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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第7章

属类：- -[作者: 梁晓声] -[阅读: 603]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夜晚的男一班宿舍,鼾声此起彼伏。赵天亮和齐勇在低声悄悄说话。
1
齐勇面朝赵天亮躺着:“我要求你,明天必须去。”
2
赵天亮仰面躺着:“不去。”
3
“为什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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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权力要求我非得跟大家一块儿去玩儿。明天是假日,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假日里我是自由的。”
5
齐勇:“那,就算我请求你。一块儿去县城玩一天,可以增进团结。”
6
赵天亮:“明天再说吧。”他一翻身,背对着齐勇了。
7
齐勇也一赌气翻过身去,嘟哝:“来这套!”
8
其实,赵天亮并不是因为齐勇当了一班长而成心和他闹别扭,搞对立。他也不得不承认,原来齐勇比他会当班长。他只不过是在牵挂着陕北那个叫坡底村的地方,牵挂着在那里插队的哥哥和晓兰姐,牵挂着那么亲热那么实在地对待他的王大娘一家,牵挂着那个叫春梅的可爱的女孩儿。长这么大,他头一回体会到了牵挂的滋味,那好比一个人被一劈两半儿,另一半儿留在某个地方了。
9
而且,长这么大,赵天亮头一回拿眼看到了,中国居然有那么贫穷的地方,居然有连口清水都喝不上的地方。他也不知自己的父母给哥哥寄去钱没有。如果没寄,哥哥不是每天都在空盼吗?他是那么地理解哥哥,哥哥不自己写信向父母借钱,却让他捎话给父母,那是因为哥哥心里觉得惭愧啊!可没有钱,哥哥又怎么能为坡底村解决水的难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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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牵挂,还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开始笼罩着他。那就是哥哥交给他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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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后悔拆看了那封信,也有点儿庆幸他拆看了那封信,他庆幸毕竟知道了那个信封里的信,有炸弹一样的可怕威力。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他想干脆把那封信撕了,但又清楚哥哥是多么希望张敢峰能看到他的信,所以不忍把张敢峰牺牲的事告诉他。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认为哥哥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人头脑里有思想也会是件可怕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将那封信缝在枕头里了,但内心里还是因为它的存在而忐忑不安。他真希望哥哥并没有什么思想,那他就不必为他担惊受怕了。
12
陕北,坡底村,崖畔上的春梅,信天游的歌唱,“俄罗斯病了、俄罗斯病了”的字句……赵天亮的脑海在猛烈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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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赵天亮猛地坐起,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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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亮了。每个人都欠身看着赵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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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将衣服裤子叠了叠,卷了卷,当枕头,搂着他的枕头又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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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我刚要睡着,吓我这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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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凡:“枕衣服,搂枕头,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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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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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醒来,发现自己手背上有字,吃惊地:“谁在我手背上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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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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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女鬼。漂亮的吊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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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夜里做花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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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见你们的鬼去!”他看手背,不仅一只手背上写了字,两只手背上都写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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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力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说:“咱们想见鬼还见不着呢,她对咱们的手也没兴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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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凡:“哎,‘小地包’,鬼在你手上写的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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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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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穷�J什么呀!逗你们玩儿呢,还都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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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了一整夜,赵天亮还是不想去。但齐勇放下了话,赵天亮不去,谁也别想去。赵天亮不想扫大家的兴,只好跟着大家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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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不快不慢地行驶在路上,车上坐着男一班全体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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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二班的人对咱们一班的人眼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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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眼气也白眼气。咱们的班长是谁,他们的班长是谁啊?那好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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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力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朝赵天亮努了努下巴。赵天亮反坐车上,双手揽膝,凝望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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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沈力说的吧?这话我爱听。从你们北京知青口中说出来,我这个当班长的哈尔滨知青尤其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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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脸上毫无反应,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假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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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凡见“小地包”袖着双手,奇怪地:“怎么,你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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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搪塞:“习惯。习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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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凡:“还而已?伙计们,他手背上肯定真的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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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慌了:“没有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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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有还是没有,咱们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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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几个北京知青一拥而上,将“小地包”按住,要把他双手从袖子里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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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对傅正说:“咱们不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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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干脆腾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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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俩跳下马车,跟着车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着车上的人闹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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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明哲保身地:“我也别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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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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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也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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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的双手终于被从袖子里拽了出来,他双手竟戴着那种用袜子改成的“手套”,而且一黑一白……魏明:“看来昨天半夜,宿舍里还真闹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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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那么,得成立红色打鬼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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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看,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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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手上的“手套”虽没被扒下来,车上的几个却顿时安静了――前方路边上,匆匆走着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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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喊了一声“驾”,马儿们撒开四蹄跑了起来,铃声哗哗作响。走在前面的女知青听到后面的马蹄声和车铃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是周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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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齐勇把马车停在周萍身旁,“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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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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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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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向车上满满坐着的男知青看了看,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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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催促道:“上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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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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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啊,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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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还是犹豫:“我怕……他们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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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回头问:“有异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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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众人异口同声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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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敢有!谁有我让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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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伸出手,将周萍拽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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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继续向前,一班知青都已坐在了车上。“小黄浦”和赵天亮恰坐于周萍左右。由于多了周萍,小伙子们都庄重了,矜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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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不停地用手拢他的分头,问:“周萍,上团部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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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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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惊讶地:“来回七十多里呀,交给通讯员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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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通讯员三天才去一次团部呢,我希望爸爸妈妈早点儿收到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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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包”:“乖乖,什么重要的信啊,值得来回走七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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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也不是太重要的信,就是封一般的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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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这个字,使赵天亮下意识地按自己的上衣兜,衣兜瘪瘪的,没东西。他赶紧又掏别的衣兜,神色慌张起来,冲着齐勇喊:“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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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勒住马,回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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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封信没有了,你们谁看见一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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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互相看看,都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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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会不会掉在路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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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不高兴地:“实在不想和大家一块儿去,干脆直说啊,别一惊一乍的,像演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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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一拍额:“想起来了,没丢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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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进县城,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来。上次齐勇遇见的那位老交警走过来,绕马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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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笑着对他说:“我一说您这人多么多么好,我班里战士都特感动,都想来认识认识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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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老人家老人家的,我才四十多。也别套近乎,”老交警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这儿也不许停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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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就停一会儿。大中午的,我们总得吃顿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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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交警:“没人不许你们吃饭。街口往左拐,有处大车店,停那儿去。那儿还负责喂马,饮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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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我们还给您带了点儿木耳猴头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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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交警不客气地一伸手:“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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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挠头:“是想着给您带,可……来得一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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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交警白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板着脸,朝街口晃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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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扑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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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好马车,大家又走回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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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和“小地包”一边一个开着门,齐勇率先走进去。
90
饭馆迎门墙上贴着大红纸,上写“高高兴兴,迎接国庆”。
91
饭馆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看上去三十几岁,笑着迎上来,殷勤热情地:“这不明天‘十一’了嘛,下午县城就放假,所以没人在外吃了,我们也要关门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夹在男知青中间的周萍。周萍不好意思起来,直往赵天亮身后闪。
92
齐勇问:“有什么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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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包子、馒头、糖三角,什么干粮都有。汤可以现做,快得很。想吃面条也行,有挂面。”目光仍然停在周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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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勇:“都上点儿。再炒几盘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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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不用做汤了,煮点挂面,连汤带水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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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已分两桌坐下,周萍坐在赵天亮和傅正之间。“小黄浦”从另一桌走过来,对赵天亮说:“咱俩换换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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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刚欲起身,周萍暗中扯了他一下,他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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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对“小黄浦”说:“我还有事儿问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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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又对傅正说:“那咱俩换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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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正:“你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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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浦”讪讪一笑:“我也有事儿跟她说。”傅正只好起身跟他换了座位。
102
齐勇将一些钱点给老板娘,说:“剩下的钱,找给他们谁都行。”
103
老板娘还伸着一只手:“粮票。”
104
齐勇一愣:“糟了,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105
沈力:“看来这顿饭要吃不成。”
106
“我想到了,”赵天亮掏出钱包,低头说,“北京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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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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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问:“上海的呢?”
109
老板娘:“更不行了。要么黑龙江的,要么全国的。上级规定,其他省市的地方粮票一律不收。”
110
齐勇:“大嫂,我们可是兵团的。”
111
老板娘:“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兵团的下馆子也得付粮票呀,党中央毛主席又没发文件说你们可以例外!”
112
齐勇:“大嫂,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我呢,多付些钱,您好歹让我们吃上这顿午饭。”
113
老板娘:“让我犯错误啊?每月进了多少斤粮,收了多少斤粮票,月底得对上账,差半斤八两的都是个事儿。”
114
大家面面相觑。
115
赵天亮:“这样吧大嫂,您呢,好歹先让我们把饭吃上,我们呢,保证给您个满意。如果您不满意,那可以把我们这位女战友扣下。”
116
全体意外。周萍脸上表情更是愕然。
117
齐勇用手指朝赵天亮钩了几钩。赵天亮随齐勇走到门外。
118
齐勇小声但严肃地:“打的什么主意?”
119
赵天亮:“你安心吃就是了。”
120
“可我不能陪你们吃,我还有点儿急事儿要去办。”
121
“那你就办你的事儿去,这儿交给我了。”
122
齐勇担心地:“你可别给咱们一班惹麻烦!”
123
赵天亮:“我是那种麻烦不断的人吗?不就受了一次处分嘛!”
124
齐勇拍赵天亮的肩:“好,我信任你。”
125
赵天亮伸出一只手:“钱留下。”
126
“饭钱我都交了,还多呢。”
127
“不是饭钱。你昨晚说的,谁来,还发两元零花钱。”
128
齐勇:“我那是随口一说,那是策略。”
129
赵天亮:“可大家都是当真的。你作为班长,郑重其事说的话,不兑现不好吧?”
130
齐勇:“这……我也没带那么多钱呀!”
131
赵天亮的手仍伸着:“那就有多少算多少吧,我替你解释。”
132
“我这班长当的!”齐勇无奈地掏出钱包看了看,抽出几元揣自己兜里,将钱包拍赵天亮手里了。
133
“这就对了。”
134
“对什么对呀!”齐勇从赵天亮头上扯下军帽,戴自己头上,转身便走。走几步,回头喊,“替我纠正我的话啊,我说是借给,不是发给!周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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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天亮:“哎,你哪儿去?”
136
齐勇:“回大车店!”
137
大家在饭馆里狼吞虎咽,吃得盘碗精光。
138
赵天亮忽然起身走出饭馆。大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彼此交换疑惑的目光。
139
老板娘在窗口内使劲儿咳嗽了一声,从灶间闪出一条壮大汉子,戴着脏兮兮的白帽子,白套袖。他搬条长凳挡在门口,横着坐下,两脚蹬着另一边的门框,背起语录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140
周萍口中缓缓嚼着,目光惶惶。
141
沈力小声问杨一凡:“天亮这家伙,到底搞什么名堂啊?”
142
王凯:“他把班长支走了,如果再耍弄咱们,那可就太损了。”
143
傅正:“八成正是这样。”
144
黄伟:“有些事可以原谅,有些事很难原谅的。”
145
齐勇站在县城百货商店门旁,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黄色上衣,洗得褪色的绿裤子,脚上蹬一双新的“解放”鞋,头上戴着的赵天亮那顶崭新的军帽,使他看去挺像退伍兵。尤其他脸上那一种坚定果敢的意味,肯定是县城姑娘们喜欢的。但是他肩挎的书包太大了,里边塞的东西也太多了,鼓得像球。而且,他后边还背着一个狍皮卷儿,用麻绳系在胸前,这就使他的样子有些古怪,身份也有些可疑,像是个冒充兵团战士的倒卖山货的人了。
146
商店里一个胖胖的售货员姑娘站在门另一边,只许人出,不许人入。有两名县城百姓要进入,却被她拦住:“对不起,明天‘十一’,今天提前半天下班,马上关门。”
147
那两名顾客急了:“我们好几种副食票还没买呢,家里除了粮食啥啥没有,过节吃什么呀?”
148
“自家人倒好对付,万一来客人呢?”
149
“就是!要都过期作废了你们负责呀?”
150
胖姑娘客气又耐心地:“大爷大娘大叔大婶们,都别急。后边开了个临时窗口,专卖过节那些凭票的东西。”
151
“这还差不多。”顾客这才放心地离去。
152
几名售货员姑娘从商店里出来,友好地和胖姑娘打招呼:
153
“走了啊!”
154
“上我家串门啊!”
155
“别忘了明天一块儿看电影!”
156
门口安静下来以后,齐勇由衷地:“你这人真好。”
157
胖姑娘笑了笑:“人长得不怎么样,性格再不练得好点儿,更愁嫁不出去了。”
158
齐勇:“搞对象,那得靠缘分。别愁,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吗,剩男不剩女。”
159
胖姑娘:“看你这人挺可靠的,要不你帮我找一个?我喜欢你们兵团的小伙子,一个个吃苦耐劳的!我条件不高,一般人儿就行。县城里的好小伙子也都被动员下乡了,就近插队,不像你们有那么高的工资。我们这些姑娘虽然侥幸留下了,工作也有了,可找不到一个好对象,谁心里不猴急猴急的呀?”一说到搞对象,胖姑娘的话匣子打开了,听来满腹苦水。
160
齐勇同情地:“理解,理解。”
161
胖姑娘:“你别光说理解呀,到底肯不肯帮小妹子一个忙儿?”
162
齐勇:“肯,肯。包我身上了!我是一班之长,手下十一二个小伙子呢,北京的上海的哈尔滨的都有,哪天我把他们全带来,命令他们立正站在你面前,任你挑。”
163
胖姑娘:“也不用非得立正,稍息就行。那我就挑个北京的,婆家在北京,这辈子也能有机会去几次北京不是?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164
齐勇满口应承:“一定,一定。”
165
“要不是你和小蔡已经对上了,我非反过来追你不可!追你个五迷三道我才幸福!”胖姑娘又小声地,“现在我要追你就太不道德了吧?”
166
齐勇大窘:“那不好。那肯定不好。”
167
“要不我让你进去找她吧?你都等了这么半天了。”
168
齐勇:“没事儿,我能等,证明我心诚。”
169
胖姑娘向里面瞧了一眼:“她来了!”
170
齐勇立刻一挺腰板儿。
171
小蔡出现在门口,对胖姑娘说:“节后见。”
172
胖姑娘一指齐勇:“你看那是谁?”
173
小蔡一转身,齐勇满脸堆笑,温柔地:“蔡儿……”
174
小蔡又猛一转身,半高跟的鞋踏得人行道发出响声。齐勇赶紧追上去:“蔡儿!”
175
小蔡:“没听见!”
176
齐勇:“这就证明你听见了嘛。”
177
“听见了也不想搭理你!”
178
“那你可就不对了。”
179
小蔡猛一转身:“你就对啊?上次我帮你那么大忙,你连个‘谢’字都不说,赶上马车就开溜!你对啊你对啊?!”
180
齐勇:“说‘谢’不就显得见外了嘛!其实当时,我心里想说的是甜蜜的话,只有甜蜜的话才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可当时看着那个老交通警察,我不是不好意思说嘛!”
181
小蔡:“骗人!当我们县城姑娘好骗啊?想错啦!”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走。
182
齐勇步步紧随。
183
“再跟着,我喊警察了啊!”
184
“我给你带来了蘑菇木耳猴头,还有黄花。”
185
“不稀罕!”小蔡头也不回。
186
“没看见我背的什么啊?两张狍皮。特大,毛色特好。一张给你爸的,一张给你妈的……”小蔡不由站住了,往齐勇身后瞧。
187
齐勇笑着:“原谅我了吧?”
188
“没门儿!”
189
“那我可当街叫卖啦!”
190
“随便!”
191
齐勇果然站住,冲对面人行道上下棋观棋的人们喊:“卖蘑菇木耳猴头啦!卖黄花啦!卖大张狍皮啦!卖北大荒的正宗特产啦!便宜贱卖啦!”
192
他一边嚷,一边放下书包,从身上解下狍皮,一手一张拎着。
193
下棋的观棋的纷纷跑过来,围着他问价。
194
“不许卖!”小蔡横眉竖目地返回来了。
195
齐勇:“有何见教?”
196
小蔡:“你卖,就是挖社会主义商业的墙角!”说着,她又指着人们说:“谁买,就是和他勾结着一块儿挖,那我就向工商执法部门揭发!我可是百货商店的,我有这责任!”
197
人们纷纷离开了。
198
齐勇:“白给你吧,你不稀罕要;我想卖了,你又断我财路,这么绝情绝义啊?”
199
小蔡“扑哧”笑了:“成心气你!卷好,陪我到家门口。我换身衣服,咱俩一块儿看电影――样板戏《奇袭白虎团》。”
200
齐勇笑了,赶紧卷好狍皮……
201
赵天亮还没回来。小饭馆里气氛紧张。
202
“小黄浦”掏出怀表看,嘟哝:“过了半点钟。”
203
沈力没好气地:“又过了半点钟的时候,别再说出来啊!”
204
杨一凡把头凑近“小黄浦”:“让我看看。”
205
“小黄浦”把表往怀里一藏:“同志们,他干吗总缠着我啊!”
206
傅正小声地:“咱们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吧,总得想个办法。”
207
周萍反而显得特镇定,大义凛然地:“如果有个人留下陪我,我也可以当人质。”
208
王凯看她一眼,气愤地:“赵天亮这王八蛋!”
209
老板娘:“姑娘说那办法,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因为四五斤粮票,把你们都扣在这儿,我们也怪过意不去的。”
210
横挡在门口那条大汉也插话道:“你们走了的那个也太阴损了,他这不是把咱们双方面都给耍了嘛!”
211
他的话音刚落,赵天亮回来了,肩上扛着一袋面。
212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赵天亮吩咐:“拿盆来。”
213
老板娘拿来一个盆。
214
赵天亮看了看:“小了,大的。”
215
汉子拿来一个大和面盆摆在地上。
216
赵天亮:“刀。”
217
老板娘递给他一把剔肉尖刀。
218
赵天亮:“钱已经付了,只差粮票了是不是?我们用面粉顶粮票,这总可以了吧?我们兵团的面粉,可是国家的一等标准粉,成火车皮出口的!咱们也别动秤了,我往你盆里倒,你看着够了,说一声,我停止。你不说我不停止,我们兵团人可不占地方的小便宜。”
219
他一刀插入面口袋,划出一道口子,提起面口袋就往盆里倒。
220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招,都看傻了眼。
221
白花花的面粉快要倒满了盆,周萍忍不住叫起来:“够啦!”
222
汉子也说:“对对对,够了。真不好意思,忘说了。”
223
赵天亮这才收住手:“我们的人可以走了吗?”
224
老板娘:“走吧走吧,刚才也没成心扣住他们嘛!”
225
于是大家纷纷往外走。周萍走在最后边,老板娘叫住她:“姑娘你留一下啊,还得找你们钱呢。你们兵团人大方,那我们地方人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呀。”
226
男知青都走出去了,只剩下周萍一人了。老板娘看着半页油渍麻花的纸,一边拨算盘,一边闲聊似的问:“多大了?”
227
“十八。”
228
“虚岁周岁?”
229
“刚过周岁。”
230
“处朋友了吗?”
231
“才十八,不想处。”
232
老板娘拉开抽屉,点数了些钱,递给周萍,说:“该找给你们这么多,放心,一分不少。”
233
周萍接钱时,老板娘顺势抓住了她另一只手:“瞧你这小手,多白,多秀气,都磨出茧子来了,叫人心疼劲儿的!”
234
周萍更加难为情,抽了一下手,没抽出。
235
老板娘往窗外看一眼,机密地:“别害羞,十八岁也该处朋友了。我告诉你啊姑娘,我们县‘革委会’的头头脑脑,无论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儿子,可愿意和上海女知青对上象啦!像你这么好的模样,只要肯嫁给他们,户口转到县城里来,再安排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毒日头晒不着的好工作,那不是件难事儿……”
236
周萍觉得受到了侮辱,大声说:“放开我!”
237
赵天亮一步跨了进来,周萍借机抽出了手,从饭馆里跑了出去。
238
老板娘讪讪地:“那什么,我夸她手白,模样好看,她不好意思了……”
239
王凯拎着半袋子面,边走边说:“这面是尹排长让班长捎给他朋友的,一会儿见了班长怎么说?”
240
赵天亮:“实话实说。”
241
“小黄浦”:“谁说啊?”
242
赵天亮:“当然我说。”
243
“小地包”:“他准生气。”
244
赵天亮:“他生气我也没办法。他说走就走了,那咱们该怎么办?总不能都饿一顿吧?”
245
杨一凡:“就是,在连队不来,起码还有那种绿馒头吃呢!”
246
黄伟拍拍赵天亮肩:“你就实话实说,他生气活该,我俩对付他。”傅正也在一边点头。
247
他们走到了公共浴堂前,牌匾上写着“工农兵大澡堂”。
248
周萍走到赵天亮身边,把手里的钱往天亮手里一递:“天亮,这是找的钱。”
249
“小黄浦”:“哎,班长不是说,每人还给两元零花钱吗?”
250
“差点儿忘这茬儿了。”赵天亮掏出钱包,“他让我纠正一下,他说的是‘借给’,不是‘给’。”
251
杨一凡:“弟兄们,大家可都有耳朵啊,他昨晚说的是‘借给’吗?”
252
“小地包”嘟哝:“他要是那么说,我还不来了呢!这么小一个县城,有什么可逛的!”
253
赵天亮看看钱包说:“钱包里这点儿钱,每人借给两元也不够。一人一元钱还差不多。”
254
沈力:“一人才一元钱?那够干什么的?”
255
“洗次澡,看场电影,再吃两根奶油冰棍儿,也算不白来。”赵天亮开始向每人分一元钱。男知青人人嫌少,一个个皱眉撇嘴的,却又不得不接。
256
“小地包”用戴“手套”的手接过一元钱时,赵天亮说:“得有人先把食堂需要的东西搬车上。不知班长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怕耽误了。你得先跟我去干那些活儿。”
257
“小地包”顶撞赵天亮:“你成了班长了吗?”
258
赵天亮:“你偏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反正那些活儿也不必大家都去干,却又必须有人干。”
259
黄伟:“他不去拉倒,我和傅正跟你去。”
260
赵天亮:“两个人就够。我让他去,自有我的道理。”
261
黄伟看看“小地包”说:“那我提议,作为大家共同的决定,你就辛苦一下吧。”
262
“小地包”不快地将头一扭,却也没有什么借口推辞。
263
赵天亮发钱发到周萍时,给了她三元钱,说:“班长有话在先,对你例外,你可以不还给他。”
264
周萍认真地说:“我发了工资一定还给他。”
265
“那就是你俩之间的事了。”赵天亮向大家亮了亮已经空了的钱包,“班长交代给我的事儿,我基本完成了。”
266
周萍问:“那你自己呢?”
267
“我不想洗澡,也不想看电影。你们谁大方,请我一支冰棍或者一瓶汽水,我就心满意足了。”
268
周萍:“看你说得可怜劲儿的!你也得有一元钱!”
269
二人正一给一拒之际,有三个姑娘从浴堂里出来了。她们是三个在县城附近的山东屯插队的上海女知青,其中一个发现了周萍,意外地:“周萍!”
270
周萍也惊喜地叫出她们的名字:“徐燕燕、刘芳、赫昕,是你们呀!”
271
她们不顾旁边有不少男知青,相互亲昵地搂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蹦,用上海话说些“你瘦了”、“你胖了”、“你黑了”、“好想你”之类的话。
272
一旁的男知青们识趣地默默退开几步,望着她们,也受到她们情绪的感染。
273
迢迢数千里外,老乡见老乡自然格外激动。兴奋过后,徐燕燕们连珠炮似的用上海话向周萍发问,而周萍则用普通话回答。
274
“周萍,你到底成了兵团战士了,是吗?”
275
“是啊,最近我们就要发服装,发工资了。”
276
“你们的服装是军装吗?”
277
“听说是,只不过没有领章帽徽。还发军大衣。”
278
“工资呢?工资多少?”
279
“三十二元,加上九元多的寒带津贴,每月差不多四十二元。”
280
“四十二元?!”
281
“吃的呢?”
282
“天天白面,没有粗粮。”
283
“周萍,你的命可真好!我们当时要是和你一样,死跟着兵团的领队就好了!”
284
“我们一个分儿才八九分钱!像我们三个,一天挣不了几个分儿。”
285
“大家都是家庭有问题的,兵团凭什么要你,就不要我们呢?太不公平了!”
286
“周萍,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287
“我们带来的钱都花光了,明天是‘十一’,今天把钱凑一块儿,才够我们进县城来洗次澡的。”
288
“想买卫生纸都没钱了!”
289
话一说到这份儿上,刚才的兴奋一扫而光,变成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三个上海插队女知青与周萍抱头而泣了。
290
周萍想将自己手中的三元钱递给她们,她们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区区三元钱,既解决不了什么实际困难,也很伤自尊心。
291
沈力:“我都有种罪过感了。”
292
“小黄浦”:“千万别说我也是上海的啊!”
293
黄伟:“闭上你的鸟嘴!”
294
赵天亮将王凯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王凯点头,走回来,将几名北京知青手中的一元钱掠去,一总交给赵天亮。
295
大家明白了赵天亮的意思,纷纷将手里的钱交给赵天亮。
296
赵天亮将所有的钱都交给周萍,示意她交给三个插队女知青。她们起初还是不接,周萍急了,说了一句:“嫌我是资本家女儿呀!”她们这才愣了愣,由刘芳将钱接了。
297
王凯将半袋子面也拎过来,放到刘芳脚旁,嗫嚅地:“别不稀罕要啊,我们可是诚心诚意的!”
298
徐燕燕吸着鼻子:“面我们可要,这一向尽吃粗粮了!”
299
郝昕立刻将面袋子拎起。
300
大家望着三个插队女知青走远。
301
刘芳回头喊:“将来一定还你们!”
302
黄伟对周萍说:“告诉她们,不用还。”
303
脸上有泪的周萍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304
“小黄浦”急了:“说呀!”
305
周萍:“不用还……”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306
黄伟:“你大点儿声嘛!”
307
周萍又张张嘴:“我喊不出来嘛!”说着转过身去哭起来。
308
县供销社院子里,赵天亮和“小地包”在往马车上装东西,无非锅碗瓢勺酱醋盐之类。
309
赵天亮:“我知道你手背上写的什么字。”
310
“小地包”不理他。
311
“左手背上是‘你姐让我告诉你’,右手背上是‘她不调走了’。”
312
“小地包”隐忍地瞪他。
313
“因为是我写的。”
314
“小地包”火了:“你他妈又跟我姐说什么了?!”
315
“嘴干净点啊!你给我听着,我赵天亮也许别的优点都没有,但值得信任这一条我有!我们全家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你再拿这一点攻击我,我对你不客气了!”
316
“不是你难道会是齐勇?你俩敢当我面对质吗?”
317
仓库里出来一老汉,大声地:“告诉你们饮事班长啊,让他下次亲自来把账结了!”
318
待老汉进入办公室,赵天亮又说:“我才不和他对质!你有什么权力让我们对质?按我的性格,本想永远不跟你这号人说话了,所以才宁肯往你手背上写字!但我们在一个班里,永远不说话那做得到吗?你又为什么不问问你姐姐她怎么知道的?”
319
齐勇忽然大步腾腾地走来。
320
赵天亮:“有你这样的吗?究竟你是班长我是班长?”
321
齐勇笑道:“我封你为班副!这不一切顺顺利利的嘛!”说着一屁股坐在车上,从头上撸下帽子扇着,“我先回大车店去了,见咱们的车不在,人也不在,估计你们准来这儿了。他们呢?洗澡去了还是看电影去了?”
322
赵天亮一把将帽子夺去,戴自己头上。
323
齐勇四周看了看问:“都照相去了?”
324
“小地包”没好气地:“屁!有钱吗?!”
325
齐勇不解地看赵天亮。赵天亮紧了紧固定货物的绳子:“待会儿再说吧!”
326
忽然,两个男人闯入院子。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
327
五十多岁的男人冲他们仨喊:“你们谁叫齐勇?
328
齐勇略一紧张,蹦下车,答道:“我。”
329
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言不发,从车上操起鞭子就向齐勇抽去。
330
齐勇绕马车躲:“哎哎哎,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打人啊!”
331
三十多岁的男人:“谁叫你到县城来勾引我妹的!你个农业户口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332
五十多岁的男人:“儿子,替我好好修理他!”
333
鞭子带着风抽向齐勇,被齐勇闪过。鞭梢落在赵天亮脸上,他一摸脸,手上有血。
334
赵天亮从马车上纵身一跃,将三十多岁的男人扑倒,两人在地上翻滚起来。“小地包”却往马车上一坐,冷眼旁观。
335
齐勇一步跨到五十多岁的男人跟前,指斥地:“你女儿喜欢我,我也挺喜欢她,我们这叫自由恋爱,合法的,你明白吗?”
336
“合法的?在我这儿就不合法!”五十多岁的男人搬起一箱子酱油摔在地上。
337
齐勇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338
五十多岁的男人用手捂着脸:“你,你敢动手打老丈人?!”
339
齐勇吼道:“你刚才怎么不说你是老丈人!”
340
地上翻滚着的两个都站了起来,鞭子被赵天亮夺在手里了,轮到赵天亮抽对方,对方绕着马车躲了。
341
赵天亮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马受了惊,拉着马车向前跑。
342
“小地包”和一车锅碗勺盆被颠到了地上……
343
天黑了。男一班的知青们回到宿舍。宿舍里又变样了,两铺炕上的铺盖又合到一铺炕上了,另一铺炕的炕面抹了层新泥,正冒着水汽。
344
赵天亮:“我的被褥呢?我的被褥呢?”他用手绢捂着脸颊的手垂下了,脸上一道鞭痕,手绢掉在地上。
345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被子,扯过来抖开,枕头不见了!
346
赵天亮大惊:“我枕头呢?!我枕头呢?!”
347
他穿着鞋跳上炕,在别人的被褥上踏来踏去,将炕上的被褥掀得乱七八糟。
348
“小黄浦”:“你脱了鞋行不行?!枕头里藏着金条呀?”
349
赵天亮狠狠瞪“小黄浦”一眼。
350
王凯:“他病了。”
351
赵天亮又向王凯瞪去。
352
杨一凡:“看来真的病了。”
353
赵天亮:“我要是找不到枕头,你们今晚谁也别想睡觉!”
354
在大家的注视下,他又乱掀乱扬起来。
355
第二日上午――确切地说,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一日,男一班的知青们还在睡着懒觉,而阳光已经洒满宿舍。新抹的炕面,也不再冒水汽了,半干不干的了。
356
尹排长走入宿舍,沿着大家所睡的那炕的炕头走到炕尾,看小伙子们睡相各异、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为他们的不雅无奈地摇头,时而一笑。他又踱到空炕前,拿起炕面上的抹子,将这儿那儿干裂的缝隙抹平。然后又在炕沿上坐下,看一眼手表,拍了拍手。
357
王凯:“谁呀,这么讨厌!”
358
尹排长:“讨厌也得叫醒你们啊!”
359
齐勇反应迅速地翻身坐起,大声地:“都起来都起来,排长来了。”
360
于是大家纷纷坐起,皆有些不安地望着尹排长。
361
齐勇:“排长,有指示?”
362
尹排长:“哪儿那么多指示?有几句话,随便问问。”
363
齐勇:“都穿衣服!半分钟后下地,站一横排。”
364
尹排长:“免了。就这么坐着听我问吧,几句话的事儿。”说罢掏出烟,吸着一支。
365
大家互相看看,彼此心照不宣。
366
尹排长看着齐勇问:“我让你捎给朋友那一袋子面,送去了吗?”
367
齐勇支吾地:“丢……丢了。”
368
尹排长显然对他这么一种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追问了一句:“丢了?怎么就丢了?”
369
齐勇:“到了县城一看,车上没有了。估计掉半道了……”
370
尹排长:“也没谁发现掉下去了?”
371
齐勇:“发现不就丢不了了嘛……排长,对不起。”
372
尹排长:“对不起的话就别说啦,你们又不是成心的。只不过确实让人心疼,那是一袋子精粉,我求团加工厂为我多筛了一遍。我那县城里的朋友,交往好多年了,也是转业兵,在林业局工作。妻子病故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挺不容易。原指望你们昨天捎到,今天‘十一’,能表明我一片心意……”
373
大家都低下头去。
374
尹排长盯着齐勇猝不及防地:“你一班长在县城里不也有朋友吗?”
375
齐勇大窘:“我那个,一般般的关系,和你们那种朋友关系没法儿比。”
376
尹排长盯着赵天亮又问:“你脸怎么了?”
377
“我脸……”
378
齐勇:“见义勇为。遇到小流氓欺负人,我和他挺身制止,结果……他就被伤着了一下……”
379
“小地包”突然大笑:“哈!哈!哈!哈!”
380
尹排长:“孙敬文,发什么怪声啊?”
381
“小地包”:“受感动,太受感动了!情不自禁。”
382
“那县城可好几年没小流氓了。”尹排长话锋突然一转,“酱油又是怎么回事?盘子和碗又是怎么回事?别光你们班长一个人告诉我了,徐进步你告诉我吧。”
383
“小黄浦”:“这……面的事儿我知道,就是我们班长说的那么回事。酱油,还有盘子和碗的事儿嘛,排长,我还真不太清楚……”
384
尹排长:“王凯,那你告诉我。”
385
齐勇暗捅赵天亮。赵天亮忙说:“排长,王凯也不太清楚。它,它是这么回事……我和班长刚都装车上,马受惊了。全掉下来了。已经装在咱们车上了,损失只能咱们认了。”
386
“对,对,就是那样!”齐勇连声附和。
387
尹排长将烟头丢地上,踏一脚,踢入火炕的火口,站起来说:“昨天,你们还没回来,县城里有人把电话打到了连部,告你们中两个人的状。知道接电话的是谁吗?巧了,偏偏是我。”
388
他又沿着炕沿走,一一看着大家,不动声色地:“班长带头撒谎,有人替班长圆谎。这样的风气,必须改正!不改正就等于助长,以后是要捅娄子的!”
389
“小黄浦”:“排长,我可没撒谎。”
390
杨一凡:“我们也没撒谎啊,再说我们也确实没在县城里做什么坏事啊。”
391
尹排长制止地竖起一只手,严肃地对齐勇说:“一班长,你要把昨天的情况,写两份报告。一份给事务长,一份给我。给事务长那份,我不看,你能自圆其说就行。给我那份,不许再瞎编!”说罢,拍拍赵天亮肩,意味深长地说,“别当他的高参,啊?”
392
尹排长刚一走出去,大家忍不住互相问起来。
393
黄伟问齐勇:“老齐,有事儿连我和傅正都开始瞒着了?”
394
齐勇心烦意乱地:“别问了!有什么好问的!”
395
王凯们却还在炕的那一端问“小地包”:
396
“哎,你知道些什么?说说,说说!”
397
“你刚才那一怪笑,证明你一清二楚。”
398
齐勇对“小地包”大吼一声:“你敢!”
399
“小地包”往起一站,双手叉腰,蛮厉害地:“想保留点儿班长的面子,那你就别威胁我。”
400
沈力看着窗说:“嘘,排长又回来了!”
401
“小地包”赶紧坐下。
402
尹排长走进来,说:“刚才忘讲一件事儿了。昨天,团里把你们新战士的冬季服装送来了。今天又是‘十一’,团里决定连你们新战士的工资一块儿发给你们。由于些特殊情况,压了你们两个月的,每人不少的一笔钱呢。不要钱一到手就乱花。多往家里寄些,让爸妈高兴高兴……”
403
王凯忽然在炕上打着滚儿喊:“有钱喽!有钱喽!”
404
而此时此刻,女一班宿舍也都在为发工资的事高兴。林丽和薛艳围在谢菲左右,看着谢菲在纸上算,急切地:
405
“算出来没有?总共多少钱?”
406
“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算,大概一百多元吧。”
407
“乖乖,我老爸工作了一辈子,退休金才五十几元!”
408
连部里,方婉之和周萍二人面对面坐着谈话。
409
方婉之:“班里战友们对你还好吧?”
410
周萍:“挺好的。尤其班长对我好,我心里很感激她,也要求自己处处向她学习。学习她吃苦耐劳,先人后己,先公后私。”
411
方婉之:“小周啊,有个情况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那就是,那就是……一会儿发服装,没有你的……”
412
周萍一愣,随即克制地:“这我理解。我的出身那样,我能成为兵团战士已经很幸运了……”
413
“可是……连工资也没有你的……”
414
周萍眼中顿时充满泪光,嘴唇颤抖着:“排长,为什么?”
415
方婉之艰难地:“因为团里告诉我们,你人虽跟到了兵团,可档案户口关系却根本没在兵团系统,在别处……”
416
周萍眼中淌下泪来:“在哪儿?”
417
“分到地方农村人民公社了,公社又分到一个叫山东屯的村里去了……”
418
周萍低下头,双手捂面,无声地哭了。无声胜有声,方婉之也难过起来。
419
“小周,其实指导员、连长、包括我,你给我们的印象都挺好的。你虽然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干起活儿来却一点也不娇气……”
420
周萍一起身就要向外跑。
421
方婉之扯住了她:“小周,你听我把话说完。事情变成这样,谁也想不到。连长当时收下你,是有那么点儿勉强。可你来到七连以后的实际表现,早已使连长转变了态度。他一急,打电话和团里的人大吵了一架。不知该怎么面对你,回家生闷气去了。但这一件事,现在再扭转相当麻烦。急也没用,气也没用。指导员一大早专为你的事骑自行车去团里了,也许他能带回来好结果。我认为你是个心理承受力挺强的姑娘,暂时要理智地面对你的处境,啊?”
422
周萍流着泪点头,扑在方婉之怀里哭了。
423
李鸣在连部外间屋里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李鸣遇到赵天亮等几个北京知青,忍不住感慨:“周萍真可怜。”
424
赵天亮一愣:“怎么了?吴敏又找她岔儿了?”
425
“发服装发工资都没她的份儿,可能最终还是成不了兵团的人。”
426
赵天亮等人呆了。
427
发给知青们的服装不仅是一套棉衣棉裤,还有棉大衣,羊剪绒的棉帽子,里边有毛的大头鞋。当别的知青在食堂里喜形于色地领工资、领服装的时候,周萍一个人默默地待在宿舍里。
428
然而她并没有得到安宁。
429
吴敏捧着服装往宿舍里进,刚好撞上出门打水的周萍。吴敏的鞋和帽子掉到了地上。
430
“对不起。”周萍赶紧蹲下捡起帽子,放在吴敏捧着的大衣上。
431
吴敏冷冷地瞪她:“刚才是鞋在中间,帽子在鞋上边。谁也不会将自己的鞋往自己的帽子上边放,那叫摆错了位置。”
432
周萍第二次蹲下捡大头鞋,吴敏又故意将帽子弄到地上。周萍只得一手拎两只鞋,一手拿帽子站起来。她默默地将一双大头鞋放在大衣上边。
433
吴敏:“摆正。我喜欢一切都在正确的位置。”
434
周萍将大头鞋摆正,将帽子放到大头鞋上,然后退一步,闪在门边。
435
吴敏昂然而入,阴阳怪气地:“有的人啊,非不认命。明明注定了是反面人物,却偏要试图演正面角色。也许起初能蒙蒙人,但最终还是会演砸的。结果呢,到头来自讨苦吃。”
436
周萍面无表情地听着,却又仿佛根本没听到,待吴敏没话了,这才离开宿舍。
437
路过食堂,周萍闪在食堂门外羡慕地往里看。二班长及一些男知青已穿上了棉大衣,戴上了棉帽子,连唱带比画:“穿林海,跨雪原……”
438
而一些女知青,则在点数她们手中厚厚的一沓钞票。
439
赵天亮们捧着服装出来,看见周萍。周萍先是表现得很不自然,接着凄楚地也是诚心诚意地:“祝贺你们……”
440
赵天亮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441
沈力真诚地:“周萍,我们都很同情你。”
442
周萍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443
男一班宿舍气氛凝重。
444
黄伟:“到团部去抗议?”
445
傅正:“谁的想法?”
446
齐勇:“我的。周萍她一路怎么来到七连的,来了之后表现得又怎么样,我不说,相信大家也都会有一致的、公平的结论。我和班长,我俩并不想拖所有的人下水,家里有什么问题的,声明一下,可以不参与。绝对‘红五类’出身的,这时候为一个好姑娘冒一点点险,我认为,是正义的表现。”
447
一阵沉默。
448
“小黄浦”:“班长,我……我属于冒不起那一点点险的。我父亲是造船厂工人。主要不是家庭问题,主要是,我天生胆小怕事……”
449
杨一凡坦率地:“我父母都是‘臭老九’,也被批斗过。但我已经习惯了,我可以参加这件事儿。”
450
沈力:“我爸妈是普通美术工作者,一凡都敢参加,我也敢。”
451
齐勇转回头看一直没吭声的赵天亮:“你呢?”
452
赵天亮干脆地:“不参加。”
453
齐勇仿佛听错了:“不参加?”
454
“对,不参加。”
455
齐勇讽刺地:“你也有家庭顾虑了?”
456
赵天亮:“我觉得你们的想法是添乱,反而会害了周萍!”
457
齐勇:“你说想表达同情和正义的想法反而会害人?”
458
赵天亮:“你好好想想吧!还高二的!”说完从屋里冲了出去。
459
女一班宿舍的姑娘们也聚在一起。周萍侧身坐在自己的铺位那儿,望着窗外。而吴敏等人,都在数手中的钞票。
460
高洁将手中的钱往胸中一捂,激动地:“没想到我生平第一次开工资,一下子就开了这么多钱!”
461
余莎莎:“明天我就给家里寄钱,寄六十!”
462
林丽:“你俩小声点儿。”说着朝周萍那儿使了个眼色。
463
高洁:“周萍,我不必往家里寄那么多,我先借给你二十元钱吧?”
464
周萍扭头报以凄楚又感激的一笑:“暂时还不用。用的时候,一定朝你借。”
465
吴敏冷笑一声:“借钱也要借给有偿还能力的人。我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钱借给就要靠挣工分养活自己的人。”
466
高洁:“我没跟你说话!”
467
吴敏:“我也没跟你说话!”
468
周萍默默又将脸转向窗外,她望见赵天亮在宿舍外面,正跟谢菲她们说着什么。
469
谢菲等三人走入宿舍,各自怀抱着从供销社买的吃的用的。
470
谢菲:“这下可好,供销社的东西快被买光了。再不赶紧上货,就剩空货架了。”
471
薛艳:“周萍,晚上打牙祭,一块儿吃罐头,啊?”
472
谢菲:“我们仨在门前碰到赵天亮了,他让我还你三十元钱。”
473
周萍发愣,心情复杂。
474
吴敏也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心情同样复杂地望着周萍和谢菲。
475
谢菲把钱往周萍手里塞:“我们三个还都想借给你呢,接过去呀。”
476
周萍百感交集地接过钱。再望窗外时,只看见赵天亮的背影了。
477
白桦林火车站的铁路小屋。门外停着辆旧自行车。
478
屋里,韩指导员和杨秉奎在说话。杨秉奎吸烟,韩指导员在用杨秉奎的大瓷缸子喝茶。
479
韩指导员:“我在团里处处碰钉子,实在是没招了,不得已才来找您。”
480
杨秉奎:“不就是档案、户口,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吗?那就麻烦地方帮着查找查找嘛。在县里,那就让团里派人去县里取回来嘛!在公社,咱就去公社取,在哪村儿,咱就去村里取,不就这么回事吗?”
481
韩指导员:“我的站长同志,没你想的这么容易!团里各个方面都跟我打官腔。说要是把一个档案、户口都已经归在农村了的资本家的女儿硬要到兵团来,怕引起插队知青的不满情绪……”
482
杨秉奎:“政委最能解决复杂的事儿了,找政委嘛。”
483
韩指导员:“我的老站长哎!我看您是躲在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当站长快当成神仙了!您忘了?政委调走了,新政委还没派来。现在,咱们团长兼着政委呢!找政委,那也是找他。找团长,他又不见我。您说叫我咋办?人家周萍那姑娘,在我们七连表现得不错。人家抢收麦子抢收豆子都参加了,辛辛苦苦干了两个多月,手上的泡还没消,咱们总不能一句话就把人家开了吧?那咱们兵团办事儿,也显得太没人味了吧?当初七连留下她,可是冲您的面子!”
484
杨秉奎:“别拿话激我。你的意思是,得我亲自出马?”
485
韩指导员:“非您亲自出马不可了呀!周萍要是不能继续留在七连,您的面子丢大了!”
486
“嗯?!”杨秉奎瞪他一眼。
487
“我不是成心激您,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嘛!”
488
杨秉奎起身看黑板上写的“列车往来记要”,自言自语:“今明两天还真没车过。”回头又问韩指导员,“你那辆自行车,气足吗?”
489
“足,足!带您,那是绝无问题!”
490
自行车在半路爆了胎,两人傍晚时分才到团里。
491
韩指导员去修自行车了。杨秉奎走进团长办公室。
492
警卫员小龚正在擦桌子,见来的人是杨秉奎,便笑着迎上来:“哎呀老爷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493
杨秉奎冷着脸:“团长呢?”
494
小龚:“是七连指导员把您搬来的吧?”
495
杨秉奎:“我问你团长呢!”
496
“这……我也不太清楚。”
497
“你是团长警卫员,不知道团长去哪儿了?我揍你!”杨秉奎狠狠地瞪着小龚。
498
小龚赔笑:“老爷子,别发火儿别发火儿。好,我说实话,团长去山东屯了。”
499
“他去山东屯干什么?”
500
“这……这我可就真不清楚了。”
501
“带我去。”
502
“老爷子,您开玩笑吧?三十几里地呀。团长那辆吉普他亲自开走了,咱俩走着去啊?”
503
“我腿走酸了,我可不走了。你弄辆别的车,我知道你小子除了飞机什么都会开。”
504
“老爷子,你这不难为我嘛!都下班了,这时候我哪儿去弄辆车啊!”
505
“你说难为你,那就是难为你了。我就不信,偌大个团部,找不到个带轱辘的。”杨秉奎从小龚手中夺下抹布,往桌上一抛,“现在就给我去找!”
506
小龚弄了辆前轮小、后轮大的轮胎式拖拉机。杨秉奎和小龚两人到达山东屯时,天已经黑了。
507
一幢泥草房的山墙那儿停着辆吉普车。几名插队男女知青猫在窗户左右,往屋里偷窥。杨秉奎一咳嗽,知青们识相地散去。
508
屋里,团长吕山东与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女子盘腿对坐。小炕桌架在他俩中间,桌上摆着咸菜、大饼子、大葱、酱,还有半瓶酒,两个酒盅。那女子叫梁喜喜,是山东屯的支书,本人也是山东人。
509
团长把手里的一段大葱蘸上酱:“就爱吃你贴的大饼子。也只有在你这儿,才能吃到咱老家正宗的虾酱、大酱。”
510
梁喜喜拿起酒瓶斟酒:“虾酱是年初咱老家来人捎给我的。嫂子怎么不托人给你捎点儿?”
511
团长:“她倒也托人捎。每次一捎到,我还没尝几口呢,就被机关那些馋猫给分了。再说,老家往我那儿去的乡亲,怎么能比得上往你这山东屯来的人多呢。来来来,陪我一盅。”
512
梁喜喜:“我看啊,你是想把我这儿变成你团长的私人酒馆儿。”
513
“在团里,喝酒不总得找个理由嘛,在你这儿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514
二人刚一碰酒盅,门外响起杨秉奎的咳嗽声。
515
“找你的,与我无关。我这一盅,不能白斟了!”团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516
梁喜喜没饮,放下酒盅,问:“谁呀?”
517
“我。杨秉奎。”说着,杨秉奎打开门走进来。
518
团长赶紧穿上鞋,神色不免狼狈:“咦,老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519
杨秉奎看了看梁喜喜,对团长说:“找你嘛。”
520
“找我你倒是到团部去找呀!准是小龚那小子带你来的,看我不训他!”团长站在地上,尴尬地介绍,“这位是梁喜喜,山东屯的支书。他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杨秉奎杨站长。”
521
杨秉奎:“你常跟她说我干什么呢?”
522
梁喜喜:“他跟我没话可说的时候就说你。上炕坐,喝两盅?”
523
杨秉奎冷冷地:“你省省吧。”
524
梁喜喜:“省也不是省我的,省他的。”
525
杨秉奎看着团长说:“既然挺自觉的,把鞋穿上了,那就跟我回团里吧。”
526
团长看表,嘟哝:“这才几点钟啊!”
527
杨秉奎:“你想喝躺下,在这儿过夜呀?”
528
梁喜喜严肃起来:“别胡说八道啊!他可从没在我这儿喝躺下过,更没在我这儿过过夜。你们兵团的人,说话要负点儿责任。”
529
杨秉奎:“正是冲着‘责任’两个字,我才到这儿来找他的。走走走,跟我回团部!”说着,扯起团长往外便走。
530
团长被扯到外边,挣开手,大为不满地:“你这算干什么你!”
531
团长又大步回到屋里,对梁喜喜说:“连人你都见着了,印象怎么样?我也往你这儿跑了几次了,好歹你得给我个态度了,我跟你嫂子也有个交代嘛!”
532
梁喜喜:“太不怎么样了!胡子拉碴的,又老,又倔,对女人一点儿没个亲劲儿,还那么没礼貌!对女人不亲,干脆自己过拉倒嘛。这事儿到此为止,再也不许跟我提一个字!”
533
团长和杨秉奎回到了团部。团长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摔,接着冲杨秉奎一拍桌子:“你怎么也不刮刮胡子!”
534
杨秉奎坐下,摸了摸脸,不温不火地:“你和那么一个女人凑一块儿喝酒,我收拾我的脸干什么?”
535
团长:“你打算一辈子光棍啊?让你结成婚,那是师长师政委给我的特殊任务!我到人家那儿去,不光是为了找个清净地方喝几盅酒!你那儿不是比一个屯子里更清净嘛!我每次去她那里,窗外都有人偷看,你当我就一点儿不知道啊?我那主要是为你在趟路子!可你……人家对你印象差极了!”
536
杨秉奎:“我对她印象还差极了呢!见着个男人就说‘上炕坐,喝两盅’,这号女人我敢娶吗?你趁早少替我操那份儿心!”
537
“你不让我操心,我就不操心了吗?”团长坐下,平静了一下情绪,“说吧,什么事?”
538
“为七连一个知青的事儿,她叫周萍……”
539
“等等,等等。”团长打断他,“是不从上海一直跟到北大荒的那个……那个……民族资本家的女儿?”
540
“你还真没白当团长,说对了。”
541
团长:“她的问题不早就解决了吗?你不是给七连写去了一个条子吗?那不就行了吗?”
542
杨秉奎:“出岔儿了。她人是跟到咱兵团来了,可档案、户口关系什么的,都到县里什么地方去了……”
543
“县知青办。”
544
杨秉奎:“所以嘛,发服装,没她份儿。发工资,也没人家份儿。可人家抢收麦子,抢收豆子,一天没落,都参加了。如果就让人家那么走了,显得咱们兵团人太不仁义了吧?”
545
团长:“老哥,现在不是讲仁义的时代,是讲出身的时代。”
546
杨秉奎也拍起桌子来:“胡说!不讲仁义,革命能成功吗?不讲仁义,当初那么多有钱人家的子女,跟着咱们这些穷鬼干革命?”
547
团长:“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到哪时说哪时。”
548
杨秉奎:“你跟我抬杠是不是?那就抬!我倒也要问问你,天下那么多女人,你干吗非找一个地主的女儿做老婆呢?你老婆家,‘解放’前可是山东淄博的大地主吧?”
549
团长不吭声了,只是低头吸烟。
550
“痛快一句话,帮忙,还是不帮?不帮我也不跟你磨嘴皮子了,现在就走人!”
551
团长仿佛没听到。
552
“还真卷我面子!那好,改日去师部,求师长和师政委去。”杨秉奎起身往外便走。
553
团长叫住他:“哎哎哎,别走别走!你急什么呀?我说不管了吗?我不是在考虑怎么个管法嘛!”
554
杨秉奎这才又坐了下去。
555
团长:“老哥,有希望了。你要是跟梁喜喜成了,你俩枕头边儿一谈判,她那头一放,咱们这头正式一收,不就办成了吗?你说呢?”
556
杨秉奎:“别把这事儿和那女人往一块儿扯。两码事儿。我杨秉奎喜欢帮助人不假,帮成了,图的是那份儿高兴,但可从来不把自己的人格搭上。”
557
“你这什么话?!人家也是‘解放’前就入了党的人!和你往一块扯扯就降低你人格了?”
558
“我还是那句话,要帮就帮,不帮拉倒。”
559
赵天亮在七连食堂里写信。他把手电筒拧去了盖儿,立在信纸旁边在信纸上写道:
560
哥:
561
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离得这么远,而且又都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北京。现在我最觉得内疚的是,我返回连队的途中白回了一趟家,你嘱咐我办的事我却办砸了。而你让我找机会当面交给张敢峰的信,至今还被我缝在枕头里。哥,我觉得在那一封信中,你流露出一种非常危险的思想。不但对你自己是非常危险的,对爸爸妈妈和我也是非常危险的。
562
对有些事,我也非常看不惯。对有些人,我也非常同情。该表现出一个人起码的正义感的时候,我也绝不会做一个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旁观者。但我可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们中国是不是“病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不继续革命那还能叫社会主义国家吗?继续革命那不就是要不断地搞运动吗?搞运动不就是一些人改造另一些人吗?连我们这种革命军人家庭的子弟现在都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又怎么可以根据一些个人感受就认为我们中国“病了”呢?哥,听我的劝,那封信不要给张敢峰了吧!说来说去,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其实是,我可只有你一个哥,我经不住某一天失去你这个哥的打击!
563
至于我自己的情况,我没有太多可以告诉你的,无非就是预料之中的那样而已。“十一”一过,我们就要盖宿舍了。
564
……
565
赵天亮放下笔,回想起小时候――
566
他和哥哥兄弟二人在胡同里抓蟋蟀,哥哥终于抓住了一只,双手拢着,蟋蟀从指缝间露出须子,他看着笑了……
567
兄弟二人逛庙会,赵天亮看着一串串诱人的糖葫芦,显出馋相。赵曙光掏兜,点数钢�G儿,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弟弟。弟弟咬下一颗,也让他吃。他摇了摇头,大人般地摸了摸弟弟的头……
568
春节,赵曙光为弟弟糊好了一只纸灯,替弟弟点燃蜡烛,交给弟弟拎出去玩儿。弟弟为了谢哥哥,剥了一块糖塞入哥哥口中……
569
胸戴红花的赵曙光在与父母告别,趁父母和冯晓兰说话的当儿,兄弟二人依依不舍地互相拥抱……
570
赵天亮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张靖严、齐勇、黄伟、傅正、魏明五个高中知青却聚在马号里。
571
张靖严训斥齐勇:“赵天亮说得对,亏你还是老高二!不但要组织班里的战士到团里去抗议,还要成立什么知青权力维护委员会!你当你是谁啊?你当你还是在学校里啊?”
572
齐勇:“我那不是一时冲动嘛!”
573
张靖严:“幸亏只不过是你的冲动想法,不是轻举妄动!否则你会把周萍害惨了!也会把傅正害惨了!全班人都得受连累,我、黄伟、魏明,我们三个肯定要进学习班,肯定要被迫揭发你,和你划清界限。”
574
黄伟:“之后,咱们五个,肯定被调得东一个西一个,再见上一面都难了!”
575
张靖严又训傅正:“你傅正,平时稳稳当当的一个人,怎么也当着些个小知青的面表那种态?!你父亲今天被打倒,明天被结合,后天又被打倒,这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啊?”
576
傅正:“有时候,我心情太压抑了,想找机会释放一下。”
577
“你这是释的什么放?!啊?我已经受处分了,你和齐勇再被打入知青名册,黄伟和魏明会是什么心情?!”
578
黄伟:“那我肯定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的乐观主义主要靠两个支点,一个是工资,另一个就是哥儿几个之间的友谊。”
579
魏明问道:“靖严说了这半天,你俩倒是听进去了没有啊?”
580
齐勇:“我俩不是没反驳嘛!”
581
“靖严,吸支烟,消消气。”魏明掏出烟,走到张靖严跟前,递给张靖严一支,为他点上。
582
张靖严吸烟时,魏明又说:“靖严,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几个,每月至少像今天这样坐一块儿一次,互相交交心,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
583
张靖严:“曲干事向我透露,团里可能要把我调走。”
584
大家都愣住了。
585
傅正问:“调哪儿去?”
586
张靖严:“他不告诉我。就是我离开七连了,也希望你们几个能像魏明说的那样。那样很有必要……”
587
正午的太阳下,周萍两手抓着叉子,吃力地从泥堆上叉起一大坨泥。也许是那坨泥太重了,也许是她太累了,汗水将她衣服的前胸后背都浸湿了。男女知青们都挽着裤腿,赤着脚。房子已经初具规模,男知青们在架子上抹墙,女知青为他们运泥,一对一组合,赵天亮和二班长站在一起。
588
过了“十一”没几天,连队里就连绿馒头也实行配给制了,一天两个,一个二两。早晚各半个,中午一个,由食堂统一控制卖给。饭量大的,每顿饭允许买一两清水煮黄豆。但即使这样,一干起活儿来,大家还是不由得�烤⒍�,比赛。
589
二班长用抹子敲泥板,催促周萍:“加快速度,加快速度,周萍,你别供不应求啊!”
590
赵天亮看周萍一眼,认输地说:“不比了,不比了,算你比我快行了吧?”
591
二人所抹的墙面,其实高低进度差不多。
592
二班长:“什么叫‘算我比你快’呀,明明马上就要超过你了嘛!”
593
周萍举叉递泥时,“咔嚓”一声,叉柄断了,泥砸了周萍一肩。她脚下一滑,扑倒了。
594
二班长急忙跳下踏板,自己也滑倒了。他扶起周萍,二人衣服上都粘满稀泥,泥猴似的。
595
二班长歉意地:“对不起,我不该催你。”
596
“是我太笨!”周萍跺脚,生自己的气,“我怎么这么笨啊!”
597
赵天亮提醒:“还不把叉头扔一边儿去!再滑倒,不是会扎着吗?”
598
二班长将叉头扔到了一边儿。
599
正在泥堆里双脚踩泥的孙曼玲走了过来,对周萍说:“周萍,别干了,回去休息。”
600
“我不。”周萍倔强地操起另一把叉子。
601
孙曼玲从她手中夺下叉子:“听话……谁把她押回去?”
602
北京女知青汤洋洋自告奋勇:“我,我。”
603
路上,汤洋洋数落周萍:“你傻呀?服装没你的份儿,工资没你的份儿,不定哪天就赶你走,你又来例假了,还那么使出吃奶的劲儿干给谁看啊?也许新宿舍盖起来你一天也住不上呢!”
604
周萍:“如果能看着你们早点儿住上新宿舍,我心里也高兴啊!”
605
汤洋洋站住,研究地看周萍,良久才说:“我明白了。”
606
“明白什么了?”
607
“难怪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同情你,护着你,你太纯了你!老天爷竟然使你成为资本家的女儿,真是瞎眼了!他怎么就不让吴敏那号人是资本家的女儿呢?”
608
周萍突然朝汤洋洋身后一指:“吴敏!”
609
汤洋洋吃惊地回头,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610
周萍咯咯地笑。
611
汤洋洋手抚心口窝,嗔道:“你这家伙,吓我一跳!刚夸你几句,你就这么坏,真不经夸,打你!”说着,就要打周萍。周萍跑了,汤洋洋追上去,二人咯咯地笑着。
612
二人回到宿舍,很享受地吃一听罐头。
613
汤洋洋:“对不起啊,我得收起来了。艰苦的日子里,好吃的东西得细水长流。”
614
周萍:“再给我吃一口,就一口。”
615
汤洋洋将一筷子罐头肉伸向周萍,周萍吃入口中后,汤洋洋将罐头放到小箱里,锁上。
616
周萍:“洋洋,你快回去干活吧。”
617
汤洋洋:“什么?班长让我陪你回来的,我,还给你罐头吃,我还没坐够呢,你倒催我赶快回去干活!真像资本家的女儿!周扒皮,周扒皮!”
618
周萍苦笑:“我是怕你回去晚了,别人说闲话。”
619
宿舍里只剩周萍一人了,她站在铺位前,呆呆地看方婉之借给她的绸面花被,忽然扯过去,用牙咬断线头,拆起被来……
620
周萍在河边洗被面。洗好的枕套已晾在灌木丛上。赵天亮夹着盆走来,看到周萍背影,站住,犹豫了一下,转身悄悄向别处走去。
621
周萍拧被面,一个人拧不动,把衣服裤子都弄湿了。她无意中发现了正转身离开的赵天亮,把他给叫住了:“赵天亮!”
622
赵天亮转身,见周萍向他招手,便又走回她身旁。
623
周萍:“也中午洗衣服啊?怎么不睡午觉?”
624
赵天亮:“傍晚河边太热闹了,那时我不用来洗了,一个人待在宿舍图清静,想睡就早点儿躺下,还不是一样?”
625
“我也这么想的。帮我拧拧。”
626
于是,赵天亮帮周萍拧干被子,帮她晾好。然后就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
627
周萍见赵天亮把盆丢在一边,没有洗衣服的意思,问:“怎么又不洗了?”
628
“坐会儿再洗。”
629
“要是实在懒得洗,我帮你洗了晾上,你回去还能睡一个多小时呢。”
630
“不困。”
631
“那,我先走了。”周萍拿起盆,看看独自坐在河边的赵天亮,转身走开了。
632
赵天亮头也不回地:“周萍……”
633
周萍没转身,也没回头,却收住脚步。
634
赵天亮:“你……困吗?”
635
“不。”
636
“回去有事儿?”
637
“没有。”
638
“那,坐下,说会儿话,行吗?”
639
周萍终于转身,走回去,坐赵天亮身旁。
640
周萍:“谢谢你及时借给了我三十元钱,还对别人说是还给我的。当时我真的连买饭票的钱都没有了。”
641
赵天亮:“要不是两个多月的工资一块儿补发,我也不能给你那么多钱。”
642
周萍:“别说给,大家的工资都是汗水换来的,我不能随便要任何人的钱。一旦我能还了,一定还你。”
643
赵天亮:“你的事,我很替你不平,可又不知该怎么帮你。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信吗?”赵天亮转过脸去看周萍,周萍也正看他。
644
周萍欲言又止。
645
赵天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646
“说什么?”
647
“你想说,你不需要同情。”
648
周萍凄婉一笑:“你猜错了。人在命运可悲的情况下,没有不需要同情的。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其实是骗人的。我需要同情,对每一份同情都心存感激。如果没有了同情,那这个世界不是太冷了吗?”
649
“你经常很伤心,又经常强装笑脸是不是?”
650
“我经常很伤心,这是真的,但我有时候的笑脸却不是装给谁看的,而是由于感到幸运。”
651
赵天亮有些吃惊:“幸运?”
652
周萍点点头:“我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硬跟到兵团,还有不少人同情我,比比别的‘黑五类’子女,我实在是太幸运了啊!”
653
周萍:“我要主动离开七连了。”
654
“去……哪儿?”
655
“一个农村,山东屯。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在县城里,你见过了三个在那里插队的上海姑娘,她们也是由于家庭原因才成不了兵团战士的。我本应是她们中的一个,如果我还赖在七连,也许同情就会变成轻蔑了。人心是常变的,这一点我明白。”
656
赵天亮缓缓站起,周萍也站起,二人默默对视。
657
赵天亮:“那……那我会常去看你!”
658
周萍:“其实,有时候我又觉得好孤独,这会儿就是。决心是下了,但是心里想哭……分别前,抱抱我吧……”
659
赵天亮不知所措。
660
周萍:“就抱一下。”
661
赵天亮笨拙地抱住了周萍。
662
周萍偎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喃喃地:“我长到十岁以后,除了我妈妈,再就没有亲人这么抱过我了,是我不肯再让他们这么抱我了。”
663
赵天亮愣愣地:“‘一下’,是多久?”
664
“随你。”周萍轻轻地说,“在县城,知道饭馆里那个女人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665
“不知道。”
666
“她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在县城里、现在有权势的男人,或者他们的儿子。说如果我肯嫁给他们,我的命运就大大改变了,起码在那个县城里是那样。回来后我也认真想过,认为那也许是值得考虑的……”
667
赵天亮:“别!周萍,千万别!”
668
周萍:“后边的话,是逗你呢。”
669
“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670
“别骂人家,介绍的婚姻也不见得就不会幸福……”
671
“不会!肯定不会!”赵天亮不由得将周萍抱紧了。
672
鱼儿跃水,河中“扑通”一声。
673
二人立刻分开,都不好意思起来。周萍在赵天亮脸上飞快一吻,拿起盆,跑了……
674
道德经
论语
孙子兵法
禮記
孟子
尚書
詩經
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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