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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前,我正做着关于监狱格斗技的热血梦(谁会做这种梦?),房间照明灯忽然大亮,妈跟我被一连串护士急促的说话声给吵起,然后是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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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是天亮了,预计今天要出院的隔床病人终要离开,仔细一听却是紧急急救声,伴随着病人家属的询问。但是跟电视里看到不一样的是,护士们并没有相互报告什么数据,而病人家属的询问也不焦切,而是茫然跟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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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坐在伴床上,一边揉着妈的手,一边拿起药师佛照,念起药师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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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咒是我们家每个人琅琅上口的咒语,小时候生病躺在床上,妈妈总会带领我们阖眼念咒,然后跟佛菩萨讲话。有时药粉太难吃也念,打针也念,一次吞太多药丸也念;彷佛念了咒,那瞬间的痛苦就会消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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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念着咒语,逐渐让自己心中的害怕稀释在每次呼吸间。听清楚了护士在叫嚷些什么,我爬上妈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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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别想太多,护士说是肿瘤压迫到大动脉,然后什么什么的才会大量出血。这个��比我清楚,不用骗����也知道我们的病不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的状况就是一场血液成份的比例、跟感染的作战。这不一样,这不会发生。」我担心妈的情绪,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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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串让我心神不宁的啪啪搭响终于停住,所有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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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听他说做了什么检查哩。」妈感叹,然后双手合十念佛祷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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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真的别想太多。我背过那么多经跟咒,唯一不用复习就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药师咒了。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齿轮彼此咬着,我只会念药师咒,一定有它的原因。」我信誓旦旦。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说「打喷嚏」最后三十六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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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被推了出去。每个人离开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医院只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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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乱捏着妈的脚,说着这几天原本接了王导演的剧本构思,却因为这场骤变给忘了,一直到晚上邝导打电话跟我谈别的事我才熊熊想起。很自然地介绍起王导跟这次剧本构思我无能为力的原因,然后补充了作品改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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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着眼睛听就好了,反正��只要用听的,就可以知道我的表情啊。」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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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觉得有发烧一定要说喔,��的感觉一定比护士量体温来的快。白血球数目快速减少一定会发烧,很正常,不可以因为发烧不好就不说。��一发烧,我们就立刻提高隔离的层次。」我提醒,虽说过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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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点点头,还问爸跟奶奶晚上过来探望时有没有带几盒口罩,显然已经专业地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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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细菌感染,我换上专门跟puma玩的衣裤,抱着��舒服地在床上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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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需要puma。而puma依稀知道妈生了病,乖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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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两个小时,我将几件琐碎的事逐一完成,包括转寄网友们写给阿拓父母的信,买明天上台北的火车票等。然后决定晚上还是我去陪妈,让哥多些时间休息。洗了澡,换上去医院陪伴的衣服,puma叫了几声讨抱,我用眼神解释了几句,puma懂了,于是缩到椅子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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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些什么,却写不下约好明年要在租书店连载的猎命师。我想我还得让脑袋缓冲几天,让脑袋可以装下虚幻的热血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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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个礼拜毛跟我又经过不少风雨,但她很了解妈对我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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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现在写的东西不是疾病文学,是陪伴文学。我觉得我在写我妈妈的故事时,情绪获得纾解,勇气也不知不觉生了出来。」我说,意识到其实是妈陪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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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进行创造活动时会带给自己力量,也会带给旁人力量。至少我是这么期许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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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在妈身边写些这个家的回忆,除了排遣我的愁绪跟不断压抑的、对妈的心疼,我更希望这份彼此陪伴的回忆能带给妈力量。对一个完全以这个家庭为重的妈来说,这份陪伴书写能让妈知晓她在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意义」,而不是一个模糊的、形而上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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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不会骑机车,不会开车,只会骑学生时代学会的脚踏车。而妈的个子小小的,只有145公分,要煞车时一定得轻轻跳下,在路上十分好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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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打勾勾,如果我考上国立大学��就要学骑机车。」弟弟是家里最后一个考大学的儿子,成绩不上不下,使他跟妈的约定包罗万象,有骑机车、下象棋、玩扑克牌、打麻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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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弟弟突破实力考上了师大工教,妈也真的尝试学骑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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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第一天练车的深夜,妈在家门口前的小街道上努力驾驭铁金刚似的名流一百,一个煞车不及,慢慢地撞上一台出租车。妈只受了点轻伤,但从此不敢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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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妈的脚踏车从未新过,妈没坐在椅垫上的时间比真正踏轮子的时间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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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小时,如果爸偷懒,妈就牵脚踏车送我们兄弟走路去上学。其实我们家离民生国小并不远,只有一公里左右,但妈就是不放心,尤其当时的「陆正绑架案」震惊了每个台湾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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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流坐在妈牵的脚踏车上,我们慢慢经过彰化最有名的两间肉圆店,穿过一条专卖过时衣服的成衣街与车站附近的小吃集,走着走着,看见牛肉面店左转,然后小心翼翼穿过大马路,进入靠近学校的两条小巷。书包在妈的脚踏车篮子里晃着,此时我的心会开始扭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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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期的小孩子多半都很畏惧「在同学面前丢脸」,让父母接送上下学意味着自己被溺爱、不够成熟。跟妈越靠近学校,我就越怕被同学看见,简直是提心吊胆,于是一定不会在靠近学校时坐在脚踏车上。尽管别扭,但我很清楚妈的爱,所以从没像同侪用大吼大叫斥退父母的温馨接送,只是将羞得将拳头捏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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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是,妈送我们到校门口时,我们会很自然地朝妈的脸颊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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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乖啊,不要再让老师写连络簿!」妈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几乎都是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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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国小就是在不断被老师写连络簿的恐惧中干他妈的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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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国小有三个门。每个兄弟因为各差了两岁,所以离开妈的地点也不同。记得我刚上五年级不久,哥已上国中,弟又先进学校另一个门。那关键的一天,妈独自送我到正门口时,嘱咐我几句就转身牵脚踏车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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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眶骤然一红,泪水噙满了视线,几乎要哭出来地走进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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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过来。」妈说,终让我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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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瞬间成为妈不断向亲戚说嘴的经典画面,也是我记忆中最动人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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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哥哥上了高中,将挂有篮子的水蓝色淑女车除役后,妈就接手,往后又在上面摇摇晃晃十多年。篮子经常装满了菜跟日常用品,有时重的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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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一个个都比妈妈高、重,再也不会坐在脚踏车上头,让妈慢慢牵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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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温馨接送的日常画面虽然不曾留下照片。但我说过,这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事物都像齿轮般紧紧咬合,都有存在的重要理由。我对关于妈的记忆特别鲜明,必是为了保存那些动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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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见到妈很开心,然后一愣一愣请教妈许多东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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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把��抱回家,实际操作一下。」爸感叹,亲昵地与妈亲亲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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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妈身体出状况,来医院检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妈眼泪也无法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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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爸的眼泪对妈来说意义重大,妈在爸的生命里留下最辛劳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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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剩下我守护妈,靠着微弱的光线,慢慢读着寻秦记的最后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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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台北,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觉的时候一定特别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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