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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同姐妹们比,还是同表姐妹们比,乃至同中学、大学的同年级同专业的女同学们比,田月明都绝对地是超常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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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她的眉眼,不形容她的腰身,单把她眉眼腰身分解开检验那或许根本没什么特别突出之处乃至于还颇有瑕疵,关键在于其通体效应,尤其在浑身散发出来的高文化教养和雅而不傲的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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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初,她大学毕业到北京某设计院工作时,常常是一头短发,上身一件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物的无领白府绸短袖衬衫,下面一条用便宜花布缝制的短裙,脚上一双普通的平底凉鞋,然而一走动起来,与同事们一说话一微笑一略略仰首一轻轻拍手,便惹得所有人心里都不禁出现这样的念头:真是电影里头走下来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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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确实跟电影这本世纪勃兴起来的文化现象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但同表妹蒋盈波不同的是,在她灵魂中打下最深印迹和决定了她人生中最重大抉择的,不是苏联电影,而是美国好莱坞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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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的父亲田得垅早年留学美国西点军校,后来成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1945年后曾先后出任国民党政府驻加拿大和美国大使馆的参赞级武官,到加、美赴任时把妻子和几个子女都带了去,那时田月明已有十几岁了,她在加、美的三年多里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每天有一位匈牙利裔的移民教姐姐田霞明和她弹钢琴,是正儿八百循序渐进的学院式训练,因此即便后来她的人生道路中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同钢琴完全切断了联系,一旦终于又能坐到钢琴前弹奏时,她稍加复习还是能很流利地并加上理解性处理地弹奏出李斯特或肖邦的有相当专业难度的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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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文化,或扩而大之,泛西方文化,对田月明灵魂的浸润,造就了她的人格和风度,然而田月明并没有胶着更没有完全融解到那里面去,1949年以后,她对于苏俄文化,或扩而大之,泛左翼文化,也有着一种欣悦的趋同。她的父亲田得垅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四川以前便宣布了起义,并在维护和转交国民党军队军备及地方重要财产方面有功,因此1950年以后不是像比如说杜聿明那样被送入战犯改造所,而是到南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所军事学院担任了高级教官,这就使得田月明后来能与包围自己的大小社会境域建立起一种松弛和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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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到北京工作时就住在设计院大院的单身宿舍里,当时那设计院在所谓“新北京”――就是东西长安街穿过复兴门向西的延长线上两边由许多新建楼房所构成的区域,那时没有地下铁,也没有很多路公共汽车通往那边,所以倘若节假日她进城到舅舅家玩,舅舅舅母担心天晚了她返回那么远又那么相对空旷的地方不安全,便总是提前开晚饭,到六点钟以前一定劝她返回,可有一回田月明返回途中在东单一带换车时,发现大华电影院正在上映苏联的彩色文艺片《奥赛罗》,她看看腕上的表,估计看完七点一刻开演的一场,散场后还来得及赶上开往“新北京”的末班车,便毫不犹豫地买票进入了大华电影院,在电影开映以前她上了一回厕所,蹲下再站起来时,一不小心把一双手套掉进了深及两尺的厕沟中,那双手套还是当年从美国带回中国的,用了那么多年,只是稍显陈旧,而样式和色彩绝对是同龄女性人见人爱的;两只手套在厕沟里对称地摆放着,令人心疼,而又无可奈何;出了厕所田月明自然懊丧不堪,但她很快调适了自己的心情,她想《奥赛罗》无论如何是值得一观的,对于她来说,一顿精神上的宴飨远比一双用过许多年的手套更有价值!她摸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扣除下回去的公共汽车车票钱,所剩下的刚好可以买一客果味冰激凌,买!她毫不犹豫地买了冰激凌吃,进入到放映厅。耐心地看完前面加映的一辑又一辑的《新闻简报》记录片,终于,由当年最走红的苏联电影演员邦达尔丘克主演的彩色文艺片《奥赛罗》开演了,田月明不是一般地津津有味地观看了这部影片,而是以一种对从原著到改编到导演手法到美工摄影自然更包括演员表演、镜头运动、细节处理充满深深的理解和品评的高态势审美,看到影片最后一个镜头听完片尾的最后一个配乐音符,才离开座位……出电影院时她伸腕一看手表,呀,任她如何奔跑也赶不上那开往“新北京”的末班公共汽车了!在稍纵即逝的恐慌感过去之后,田月明坦然地沿着人迹稀少的大街,竖起短大衣领子,没有了手套的双手插在衣兜里,朝北京火车站走去――那时候的北京火车站还在前门――一路上田月明回味着影片,觉得被北风刮得清爽如紫琉璃般的天空上那不成浑圆的月亮格外美丽,街灯的光区里偶然穿过的骑自行车的人也格外有趣……她后来就到车站候车室里坐了一夜,并仰靠在椅背上做了一串缤纷五彩醒后难以复述的梦,天还没有净亮她便离开火车站,去搭乘了头一班驶往“新北京”的公共汽车,回到单位后她仔细到水房洗漱了一番,上班时间去到办公室居然依旧容光焕发,精力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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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田月明。后来她向表妹蒋盈波讲起这件事,讲起电影《奥赛罗》,得出结论说:“最最难得的是哈恰图良谱的音乐……今后一定要把他的交响乐唱片弄到手,仔细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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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盈波不能共鸣,只是说:“可惜那天西人没跟你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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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苏联电影《幸福生活》,确定了蒋盈波的职业走向并引带出以后她个人生活的一系列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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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的个人命运,其实也深深地被电影所影响,但并非一部电影,而是好莱坞制作的那些银色梦境中的男明星系列,而在那一系列中,最令她心仪的是泰伦・鲍华,那倒并不一定是因为她所看过的泰伦・鲍华主演的影片多么出色,或对泰伦・鲍华的演技多么佩服,那是因为,泰伦・鲍华的银幕形象与她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郑希华的形象能够合二为一,使她神迷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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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希华便是蒋盈波那句“可惜那天西人没跟你一起看”中说到的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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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自然是郑希华的绰号。因为这绰号是用四川话取的,后来在亲友间这么叫也都用四川音,因此无人会误听为《红楼梦》里那个“袭人”,关键是四川话的“人”字要发成“忍儿”的音。在当年的蜀香中学里,西人不仅令田月明一位女生着迷。西人是个混血儿,他父亲是中国血统,一位到德国留学归来的医学博士,他母亲则是地道的日耳曼血统,是他父亲在德国留学时租住的那所居室的房东的女儿,原是学法律的,爱上他父亲后便改学医学检验专业,但未拿到学士学位便毅然嫁给了他父亲,一同来到了中国,生下西人后便一直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西人父亲在重庆一家最有名的教会背景的私立医院当医生,收入颇丰,所以也把西人送入蜀香中学这样的学校读书。究竟是田月明单方面主动追求西人还是西人也主动追求田月明,一度在蜀香中学的女生中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说,到高三快毕业的当口,他们俩俨然已经敢于大胆地手拉着手前往国泰电影院看最新一轮上映的好莱坞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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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保持联系的同代亲友中,田月明是惟一使初恋的花朵结出家庭果实的女性。小她一岁的表妹蒋盈波的初恋后来形成灵魂上的一道不可愈合的伤痕。大她一岁的亲姐姐田霞明经历了好几次辛酸、滑稽的青春恋,被别人抛弃过也抛弃过别人,直到妹妹和西人结婚并有了头一个女儿后才终于结婚构筑了自己的小巢。后来到文工团唱合唱的老校友鞠琴也经历过至少两回朦胧的初恋与无形的失落,才终于同歌剧演员常延茂联姻。一度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同窗崩龙珍在初到大学任教时也曾爱上过一位英俊有为的讲师,有一回田月明、蒋盈波和鞠琴相约去大学里找她玩,在她的宿舍中,她又想隐瞒那尚不成熟的恋情又欲炫耀那已初见端倪的幸福,从抽屉里取出那讲师的相片后又立即后悔要再装回抽屉,结果被三位同窗拉的拉拽的拽抢的抢,四个如花怒放的青春女郎尖叫嬉笑滚作一团,崩龙珍那情郎的相片到底还是让田月明她们三个抢了过去传递着观赏了一遍……但没有多久那相片就被崩龙珍流着泪咬着嘴唇烧成了灰烬,那时崩龙珍还并没有被反右斗争的浪涛所吞噬……她直到田月明她们都结了婚好几年之后,才总算也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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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却春心一释便有西人来接,两人一拍即合,虽然1950年以后他们分别上了两所各在一方的大学,相继毕业后又一个分配在北京一个分配在天津,但他们的爱情却在时间和世事变迁的考验中愈见浓酽与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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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天,一大早田月明便到北京火车站去接从天津来同她相会的西人,西人从车上跳下来了,一头鬈曲浓密的黑发,一对在深陷的眼窝里炯炯有神的灰蓝色眼珠,宽肩细腰,双腿颀长,望见田月明便开心地一笑,颊上两个绝不能用妩媚二字形容而只增强着阳刚之气的酒窝,活脱脱一个东方版的泰伦・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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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投入他的怀抱。西人重重地吻她的额头。这在那个年月是相当惊世骇俗的。好在侧目而视的北京人至少有一半以上以为西人是“外宾”,对于“外宾”自然就不好过深地腹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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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紧贴着走出车站,西人用健壮的胳膊紧紧搂定田月明丰满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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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说:“舅舅舅母让我们去他们那儿,又做了好多好多好吃得要命的家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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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也深知田月明舅母的川菜手艺超过许多高级餐馆的大厨师,光她那泡豇豆和卤口条就足能令人垂涎三尺,但西人说:“不去。去了那儿,我就没法子吃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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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开心地笑着,甩甩头发说:“鞠琴给了票,请我们下午去看他们的演出,他们有个男高音,独唱曲目里难得地有舒伯特的《小夜曲》,还有匈牙利的《瓶舞》估计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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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不停步地搂着田月明往外走,说:“不看。我来是为了专门看你,只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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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车站外面,下起了小雨,田月明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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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仰面哈哈一笑说:“什么怎么办,不办!”说着把身上的风衣一抖,把田月明连头带肩裹进风衣里,脚下不停地顶着雨走到了大街上,任雨丝落进他自己那浓密鬈曲的黑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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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恋人就满不在乎地在雨中散步,他们不进商店,不去公园,就那么冒着雨一路走到了故宫外的筒子河边,雨小了,雨丝变成了眼睛看不清的雨毛,田月明就把头钻出西人的风衣,两人在筒子河边的大柳树下拥抱、亲吻,说许多临时想到的话,一忽儿互相抢着说,一忽儿都沉默下来,只以眼睛传递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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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到东安市场里的吉士林西餐馆吃西餐。蔬菜色拉端上来以后,西人举起斟满白葡萄酒的玻璃杯说:“为了我们在天津共建一个天堂!”田月明用自己的酒杯同他那酒杯用力一碰,笑着呼应:“为了今后经常在起士林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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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吉士林西餐馆后来湮灭了。天津的起士林西餐馆一直存在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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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市区有许多原来富人家的小洋楼,50年代后成了公产,当作职工宿舍,在其中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里,婚后的田月明和西人安了家。西人把父母从重庆接了来,父亲算是天津一家公立大医院把他作为专家聘来的,医院为他和他夫人准备了两家医院提供的宿舍,面积不算小,条件以那个时代而论算是不错的,但作为独生子西人怕父母另住他处不便照顾,就在自己单位安排自己住房的过程中,把父母分到的公房同本单位掌握的公房加以了倒换,结果是在那三层小洋楼里,分到了整整一个第三层的两大间外带可以兼作厨房的过道,还分到位于二层和三层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亭子间,这样就把父母和自己、妻子都安顿了下来:父母住三楼套间的里面一间,自己和妻子的卧室设在下面的亭子间,三楼外面的一间作为公用的起居室,吃饭、会客、休息、聊天、听收音机、放唱片(那时候还没有电视)……田月明的洋婆婆――她跟着西人唤她作欧妈――把楼上的卧室和起居室都布置得洋味儿十足,比如起居室的窗帘是有宽大的带褶镶边的,除左右开合的两块外,上面还有一尺长的带褶的大档头,而左右两块窗帘又都是垂落至地板上的,可以完全拉开,也可从中段束拢形成两个相对的R形,窗帘布是用米色底子有大朵蓝色百合花图案的布料缝制的,而非那时一般家庭所用的单色面料;沙发是用了几十年但保护得很好的带木镶边木扶手造型古雅的比利时式样,包括一长两单外带一个无靠背方墩构成一个完整的组合,包面的绒料尽管有些地方磨出了经纬,但用若干套有中式织锦外罩的腰枕一遮挡,也就不容易看出来,且中西合璧显得相当讲究而雅致,更何况墙上还挂出从德国带回来一直没损坏的有西洋古典式狩猎图的大壁毯,地上也铺着若干块色调图案和谐的旧毛毯,兼以一些手绣的桌布、靠垫,几件中国的不一定多么值钱的古玩和德国的艺术瓷器,还有窗台上和茶几上的盆花、文竹,营造出一种富裕的异域情调,在那个年代里,凡走进去的外人,无不为之赞叹或惊诧,就是田月明的表妹蒋盈波,很见过些世面的,有一回出差天津跑去看望他们,也不禁赞叹说:“好一个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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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盈波从天津回来,还这样对北京的亲友描述说:“西人的欧妈真有意思,别看一头银黄的鬈鬈发,蓝灰蓝灰的大眼珠,一脸的西洋相貌,可一张嘴,竟是满口地道的中国话,还不是中国的普通话,而是四川土话,我就听她说:“哪个想得到天津也这么‘阴倒起’热哟!‘阴倒起’――就是我们离开四川久了,要想说‘暗地里’‘没想到’这样的意思,也未必就能张口‘阴倒起’啊……”听她讲述的人便都笑了起来,心里都想,好一个奇怪的洋婆子啊,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中国留学生,而且义无反顾地跟他到中国来,一住就是二三十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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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既然爱西人,当然爱屋及乌,爱那中西结合的双亲,况且她小时候在加拿大、美国生活过,欧妈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外人,她想在这世外桃源中有这样一位洋婆婆,实在是桩幸事、雅事、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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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离开北京设计院时,领导、同事乃至传达室的老头、食堂的炊事员对她都流露出了真诚的恋恋不舍之情。与蒋盈波回忆起大学毕业后所到的第一个单位特别是第一位单位最高领导时只有恐怖与厌恶截然不同,田月明始终怀念着北京设计院的那些岁月,她的第一位单位最高领导――设计院的党委书记也是一个瘦高个儿,并且面颊上也有个伤疤,也其貌不扬,并且也是工农出身,浑身土得掉渣儿,有时在办公室里同人谈话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之间一双脚就全挪到椅子上简直是蹲在那上头了,可田月明回忆起他来还是充满好感,因为他尊重知识分子,尊重创造性劳动,尊重开拓的意愿,并且最让田月明感到难得的是他尊重别人的隐私,在他的领导下设计院里的工作兴旺稳健地朝前推进着,就连食堂的饭菜也不断地可口而便宜起来……田月明记得那位书记答应放她去天津时一边用撕下的废纸卷着烟丝一边对她说:“有什么法子呢?你那对象他调不进北京,我们只好放你去,可你们这批大学毕业生,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人才啊,咱们设计院要一代代发展下去,你们就是创业的元老啊,你这个元老走了,我心里不好受啊……”说得最不爱哭天抹泪的田月明也不禁掏出手绢去抹发潮的眼睛擤发酸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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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为西人放弃了元老的事业,并且因为天津相应的设计院编制已满,她只好暂时调到一个专业不那么对口的单位先作“过渡”。但这对田月明来说是心甘情愿的。她梦想成真了。泰伦・鲍华整个儿属于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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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二代混血儿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安琪儿,她好重!一生下来就有3400克!尽管田月明为了让她生出来吃尽了苦头,可把那白生生的安琪儿抱在怀里时,她快乐得简直有点腾云驾雾。欧妈头一回来医院看孙女儿便叫她斐斐。田月明原以为用中国字表示应用飞飞或菲菲等写法,但爷爷后来郑重声明孙女儿的名字应写作郑斐斐。郑斐斐头发同她爸爸一样随爷爷,生下来数量不多但根根乌黑。郑斐斐眼睛不像她爸爸那样带有奶奶那种味道,而是黑油油的眸子。这大概也并非爷爷的遗传而是因为她有田家的血统。郑斐斐黑头发黑眼珠可任谁望上一眼便会感到她是十足的洋味儿,那眼窝,那小嘴,那脸蛋,那轮廓,说不清道不明究竟为什么就是跟纯粹的中国父母生下的孩子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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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到家中,在三楼起居室里坐月子。也只能在那里。田月明和西人自己的亭子间卧室只有6平方米,放下双人床以后,只能勉强再放下一只五斗橱、书籍和一些零碎物品,只好在床上放脚那头的墙壁上自己设计装置一个吊柜。梳妆台那个时代不讲究,田月明完全可以放弃,但一直想有张书桌,无奈那亭子间再放不下一张书桌,因此要写点什么东西时只好上楼,西人可以到父母的房间去写――那里有很堂皇的带台灯的书桌,田月明一般就利用吃饭的圆桌来写。亭子间卧室既然如此狭小,抱回斐斐坐月子,当然只好在三楼起居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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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子坐完了,田月明该去上班,斐斐怎么办?这在别的家庭简直用不着讨论,奶奶才50出头,身体十分健康,又不用上班,不是正好带孙女儿吗?但欧妈不同于中国的家庭妇女,不错,她极爱斐斐,对儿媳也极有善意,但她对斐斐的照顾只限于动嘴,田月明坐月子初期斐斐的尿子都是西人来洗,但西人洗了几天便觉得麻烦而无趣,好在田月明身体恢复得极快,后来就由她自己来洗,西人只帮着准备温水和换水、倒水,再后来则完全由田月明包揽了,她做这类事时,西人便陪他爸爸下国际象棋或用德语同欧妈聊天,非他搭一把手的时候得叫唤他,他才能过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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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希望能请个保姆,在她恢复上班以后在家里照看斐斐,这样不是还能减轻欧妈做饭和收拾屋子的负担吗?西人马上同意,但西人跑进里间屋和欧妈用德语商量了一阵便走出来对她说:“不必请保姆了,保姆来了不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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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说:“住哪儿?当然住这儿啦,住我坐月子这张床,斐斐睡小床,我跟你到下面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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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摇头:“欧妈说,她不能容忍隔壁屋里住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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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说:“你们单位不是有哺乳室吗?你就上班抱去,下班抱回来吧,欧妈讲,还是中国人养孩子的方法好――坚持吃母奶,营养安全,爸爸也说这一条中国人强过西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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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来抱去,当中还要挤车,备尝艰辛。逢到刮风下雨寒流袭来,有时只好留在家里不去上班,由西人给她们单位打电话,不是说她病了就是说孩子病了,但那个时代人人都不甘落后至少是不甘被人视为落后,光这样也不是常法儿,田月明有时就尽管天气极糟也咬着牙把孩子抱去上班。好在斐斐的体质和抗病能力确实超乎一般的婴儿;竟基本上没生过什么病,茁壮地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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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过了两三个月的样子,有一天饭后,趁爷爷抱过孙女儿逗弄,西人把田月明叫到下面亭子间去,一关上门就紧紧搂住她狠狠地亲她,剥她的衣衫跟她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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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田月明半年多一直住在楼上起居室,同斐斐一起过夜。因为母爱得以发泄,弥补了她性生活方面的缺憾。她也起过与泰伦・鲍华共度良宵的念头,但还不至于如此急迫,如此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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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交欢了一阵,因为天还没有黑,因为楼梯上有脚步响,特别是因为害怕楼上的欧妈或爸爸突然跑来叫他们,他们都不满足,都有一种大热天整吞了冰激凌球的感觉――所欲非所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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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说:“欧妈说了,她将就了我们半年,耐性到尽头了――她希望起居室恢复原样,她希望恢复安静、整洁,还有固有的生活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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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皱起眉头问:“固有的生活秩序?!什么意思?斐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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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说:“欧妈的意思,是让你把斐斐也一块儿带下来反正我们这张床很大,她可以睡紧里头,或者,就把小铁床搬下来,我量了一下,还勉强可以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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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感到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破裂,就像春天走在变薄了的冰面上一样,咔嚓咔嚓地响,令人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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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欧妈坐在沙发上;抱着斐斐,一脸慈蔼的笑容,正摇晃逗弄着斐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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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跟前,她看清欧妈是找出了若干缎带花边绸巾纱巾一类的东西,把斐斐像童话书里插图上的公主那样装扮了一番,又是蝴蝶结又是百褶领又是披肩又是长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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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忍不住立即从欧妈臂弯里抱过了斐斐,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附加在她身上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装饰物,不等欧妈开口说话,她便提高声量红涨着脸说:“天气已经转暖了,怎么能这么捂着她?难怪她要热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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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媳之间头一回出现不仅没有微笑,而且颇为紧张的气氛。欧妈耸耸肩膀,摊摊手,晃晃头,歪歪嘴,转身进到里屋去了,里屋门内有一架镶螺钿的黑漆屏风,挡住外屋人的视线,田月明听见屏风后传出欧妈用德语向公公抱怨的一串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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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田月明就同斐斐移到了亭子间中同“寡居”半年的西人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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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得轻,从节奏上能感觉到是试探性的,很谨慎,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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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正倚在床上歇息,心想这能是谁呢?她跳下床去开门,一开门愣住了,但几秒钟过去她便欢叫起来:“龙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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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崩龙珍。她被打成右派后先集中到农村劳动,后来安排到天津近郊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先在车间当工人,最近才终于宣布了给她摘帽。调往技术室当绘图员。她那原有的女学者气派已荡然无存,一身半旧的蓝制服,一双带绊儿的布鞋,一头朴素到极点的齐耳短发,面庞的皮肤粗糙了,眼角有了鱼尾纹,而最大的变化是脸上总有一种消退不尽的受惊的表情――即使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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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龙珍知道田月明一帆风顺,安居乐业,又添千金,早想拜访,却一直羞于上门,现在自己情况好转,星期日有心逛逛天津市中心,逛完了思忖一阵,鼓起勇气按打听到的地址来找田月明,在一楼有人指点她可以敲那亭子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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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对崩龙珍的突然出现异常高兴。田月明对崩龙珍当年被划成右派没什么同情心,却也绝无义愤和厌恶,崩龙珍自幼不再同蒋家、田家以及蜀香中学的同窗们来往,所以田月明等也无所谓同她划清界限,那以后田月明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她有一阵子把崩龙珍整个儿淡忘了,不过前些日子见到出差来天津的蒋盈波和遇上来天津演出的鞠琴时,她们确曾提到过崩龙珍,都说不知道她后来究竟怎么样了,那个倒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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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龙珍对田月明见到自己这不速之客的热情反应甚感欣慰,无数青春期的往事涌上心头,是呀,她原就该想到田月明一定善待她的,她们曾经是多么亲密呀!在嘉陵江边,那时候她们还不到18岁,田月明曾经搂住她肩膀,附在她耳边,向她透露了倾慕西人的内心隐秘,那田月明第一封写给西人的情书,她不仅是幕后高参,也是幕前红娘――是她把夹有情书的小说《飘》,递到西人手中的!唉唉,那是怎样的烂漫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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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和崩龙珍坐到床上,田月明拉过崩龙珍的手,问她这些年究竟怎么样,现在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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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龙珍一边回答着田月明的问询,一边环顾着小小的亭子间。这屋子实在太小了!尽管布置得倒还雅气,墙上挂的装饰品和五斗橱上的瓶插银柳等细处,显示出主人不同凡俗的品位,但终究令她不解,不是传说田月明这些年过着世外桃源般的安逸生活吗?她的卧室何以如此狭窄?怎么大床旁边又架一只小床?崩龙珍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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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说:“啊,西人和斐斐都在楼上,这间屋子只是用来晚上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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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从崩龙珍的眼光里看出了对这间小屋子的诧异与疑惑。田月明有难言之隐,且同崩龙珍说些别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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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房间确实挺大,当年分配住房时,西人单位是把西人夫妇和西人父母两家人合起来分的,楼上西人父母使用的那间有20平方米,外面做起居室的那间有18平方米,加上亭子间的6平方米,使用面积共44平方米,何况还有可做厨房使用的一个4平方米的过道,一个小小的厕所间,以人均享用平方米计算那是相当优待的了,田月明刚住进去时不仅心满意足,甚而还颇为自豪,但将近两年的生活,却使她渐渐意识到,这里一切都是以西人和他父母为中心的,更具体地说,是以公公婆婆为中心的,再进一步说,则是只以欧妈一个人为中心的。老两口的房间,田月明除非万不得已是不进去的,起居室按说应是充分地共享的公用空间,但除了吃饭时田月明算是平等地共享了以外,自从她和斐斐搬到楼下同西人合睡之后,那起居室对于她来说便无异于别人家――或许是最好的亲戚朋友家的客厅,她可以在那里作客,甚或是作最受欢迎的客人,然而,却分明并非她自己的家,并非以她这主妇为核心的一个活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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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微妙的心理,只有她有。西人一定没有。因为西人在所有的50平方米的空间中可以自由驰骋,他一下班往往就越过亭子间径直跑到楼上,往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一躺,或干脆冲进父母的房间,要拿什么拿什么,要翻什么翻什么,有时就倚到父母床上,背靠鸭绒大方枕,或整个身子蜷在硕大的真皮单人沙发里,用德语同父母叽叽咕咕聊天说地……斐斐也享有类似的待遇,只是她还小,还不懂得自觉地享用,欧妈经常把她牵着抱着在整个三层楼玩耍,晚上才把她交给小两口带下楼来安放在小床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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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任由田月明自由使用的空间,却惟有那6平方米的亭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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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确实非常微妙。比如说,这个星期日,为什么崩龙珍来访问的这个时候,单只田月明一个人待在亭子间里?那是因为恰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欧妈又要进行她的常课――饮午茶、吃冷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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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妈一直有这个习惯,下午三四点钟在起居室里煮一点咖啡或沏一点奶红茶,用从德国带来一直小心使用没有打碎的精致的茶具小口小口地呷用,同时要摆出两只银盘,一盘里摆些精致的饼干、曲奇饼、起酥之类的东西,另一盘里则是所谓冷切――即切成片状的西式的熟食,如红腊肠、豌豆肠、方火腿等等,有时还有一点熏鱼、干酪、鱼子酱什么的。那时候这些东西市面上非常难以得到,但因为田月明公公有归侨的身份,又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些特殊照顾,而欧妈又是一副天然的“外宾”相,那时候天津有从民主德国来的专家,欧妈很快同他们搭上了钩,得以跟他们一起出入专门供应外国专家物品的内部商店,欧妈其实是联邦德国那个莱茵河上的法兰克福人,但民主德国易北河上也有个法兰克福城,欧妈就随机应变,一般同中国方面懂德语的人交谈,欧妈就默许人家把她当成来自东边那个法兰克福的人……总之欧妈总有办法弄到些外面市面上难以买到甚而根本绝迹的这类食品,得以保持她的这种高雅的习惯,一般是公公跟她一起享用,但公公胃不好,经常自动放弃,她就一个人享用,西人如果遇上,往往不用欧妈招呼,他想吃便坐下吃,他从小如此,惯了,有了斐斐后,如果是田月明把她从单位里带回来,欧妈还没吃完或遇上星期天,欧妈便会高声地亲昵地叫着:“斐――斐――!呜,斐――斐――!”让她坐到自己膝盖上吃点,但欧妈几乎从未招呼过作为媳妇的田月明,当然,她也从未宣布过表露过暗示过不欢迎田月明去参与午茶的活动;西人对此事似乎从未动过脑筋,有时候他自己坐在那里吃,田月明为取一样什么东西或洗了衣服穿过那里要去平台上晾晒,他也会顺便站起来拦住她把一样什么美味用亮闪闪的西餐叉送进她的嘴里,或者干脆把她拉过去坐在沙发上,让她更多地尝上一点……田月明是经历过加拿大、北美的豪华生活的人,在重庆时家里的排场也远比这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她实在并不稀罕,而且她知道欧妈弄来这些东西也很不容易,公公虽说挣得不少,又有积蓄偶尔还有欧妈的德国亲戚汇点马克来,但也并非富裕到可以让全家人敞开吃冷切的地步,她心里头是甘愿任由欧妈去单独享用的,可她的被忽略,她在场的形同多余却使她的自尊心深深地受挫,因而,后来她就渐渐自觉地实行回避,凡欧妈的午茶时间,她便只待在亭子间中,连楼上包括厨房里该做的事也暂且不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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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跟崩龙珍聊了好一阵,按说该带她上楼去坐了,田月明却心中估算出那午茶尚未饮完,犹豫起来,脸上现出些不自然的神态。好在崩龙珍并没有觉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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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传来斐斐牙牙的学舌声,还有欧妈西人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实在不能不动了。田月明便拉着崩龙珍的手说:“怎么我们光在这儿聊?走,上客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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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那三楼起居室崩龙珍眼睛便一亮,她好多年没见过如此高雅的住房了,呈现于眼前的一切,使她对楼下小亭子间的疑惑顿然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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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从沙发上跳起来,先“哗”的一声,接着便怪声怪气地叫:“崩――龙――珍!”用的地道的四川重庆的语音,逗得崩龙珍弯着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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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向欧妈介绍,欧妈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但慈蔼地微笑着。田月明让坐在欧妈身边的才一岁半的斐斐叫“阿姨”,斐斐居然字正腔圆地发出“阿姨”的声音,令崩龙珍艳羡不已,到底是美男美女的结晶啊,又有混血优势,真漂亮!真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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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妈的午茶尚未饮完,但欧妈撤回里屋去了,带走了斐斐。田月明便招呼崩龙珍到沙发上坐下,西人“借花献佛”,请崩龙珍饮茶、吃饼干和冷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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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龙珍刚问了西人一句:“你忙不忙?”西人便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把一只腰枕抱在肚皮前,二郎腿一跷,志满意得地讲了起来,他们那单位领导如何信任他、重用他,表扬他“比百分之一百的中国人还要百分之一百地爱社会主义中国”,他如何给民主德国专家当翻译,如何跟对方争论,如何维护我方的利益,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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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打断西人:“算了算了,人家崩龙珍好容易来一回,轻松一下吧,先听听音乐,对了,我买的那套哈恰图良的交响乐唱片总没工夫听,今天一起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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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田月明一直打算静下心来听那套唱片,可是这起居室总被别人充分地利用着,犹如已经客满的剧场,她进去只能是打站票,今天算是占到了第一排座位,可以从容地享受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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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便去留声机那里放唱片。还不是电唱机,是用摇柄上发条的留声机。那时候田月明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七块五,西人的工资比她多点也只有五十四块,而她说服西人下决心买下的这台留声机就用了相当于他俩一整月的收入,因而田月明视那留声机为家中的第一爱物。田月明边紧发条边告诉崩龙珍:“好不容易托鞠琴到北京国际书店买的苏联唱片,她好不容易托人给捎到天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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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龙珍叹口气说:“交响乐啊!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这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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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放出了音来。田月明坐回到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异常激动,就仿佛她的生活里在发生着一桩多么重大的事件,她蓦地回想起那一回在大华电影院看《奥赛罗》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浮现出一双掉在厕沟里的手套,乖乖地对称地落在那下面,既令人心疼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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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月明给崩龙珍和自己的红茶杯里都搁进了方糖,她用不锈钢小勺轻轻地搅动着,一边欣赏那交响乐一边小口小口地呷着热腾腾的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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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还没有奏完,忽然欧妈从里屋走出来对田月明说:“亲爱的,关掉它,这太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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