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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

第二部 春1-5

属类：- -[作者: 冯唐] -[阅读: 638]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惟多
1
觉情
2
樽却
3
前似
4
笑总
5
不无
6
成情
7
１
8
做学生的，多少有一点贱骨头。上学的时候盼放假，放假没几天，又想上学，想那帮小兄弟。还有，孟寻。
9
所以今天开学，挺高兴，车子蹬得快了点，险些撞着人，嘴里也差点替那人说句：“没关系”。
10
见了大家互道“早上好”。名正言顺地起劲拍对方的肩膀，拍得他呲牙咧嘴，自称要表达亲热。
11
坐下来，第一件要干的事件“民以食为天”书生自然要交换寒假的读书心得。
12
“秋水，又看什么好书了？”
13
“好”字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不错的书倒是看了几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的规矩，所以你们也看不着，所以我也就不说书名了，免得产出病来怪我心地不良。”
14
我的规矩是：别人的书尽量不借，借来也一天看完，绝不过夜。自己的书也从不外借。三毛说她的书如同牙刷，逼得没办法，宁可借牙刷。我们书架上贴着七字祖训：“老婆不借书不借。”虽然现在尚不太适用，也能表达一下决心和气概。如果实在要借我就奉送，心理就如同把养不了的儿子送给阔亲戚的老贫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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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留着今后慢慢给我们讲吧。你们别看他现在正正经经，不用你着急，他一点点就会往外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16
“肚子里憋不住屁。”我乐得捧他一哏，骂骂自己。
17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或者说不像话起来。这个说他看了一本《风流小侠》，小侠的“炮”特别厉害，十几个女的都呜乎哀哉，消受不了。那个说他看了盘黄色带子，女人的阴唇清晰可见，几个人心？的人忙替别人也为自己问，像什么。几个爱学如黄根的女生已开学就捧起课本开背，现在耳根有点红，背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不少，表示她们什么也没听到，至少，没有听到欲望。
18
《圣经》上说圣女玛利，没xx瓜，童贞的身子怀上了耶稣。中世纪的神学家们，请如爱留根纳（Ｅringena）阿奎那（Aquinas），经过潜心论证证明了耳孔是受孕的通道。由此看来耳朵也是礼教大防，也是要命的地方。
19
“象什么？象什么？”
20
“快说！”
21
“小声点。”
22
“象张没刮胡子，湿乎的嘴。”
23
先是深沉默想，心体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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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爆发大骂。者是一切评论家的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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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咱可过了！”
26
“庸俗！老太太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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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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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没想到我们这儿出了个雅士骚人。”
29
这个“骚”被全体理解为“臊”。
30
“粪土之墙，不可诬也。中苍之言，可听也。太露骨了”。书香门第的学生说。
31
“虚伪！”对评论的评论。
32
这有家学渊源的学生想起父亲背着人偷翻《金瓶梅词话》，想起毛泽东的话：“你不看《瓶梅》就不能充分了解封建社会的罪恶”。想起某日《北京晚报》的题目：中学生呼吁，家长不要把坏书带回家，自知理亏不再多嘴。
33
“还有一支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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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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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人反对。
36
“打住，打住。”
37
“就到这里，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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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春天。”
39
想听的连忙祭起《论语》，翻找理论根据。
40
“找到了，找到了，听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41
反对派无话可说，纷纷竖起耳朵。
42
“新打牙床梳子稀，
43
只叫情郎慢慢的,
44
小奴今年只得十四岁，
45
比不得你那十六、七，
46
再过两年不怕你。”
47
常常我能在一个人的安安静静里孤独，在孤独中快活，而在众人的喧闹中寂寞。我因跟众人的相同而恐惧，因跟众人的差异而难过。这种“似与不似之间”，在画是好画，在诗是好诗。在我，绝对不是舒服。
48
不引人注意地，我退出人堆，环了眼，不见孟寻。
49
元旦之后，是极别扭的尴尬。显然，她在等待回答。而我，则需要时间想一个明白。所以彼此见面都不说话。坐同桌，难免手碰一下，衣角扫一下，头发撩一下，我说不清楚这是一股什么味道，只想起那句俗话：“兔子不吃窝边草。”笔掉到对方领地，草稿纸没了等等，彼此帮帮小忙，大家都变得非常客气，非常有礼。
50
“我这是怎么了？”
51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和她约法三章，谁要是胆敢说：“请、您、谢谢、对不起。”七个字，说一遍在纸上抄四十遍，英文说的用英文抄，中文说的用中文抄。我就不信治不过来。她同意。
52
遗憾的是结果，她抄的次数并不比我多。
53
好在紧接着便是复习、考试、欢呼、痛苦、立志、忘掉。就像天天为吃饭、穿衣忙碌的人们不会幽默一样，爱也是时间充裕的人的奢侈。我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
54
临放假，我本想给她留个地址，让她呆腻了的时候费纸玩，可不知为什么，终没有留。她对我说句：“开学见。”于是，就是今天。
55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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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吃了一颗鲜美的果实，它飞呀飞呀，高兴极了，蓝天是海，白云是帆，夜里的星星，就是渔火点点，它自在极了。不觉中这果实未被消化的种子被排泄出来，落到地上。这本来就是一块很肥沃的土地，土地的肥分又恰好适合这种子的生长，气候也对头，于是就长起来。
57
虽然这里缺风少露，一年四季见不得阳光，虽然高山大河很少有气息通到这里，但是那鸟儿的每一展翅，每一眼神，每一欢叫，树都能清楚地感到，虽然这些并不是为它，但的确成了它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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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渐渐长大。到这个时候，更准确地说，是从一开始，这土地就毫无办法，它动弹不得，改变不得，只能用心暖这树，用血沃这树。这树越长越大，土地托不住，蓝天盖不住，大的鸟儿已经逃不开，绕不开。它不能像先前那样自在了，可它当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59
“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呢？”
60
“谁的责任也不是，人们称这种情况，叫：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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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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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
63
“对，恐惧。夜晚，天空中的浮沉把路灯光漫射开来，夜空便呈现一种极浓的玫瑰红色，像一泓极醇的的果酒。星星一闪一灭，是从夜光杯底泛起的气泡，上升、膨胀，又破了，月亮只是静静地一弯，对于我这双因沉溺于青灯黄卷而散光的眼睛，它漫成了三、四瓣，橙黄、明净，是浴在酒液里的菊花落英。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在天上且走吟唱北斗，斟饮这夜色酿的清酒。
64
这时候我恐惧登上过月亮上的人，在大望远镜里看过星星的人跟我讲，月亮和星星上既没有水，也没有空气，所以也就没有人，没有吴刚。那里只是一片荒凉，一片黄沙砾土。然后再用光学色谱波长，给我分析出星星为什么是蓝的，月亮为什么是黄的。由于北斗七星彼此速度不同，十万年前它是什么样子，十万年后它又将是什么样子。
65
我恐惧。
66
被月光冲洗干净的树，泡在夜里，身子扎成风的形状，它裟裟，它舞动，映了星光，借给我忧伤。一肌一容，美得让人身醉，美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落泪。
67
记忆告诉我，它的枝上晒过妇人的内裤，根上有小孩撒过的尿。
68
人感觉美的不是事物，是事物映在自己心上的影子，是事物唤起的自己的情。
69
人爱的不是眼中看的，心里想的那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爱的不是他由死细胞排成的头发，蛋白质，纤维素、无机盐构成的肉身。人爱的是自己心中的他，是自己的想象，是人自己。
70
我没有能力给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完合我的想象。对于幻想，对于美好，实际的客观存在是它的死敌，是它的坟墓。”
71
“那你将如何呢？”
72
“我为你读一首小诗：
73
聪明
74
只要回首
75
灯阑处有眼波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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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裙过
77
指端尚存一缕兰香
78
只要
79
浅吟低唱
80
高楼上有伊人临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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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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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自有想象只要，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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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和生命一样长。“
84
“树本在、长成材，结出果实之前，想阻碍它的生长，只能让土地贫瘠，只能对枝叶摧残。生命却是这样，要么发展，要么夭折。即使是想保持现存的事物，也必须生长，在生长中修剪，譬如，指甲。
85
可这件事情，你又拿什么修剪呢？
86
人们说爱是火，加薪让它烧旺，冷漠让它熄灭。加与不加这是你必作的选择。现实中没有那种玄与不玄的恰好。
87
记得哈姆雷特的那句疑问吗？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
88
张老师来了，招呼大家打扫卫生，按学校规定，住宿生回去打扫宿舍。
89
一进宿舍门，几只手猛的从四面伸过来，连推带搡，把我摔到床上，两个块足的向我扑来，“管他为什么，先打再说，”我们扭成一团。
90
这种床上的摔跤是我们宿舍的传统项目。对外宿舍号称：床上功夫。他们来参观，浮想联翩，暖意盈怀，给我们两句评语：“从难从严从实践出发。”
91
压得我不能动弹，他们气喘嘘嘘地把我拉到桌子前，证明他们打得有理。
92
桌子上一溜儿排着四、五个饭盒，我知道了被打的理由：放假前，我在宿舍多住了几天，懒得刷饭盒，吃一顿用一个，放那一个。焐了一寒假，里面的盛况一定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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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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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我“绅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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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替我打开。里面的剩饭反起白绒绒的长毛，象海明威那篇文章的题目：白象似的小山（HillsLiksWhiteElephants）我于是告罪，“诸位乡亲、姥姥、大娘、大婶、大嫂。”他们让我将功补过，去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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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房里，撞见了孟寻，纱巾罩住头发袖头挽得老高，身上套了件又肥又大的工作服，一幅干活的打扮，小身子在工作服里晃荡，样子古怪的可爱。
97
她说：“你好。”
98
我说：“我好。”她便不说一句话，盯着水龙头注下的水。看左右没人，临去一捧水顺进我后脖子，好凉。之后，一天没理我。
99
第二天睡醒，围着校园跑了一圈，新学期必定有新气象，我发现了学校新添的唯一设备――一个鸟窝。搭在白杨分成三叉的分叉处，很有趣。听见叫声，不见身影，所以分不清是喜鹊还是老鸹。
100
2
101
政治老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102
人的某些情绪如同流行病，仿佛也是能传染的。一个人不高兴，嘴角拉下来，脸上的死肉堆下去，周围的人也会跟着不痛快，一个人在你身边小声唱“为了那心上人……”你也会不自主地跟着哼哼“睡呀吗睡不着……”
103
哈欠也时其中之一，先是睡意正浓的学生传染了先生，再是先生传染了尚未咽顿？的学生。
104
说实在的，我很为先生难过。学生坐着先生站着。学生趴着，先生想睡，没有骡子，马站着睡觉的本事，也只能看着。尤其是对政治老师。
105
在古罗马，有一种学名“占卜官”的人。每当遇到战争之类的大事情的时候，他们就去拣几块王八壳，用早上煮咖啡的火烤出裂纹来。说这种纹路形成的图案是神的旨意，把它解释给皇帝听。其实，他们心里既不信神，也不信自己的解释。但是却能一本正经，毫无表情，像是刚没了爹爹。
106
政治老师多少和这种占卜官有些渊源。和他们混熟了，课下闲聊的时候，我有时能听见他们说：“讲是我的任务，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信不信我管不着，只要你们考卷上答对了就行。”
107
外面很冷，间或一两抹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角。天气还很冷，暖气还没有停，窗户关得紧紧的，把迟迟不肯引退的冬天的后退关在外面，只让那种只能使感觉到温暖而不觉燥热的阳光渗进来。
108
这一切仿佛浓成一大团混沌的，稠稠的睡意，黏在周围，粘住眼皮，捆牢手脚。随着一呼一吸，於进脑子，脖颈再也支持不住了，这一脑子沉沉的睡意，伏在了桌上……
109
课上睡觉，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情：渐渐的，先生的声音趋于缥缈。渐渐的，先生的面孔趋于朦胧。渐渐的，只觉得有张嘴在不停的蠕动，大概是有个什么人在讲话，也就是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眼前的一团白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迷离，一支嫩红的水袖在雾里向我招摇……有十四岁上，胡填的一曲《渔歌子》为证：
110
讥文蛀，蔑天威，一抛千古烦与忧。
111
煮梅洒，论英雄，歌罢停樽诗就。
112
欢既笑，悲则啸，何惧世人口如刀。
113
乐满怀，书撇了，学堂春睡日高。
114
几个如“自由”、“民主”之类的大词砸进耳朵，顶得它空空的。我睁开眼睛，还是那副样子。政治老师在大声激呼爱情的定义。
115
茹亚在看一本题目古怪的小说，大概一定很难懂。每个人都有值得别人佩服的地方，我想茹亚真是体力充沛，也不觉得累得慌。在此时此地看这么一种专治失眠的书，它还能支持得住，大概一定有神经衰弱。听有经验的人讲，诗歌、文章写得好的人都必须有这种可爱的毛病，如同名画家就应该蓬头垢面放荡不鞠，不能有于小节。转言之，有无神经衰弱可以看成有无文学天才的标准。
116
黄根在抄书。
117
孟寻还在睡觉。
118
她好像在做梦，而且仿佛是好梦。她在笑。我很少见她笑，元旦以来就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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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很甜，很淡，，我说不清楚是种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温柔。”虽然生理学家可以解释出哪几块的肌肉的运动形成了笑容，但我还是惊诧于它的神秘。认定这简单的形式中溅起的情感，绝对不需要分析，甚至禁不住使劲地想，仿佛娇嫩的花瓣禁不住露珠。
120
人常常有惊异于一些在生活中毫无用处的东西。譬如水面上的倒影，不能长粮食的峭壁，天空那种奇幻的颜色。
121
还有破晓前，浸在苹果绿色的天边的金星。我总以为，一定有人把极纯极纯的红宝石熔成了液体，滴了一球在水一样的天空里。
122
到底是神造人的时候参考了某种自己的秉性，还是人根据自己的这类特殊的情感虚构了神，我不知道。
123
但我现在很清楚，如果你没有做到一个熟睡的，正做着好梦的女孩子身边你永远无法体会温柔的全部含义。
124
几缕头发渡过孟寻睡得红红的面颊，滑落到嘴角。随势惺忪的卷起，构成很缓的弧线，花影、云痕、水涡一样的淤在那里，勾住那极甜极淡的笑。
125
在花的周围，能嗅到花香。在宝石面前能看见光泽。在太阳下面，能觉得温暖。在女孩子那里，我总能感知到一种气氛。当她们聚在一起议论彼此的衣服。当她们用牙齿轻轻咬断缝完了衣服的丝线。当她们满心欢喜，俯下身子，看面前行步不稳的孩子。或象孟寻现在这样以她们特有的姿势甜睡的时候。我觉得这种气氛最浓郁，最纯正，最有一种……（虽然这种词让人用滥了，可在这里我还是觉得它最合适）……“消魂的”韵调。
126
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最是她们自己，最没有矫饰，离我所熟知的男孩子的世界最遥远。
127
这种气氛是实在的。女孩子呆在什么地方，这种气氛在她的周围就无处不在，甚至无须她自己意识到（也往往如此）就象物理学中的电场、磁场。按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样的实在”。
128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就像处于磁场中的小磁针，如果没有扳住磁针的手指一样的理制控制，他总要转到某一个位置。对它来说，就是想某一件事情，想某一个人。
129
我这种气氛，这种场的定义，公式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这种场的场强起个名称，人们叫它：魅力。
130
孟寻让我体会到的气氛，像梧桐。
131
不要雨，不要风，不要很亮的月光。只要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棵树，后面疏疏的一行灯，上面疏疏的几颗星星。
132
你会发现梧桐有股很淡的树香，这种香在很近的地方都不能嗅到。它仿佛一围圆环，浮动在树的周身一定距离的地方。
133
你只有站在远处的灯光打给它的那抹浓长的树影里，才能很清楚地感到。
134
她这时候，醒了，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我没有避开，她也没有。我在想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她的瞳仁里有个“我”，这个“我”也应该有瞳仁，瞳仁里也会有个“她”，“她”的瞳仁不会有我……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有意思。
135
于是问她：“看什么看？”
136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呢？”她只是睁着眼睛，身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动。
137
“做什么好梦了？”
138
“睁眼又忘了。”
139
我转过头去，眼睛的余光告诉我，她没动。
140
外面很静，间或一两株风拂过地面，一两笔云扫过树梢屋顶。教室里很静，能听见幽微断续的鼾声。
141
“别看了。”脸上发烫，我发现自己忽然学会了生来就不知道的害臊，“我今天没洗脸，再看我就告诉老师去。”
142
“去呀，去告诉老师”“孟寻老看我。”
143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把头低下去，眼睛合上。很长的睫毛。
144
“看我的，我洗脸了。”她很薄的嘴唇，用只有我的眼睛才听得懂的语言说。脸红红的。
145
下课铃响了。
146
响了很久，我才听到。
147
她出去象是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脸沉得厉害。小脸绷得很紧，让人担心，不留意的话会绷绽皮肉，绷出条口子。
148
大概上课那些疯话是梦的延继。现在才是真正的，对睁着眼睛做梦，在英文里有个词汇，就叫：daydream,直译：白日梦。
149
3
150
春天，象小猫一样，蹑着脚尖，一点点地近了。
151
尽管西北风还不倦地叫着。尽管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尽管冬衣还不得去身。尽管草还被寒气封在土中，尽管新叶还被梢在枝里。尽管墙角的积雪还没有融尽，当然也不见花的影子。尽管被公认为春天的象征的一切还都没有从蜗壳中探出触角。
152
可我还是清楚的感到，春天就要来了。
153
记得小学的时候，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同学们早散了，那个老师把我留下来，起劲地批我一篇习作。在那篇习作里，没有时间，地点，却有“你、我、他”三个人称。我很不服气，他很激动，给那篇东西拨了外套、袜子、裤头、内衣，还要骂下它一层皮。
154
“什么是新意？重要的不在形式，不在语句，而是在功力，是在……”
155
他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把我拉到屋外。“是在观察，是在体会。观察到别人所观察不到的东西，才叫新意。你瞧，在现在，在夜里，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看见这些星星。但是白天呢？这样星星仍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可绝少有人看见，我的话你明白吗？”
156
当时，我没说什么。第二天到龙潭湖钓了鱼，烧了两条放在小饭盒里送他，他也没说什么。
157
以这点为基础，岁月淌过，渐渐明白了什么叫观察。渐渐不能现象一个人不能走过一片林子，渡过一片土路，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许人们太忙了，特别是苦命的学生。
158
青春是一片奇妙的林子，又深又浅，不明不暗。可多少脸颊抹满了青春的人儿急匆匆地走过，嘻嘻哈哈地逐过，没睹见风花雪月，没听见鸟唱猿啼，没留意一路上山山水水，他们太忙。从忙得来不及观察，来不及体会，来不及哭泣，就这样匆忙地走过自己。
159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160
枝要有花直堪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161
一曲《金缕衣》，我听见爱卖弄的人在嘴上炫耀过，我听见懂文字的人精辟地分析过，可我很少见有人略略想过，因为我没见他们面对书本时，眼里有一星异样，或是仰头看看残票一样的天，或是俯身问问自己。他们辜负了这么好的文字，就如同辜负了青春，辜负了自己。
162
可就像真正的酒鬼总能找到酒喝，真正的有情人总能在对方那里找到欢乐，喜欢无所事事的人，还是能找到空闲的。
163
吃完晚饭，饭盒不洗，他们一个个挺在床上，把脚丫子抬得老高，脚上贴的袜子，脚心白，脚掌、脚跟是黑的，像是在证明自己不是扁平足。就这样张扬着“我是一个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的立场最坚定”，看谁最先被脚臭熏出去。
164
我宣布抵制这种不被列入国际比赛项目的运动，自己退出来。
165
寻一棵杨树，靠背坐下。让世界随着眼睛，随着一呼一吸，从我的身体里流过，唱出自己的歌。
166
头顶上的天空还象“叶胡“的面孔，干涩。可天光从日落深处泻过来，冲皱的云片却比往日里多了份灵动，多了份快活。细细品去，竟然已经略能象温厚浓透的蓝田”灯光“，或是上好的青山“田黄”，在残日的余温微醺下，飘出极淡极淡的烟来。
167
身子底下的土地还象食堂的馒头一样梆硬。可我能察觉，或者说想象，下面的种子，已经从沉梦里浮了起来，露出了在种皮里揣了一冬的幼芽，小拇指似的，正轻轻剥去压在头上的沉泥。只候一阵风过，渡一阵雨来，雨点敲打它的房门。它便鼓起一口气，打开窗子，把黄绿色的小舌头探出去，舔食细嫩的雨丝。
168
背后的这些白杨，银青的树干，树枝在寒风中还是蹙成一束，一如往夕的简洁，静穆。可仔仔细细观察，朝阳的枝条上已经鼓起将将能察觉的起伏，仿佛渐通人事的女孩子冬衣紧裹下，小小的，暗暗隆起的双乳，仿佛心神出荡的处子，脸上浮起的恼人的疙瘩。
169
于是觉儿总是睡不到十足，眼儿总是看不到清透。他的梦渐渐多了，一个月中，总有两三次梦见朝雨幕云，沾湿冰凉的一片，她寂寞了一冬的春衣，想来也早被试过多次了，推算着节气，估量着勇气，犹豫着是让春花先开在枝上，还是让春衣先开在身上，让男孩子的目光悄悄地浇上。
170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沉默，都在积蓄气力，都在等待着一个奇迹：忽有一天蓄满的春水冲开闸门，春光满天的泻下来，大自然这本大画册被一页页飞速地翻开，气润了、鸟唱了、柳绿了、雁还了、雨落了、花开了。快得你来不及惊奇，已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忽有一天，憋了心中许久的那声“爱”
171
被轻轻说给你听，于是笑了、哭了、惊了、喜了、吻了，女孩子所有的风情都向你展开来。秘密被两个人知道，秘密也就不成了秘密，小声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172
体味这一时期的情感，不由得记忆爱丽思初履幻境的心情感受：‘curiuserandcuriouser!”
173
课堂上，能挤进脑子的，除了课本，就只有它了。先生们惊讶于它的生命力，像小时候惊讶于草种挤裂头盖骨，这种生命力，在高山险阻中的曲折生长，再加上中国人特有的憨厚含蓄，使它变得异常复杂。就象化学先生所讲，人身体里一个小小细胞的生成，至今为止最厚的化学专著也写不明白，这个时期一个普通的看似无意的眼神，一句很自然的“早上好”，一个很一般的微笑……却不知温蓄着多少悄思暗想，朝暮夜梦，足够喜欢考据的编成一本《……正义》，足够喜欢阐译索引的写就一本《罗亭》。
174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数学课：从全世界人选六个人，其中一定可以找出三个人来，使得他们搞三角恋爱，或者互相都不认识。{注：
175
用抽屉原则证之}物理课：看着条形磁铁插入铝环，联系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瞬间。
176
只有语文课出了点意外。且不说“银样蜡枪头”“泉涓涓而始流”……等等的别解，单表一次，我的一篇文章当成范文，老师大声在班上宣读，且夸奖“文笔老辣。”正得意时，忽记起“她很有性格”这句话，我有个错字忘了改正，就听先生念道“……她很有性感……？！”
177
宿舍里对它的谈论就更加直接、简练、实用。一逮空闲，大家就开高水平讨论会，讲起话来，各个高深莫测，如禅宗和尚机锋求悟。古文中的“春秋笔法”，“微言大意”，修辞学中的“借喻”，“借代”，“隐语”诸修辞格，运用得灵活多变。跟这些人讲话，必须对弗氏的《梦的解释》了然如己出，比如铅笔一挑，就应该立刻反应到xxxx勃起。
178
“你别看他蒙头不吭声，这叫养精蓄锐，到月黑风高，带着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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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子是传统工具，十八、九世纪外国小说里，干这事用的都是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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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也是梯子，径直上去，她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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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现在就在我们头顶，她们什么部位冲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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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他在想一个好办法，因为他干这事比较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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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创见，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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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听见被他压在底下的女的让他再往里伸点，他说就这么长了。”
185
“这比较惨，这比较惨，这很不好，这很不好。”
186
“也好办，用十八式里的第二式――浅插式，或是第六式”斜插式不就成了？”
187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
188
很多时候，我就和大家很开心地笑。也随喜略谈一两则《杂事秘辛》、《情史》之类里雅驯一点的关情处。记着孔丘对《诗经》的评论1“郑风淫”2“《诗》三百，一言以辟之，思无邪”，倒也理直气壮。可是回兴头，总有一种莫名的寂寞或者说恐惧，攸忽掠上心头。拖我出门去，脱离喧闹。
189
门外，很多，很亮的星星。
190
我的眼睛对他们得意地讲：“刚才，我给他们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说道婆子用童女方充得黄花女儿嫁去，说到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说到她怎生做张做势地叫疼，他们笑得像杀猪宰牛。……”
191
星星毫不表情，他们没有笑，一点也没有，蓝色的闪烁里只有一丝迷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一种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将来，知道我现在的浮华毫无疑义的居高临下的了然气度。
192
我身子一阵抽搐。
193
“我刚才干了些什么呀？”
194
“还不如刚才死了的好。”
195
总是这样。我毫无办法。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人，他们注定要寂寞这一生。寂寞像影子一样尾缀着他。光线最强的地方，影子愈浓重，人声鼎沸的去处是他们最易感受寂寞的地方。
196
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有一天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不一个人夜里到楼下去了？为什么不一个人蹲到楼角的大槐树下面，看月亮了？”
197
我很生气，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发现了我并不引此自豪的癖好。我还告诉她：
198
“上学了，我不用再到黑影子里寻找害怕和难受了，学校里都有。”
199
我恐惧，更恐惧失去恐惧。我说不清楚。
200
或许是怕失去至今体会到的，生命中唯一的实在。
201
或许是怕失去自己。
202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于是我就是一只小船，颠簸在众人的海洋里。所以恐惧，恐惧目标的迷离，恐惧方向的难确，恐惧身边没有另一只小船，甚至视线所及的地方也未容一线白帆。
203
更恐惧小船沉没，溶化在众人的海洋里。
204
起初我以为“理解”就是一个多余的词汇，如果你把你的寂寞说出来，总会有人明白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只是空虚的别名，只需一场欢闹，几个朋友就会好的。
205
渐渐才明白，真正的寂寞挥不去，剪不断，想不清楚，说不出来。所以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所能做的也只是流泪、流泪、流泪。众人的海洋所以盐涩，海上漂游过的人都知道这东西也解不了渴。
206
远古的知音是传说。
207
中世的知音是自欺。
208
近代的知音是杜撰臆测。
209
好在心中还高悬一个“自己”，星星一样，永恒的闪星，为我导航。
210
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211
邪路，正路，需要一个目标，这是后人的事情，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212
4
213
我曾经以为：夜是一幕很厚很厚的布，隔在外边的阳光破过布的窟窿，就是星星。
214
我现在以为：春，是一坛很醇很醇的酒，寒残冬阑的时候，酒气透过掩遮不住的地方，就是眼睛。
215
最是这种似无还有，最令人心散意懒。日日在溶溶的酒气里酿着，总是想睡，睡又总是睡不透。整日里糟糟醺醺，像是有一股发不出的精力，一般没有理由的怨气。
216
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仿佛都是LordByron似有意地跛起本不该跛的脚。
217
而且稳定，高产，每天都免不了充几回傻“痛苦呀，痛苦”。痛苦出几篇号称诗的东西来。
218
我也如此。
219
茹亚更如此。
220
那天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诗社瞧瞧。说“请教，请教。”
221
我说：“岂敢，岂敢。”
222
她说：“不要客套。”
223
我说：“如此最好。”
224
小诗人们都很可爱。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会用正眼看人，说“诗”
225
字的时候为什么总要撅着嘴说。
226
他们念了些不由自出的自由诗，和不自由出的自由诗。几个人轮流评论了一番：
227
“深层内质……本能冲动……生命力度……”听起来像狗的名字记得就有一条狗名叫“宇宙精神”（Atma）心想，过去是写文章的省事，写小说的描景时把套话一般：“但见：前临择路，后接村溪。数株桃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水浒》第九回）绘人时把话套一端：”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杨柳细腰赛笔管。”
228
现在却是评论的省事――上面这种词汇又如过去天桥打把式卖的狗膏药，包治百病，含义无穷。
229
嘴说：“能不能说中国话呢？这些东西我听不懂。”
230
见他们面含不屑，于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教教他们什么是功底。
231
“可以谈谈《诗经》、《周易》、《楚辞》可以谈谈EdgarAllanPoe，WordsWorth，WassilyKandinsry，T.S.Eliot,CarSandburg,Paul-JeanToulet,PierreRiereordy,……”
232
无知产生恐惧。这一大堆外国人名起了作用，砸得他们平息凝神，丝毫不敢乱动，当下儿，真想告诉他们，我对这些家伙的了解就止于名了，如同对珠宝店里罩在防尘玻璃中的高级首饰，只晓得它毫无道理的价钱，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货色。
233
他们面无表情，我接着说“……再略谈两点小感触。欧阳修的《六一诗话》里载了这样一则故事，说当时有九个和尚诗写得很好，出了个集子叫《九僧诗》。当时还有个俊逸聪明人叫许洞，把九个师僧聚起来，请他们分题作诗，规定诗里不能有以下的任何一个字：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结果这几个和尚都把笔放下不敢写了。我想，咱们一定比这几个和尚强。
234
所以我很想知道，如果不让用下面这样词汇，我们能做出什么来。丁香的颜色、雨季、透明、红房子、白房子、精灵、童话、神话、飘逝、红纱巾、岛、湖、梦、天际、花手绢、摇拽，淡淡的、红蜻蜓、青铜、文明、超先速、沉重、支点……”
235
他们不说话，茹亚向我摆手，我接着说。
236
“所以说，还是古人讲得有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学女红、学学烹饪、学学治家，这才是份内的事，至于怡情遣性，玩月吟风，琴棋书画这些事，自古以来是妓女优倡或是鱼玄机这种人抬身价的职业技能、技巧。……”
237
赶忙逃了出来，怕再出什么事端。
238
回到宿舍，在床上静下来，那恼人的东西又缠了上来。
239
“你已经两个星期没洗脚了，你再不洗，我可要武力解决，水洗你的床了。”上铺的“疯女人”（外号）提出严肃警告。
240
“你闻见什么了？”
241
“倒没什么，就是看着别扭，觉得难受。”
242
“这不结了。我给你阐述一下，你就觉得很自然，不难受了，洗脚就如同上厕所一样，正确的态度就应该实事求是。有屁就放，有屎就拉，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叫假正经，那叫装腔作势。同理，你们洗脚，是因为你们的脚臭、脚脏，我不洗，是因为我的不臭也不脏，同样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推理正确。Isn’t?”
243
“凭着这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
244
“唉。”我翻过身去，想再睡一觉。
245
“怎么不上去学习了？黄根儿一定在教室里等着你呢？”
246
“她谁也不等。教室也不是等人的地方。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黄根儿是动力，黄根儿是灯塔，可以今天船不出海了，它不高兴。”
247
“他们在操场上踢球，你没看见？”
248
“看见了，可我不想踢。”
249
“二百六十五（注：外号），‘扒五’（注：牌戏名）玩了五分一点的。近了半张，你还不敲他瓶啤酒去？小铺新进了一批黑酒。”
250
“烦。……痛苦呀，苦痛！”
251
“看不下书，踢不了球，喝不进酒，这个问题复杂了。看来你病得不轻嘛。”
252
“瓜子嗑了三十个，红纸包好藏锦盒，脚丫环送与我那情哥哥。对他说，个个都是奴家亲口嗑的。红的是胭脂，湿的是吐沫，都吃了管保他的相思病儿全好了……――别给我唱这个，我前天才教你的。不是那么回事。”
253
“说真的。我知道，没哪个女孩子能害得你这样。有时候是，什么也懒得干，觉也睡不踏实。你呀别在这儿沤着，找个女孩子逗逗、聊聊，康大叔说的好，包好，包好，画阴阳盂的人巨聪明。你瞧，一阴一阳，一女一男。
254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多的恰好是对方一缺的。阳极阴生，阴至阳成，我看人身子里都有一颗空洞，怎么努力，也只能堵住半边，就像阴阳盂。男孩子只有泡在女孩子那，才能补齐那半边，才能实在，才能愉快。去吧，Go,Go,Goout!包好，包好。”
255
“我要睡觉。”
256
“你知道我犯这毛病的时候，我姥爷怎么治的吗？他告诉我：到山里喂猪去，你就什么思呀愁呀也没了，你这才真叫无事生非，就应该让你一天累得贼死，手里老是干活，没功夫、没力气乱想就好了。去给老爷子打酒去！”
257
睡过了头，下午上课迟到了，坐在位子上听语文老师讲《促织》，脑子昏沉沉的。
258
“文革下放我当生产队长。这里边逮得最多的就是蛐蛐。蛐蛐耳朵很灵，不管你怎么蹑手蹑脚,它也听得见。这里边外行人听见蛐蛐叫，大老远就提起气，踮起脚尖，没用。没两步，蛐蛐听见了，不叫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259
这里边聪明人听见蛐蛐叫，大踏步哼着小调走过去，一会儿它不叫了，你就站住等一会，它再叫，你再大踏步走。你一听，叫声就在自己脚下，好了，别走了。蹲下来，这里草丛里就能找到蛐蛐的洞。它的洞大多有两个口，你堵住一个，然后用长点的草尖舔另一个洞口，不出来就用竹筒里的水罐。小屁孩们就用不着带水，身上常背着，瞧瞧左右没人，脱下裤子就行了。一会儿，一只蛐蛐出来了，这是‘老妇出门看’，是‘大妈’。别理它。接着灌。
260
再一会儿，‘老翁偷墙走’，正主出来了，这里边打开手电，他就不动了，或是干脆眼疾手快，丝笼罩住，咱们这里边大功告成。”
261
大家屏息凝神，听得上瘾。我忽然发现，语文老师有个口头语：“这里边”。
262
没觉着的时候倒还自在，发现后，越听越别扭，就像躺在床上，越对自己说：
263
“睡着，睡着”越是睡意渐消。别扭着，脑子却清醒起来。
264
这时候，火热的一只小手伸进我的裤兜里。
265
“暖和暖和。”
266
撞进眼的是孟寻红得特别的脸。心在胸膛里火一样“突突”烧着，脸上这特别的血红就是映出的火光，紧咬的双唇就是烧得透红的重门。
267
她的手浮在我大腿的外侧，随着脉搏，也应着不同脉搏的频率，“瑟瑟”
268
地颤抖，火烫。我的手指，章鱼的触角般在那只小手的绒层漂过。很热，很软，很腻，纵横涌动的是脉管，微微耸起的是骨节。
269
不由自主地，我的指甲分开她的指尖，沿着指侧泻下去，交缠在指根。
270
手掌暖暖地揉搓着，压按着。两只手大跳着，抽动着，大概彼此脉搏相同，共振。
271
听不见，看不见，地球停止了转动，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清楚。
272
世界把我忘了，很短，很久，很久，很短，“放开。”
273
我握得更紧了。
274
“放开！”
275
“为什么？”
276
“我，我不喜欢。”
277
“既然你不喜欢我握住你的手，你握住我的好了。”我把手缩成团，塞进他的手掌。
278
两片指甲掂起一小点我手背上的薄皮，狠狠一掐。倏地从我的兜里抽了出去。这才感到疼。
279
“啊！――”
280
“怎么了，秋水？”语文老师向上推了推眼镜。我随手一捂鼻子，做鼻子出血欲洗状。
281
“唔，唔。”另一只手支着鼻子。
282
“我没见你鼻子出血呀？”
283
“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老师，我闹肚子了，我要大便，我要上便所呀？”
284
先生自觉不识相，挥手。我如获大赦。下楼时摔了屁蹲。人瘦，没肉，好疼。
285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再见了我，一个个表情古怪，我向他们解释，我不是裹满尸布的香喷喷的木乃伊，不是马王堆千年不烂的西汉女尸，也不是大西洋海底爬出来的人，大可不必。
286
他们说不是那个意思。
287
我也知道，他们见得多了，不会小家子气。只是奇怪，为什么我会和她……。本来背得烂熟的九九表，三三得九，四五二十，一双一对，挺好，冷不丁冒出个“七八五十”来。
288
用流行的评论来说，就是新的文化结构和心理固有板块的冲实。
289
之后，我惊奇，欢喜，诧异，气愤……地发现，原来罩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换成了“孟寻”“秋水”。这东西吻合和阿里斯顿一样，前面可以连上美菱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按照英文构词法，我的名字已经成了一条后缀。这种成词方法就叫复合。
290
文章千古事得失可心知。心里有十层意思，写出五层已经不错。写出的五层，能被人明白三层，已属难的。但也有一些例外，奇迹一样的例外。如鬼使，如神差，灵光在脑海来攸忽一闪。这种文字能表达十层意思，因为它一层也没说明白，而每层已经说到。
291
这种文字是文字之外的文字。
292
卞之琳的四句小小的《断章》。可这四句小诗就象如来佛的四根指头，任孙猴十万八千里，最终也只能在指根上撒上一泡尿了事。
293
男孩子想女孩子，是《金瓶梅》，是《绣榻野史》，是《如意君传》，是《LadyChafterlay’sLover>,是《道德经》，是《逍遥游》，是《漱玉词》，是故宫，是公共厕所。
294
男孩子谈女孩子，是《鹏鸟赋》，是《子虚》，是《上林》，是《三都》，是《宗教问答手册》之类八开，十二开，十八开的布道书，辩论集，汪洋恣肆，不可缺少，又毫无用处。
295
男孩子谈男孩子和女孩子，才是这种文学之外的文字。
296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仿佛删节本的《隔窗花影》。
297
“乱扯小衣……（以下删去176字）……云雨既毕。”
298
每个空格，就像一扇扇小小的窗口，向里面可以望见无穷无尽，人们一千年，一万年也望不全，望不厌的东西。
299
我们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大家只要读写自己的书，只崇拜像自己的英雄，只喜欢自己。
300
所以大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浇注在一件事上，浇开了许多“不应该”，也本不一定会开的花，浇开了美丽的错误。
301
5
302
“春天来了！”
303
夜里蓦地醒了，坐起身来，涌进鼻端的空气清凉而滋润。
304
下雨了！
305
没有闩严的窗户被不大的风挤裂一款窄隙，风顺势涌进来，涌得窗帘浪一样起伏。起伏的当儿，一两撇极轻极细极嫩的雨尖就着风悠进窗里，悠上我睡暖的脸颊。忽地，不见了，仿佛渗入了毛孔。只余下一味痒痒荡荡的感觉。
306
雨一定很小，听不见积水从房檐上滴下来的声音。但我能听见，或者说想见，雾一样的雨怎生化入土里，怎生润着天地生灵。
307
一骨碌翻到地上，晃荡起大拖鞋，我踢踏出了楼门。
308
一切都裹在如梦如幻如烟如雾的雨里，一切都在笑，微笑，漾在孕妇眼睛里的笑，她正望着她隆起的腹肚，和心一样崇高的地方，花苞，树芽，一切都被催得饱胀着，苦痛着，欢喜着，体会着生命即将斑烂展现前的神奇的心情，仿佛一阵稍重的脚步，一次稍沉的呼吸，一注凝视的目光，一个急切地渴望，都会把这种极度的饱含弹破。
309
夜色沾着雾似的雨敷在眼上，我清醒了许多，远处的路灯小鸡似的毛茸茸地黄亮着。
310
褪了鞋，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卷起裤脚。我蹑脚屏息地溶进雨雾里。
311
凉气激得皮肤上浮起片片的小突起，人觉得分外的爽气。裸脚下面被雨丝初润的土地，表面薄薄地一层细细的花蕊，压上去很细腻的感觉。
312
探出舌尖，舔进一两丝雨脚，绵绵的，伸出手掌，盛住飘游的雨线，象小小的指头在挠，小小的舌头再舔，痒痒的。
313
我真想大跑、大笑、大哭、大喜、大悲、大叫一声：“春天来了！”
314
可是我怕，怕惊动这至纤至细的生命的嬗变。仰面躺下，摊开四肢。上面盖的是纯浑的天，下面铺的是纯浑的地。
315
满身是雾一样的雨气，满鼻是包含泥土的芳香，饱沾花蕾树芽的青涩味道的空气，满心是弥漫在上天下地的挥不开、逃不掉、撕不断、冲不过的春意。
316
我溶化了。我感不到手脚的存在，四肢的存在，躯干的存在。我感不到我的存在。我没了，我溶化在这天地，我无处不在，我是天，我是地，我是一切。
317
一颗种子在我身体里发芽，吸润着春风春雨，吸润着我的血骨。生长，生长……
318
好大的一棵树呀！
319
大地是包在它身上的土坨。春天是蓄在它树基的春水。传说里紫色的破空而出的山是树干。白天的云彩是天风吹落的花朵。夜里蓝澄澄的星星是青涩的未熟的果子。
320
这果子三千万年一开花，三千万年一结果，你要是一天不摘，瞧，熟的果子从树顶上掉下来，火红地划过天空，人们叫它火流星，倏地，钻进工地里，再也寻不见了。
321
一时间，树声、风声、雨声，歙合的心声、水香、泥土香，雾香隐隐地存在于将来的花香，所有的感觉凝结在一起，汇成一股难以名状的旋律，在周身百脉奔流，回旋，往复……
322
幸福啊，幸福。
323
我读不明白的你荡动的眼睛是现在的天空，看不透的云雾，迷�鞯奶炜眨�是我就要启航，去探险潜游的地方。那里没有星星，堆积成书上的经验，只让我更加迷乱，只告诉我他们如何搁浅，如何触礁，如何葬身鱼腹。在深深的海底，我会看见他们的白骨，指给我描述险滩、暗礁、牙齿尖尖的鲨鱼、不解渴的海市唇楼、海的尽头的水晶宫、海水织成的头发、海水醺蓝的眼睛、梦一样美丽的公主。
324
住怀我胸口的你，高耸的浑圆的Rx房，是互寺的双峰，是翠色滴流，秀色噎人的双峰，是我就要收拾行囊，去攀援的地方。攀上去，攀上去，去尝不死的透红的天珠，去膜拜醉成紫红的太阳。外面的世界无泪的哭声太多太多，我不懂。这两峰之间的沟谷籍着两座山峰的屏挡，没有风，没有沙，没有雨，没有严霜，有的是松声、泉声、禽声、虫声、雨滴梧桐声、雪洒山石声。这里满满诗香，自古及今称得上美的东西，这里是它们的源头。渊明、眉公、小谢、李杜、同去同去，你我老死是乡。几千年，几万年，只是一瞬间，我看见无数的勇士去摘那颗红透的星星，去追那晕紫红的太阳。生命呀生命，他们去找衣服压干压残的生命。
325
填满我口唇的是你糨住的稠稠的双唇。
326
醉透我身心的是你饱盛在脸颊里的笑容。
327
你展开双臂，环成我的港湾，外面的风浪太大了，抱紧些，抱紧些，我划回来了……
328
还我热情，还我热情，燃沸我的血液，蒸起勇气，去、去、去、去讨还欠违了的生命。
329
回到宿舍，五个人都睡着。可每一个闲着，屋子里热闹得很。
330
一个很响的磨牙。
331
一个很快乐的“吧嗒”嘴。
332
一个九浅一深，有滋有味地打着呼噜。最热闹的一个“哩唆吗哩唆”地唱着像是由计算机随机给出的音符，我想知道人在梦里能不能和别人说话，就骂了他几句，可他没理我。
333
本来我以为和我对床的人是唯一安分的，可待我重新躺下，一只手从对床伸过来，很温柔敦厚地摸我的脸，也不知把我当成了那个她。
334
春天哟，春天。恼得人睡不酣稳的春天。
335
不管它了，睡吧。明天，明天有一个很清很好的早晨。
336
早晨。
337
我愿意用百年的阳寿换取一千个这样的早晨。
338
新绽的柳树，一种嫩黄的调子，没有一丝绿意，甚至没有一味绿的底韵，至多只是约约隐隐一种绿的趋势。
339
那黄，黄得很浅，很淡，仿佛不是长上的，染上的，而是曛上的，映上的。又很嫩，嫩得望过去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好像旅人口碑上铭着的江南，江南的姑娘，肌肤嫩得仿佛新去皮的荔枝，仿佛一弹能出水来。
340
水气是一种活力。一种灵气。《避暑绿话》上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确，象柳永那样一唱三叹的词，就应该长在那到处是汪汪井田的所在，缓缓吟淌在担水就饮的柔柔的女孩子的口上。一样的东西，水在与否，就是两种混然不同的感觉。湃过井水，裹在新荷叶里的樱桃，浸在青瓷小碗里的雨花石，离了水，便成了那一副丑样了。
341
有了水，丑小鸭能变成天鹅，缺了水，小女孩能变成老婆婆。徐盼只是一般的美丽，或者可以说不过是中人而矣，可骨子里有一股北方少有的水秀灵韵，让人看上去就是舒服自在很多。
342
所以，难怪前辈的聪明人说新眉如柳。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不接着比下去，嵌了雨珠的柳叶是她刚偷偷哭过的啼哏。
343
散乱的的柳丝是她百转千折的柔肠。
344
近看，时一丝一条一帐的柳帘，远看，是一团淡淡的黄烟。花非花、雾非雾，不是很浓，透过柳烟，能依稀看见人影楼廓，不是很重。风起的时候，雾开雾合，烟起烟动，黄色的烟雾动起来，就像从童话里跑出来，要跑回精灵山的小精灵，跳蹦着从这里游过。
345
“野马也，尖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捻一叶柳芽在齿尖上嚼着，天呀，我无话可说，无话欲说了。
346
柳如人，人也如柳。今天，人看上去都比往日爽气，面容里溶着种可以称为笑意的东西。
347
心里有爱的女孩子就象骨子里有水的柳树，平平常常，却别有一番滋味。
348
男孩子从背后蹑步走近，拇指、食指一环，在口里轻轻一呵，轻轻给她黑黑的短发上一个榧子。女孩子转过身来，一跺脚，想是怪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她的小拳头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梨花般捶在他稍显轮廓的胸膛上。
349
“打死你，打死你，吓死我了。”
350
诗人们都说女人是花，但都不说花到一定时候是一定要开的，也不知道爱是浇开这花的水，男孩子的目光是促开这花的阳光。这浸过爱的普普通通的女人们在我眼里竟然天仙似地美丽，我不知道为什么。
351
上操的时候，相熟的，眼波一流，眉语一渡，渐相远引，离人群而去。
352
“美丽冻人”的那位，穿了件紧身的薄毛衣，白色，质地很好。她身段的确不错，发育很好。做操的时候，紧身的毛衣把上身的曲线绷出来，高山深谷，该起的决不平，该凹的决不隆。高耸的双乳包在里面，最是乳峰上的xx头又把紧绷的上衣顶起一个绝妙的突起，阳光洒下来，淋出一个小小的浑圆的阴影，绝妙的阴影。
353
上帝呀，在这一切里我感到一种莫大的诱惑。
354
小时候读《十日谈》，看到那个从小与世隔绝的男孩，平生第一次见着女人。他父亲是个死心皈依天主的教徒，不许儿子去看一眼女人，吓唬说：“亲爸爸，让我带只绿鹅回去吧。”当时只是觉得好笑，现在，我笑不出来了，想那个古怪的和尚在壁上绘满《西厢》说悟“它临去时，秋波那一转。”看来打过胭脂，即是圆通，悟破“情”字即成佛祖。
355
佛祖又怎样呢，他要是悟破“情”字，为什么还要大发善情，留书留经，普渡众生呢？
356
翻野时史，听袁中郎说，如果有人隔着珠帘听见钗坠地的声音而心不动念，那么这个人不是傻瓜，就是大智。
357
万幸的是，我不傻，也不聪明。
358
我不是不知道孟寻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即使我不知道别人，我还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对某个女孩子说一句浅浅的话，道一句普普通通的“早安”，送一片平常的贺卡，这一切琐事的背后都蕴含着什么。
359
我不是缺少热情，不是缺少勇气，我只是没有想清楚。
360
孟寻和别人太不一样。对别的女孩子，我可以对自己说，读书人书债寻常，爱酒人，酒债寻常，少年人，情债寻常。我可以学古人说，女人如衣服，时过境迁，气候变了，长袍就得换马褂。小兄弟们请我喝咖啡，求我给他们讲讲追女孩子。
361
端起脏兮兮的杯子，我好不容易找着个能放嘴唇的地方，啜一口：
362
“追女孩这东西，就像脸上长的青春美丽疙瘩包。没长的时候，看见别人长，显得很大气，很成熟，很有男子气概。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脸上也必然会长出来，你就总想着方儿，变着法，想把这些疱挤出去……”
363
孟寻和别人太不一样。她要的不是她们要的。她要的也是我要的。
364
理智告诉我，我永远不能给他，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给我，我梦想中的世界。有一种结果，是两个梦想中的幻灭。
365
恐惧只是距离，美好只是距离。
366
感情告诉我，我需要一种融合，一种从心到身的融合。我需要一种火，一种烧得很旺很旺的火。我需要笑着，走近火中。
367
剩下多少自己，就剩下多少烦恼。
368
我轻轻对自己说：“酒鬼说，千万不要迟疑去打开一瓶到手的好酒。千万不要去吻一位你喜欢的姑娘。”问题是什么叫喜欢。
369
上课铃声响了，召唤鸟儿们快飞回笼来。我也把心招呼进去。它很不愿意，它恋着的天地，恋着的烟柳也不愿意。“你把愁忧借给树它的摇曳也就是你的，”人多情，花草便也多情，不放人归。我多少体会一点隐士们的心情了。
370
课还是要上的，况且是化学课，况且李老先生比往日越发可爱了。
371
大棉鞋，厚眼镜，冬装没下身，他还是那样老打扮。不同的是腕子上添了一块新手表，金链、黑表盘、金针，CITIZEN。
372
“老师，几点了？”
373
这句还除了我自己问了两遍，一节课里我还听见别人问了三遍。
374
“干嘛呀？不就是带块新表吗？”
375
孟寻今天对我又是爱搭不理的。我想起一种病：打摆子。
376
我进门的时候，离着很远，她就把将会碍我的脚回收来。现在这副表情，披上黑袍就是个合格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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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告诉她一些自己读书的经验：最不贞洁的诗是最贞洁的人写的，写得最清静的人生活得却最不干净。世界上最放纵的文字都出于和尚尼姑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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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上说：“空不亦色，色不亦空。”别解之，就是空指和尚，色指艳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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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在有些地方的语汇里，“小和尚”就是指的淫根秽源。
380
这里面有一种守恒。一己度人，自己小考的时候，床头必备一卷武侠，背书做题烦了的时候，跳出苦海，钻进刀光剑影里。作用有如录音机用的洗清带，书中半日，人间千年。咫尺万里，一洗尘烦，脑子清醒许多。
381
而大考的时候，就不是武侠小说够用的了。必须有一两卷“属皮匠的钉上就不放”的西门庆或是《春花女误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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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妙。我用眼光罩住她，把她的眼神拢进自己的。
383
“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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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扭过脸去可我的眼睛把她的眼波糨得很死，象有一条无形的坚韧的绳子，不容她分神。
385
想起医生治小娃娃不尿的偏方，举起大茶壶“哗哗”一倒……
386
我先笑了，笑得很慢，很慢。眼睛牢牢地焊在她脸上。
387
就象小石子落在水里，我的笑落进她的面容里，轻轻溅起，缓缓地笑的涟漪漾开了。从面颊，到嘴角，最后淤在腮上的两个小小的酒窝里，这过程极慢极慢。文人们近乎麻木地用着“娇笑如花”这个词，今天我才晓得它的妙处。这笑绽开的过程，恰似那天我一夜未睡，守见的昙花的荣落。而这笑容的的确确，有一种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东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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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孩子？”
389
是茹亚。
390
声音本来并不大，可在她说出的一时间，所有的噪音都偶然地熄下来所以显得大得吓人。接着是静，很静。黄根竟也歇了手，做题的笔尖在草稿上打点，虽然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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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受宠若惊才对。引人注目，是男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为了与众不同，就拼了命地和别人不一样。有一次，踢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全场的人蓦地活起来、奔跑、抢断、凌空象吃了几吨兴奋剂。扭头一看，真相大白。于是，我得出伟大的秋氏定理：要使男孩子把什么事干得漂亮，只要在他干事的时候，远远的有女孩子看着，即使他们不承认，或是装作没看见，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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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现在，只想茹亚不是东西。
393
“好呀，报复起我来了。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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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谁让我前天嘴不老实呢？
395
市侩的恶毒可以视为犬吠，如果理他，就无异于把自己放在和他同等的水平，所以韩信能俯身出人裤下。诗上说，忍过事堪喜。老实人的恶毒是揉进眼里的沙子，塞在牙缝里的肉丝，给你出其不意的浑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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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读书人的恶毒，就像蚊子叮在脸上的包，不是疼，是痒，让你自己把自己脸皮抓破的痒。
397
可幸的是，我全身就算还剩一处丰满厚实的地方，就是这张面皮了。
398
我的眼睛没有动，仍是铸在孟寻脸上，对茹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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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从前，有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就像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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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寻板下头，眼很清，很亮。脸红。脸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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