为我,有什么事使你们为难的话,你们尽管直说。怎么才能使你们不为难,我就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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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你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咱坡底村,原本也有五名党员的,可七八年内没再发展。三年前走了两个岁数大的,两年前病死了一个中年的,到今天就剩我和你王大伯了。我要是哪天再突然一走,支部就得合并到别的村了,坡底村的支部那就没了!我倒不在乎是不是支书,可坡底村,不能没有党支部啊!那人心就散了,就更没有变好的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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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与支书默契地对视一眼,道:“曙光啊,你本来就已经是预备党员了,支部发展你的条件比发展谁都成熟。为了坡底村,你再写份入党申请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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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我写思想汇报可以,入党申请书我不能写。因为我早已经是预备党员了,那些造反派根本没权力取消我的预备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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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与王大伯又互看了一眼,对赵曙光说:“只要你肯写,我和你王大伯,就尽快以坡底村支部的名义恢复你的预备资格。你好好考虑考虑,考虑考虑。”支书话锋一转,又说:“咱村麦子已收完了。有块地的谷子也熟了,明天就可以收了。一收完谷子,就没什么农活了。往年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溜溜蹲在窑根前晒太阳,年年如此。这不行!曙光,依你的话,入冬几个月,咱村应该干点儿什么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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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想都没想:“水!解决吃水的问题,用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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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伯一拍腿:“对!一个粮食,一个水,这两件事,把咱坡底村人的志气快耗尽了!赶上个好年头,吃饱了肚子还不愁。可这水的问题,饿的时候愁,饱的时候也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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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王大伯这样说,赵曙光便将自己早已想好的办法说了出来:“支书,大伯,我具体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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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坡底村只有一户人家的窑窗还泛着橘黄――那是支书家的窑窗,窗子里的谈话在继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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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踏着月色回到知青们住的窑洞。窑窗纸微微透着些光,但门却从里面插上了。他抬手敲了敲门,窗立刻黑了,里面传出武红兵的声音:“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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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赵曙光刚一进去,武红兵立刻将门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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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移开罩在带罩油灯上的衣服,屋里顿时亮了许多。原来,武红兵他们刚才都围着饭桌坐着,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看自己瓜分到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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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不以为然地:“有书读时不读书,无书读时抢来读,说的就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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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也一本正经地帮腔:“失去了才觉宝贵嘛,符合人和事物的关系,所以你也不必大加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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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冷冷地说:“各位都睡吧!明天妇女们扬麦子,咱们知青收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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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们在谷地里忙碌着,有的在割,有的在扎捆起来。手持镰刀的李君婷割谷子的动作总不得法,忽见赵曙光走来,停下不割了,走到赵曙光跟前,娇娇地叫了一声“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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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俩换换镰刀。”李君婷说着,把镰刀递到赵曙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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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镰刀:“怎么,不快?红兵那儿有磨刀石,让他替你磨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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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轻轻一笑:“不是不快,是太快了,我怕割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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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一名知青嘟哝道:“跟镰刀快不快有什么关系啊,只要是把镰刀,割腿上就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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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帮晓兰扎捆去吧。”赵曙光说着,弯腰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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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扭头看看正在一旁扎捆的冯晓兰――动作熟练,麻利,像能干的农妇。她又看看赵曙光,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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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专给人当帮手的。”李君婷挑理地嘟哝着,不情不愿地朝冯晓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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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对武红兵低语:“你也去和她俩扎捆,教教君婷。要是她什么地里的活都不会干,将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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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将镰刀往地埂上一砍,走了过去。赵曙光又低下头飞快地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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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教练般地指导李君婷扎谷捆:“要少抓一把,多了能起到绳子的作用吗?谷穗要顺齐。哎,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啊?叫你谷穗朝上你偏朝下,听不明白我的话是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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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不耐烦地将冯晓兰扎的谷捆往李君婷跟前一扔:“行行行,我耐心点儿。你看人家晓兰是怎么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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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清高地:“有人适合当农民,一教一学,就会了。有人天生不适合当农民,那就怎么教怎么学也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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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来气了:“难道我们就是天生适合当农民的了?下乡前谁干过这些农活了?为什么一块儿来的,别人早都会干了的活,只有你还笨手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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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不甘示弱:“你才笨手笨脚的呢!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用不着你教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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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看你就是天生的口头革命行!谁爱教你谁教你吧,我还不教你了呢!”武红兵一甩手,转身便走。李君婷气得一屁股坐在谷捆上,看着冯晓兰又说:“哎,我刚才的话可不是成心说给你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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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说有些人适合当农民,有些人天生不适合的话……真不是成心说给你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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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用颈上的毛巾擦擦汗,一笑:“我没听到,光顾干活了。别坐着,别人看了多不像话!起来,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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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发窘地站了起来,冯晓兰走到她身边,耐心地教她扎谷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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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和武红兵几乎同时割到了地头,他们看到李君婷也扎捆扎得挺麻利了。武红兵哼了一声:“不虚心,还跟我扯什么天生不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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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看了他一眼:“我叫你教人家,没叫你去训人家。你怎么不反省你缺乏耐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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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赵天亮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赵曙光不安地迎上去,谷地里其他知青也都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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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咽了一口唾沫:“韩奶奶家!我和囤子哥挖着挖着,那个坑里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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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接着把那一小块地割完,之后休息!”赵曙光转脸对武红兵又说:“走,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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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奶奶拄着拐棍,站在自家平场上的一个大坑边,急切地向坑里张望:“囤子,你俩是挖出水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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囤子站在一人多深的坑里,冲韩奶奶又是点头,又是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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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话呀!”韩奶奶急切地自言自语,“嗨,我倒忘了,你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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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和妇女们急急风般走来,围在坑边。支书探头朝坑里看去:“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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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挤上前,将囤子从坑里拽上来。囤子摊开一只手给支书看,里面有一团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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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一急,跳下坑,在坑底东挖西挖。一锨锨泥飞上坑边,支书和妇女们忙向后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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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和武红兵也夹在围观的人群里,蹲坑边,研究坑里的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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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用手捻了一把那团湿泥:“明摆着,肯定见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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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在坑里仰脸道:“当然见水了,我骗你们干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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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来!”武红兵伸出一只手,将赵天亮拽上坑,自己跳了下去。坑底的泥土稀泞。他往手心啐一口,使劲一踏,锨头深入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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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向围在坑边的人们解释着:“我一锨下去,咕嘟一下,冒出一股水来,那叫清!我心里一喜,又一锨下去,又冒出一股水来!不信你们看我的鞋!”说着,他将一只脚高抬着伸向人们,让人们看他鞋上的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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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再看囤子哥的鞋!”他将抱头蹲着的囤子扯站起来,指囤子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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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缄口了。他从人们的表情看出,大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大喜过望又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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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将赵曙光扯到一旁,语气坚决地:“坑里肯定是见水了!见水就证明有水!你们几个知青不割谷子啦!都来给我轮番挖!我就不信,明明见水了还挖不出水来!一定要在这儿给我挖出一口出水的井!那我放你们三天假!哎,我跟你说话,你倒是认真听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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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的确没认真听,他在看不远处的一株老枯树。那枯树几乎只剩下腰围般粗、两米来高的树干了。那儿比坑这儿地势低。赵曙光走了过去,研究似的绕着树转了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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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的囤子将铁锨递给了他。赵曙光用锨把敲敲树干,里面发出了空洞的声音。他又用锨头砍树的根部,朽根暴露了,根部被砍透,一小股清水从树根的地方涌出,转眼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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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围拢到枯树这里来,愣愣地看着被那一小股水浇湿了的地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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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向大家解释道:“这树干早空了,每次下雨,树干里都会储住些雨水,再慢慢往地下渗。日久天长,地底下渗出了水层。挖到了水层,坑里自然会冒出水来。但那点儿水太有限了,也就将够洗把脸吧!这儿地势这么高,怎么挖也难挖成一口出水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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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奶奶问春梅:“你曙光哥说些啥?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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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失望的人中,顶数春梅最失望:“奶奶,咱进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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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曙光哥说,这儿根本挖不出井来。”春梅失望得眼圈有点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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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们的窑屋里,赵曙光在搅一锅菜粥,武红兵们依次在一只桶里洗毛巾,擦脸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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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转身向水桶里一看,皱起眉头:“你们太过分了吧,那可是小半桶水呀!晚上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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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会儿等会儿。”武红兵应声,急忙抓起背心往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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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慢慢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她那条白毛巾,不得已地说道:“马婶家没水了,我也不能一整天都拿干毛巾擦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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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一言不发,从她手中抽过去毛巾,在桶里洗了几洗,拧干,递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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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道:“不要看电影里的陕北人围白毛巾,你就买白毛巾。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以后要买深色的,最好买黄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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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掠去毛巾,一转身跨出了门,她在门外擦脸,擦颈,回头瞥一眼,将拿毛巾的手探入衣下擦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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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响起赵曙光的咳嗽声,李君婷立刻将手从衣服底下抽出。赵曙光走到她近前,又递给她一条湿毛巾,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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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手接毛巾,眼却脉脉含情地望着赵曙光,问:“你弟哪天走?”她又擦一遍脸和脖子,擦时眼睛仍望着赵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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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无业游民,他是兵团战士了。他来到这里是付出了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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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一愣,一边递还毛巾,一边问:“是吗?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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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为你盛上一碗了,玉米面菜粥,我煮的,挺好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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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脸上又有了笑意:“你煮的,那我喝一碗。”随赵曙光进屋坐下,默默捧碗喝起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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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喝。在马婶家,这几天光喝小米粥了,喝得我都有点儿烧心了。你们哪儿来的玉米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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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来的?”武红兵有些得意道,“还能偷的抢的?我用一双半新皮鞋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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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门被撞开,一高一矮两名公安人员闯了进来。高个子公安用警棍指大家:“都别动!谁动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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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镇定地:“除了一名女知青,都在这儿了,我是知青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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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有话问你。”高个子公安朝矮个子公安努努嘴,矮个子倒背手,老练地这里那里用目光寻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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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赶来。他身后跟着赵天亮、冯晓兰、春梅和一些妇女。支书不慌不忙地说:“怎么回事?我是支书,两位公安同志,不管什么事,那也得先跟我支书打声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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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子公安“啪”地一个立正:“老支书同志,是这么回事。县里封了封条的一个图书馆近日被盗了,损失了大批有毒的书籍。有迹象表明,其中一批在咱们县的集市上出现过。又有迹象表明,一批中的一些,可能转移到你们村知青的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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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转眼看知青们,大家一个个故作镇定。他问赵曙光:“曙光,你知道点什么情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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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又对高个公安说:“有毒的书嘛,那一定是阶级敌人们盗的。他们盗了,他们看了,那中毒的是他们,中毒活该,谈得上什么损失不损失的呢?您看我们这些知青中有像阶级敌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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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公安一板一眼道:“那是当然没有了。可是作为一件盗窃案,我们县公安局,接到举报还是争取把它破了的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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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也板起脸来:“那就破到我们坡底村来了?我们坡底村虽然穷,却一向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一个村。经你们这么一来,不等于扇我们全村人大嘴巴子吗?你们要是一本书都搜不出来怎么办?怎么弥补我们坡底村名誉受到的严重的……那个损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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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知青可都是好知青,他们绝不会干那种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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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农忙的日子,我们的男知青这几天都没离开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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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知青就她,就她,她俩哪点儿像干那种事儿的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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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忽然从桌旁站起,大律师似的:“妇女同志们,亲爱的妇女同志们,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两位公安的同志既然来了,那我们就有义务配合他们办案。我发现两位同志的目光,一次次往炕上瞟。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们怀疑赃物藏在我们的被褥里。现在我请求大家,帮我将被褥抱到外边去,搭开在绳上,以便于公安同志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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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妇女们蜂拥而上,枕头一溜儿摆在炕上了,被褥都搭在了绳上。矮个公安在外边双手拍被褥,高个公安在屋里捏按枕头。矮个公安进入屋里,二人交换一无所获的眼神。屋里看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了,一切一目了然。包括冯晓兰和李君婷在内的知青们围坐桌旁,姿态各异。有一名男知青伏在桌上,发出鼾声,其他人清白无辜地望着两名公安。支书盘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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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缓解地:“支书,我理解,两位公安同志的行动,其实也不是专冲着我们几名知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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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公安打蛇随竿上:“对对!上边交代下任务了,我们也不过是执行一下公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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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点点头:“我不送二位了。曙光,替我送送两位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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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让妇女们散去,自己却留下来,倒背双手,也用大侦探似的目光在屋里寻察起来。他从窗口向外看了一眼,两个公安和赵曙光已经走远。他踱到桌旁,扫视知青们,猛一掌拍在桌上:“当我白长了一双眼?什么古怪都看不出来?告诉你们,我眼里最藏不住沙子!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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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不自然地笑问:“什么在哪儿啊?事儿不都结束了吗?您怎么又审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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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劝他:“红兵,支书既然看出来了,那就如实招了吧,别惹支书生这么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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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先不审那惹事的,我先审出那告密的!揭发那也该首先向我揭发,却先把公安的引到村里来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支书的!”支书说着,转头瞪着李君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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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一身泥巴’,身上泥巴在哪儿呢?‘磨一手老茧’,手上怎么没有?三天两头跑县里去开会,会比我这支书会还多!你给我听明白了,北京来的也罢,多大官儿的子女也罢,既然是我坡底村的插队知青了,那我就有权力教育他,改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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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赵曙光走进来说,“刚才的事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完全是由于我引起的。但是我绝对没偷盗图书馆!我只不过花十元钱买了一些书带回来了。我发誓,那些书我在学生时代就读过,都是对人心变好变善有帮助的书。在集市上,要不是君婷帮助了我,我就被纠察队带走了,所以绝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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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转身刚走一步,站住,回头望冯晓兰。冯晓兰会意,立刻起身从屋里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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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哪儿了?”支书四处翻找着那些惹祸的书。武红兵默默拍了几下桌子。那桌面是由几块木板拼成的,里面是个空膛,抽掉桌面上的一块木板,那些书就呈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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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默默将书一本本取出。支书将书捧到灶口那儿,将书放在地上,拿起一本,看了会儿,要往灶口里扔,却被赵曙光拦住:“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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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突然大叫:“烧吧!烧吧!可你别忘了,我们是知、识、青、年!我们没有书看,就像陕北人不能唱信天游!那总有一天,我们会疯的!要不就会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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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看看身边的这些年轻人,每个知青都在默默望着他,有人脸上淌着泪。支书没把书扔进灶口,而是把它们搁在了地上。他想站起来,但也许腿酸了,趔趄了一下。赵曙光上前扶他,却被他一甩胳膊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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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盘腿坐炕上,用力地吸着烟,屋子里只能听见咂烟斗的吧嗒吧嗒声。他磕磕烟锅,下了炕,皱着眉头环视知青们:“你们以为我当支书当得容易当得自在呀?往后少让我操点儿心行不行啊?!”说完,他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桌子上,弯腰将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放到褂子上,包成个包袱,拎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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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追上李君婷,拦在她面前。李君婷左走,冯晓兰左拦;李君婷右走,冯晓兰右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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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瞪着她:“我掩护赵曙光还掩护出错了呀?我到底也是知青吧?我能明里掩护暗里再出卖吗?我有那么卑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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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耐心劝道:“君婷,别生气。他一个人的猜疑并不代表大家。曙光一回到村里,就把你俩在县集上遇到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了。他对你很感激,说你其实是好姑娘,在咱们几个知青中年龄又最小,让我要带头关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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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一挑眉毛:“我猜他不是要跟你说我好不好,而是急于向你解释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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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表情有些尴尬:“你看你,是曙光让我来劝你的。你反倒这么问,让我该怎么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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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婷冷冷一笑:“他真那么关爱我,那他何不自己来劝我?我虽然年龄最小,但并不是可怜虫!请你闪开,别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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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冯晓兰没想到她这样无礼,火气也上来了,“你以为你年龄小,别人就得都拿你当宝贝啊?真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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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一闪身,李君婷从她身旁傲然而过。冯晓兰望着她背影,生气地自语道:“有你自作自受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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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跟在赵曙光身后,经过坡底村的晒场,走到粮囤后面。武红兵有些不耐烦:“什么事儿,还非得到这地方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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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一转身,揪住了武红兵的衣领。武红兵看了一眼抓在自己领口上的手:“有必要动这么大肝火吗?事情不是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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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不在坡底村的日子里,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欺辱冯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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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赵曙光的质问,武红兵竟笑了。他突然伸出手抓住赵曙光腕子,顺势扭身将赵曙光一背,毫无防备的赵曙光被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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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正正衣领:“人贵有自知之明,论打架,你还得学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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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武红兵腰,将武红兵拱倒在草垛上。二人厮打起来,将那垛草打散了。赵曙光终于占了上风,用胳膊肘压住武红兵脖子。武红兵挣扎道:“别来真的,我喘不上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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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越发把胳膊压紧了:“我当然来真的!说!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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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空虚,是他们几个!你先放开我!要不我可什么都不回答你,糊涂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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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放开了他,武红兵狼狈地从塌了的草垛上站起来,辩解道:“第一次是刘江出的点子,我只不过没有反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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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翻翻眼睛:“那有什么?冯晓兰她还在乎那事儿吗?对于她,在北京时,不早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了吗?那几个小知青空虚、无聊、寂寞!其实批判你那位冯晓兰是假,拿李君婷开开心才是真!她以为大家和她一样,而大家只不过是在假装,觉得像是在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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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承认,有时候我也内心空虚。可我不像他们几个小知青空虚得那么厉害!所以,他们想第二次那么做时,我是明确表示反对的。可几个小子,吃晚饭时在我的粥里放了安眠药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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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时,小知青们有安眠药片你都不管吗?你对他们还有没有半点儿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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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红兵语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记耳光在他的脸上扇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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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冯晓兰和王大伯一家人送赵天亮走,赵曙光已等在院外。王大娘将两个鸡蛋往赵天亮兜里揣,赵天亮赶紧躲闪:“大娘,不行,不行的!家里刚刚攒了两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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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这娃,拉拉扯扯的多不好。”王大伯在一边帮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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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笑着摸摸春梅的头,对冯晓兰说:“晓兰姐,别忘了你说的,每月至少带春梅到县里洗一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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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转过脸看站在一边的囤子,情不自禁地抱了他一下:“囤子哥,抱歉了,不能帮你脱坯,为韩奶奶修窑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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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不知如何回答为好。春梅凝望着他,眼泪从脸上淌了下来。冯晓兰替春梅擦泪,温柔地说:“一定争取,就是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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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人望着赵天亮在冯晓兰和赵曙光的陪伴下,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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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老远,赵曙光将一封信交给弟弟,叮嘱他:“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北京知青支队’的知青们,当面把这封信交给张敢峰队长。要记住,这是一封绝对不可以邮寄,也绝对不能让别人转交的信。连你也不可以拆开看,更不能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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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见信的封口已经给封了,揣入内衣兜,向哥哥保证:“不见到张敢峰,这封信不离开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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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晓兰嘱咐:“回到家,可以和伯母说实话,但千万别跟伯父说实话。他那脾气,你的实话会把他气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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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曙光拥抱了弟弟一下,拍着弟弟的肩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怎么做了,就得将那后果怎么承担了。哪怕那后果是惩罚,也不能抱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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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点头,说:“哥,炕角还剩下了一本《泰戈尔诗集》,我带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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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一步三回头地向黄土高原更茫茫之处走去。忽然,远处传来春梅脆亮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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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循声望去,依稀看到春梅好看的身影沐浴着朝霞,伫立在远处的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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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某军事学院卫生院里,一位年近中旬的女医生正仔细地为一位老年患者听诊。听了一会儿,女医生放下手中的听诊器,一边坐写药签,一边说道:“放心吧,您老心脏正常,肺有轻微炎症。还吸烟吧?实在戒不了,尽量少吸点儿。有空儿散散步。我们卫生院办了太极拳义务培训班,能跟着学学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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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护士将门推开一道缝,探进头小声说:“秦医生,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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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在卫生院走廊里来回走动,分明等得有些心急,见母亲走出门诊室,立刻迎上去:“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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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没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问:“妈,我爸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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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母表情严肃起来:“你怎么回事?突然出现在妈面前,东一句西一句问得没头没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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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有些着急:“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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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二人走出医院,站在门旁,赵母疑问重重地看着赵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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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面带愧疚:“妈,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别犯急。我在连队当班长当得好好的,却收到我哥拍给我的一封电报,说他在陕北那边遇到了严峻的事,要我尽快去他那儿。我能不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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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了,没批。结果到了他那儿,才知道他根本没给我拍电报。我只待了三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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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别老打断我的话啊!让你别急,你还非急!我到的第一天没见到我哥,他和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到山西挖煤去了,我能千里迢迢地去了,却不见他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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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对我哥心怀敌意的人!朋友能干那种缺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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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会有对他心怀敌意的人?你哥在那儿好吗?你晓兰姐在那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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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让不让我先把话说完啊?都还行那不就是,那不就是没什么太不开心的嘛!”赵天亮也急躁了,说最后一句话时,想用手掌拍墙;见面对的不是墙,而是窗,那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才落下,窗内的医生和病人吃惊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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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母扯了他一下,和他闪到了窗内人看不到的地方,之后忧心忡忡地紧抿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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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解释道:“我离开那地方时,我哥嘱咐我,替他向家里借一笔钱。他插队那个村子太穷了!而且严重缺水。他需要一笔钱组织乡亲们打机井。不是为了替他办妥这件事,我根本就不回家这一趟!我今天把钱寄给他,在家住一晚上,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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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妈,怎么也得给他寄一千吧?寄少了,不是等于没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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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又急躁了:“还商量什么呀!儿子朝父母借钱,父母有什么好商量的?再商量还能商量出个不借呀?”他向母亲伸出了一只手,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赵母默默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在他手里。赵天亮接过钥匙,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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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简朴整洁的三居室,被赵天亮翻了个乱七八糟。他身后传来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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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头也不回地说:“妈,我跟你说的那些,你可不能跟我爸说,还得替我编谎话骗骗他――我爸会把存折放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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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外盗易挡,家贼难防!”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赵天亮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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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他拄杖站在客厅,侧耳听着赵天亮翻找东西的声音。他其实等于是个盲人,无论家里外头,都戴着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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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想贴墙边溜出那间被自己翻乱的屋子,赵父却横跨一步,挡在了家门口,断了赵天亮的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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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我跪,我跪。”赵天亮轻轻搬起一把椅子,摆父亲对面,悄无声息地坐下。谁知,赵父却举手杖探过来,手杖头一敲,探到了赵天亮的腿,也探到了椅子腿。赵父猛地举起手杖:“你开小差!溜回家偷存折!居然还敢坐在老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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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椅子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赵天亮迅速起身,并将椅子移开。赵父的手杖横扫过来,却扫了个空。赵父咬着牙狠狠地说道:“好小子,欺负老子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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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赵父的手杖寻着赵天亮的声音又举了起来,没等劈下,手腕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给擒住了。赵父想甩开儿子的手,却没有成功,父子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较起劲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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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这时,赵母回到了家里,被父子二人的架势吓了一跳:“老赵!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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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趁机一推,不料竟将父亲推得后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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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母赶紧上前扶起赵父,却被赵父推开了,他怒声吼道:“你怎么可以帮助他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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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不是还什么话都没替我说吗?”赵天亮刚一替母亲打抱不平,赵父的拐杖又落了下来。赵天亮闪身躲开,身后的暖瓶却被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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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一晚上都没法儿在家住了!我哥那事儿,您看着办吧!”说完,赵天亮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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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火车,赵天亮在白桦林车站杨秉奎那儿住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时分,回到了连队。连队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他疑惑地向宿舍走去。在宿舍门外,张连长的儿子和尹排长的儿子合力抬了一桶水走来。两个孩子见了他,像看陌生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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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想起自己走了这么多日子,不知地里的麦子怎样了,问:“天晴了,麦子好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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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的儿子说:“麦子全完了。现在不割麦子,割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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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还想问什么,却从敞开的窗口看到了“小地包”。只穿短裤的“小地包”正站在炕上,手持木锨,呆呆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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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更觉纳闷。他大步走入宿舍,宿舍里变了样子――对面炕的被褥集中到一面炕上了,很挤,每个人的铺位也就两尺宽。另一面炕上,铺满厚厚一层麦子。“小地包”浑身是汗,分明刚才在用木锨翻麦子。而“小黄浦”蹲在炕洞那儿,正往里塞劈柴。火势很旺,湿麦子散发着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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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指了指炕上铺着的麦子问:“这……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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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叹口气:“地里的麦子,在麦棵上就发芽了。现在的麦海,已经不是金黄的了,是蒜苗绿的了。抢收回来的麦子,不这么烘干,很快也会发芽,霉烂。那全连白辛苦了不说,还得向别的师团伸手要粮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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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补充:“现在全连的情况是,两三户人家挤到一家去住,腾出炕来烘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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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吃惊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才走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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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算今天,你离开连队十三天了!昨天天才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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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替你收着。”“小黄浦”从屋子一个角落里找出镰刀,交给赵天亮,“许多人都认为你是自己设计了一个借口,逃回北京,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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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低头看那把熟悉的镰刀,缠了白布条的把上,有他自己写的名字,布条上有自己变成褐色的血迹。他愣了一下,转身就要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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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小地包”把他叫住,递给他一双黑袜子改的手套,说,“割豆子比割麦子更苦,因为豆秧比麦秆儿矮,还扎手,不戴手套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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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我俩也就这会儿还能背着人叫你一声班长了。现在齐勇已经是一班长了。”“小黄浦”说得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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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又说:“班长,你既然回来了,那一切就面对现实吧。咱们排长已经因为你受处分,被撤职了。指导员连长苦苦保了他几次,还被团里狠狠批评了一通。麦收期间,未经准假逃离连队的,全团仅你一例。团里认为咱们排长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听说还要把他调离咱们连队。班长,趁这会儿只咱们三个人,把我俩知道的情况全告诉你,是希望你及早有些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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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队的路上,他又碰上了那两个抬水的孩子,问他们:“豆地在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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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连长的孩子抬手一指:“麦地往东五六里,挺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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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拔腿就跑,他跑过麦地,麦地果然一片绿!他站住了。远远的,连里割豆子的人们在往回走,走在前边的是女知青和妇女们。孙曼玲并没看到他,是林丽指了指,她才看到的。她想站住和他说句话,但显然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下,低头跟上队伍走了。从她们行走的步态可以看出,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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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知青们走过来了。齐勇走到他跟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排长真的调走了,我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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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指导员、张连长、尹排长、方婉之和张靖严以及老职工们也走过来了。他们发现了他,都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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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鼓起勇气,主动走过去,大声道:“报告,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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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连长冷哼了一声:“你回来了我们还得开欢迎会吗?!七连宁可要一个张靖严,不要十个赵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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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韩指导员止住了连长的话,转脸对赵天亮说,“你回来了,七连当然还是欢迎的。明天起,先跟着割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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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说:“指导员,连长,你们先走一步,我和天亮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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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走后,赵天亮默默望着张靖严,内疚地:“排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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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果然像你推测的那样,我真后悔没听你的话。”赵天亮低着头,心里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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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一笑,搂着他的肩膀,边走边问:“你哥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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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于什么都没回答我嘛。再问一句,可要正面回答――他们插队那地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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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严重缺水。知青也和农民一样,挣工分。一年到头挣不了多少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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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站住了,自言自语道:“和插队知青比起来,我们兵团知青幸运啊!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资,尤其我们这个团,再加上每月九元多的寒带补贴,将近四十二元了。这四十二元,使我们和那些去往贫困地区的农村插队的知青相比,简直可以说,一些在天上,一些在地上啊!”说着,将脸缓缓转向赵天亮,沉思地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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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发自内心地说:“排长,你要是想骂我,那就骂吧!无论你怎么骂,我都承受得住。也没有理由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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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却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要让我们兵团知青知道!对。一定要让大家知道!知道我们是何等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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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点头:“当然。我是为理想而来的。你说你哥哥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你那位晓兰姐是一位理性主义者,那么我就是理想主义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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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从来也没那么以为过。高一的时候,我成为学校最早的几名学生党员之一。高二的时候,我被审定为即将派往法国的公费留学生。那时我的理想是科技强国,为国争光。那时我的理想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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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的理想很小,很具体,很现实。我的母亲是家庭妇女,文盲。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搬运工,靠力气挣钱的人,扫盲时认识了几个字。我家孩子多,我是老大。父母能供我读到高三,那也实在不容易啊!既然大理想破灭了,那就让我实现小理想吧。让父母脸上愁云少一些,笑容多一些,让弟弟妹妹过年过节有件新衣服或新鞋穿,这就是我现在的小理想。共产党员也首先是儿女,体恤父母也是热爱劳动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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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低声道:“排长,你这么说,有些人听到了会批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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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连队的方向隐隐传来号声。张靖严拍了拍赵天亮的肩:“咱俩别站在这儿说起来没完了,我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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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向连队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影,在广袤的土地上,显得那么渺小。他们的对话,却在广袤的土地上继续着,就像在巨大的录音棚里一样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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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怨恨过你?从发现你离开连队那一天早上起,我内心里就开始怨恨你。我太清楚我将因你而承担什么后果了。可是方婉之大姐的一席话,改变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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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将来,你们知青一定会成为中国的一种历史现象。这段历史将主要靠你们自己来写。多写下一些谅解和友爱,那样的历史才更值得回忆,也更有意义。怨恨太多的历史是令人讨厌的历史。不仅经历过的人讨厌,连没经历过的人也会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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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吗?”赵天亮向卖饭窗口里一指,案子上的大盆中,明明还有半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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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没了就没了!”魏明看都没看他,“啪”地关上了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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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默默转身,对面墙上一条黑布上贴着的白纸剪的字让他呆住了――“沉痛哀悼张敢峰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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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狂奔到河边,气喘吁吁,胸膛起伏,脸上已淌着泪水。他从内衣兜掏出信,犹豫一下,还是将它拆开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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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峰,我最亲爱的同学,我最信任的朋友,我尊敬的思想交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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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你离开北京时,北京只不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那么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真实的感觉――它使我想到契诃夫的小说《第六病室》,想到他那句忧伤而又无奈的话:“俄罗斯病了!”我认为现在到处可见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中国病人……因而我的心情也像当年的契诃夫那般忧伤而又无奈。我还想到闻一多的诗句――“我双手擂着大地的赤胸,眼中迸出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是不是!”可是,已经来到陕北一个贫穷的小村的我,却也只有装出头脑简单的样子,尽量以阿凡提式的智慧,保护某些我或能保护得了的人。朋友啊,我心愀然,我心愀然!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毕竟真的和人民打成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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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听到脚步声,赶紧将信揣入兜里,回头一看,是端着盆的周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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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赵天亮回到宿舍,见知青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了一炕,根本没有他睡觉的地方。正在他发愣的时候,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回头看,是张靖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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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个可以打着滚睡觉的地方,咱俩一块儿睡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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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棚的地上铺开着麦草,张靖严和赵天亮仰面朝天躺在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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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仰视着马棚稻草的棚顶,幽幽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受你牵连了,也还是对你很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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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是,你们全家对你那位晓兰姐的情怀,说明你们全家人都是正直的。正直,这一种人性品质,在今天的中国,太弥足珍贵了。连长指导员他们,也是这样看问题的。所以,你要记住,你没有权力再做使一个正直的家庭蒙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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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严的话让赵天亮感到更加内疚了:“排长,感谢你对我说这些话,真的。你和我哥哥一样,有时说出的话,好像写在书里的。能经常听到有人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心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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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大家休息这会儿,宣布几件事情。第一,明天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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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引起什么高兴的情绪。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摆弄着镰刀。大家已因疲惫而懒得抬头,懒得相互说话,也懒得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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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宣布团里的,当然也是连里的处分决定――鉴于赵天亮的行为,作为知青排长的张靖严没有及时汇报,因而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团里建议连里,免去其排长职务,并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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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将由机务排尹排长,担任知青男排排长。对于赵天亮本人,给予记大过处分,两年内,不得参与五好战士等先进个人评选。赵天亮,你有什么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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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猛地站起,四下看看,大步走向一人,将那人揪着衣领拽起来了:“你怎么还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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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揪错人了,被揪的并不是赵天亮,是“小黄浦”。他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朝豆地里指去――指导员和齐勇扭头往地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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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地里,赵天亮的身影在收割。但与其说是在收割,莫如说是在以慢镜头的速度进行类似收割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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