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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

第二部 春6-10

属类：- -[作者: 冯唐] -[阅读: 648]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6
1
又是几夜没睡好。
2
人们谈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人们最不了解的。所以没有几个女孩子躺在一起不谈男孩子。同理，也没有几个男孩子躺在一起不谈论女孩子的。何况现在是春天。
3
上完晚自习，息了灯，他们就开始现场演唱，现演，现眼。
4
没有一句歌词不带女字旁。
5
“……你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多么爱你，妹妹呀你大胆……轻轻地捧起你的脸，为你把鼻涕擦干……朋友，你是否爱过，爱的滋味难以琢磨……”
6
电足与不足的手电舞动起来，白光、黄光，很好的舞台效果。想着隔墙有耳，顶上就是女生，歌兴更盛。
7
我要睡觉。
8
堵上耳朵，作狮子吼：“别唱了！”
9
稍稍静了点。
10
“把我兜里的钱都给你们，别唱了！”
11
他们停了停，互递一下眼色。
12
“秋水？”
13
“干嘛？”
14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15
祖宗们！
16
早上，又起床得很晚，猫吵的，闹春的猫，叫得像小孩哭。
17
大概是夜里，不敢和这帮祖宗比谁更惨，就改时到早晨了。
18
春天了。
19
来到班上，他们就为我做宣传，说我最近非礼不听，一定怀了孟子之类的东西。一个女生冲我嘻笑，我也冲她笑。指着他们当中最欢的一个，对她说：“瞧，咱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20
让他们笑他们的吧，我有我的孟寻。
21
孟寻递给我一块抹布。
22
“把桌子擦擦，一夜了，好多土。”
23
“免了罢，我胳膊比他黑，”
24
她替我擦了。像是无意地顿了顿，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25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指我的胳膊。
26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必须承认，我骗过别人，可我还有个好名声。我对他们说，我从不说谎，不同意？举个反例，我何时何地几分几秒骗过你?他们什么也说不出。
27
“那个人很丑，很古怪，不会可爱的。”
28
“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说来说去，这样吧^”
29
我拽过纸，摊在她面前，边写边让她看。
30
“晚上,家里让你出来吗?”
31
有些话想得出写不出,有些话写得出说不出,或者说,说出没有写出的味道好。
32
她点头。
33
“七点，操场，第三棵杨树，等你，来吗？”
34
她点头，表情很严肃。
35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厉害得和第一次一样。
36
心在胸膛里上下狂跳，这也是我用笔不用口的原因――生怕一开口，那颗狂跳的心从张开的嘴里蹦出来。
37
为这，我感谢上帝，上天给我们每个人很多好东西，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很爱惜地保护他们。如果一个人一直持着那颗好奇的童心，那无疑是牛顿、爱因斯坦。
38
如果，一个人一直保着青春年少时的爱心，初恋时的羞赧，它无疑是卜伽丘、屠格涅夫。
39
人们常说的文人的才气，说白了也就是对异性的敏感程度。
40
才尽了，是因为他对她再也没有兴趣了，随之，对世界的兴趣，也就淡淡如水了。他也就只能去做学问了。人们就说他老了。
41
大家仿佛是顺流而下的货船，每行一段，货被风吹走一些，被雨淋烂一些，为某种目的卖掉一些，一直到完结。
42
月夜。
43
一规圆圆的月饱嵌在一线黑�q�q的树梢上。
44
快七点了，学生们都去教室上晚自习了。这里很静，没有虫，没有鸟，屏息凝视，能听见月光泻在地上，很精细的响声。
45
就是这样的月夜，莫泊桑的小说里说，一对男女谈情说爱，一个教士撞见了，觉得神圣，轻轻地去了，不敢惊破情禅。
46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把我的热情说给月亮听。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它这种冷静，脉脉地看着你，不赞同，不反驳，由着你顺性说，不厌、不倦、只是脉脉地看着你。
47
于是，时时渴望，能有一个月亮一样的朋友，当我的夜把你裹住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伴着我。不助不忘，因为对我的信心，相信我能干成想干的一切，现在需要的不过是默许。
48
尽管阳光灿烂时，我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因为她不习惯于锦上添花。
49
写过一首《然后》，很短，念给你听：
50
然后
51
是新月，是你佳邸?然后
52
是满月，是你的面颜。
53
是残月，是你冷冷的唇脸。
54
听经过沧浪的人讲
55
他见过一个水潭
56
渴了还有，渴了还有
57
不渴，水就总是满满的不干
58
我到的时候，孟寻已经在了。
59
“来了？”
60
“恩。”
61
咬着牙唇，头略偏过一边，浴在月光里的她，眉眼间有一股绝尘的动人的情致。
62
讨女孩子喜欢，最便宜的办法就是夸她漂亮，我没讨别人欢喜的习惯，可我更不习惯隐瞒心意。
63
“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很有趣，很动人。”
64
“你又来了。我很丑，很丑，用不着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们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丑，很丑。每到这时候，爸爸就来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可我笑不来，我知道，他们是可怜我。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我的父母，有义务爱我，尽管我很丑很丑。”
65
“我必须声明，我坚持我的观点，在我，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们都漂亮。在她们的眼睛里，我只能读出一二三四五，有的连一二三四五也读不出来，但在您这里，幸运得很，我读到了许多我很想读，却从来没读到的东西。跟他们很多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发愁该谈些什么，怎样把难堪的沉默捱过去，我总认为这沉默全是我的错，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就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您在一块，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发愁，怎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分个轻重缓急，排个先后，怎样把心里的东西好好地表达出来。可是，你瞧，我还是没做到，还是语无伦次。人就像一幅画，外形的好赖是画布，是颜料，是镜框，是无关主旨的东西，重要的是人表现出的元气，在画，也就是流溢在线条色块间的激荡人心的东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里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卞和却认定她是无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断腿，还这样认为，死不改悔。”
66
“你很会讨人喜欢，至少，总能让我高兴。”
67
“我只说真话。”
68
“那你上课时，茹亚说的，也是真的。
69
“当然。““能讲讲我听吗？““很俗气，很俗气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
70
“关于你的事我却想听。”
71
“那是很久以前了……”
72
“很久？”
73
“很久！”
74
从前，有个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乐。
75
每天放学，他总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条黄土路。低着头，细数他的脚印给大地的戳记。夕阳，把他狭长的影子抛给大地，仿佛抛给他一个墨凝的叹号，敲得它当当响。
76
每当他数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时，他会舒舒服服地躺在青春的蔓草身上，闭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77
看黑蚂蚁和红蚂蚁如何为了争夺一只死甲虫，在狗尾巴草下会战。
78
看茅草们受了风的怂恿，如何如何气愤地用一杆杆锚栓刺向云彩，云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留下了一大堆泪，人们把它们叫做雨。
79
看小酸枣树如何如何想掀开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结果只戳了几个小洞，人们把它们叫做星星。
80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极少是黑的更多的时候是发暗的玫瑰色，星星并不是一闪一闪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们拉他们的窗帘，它们也不是蓝的，而是向他们那世界一样五颜六色。
81
当他的肚子“咕咕”叫时，他沿着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响，把肚子喂得不再叫喊。
82
于是钻进他两平米的小屋，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睁开眼睛，看他的世界。
83
看庄周如何如何变成蝴蝶，鲲如何如何化作大鹏，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叹“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回风摆雪。
84
看李太白从水中捞起月亮，柳永的笔尖如何如何敲响雨霖铃。
85
那天，他遇见了她，一切就都变了。
86
那天，他十三岁，她二十三岁。
87
她第一次走上讲台，教他和他的同学们语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88
他忽然觉得从前妈妈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比他大六岁的姐姐的笑隐在了她的眼底。他忽觉得透过星星看到了天外的人儿，蕴着和她一样的心。
89
窗外的太阳不再如往日那般耀眼了，屋顶飞到云彩上去了，地板沉到地球那端去了，他的目光杀死了所有的同伴，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90
从这天起，他不再去土丘了。
91
每天放学，他乖乖地趴在位子上做功课，看她伏在讲台桌上批改考卷，看她，就像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童话，妈妈借着余光，缝着他爬树剐破的红肚兜。
92
她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满桌子废纸很难受，她把它们一张张地展平，折成小船，让他放铅笔屑，叠套小衣服小碗，让他留着好玩。
93
她莫名其妙觉得他老半天不抬头看她，只是写呀写呀，很是难受，叫他过来，和他比谁能把一分硬币立在桌之上，怕输了挨弹，她见他立了起来，就偷偷把它吹倒，耍赖皮，他说和她玩个游戏――看谁能把太阳想成蓝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她的太阳蓝得像他的梦。
94
她莫名其妙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他讲，于是他们就一起争论小熊的妈妈是老虎还是青蛙。
95
当窗外的白杨，把那钩弯月挑上树梢，他就收拾好书包，顺路陪她回家，分手时塞给她一朵路上随手摘的小黄花。
96
然后，蹲在她门前的老槐树下，看她把窗子如何溢出灯光，就像从前看第一颗星星如何升起，继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蹦跳着回去。
97
她送他的纸玩意儿塞满了一书桌，他送她的小野花，干了也藏满了一锦盒，他觉得她有资格去尝他做的石子当葡萄干的狗尾巴草馅饼。
98
他就闭着眼问她，让她闭著眼回答，是否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那颗特别象她的小花树和它妈妈――如同过去蒙上姐姐的眼睛，给她把竹剑，领她去杀魔鬼青蛙。
99
她却说不行，这些日子她仿佛在做莫名其妙的梦，她好怕“十三。二十三”不是“二十三，十三”。
100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倔劲上来，说他要等她，等她，等她，她不去也等她，为她准备一份馅饼，冰激凌和小虾。
101
她死命摇头说不行不行，她忽然想起了忘了老多老多年的哭，大书??上常叹的生命。
102
一次，两次，她没有来。
103
他把她那份埋在特别象她的小花树下，问它味道如何，和它谈天，不觉睡着了，好像吃饱了妈妈的奶，闭上眼睛，开心地笑了。
104
第三次，她来了，咬着嘴唇，告诉他来的不是她，不是她，绝不是她，是她正梦游的灵魂。
105
他觉得真好笑，就告诉她等她，是他是他绝对是他，然后请她吃小虾。
106
他拉她手坐下，她抬眼瞟他，低下头轻轻咬嘴唇。他笑着问她，嘴唇好吃吗？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让他自己尝。
107
第二天，人们告诉他，她死了，死得很安详，她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也不相信，说她只是睡熟了。
108
人们给他一封信，说是她给他的：
109
“你十三，我二十三，其实你不是十三，我也不是二十三，衡量生命应该以心灵不应该以时间，神同意的，人大多不同意，我去了，不是死，你相信轮回吗？我投胎于一个女婴，再过二十年，你三十三，我二十，那时，神同意的，人也会同意的，这二十年你就当我睡去了，要是想我，就去看看特别像我的它，忍一忍，二十年后，我就能叫你哥哥了。
110
他想是明白点什么了，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影子，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了，从前平静的世界不再是对他有一丝吸引，他渴望明白有关那一点的一切。
111
渐渐的，他不再相信，山那边的还有多深了，他觉得一个人看星星是愉快的，但若没有双她那样的眼睛同时看着你，却要令味百倍??。
112
不久，人们发现河边的一棵树下多了一座小坟茔，每天坟上都会插一朵小黄花。
113
人们又发现，一个黑瘦的男孩子大白天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问他，他说在找人，人们说，他疯了，太阳说。他长大了。
114
从前，有个黑瘦瘦的男孩，他很快乐。
115
讲完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看着天，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而是天上最黑最暗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116
月亮更静了。
117
接着，便是铃声，便是下自习的学生冲出来，便是大呼大叫，“妹妹哥哥“。
118
月夜破了。
119
“再见。”她说。
120
“再见。”我说。
121
“回去躺在床上，我要是哭了，你不会在意吧？”
122
7
123
心情真好。
124
孟寻的心情也很好，和徐盼用泡泡糖一人吹起一个大泡泡，相互一撞，破在面前，俩人很高兴地笑。
125
所以眼里的大家心情都很好。
126
和二百五十六趴在窗台上，撅着不大的屁股鉴赏楼下的女孩子。
127
“瞧，那个穿背带裤的，鼻子长得多有特点，巨好玩。”
128
“什么呀，简直是天安门，大鼻子，大嘴，俨然不敢轻犯。”
129
“快看，那边那个，多古怪的一个脑袋，一个大辫子，古色古香的。”“哪边？哪个呀？”
130
……
131
就象两个饿了一天的穷小子，钉在“肯德“鸡店的玻璃窗前，闻着浓浓的奶油味，看刚出炉的炸鸡。
132
许多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133
起外号，是门学问。要把一个外号起的形象合理，夸张适度，声律和谐，易记易传，难！
134
书记――谐音书籍――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梯子。
135
支部书记茹亚就这样又得了一个雅号。
136
其实还活在人们嘴上的那些著名的诗句，都很简单。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过诗句里描写的那种感受，（否则，他还会喜欢它了），但人家就是天才，你就什么也不是。所谓诗人，只是能说出人们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罢了。
137
很难说清楚这时候的男孩子，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昨天二百五十六还多??我说他的不痛快，他的小朋友如何被别人霸过去。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他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今天，又像往日一样无所挂虑，自由自在了。
138
可能到底还是没长大，他们现在看待女孩子，就象小时候看待玩具，玩具在男孩子眼里没好赖，没有高级不高级，只有新鲜不新鲜。每件都觉得可爱，每件都有别的没有的好处，所以每件都想要。拿到手里，舞弄一阵，又觉得也不过如此。玩过一阵，或是放在一边，或是索性丢了。
139
可有一天，忽然发现别人玩得津津有味，才觉得是去得可惜，后悔起来。
140
羞羞摸摸想再要，就如同自己从来没有过一样，想得厉害。不过，这样很短。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真正的男孩子也不会为一个女孩子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到了不得不吊死的时候（这是很少人的福分，自杀也需要一种勇气）也得找个结实漂亮的。这和老人挑自己的寿材没大的区别。
141
又听见不远处的一个女生问前面的学伴：“又过了一节课，你高兴吗？”
142
看来，唯一痛苦的就是讲台前面挨数学老师批评的几位。
143
挨批评的原由很有意思：星期五吃包子，看邻桌没人，三位不够吃的大肚汉一人偷了一个，可巧被饭主任�k见，便扭送至班主任处。
144
所以数学老师着急上火，还是找不出该用什么说他们，于是：“你们，你们……”地不住。
145
那三个，高的，虾米似地弯着腰，和蔼可亲地望着比他矮半头的先生，先生说个“你们”。他们就说个“是”。点一个头（你们是“什么呢，我奇怪了）。老踢球的，双手交插在体前，小心地护住裆部，就仿佛身后就是球门，他是一部分”人墙”要防住对手将要开过的任意球。还是第三个老实，脸一耷拉，象是前天就死了爹。
146
可气的不是??，看到这幅情景，捞起本书当手鼓，背着老师，当着他们的面挤眉弄眼，跳起新疆舞。
147
三个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古怪，仿佛憋了一泡尿。
148
我要是老师的话……
149
我曾一度很想当老师，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几十个规规矩矩地听你神侃。他们要是胆敢不听，我就教育他们。
150
……我就对他们三个说：“你瞧瞧你们这么大了，偷点什么不好？不好，这体面？壮观点，偷偷银行。雅点偷偷书。最不成事，也可以偷偷人，偷偷香，总比偷包子还让人抓住强。……”
151
或许也因为春天，李老先生身上净出新鲜事，老伴给他新做了件中山装，李老先生平生第一次把想随身带的零七碎八都带上，四个兜象填满了吃食的嘴巴，鼓鼓的。李老先生高兴得不行，于是忘带了假牙，说话漏风，音发不清楚，我们就有了节自习。
152
我乐得在缩进我的角落，让世界缓缓地顺着眼波引的路，缓缓流过身体，冲过心床，缓缓地踏响翁合的心瓣。
153
窗外的花还没有开，一簇饱透的花蕾挤在一起，小脸憋胀得圆圆的。
154
还是看屋子里不比花逊色的脸吧。
155
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美，我总觉着分属两个类型，象一个英国人坦白的：“我觉得任何一个有血色的英国姑娘都比维纳斯美。”――欣赏西方人的美，需要的是本能，是下意识的动。而东方人的美，很少让目瞪口呆，身飞天外，这种美感是一种适感，然人觉得舒服，觉得愉快，仿佛一小杯恰到好处的碧螺春，没有淡到无味，没有酽到苦口，只是清清纯纯，轻柔美好。仿佛一薄片上好的金华火腿，瘦处火红欲然??，肥处温润透明，含在嘴里，熏制它的桂花香，曲酒香，一味一味在喉舌间缭绕开去，仿佛深山古钟，余味无穷。欣赏这种美需要的是所谓的修养，玄妙点说是种欲之上的东西，是静。所以书上有时候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156
看着一张张起伏不大的脸，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它们想象成朱文的印面：
157
鼻直口方，眼圆耳弯，是方圆的变化，面颊是“宽处疏可以走马”。眼鼻是“密处不可透风……”
158
不谈漂亮与否，这些都是名实相符的天工。看八字划的粗细、宽窄、疏密、笔势的歪斜、方圆、曲直，形体的长短、肥瘦品品呼应起来，散聚离合，找找吴昌硕的浑穆古拙，黄士陵的刚健劲挺……
159
至于常言的“气质”，在这，便是文??表现出的气韵，咂摸它是如何在不同的脸上怎生地流动，如何显出秦权，诏版，镜铭古陶的意态来。
160
挺好。
161
我的牙生得很有特点：一是傲然不群，没一颗在应该的地方呆着。二是空灵，尽得中国古典诗歌的衣钵，“行气如空，行神如虹”。
162
自然，有人摇头晃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163
我也就索性每天多叫他几声，让他在狗洞子里多进出几个来回！（所以身上公认的优点少得可怜，但各科先生，各位学友一致认为，我至少还是很有礼貌的，见面总不忘打招呼）。
164
可心里清楚，这是赌气，不是科学，上帝保佑，今儿在“印面”这个比喻里找到了合理解释，这叫残缺，这叫破边，这叫古朴。懂么，老外？
165
挺有经验的人讲，中国之所以人口多，是因为有八亿农民，很多地方相当落后，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电影队一年难得来一，二次，于是日头一下山，大家就上床干那件最简单方便的娱乐.与此相似，学生坐在学校里，没有电视，没扑克，只有书，书，书，也只好学，学，学。
166
我的骨子里大概天生有种不安分的东西，总想改变点什么，我们这样的年龄不应该为又熬过一天而欢心。
167
于是星期五，拉上几个同志（好在不是人人都像黄根）趁着月黑风高，溜出门去，电影、录像、浪荡他一晚。十一、二点再翻墙进来，人鬼不知。有一段几乎成了惯例，直到有一次叶胡豁出去睡个晚觉儿，突击检查，天公不做美，抓到了两个没聊完的小朋友和正翻墙的我们。星期六的回家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168
骑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天好蓝，树好绿，有几枝迎春也开了，疏疏的几枝，黄得可爱。卢浮宫关门了，蒙娜丽莎就不美了，今天，这天，这地，才属于自已。
169
街上的行人赶路像是逃难，全然不理会周围有什么变化。他们当中，一百个里也未必有一个，约略知道柳树哪一天返翠，哪一天漂了第一场春雨。比起他们我应该知足了，一周里还能有一两钟点，什么也不干，细细听听自己的魂灵说些什么，随它天南地北，心游万仞。
170
平常不坐公共汽车，是怕耽误时间，以现在的观点，周末偶尔坐回也挺好。学校虽然还是老样子，白汗衫，蓝裤子，日历牌样几张面孔，可学校外的世界变化真快，一周不见，人又漂亮许多。一个车厢里，总有一两个稍稍耐看的，旅程就不会无事可做。首先，得挑出她长的缺陷。尤其对化过妆的，更要拨乱反正。这一点至关重要。人对至美的东西有股恐惧，挑出了错才能安心。然后可以慢慢看了，看看她到底哪点耐看。
171
她跑不了，车挤又躲不开，也不好说什么（太对不起人家了）。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个人，长得很高，难得的是，不显得不均匀，不显得傻。咂摸一路她的高，以至下车的时候自己的脑袋撞到了车门的上梁。好疼。
172
遇上对自己路数的人，彼此笑笑，望几眼，心情好的时候，闲扯几句，很浅的一种欢喜，下车后大家各奔东西，无再见的道理，很浅的一种失落，一种惆怅，心板上便又铃了幅浅浅的影子。
173
两个人仿佛两条直线，不平行，变在一点，又注定永远分开，只有这一点的缘分。古印度人认为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我想，两颗心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彼此的圣地了。
174
仿佛抬头望见朵极美的云纹，一眨眼，便被风吹散了。
175
不觉到家，见了比往日天天见显得更亲更慈爱的妈妈，欧，久违了，我的丑丑的小屋，我的书！
176
下午，补一觉。床已经小了，我头顶上沿。脚踹下沿，仿佛在充电器里充电的电池。小屋没变小，是我长大了。
177
觉醒，衬着脑子清醒，涂黑几页稿纸，调制一篇两千来字的文章。
178
晚上有晚上的事。几乎每天夜里，我临街的小窗户却能捞进很好的星星，任你去读。
179
还有两墙的书，一本本死盯着你，看你怎样分出谁是妻，谁是妾，今晚要谁陪。
180
缓缓地陷进从旧市上捡回来的老式转椅（包着铜钉，雕着花，很贱），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四海的君主。
181
8
182
花开了，春光浓浓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杨花柳絮漫天，漫地的飞起来，笑着追人跑，少年人的心溶在眼睛里，眼神也就学那杨花柳絮，近着亲着心里梦里不知不知念过多少遍的那个粉红的名姓的主人，柔柔的风透进衫子，轻轻拥托着你，走起路来飘飘的。
183
我们的球踢得多起来，邻近的玻璃店主任对采购员说：“多进点3毫米的，旺季来了。”
184
我这帮小兄弟踢起球来，不顾一切。球就是一切。我说不清楚踢球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是跑出得一身臭汗？是撞破在胸口上，英勇勋章一样的伤疤？是大呼小叫引来的似无意的眼神？但我清楚，在一个冲顶，下边啃着地，看着球从右角斜飞入球网的时候，在涮过俩人，轻拨入网，和跑过来的同伴轻轻一拍手的时候，……有一种醉人的力感，有一种被承认的幸福――“我，不可战胜。”我永忘不了那次得了冠军，抬着空气水箱，往回走，队里最弱最小的根2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小到做出一道半天没抠出来的难题，读出两三句《道德经》。大到横刀立马几十万军队飞灰烟灭，轻轻的点起一枝香烟。力感，力感，被世界承认自己强有力的感觉。这是男孩子一辈子追求，享受的东西，女孩子只是其中不大的一部分。
185
其实，他们干什麽都这样，不顾其它，学是学，玩是玩，想她是想她。
186
这才是真正的洒脱，所以，难怪成天玩的男孩子往往比天天啃书的女生学习成绩好。鬼知道是她看书，还是书看她，鬼知道是她想看书，还是她想人家看她看书。所以，踢球上对草坪里偶开雏菊道“早安”，没人夸你风雅。
187
最美的是星期五，第四节体育课，踢出一身泥，冲个冷水澡。
188
“芦柴棒。”
189
“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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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说我。
191
“你大爷。画报上说夏奈尔时装店聘的独家模特，一米八一，五十五公斤，和我一样。”
192
“可惜，投错了胎。”
193
“当了你娘。”根2和我同是天生丽质，当然帮我。
194
对面小铺买牌啤酒，“奥雷”将就，“五星”更好。就是不能要11度的“清爽”型。五香的花生米，锅巴，油炸土豆片，虾条，钱松怎么都好说。
195
酒后一觉，黑甜。醒不了，下午第一节课就免了，只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小心别把拖鞋穿上去。
196
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真实行起来，还有不少麻烦。摒去揣酒入校要骗过叶胡（倒不是小气怕他们喝，是怕一请他们大家谁也喝不成）等等琐事不谈，还有两种。
197
第一，懒。都累得贼死，胜了的有功，输了的有气，谁也不敢指使谁。
198
“秋水，你好吗？”
199
我知道，一说“好”，他准说：“好就跑一趟吧？”所以：
200
“不好，一点也不好，远没你好，还是你去吧！胖人多活动活动有好处，减肥。”
201
有人提出经济政策，出钱的不出力，跑腿的白喝。难办的是大家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反正钱不是自己挣的，钱是妈妈的，钱是王八蛋。
202
有人提出按姓氏笔画排列顺序，有人反对，因为他姓“丁”。他又提出按姓氏的拼音顺序，姓晁的又不干。
203
感谢上苍，在矛盾激化的不可调解的时候，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1、战争。这狗都会，君子不耻。2、抓阄。
204
第二，钱。大家都习惯寅吃卯粮。陪小朋友出去几趟，买几本书，多少大富翁就这样变成了穷光蛋。
205
借？对门是男生，肯定没有。楼上的同志们有，可我又没司马相如的脸皮，乐得用文君取酒钱。他们更没有。
206
爬在地上找吧！钱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还是有的。小时候，老听姥姥讲，过去有个贤惠的媳妇，丰年的光景，每天从缸里抓把米，荒年就救了一家。我们挥金如土的时候扔着玩的钢蹦儿捡聚来就够一包花生米。兜里剩的零毛票只够一瓶酒，四个人也就凑合，终胜于无。
207
不患贫，患不均。为了公平，我们找来了50克装雀巢咖啡的空瓶子当量具，一人一满瓶，外加一瓶底，还剩下一瓶底。
208
为争夺那一平底，刀子、剪子、布，分组淘汰。有一次“二百五十六”
209
趁别人争夺的时候把它偷喝了，大家伙气得不行。一致决定让他写检查，一式四份，自留底稿。
210
前几天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某个单位保证学校的肉类供给，条件是学校收下他们的几个子弟。以肉易肉，两不吃亏。
211
按理说，占便宜的应该是我们，可几天过去了，一切如故。饭主任仍是那句老话：“你们有选择的权利，你们有权利吃，也有权利不吃。”
212
的确，猪有权利飞，兔子有权利下蛋，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权利。
213
走读的学生晚上还可以补一顿，最惨的是我们住宿的。
214
我们不能对不起别人，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妈妈告诉我：“别在乎钱，没了只管要。”离学校半站路有家熟食店，肘子酱得很好，平时，每周都免不了犒劳一下自己，给肚子加回油。
215
这个月却不行――一套《阅徽草堂笔记》让旧书贾敲掉了半月的伙食费。
216
上课不敢盯着语文老师看。前排的学生报告，老师的肚子已经由上衣的第二个扣子长到了第一个。我怕看长了，难免把他的一些部位想象成“白云猪手”之类不敬的东西。
217
剩下可做的，只是给难兄难弟讲讲自己吃过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仿佛要把我的话吞进肚里，一位没留心，馋涎坠到地，长长的液丝在半空断了，很有弹性的一缩，再缩回嘴里。
218
“真那么馋肉？”徐盼忽然转过身来，问我。
219
“嗯。”
220
“好，我请你一回。来不来？”
221
“地点？”
222
“我家。”
223
“时间？”
224
“今天中午。”
225
“人物？”
226
“你，我。父母都出差了，他们平时很少在家。来不来？”
227
“当然。”我有点奇怪，她今天怎么有这种雅兴，以前她没这种毛病呀？
228
楼不高，四层，看上去活很细，砖是砖，缝是缝，。一楼的住户就是窗户前兜出两米见方的一块地皮，种上些牵牛花，常春藤，大叶丝瓜，或是大耳朵豆角之类能爬高的植物，蓝汪汪的牵牛花伴着一串串淡紫的豆角花，开得挺热闹，只是小孩踮起脚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就剩绿绿的叶子了，藤蔓的触角高高低低像潮一样涨去，有的侵上了三楼的阳台。远看去层层叠叠，象王维用披麻问斧法皴出的春天很深很静的感觉。
229
她家在二楼，三室一厅，很干净，干净得让你放不下脚去。看来佼佼者易污也不是总有道理。
230
“踩了？”我抬一下大拖鞋。
231
“踩吧。”
232
踩在晃得出人影的地板上，怪刺眼的大鞋印。
233
徐盼理也不理，说：“我换一下衣服，你先到大屋坐坐。”
234
她家的沙发样子很好，可没我的老转椅坐着舒服，现在沙发讲究不用弹簧，里面塞着海绵，棕垫和其它莫名其妙的东西，象古代中国人心中的女人的肚子。
235
我问反锁进另一间屋子里的她：“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236
“嗯，没福气。爸爸说太麻烦，妈妈说太拖人，就只要了我一个。”
237
“你父母的观念倒现代得很。听说现在法国人口逐渐减少，只是因为法国女人怕生了孩子坏了身型，腰粗的男人两只大手合不拢了。不过，这很有福气。”
238
“怎么有福气？”
239
想起我上铺那位学理的“疯女人”同志给我讲的故事：在小朋友的恳请下，他老先生唱着“易水寒”，星期六下午去了她家，还没进门，邻居老太太就给了她一大眼，仿佛它是违反了楼的“小商小贩禁止入内”的禁令，来卖菜刀豆包布的。家里除了她，还多了个倒霉弟弟，死缠着她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刚打发掉他，门铃响起，一看门镜，她说她好凶好凶的哥哥来了，温柔的爱亦无处躲藏，他只好进了厕所。通风不好，光线不好，他听见那位大哥对妹妹说，刚灌了两瓶啤酒，爽快，接着就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240
徐盼出来见我笑着，就问：“我知道你的心思又飞跑了，又想谁呢？那个她？”
241
“没有，我想起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凶杀色情，儿童不宜。”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男是泥做的骨，他就不知道再往后说下去――女孩子若是纠缠上什么爹爹，哥哥，弟弟，外甥，就仿佛水对上泥，就成了泥汤子。
242
这才看见她换上的衣服，背带裤，白底大团大团淡黄色的梧桐花簇在长圆的叶片间。头发用同样的布条束了，束得很低，宽松松的，头发泻了半肩。色彩的节奏感掌握得很好，有点森英惠的风格，仿佛一个泥土，青草味的春天的早晨渡进我的眼里。
243
她站在门口，手玩着手，像个等高考成绩的不安的考生。
244
“自己做的？”
245
“本事呀！漂亮呀！怎么在学校没见你穿过？”
246
“上星期六才做的哦。”
247
“周末不出去玩玩？”
248
“玩什么？怪没意思的。看电影？看见人家三三两两的，觉又睡不踏实。
249
还不如买块布，自己随便弄点什么玩。”这倒象我姐姐。妈妈说我俩谁也留不住钱，我有钱就去买书，她有钱就去扯布。
250
再仔细看看，领子上还粘着几丝布丝，轻轻帮她弹了。
251
“你是不是总这样看人？““对自己感兴趣的。”
252
“这就难怪了。”
253
“难怪什么？”
254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也喜欢很多人是不是？”
255
我只有傻笑。傻，鼻涕泡。
256
“还记得去年夏天吗？黄根破天荒穿了裙子，你和根2讨论裙子上印的是羽毛还是凤凰。他说是羽毛，你咬定是凤凰，声音大了让黄根听见了，翻你一眼，骂你‘讨厌’。还记着吗？““那天是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那条裙子简直是至今为止我发现的，唯一能证明黄根性别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那天她可爱多了。”女孩子可能难看点，但不能没脾气。琼瑶里的人物在云彩上谈尘缘，受骗的小人儿就学着“纯呀纯呀。”可我还是爱喝调料做的汤，不爱蒸馏水。所以说，没鼻子，也不能没脾气。”欧，孟寻。
257
“光说了，我得快去做饭了。……你别在这看着我。我做东西就怕别人看，去，我手占着，把那边的围裙拿过来，帮我系上。好了，没你事了。
258
我屋里有点书，可能有你感兴趣的，你随便翻去吧，壶里有茶，自己倒，我不管你了。……去吧，去吧，饭好了叫你。”
259
书架里很干净，没有小猫，小狗，布熊之类小玩意儿，也没有胶水，唇膏，牙签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读书人的书架就应该是这样，不是摆给谁看的，书架就是书架。
260
书架里一水的法国小说和《小山》、《乐章》、《漱玉》、《饮水》之类慢词。
261
大多是服装。
262
“都看过了？”我问她。
263
“没有，买来怕涨价的。”
264
“《包法利夫人》看了吗？”
265
“翻过。”
266
“里面有什么好树名”
267
“我没怎么细看，只是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名著，才翻这些名著的。”
268
“你的态度很对，我的也没错。”我忽然发现架子上还有本《金刚经》，版本不错，看来是金陵刻经处刻的。
269
“佛经也是你的？”
270
“噢，那是拿来找觉儿的。”
271
“用政治书，语文课本不是一样吗？”
272
“看那些太麻烦，老想喝水。”
273
又找出一本讲芭蕾的书。
274
“你练过舞蹈？”
275
这就难怪了，为什么他行走坐立让人看了舒服。
276
“饭好了。”
277
一切都好：两副碗筷，纸包鸡、青炒蟹粉、榨菜汤。二菜一汤，填得满满的，大碗看来是我的了。
278
“多吃点。”
279
“再多吃马也长不成大象。”
280
她端起那只牛眼大的碗。
281
“节食？”削足适履的新例。
282
“不，习惯了。”
283
不管那么多了，道声感谢，我就开始大吃起来。菜做得不错，相当不错，再是饿了，我吃得很香，很仔细。她很快吃完了，看着我，看着我很香地吃她做的菜。她很高兴。妈妈是这样，姐姐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看别人吃饭。
284
“你吃饭太慢了，一粒一粒地，女孩子似的。”她笑了。
285
“这是认真。现在很少有人有饿这种感觉了，大家一日三餐，与其说是需要，还不如说是规矩，是习惯。什么东西变成定例就没意思了，就会丧失很多东西。有些事，不大，总忘不了。小学四年级，我们种了两棵桃树，天天浇水，花开了轮流去守，有了杏大的小桃子就每个课间都去护着。终于，果子熟了风吹雨打，这时候只剩下两个，拳头大小，青青的，没太多血色。老师用折刀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相信吗？我们三十几个人，每人分到了四块。大家都嚼得很仔细，仿佛嚼出了以前的二百多天的岁月、阳光、雨水、空气、我们在桃树边的嬉戏……还有很多很多再不会重有的东西。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286
“快吃，菜要凉了。”
287
吃完，她说这家里她说了算，命令我到她床上躺一会儿，上课好有精神，她收拾桌子。我说我脚不臭。她说也不会香，反正香臭她也不在乎。
288
这觉好酣。奇怪，什么也没想。如果这是孟寻的床，我知道，我的胡思乱想会让我一分钟也睡不着的。
289
9
290
班主任老师笑了进来，脸上花团锦簇，春光明媚。
291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被评为社会实践优秀班集体了……”
292
顿了顿，发现听众反映木然，索性不去发现，接着讲下去。
293
“这是我们全体同学，全体五十四个，包括男生，女生，共同努力的结果……”
294
黄根两掌夹头，苦读如故。斜后面的两人，感情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生怕一不说话对方就会以为他（她）是哑巴，至少是在装哑巴（这样更糟）。
295
所以不择巨细，呼气一样说出所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明天买裤子去，水洗裤，不要太贵的，料子看上去也别太暗。”
296
“这说明，只要努力，我们班还是不错的，还是有潜力可挖的。集体的荣誉，是最最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每个人都要努力去为集体增添……”
297
“那天去你家，你妈真棒，真热情，真……唉！告诉她，我喜欢她。”
298
“一些小事情，往往能反映大问题，品质问题，一个人的素养，家教。
299
就不能早起几分钟？不就可以不迟到了吗？就不能问声‘老师好’？别的老师就会说咱们班的学生多有礼貌。记住，你出去不是你，你在学校就代表咱们班，在外边就代表咱们学校，咱们北京市，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家不知道你是谁谁谁。地上有纸，随手就捡起来，有什么难的，恩？老师和你说话，一定要站起来，……”
300
“你给我的那本岑凯伦的书，太不错了，那情，那深，不读真是遗憾，对了，叫什么名来着？”
301
过去，一个学问很深的人告诉我，多读点闲书，多走走，多听听别人的海聊，自己觉着没什么，了无所得，骨子里就有长。这种无用之用最是难得。
302
略文一点的语汇里，不说“脑子”而用“脑海”。人脑袋里的确有潭水，破过的书越多，经过的路越长，潭就越广越深。一事，一言，一人，一个似无意的眼神，收进眼来，落进潭里，就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潭越大，涟漪就越多，漾的范围就越广。初行路，读书，做人，潭很小，很静，太阳老是一掬笑容，山是山，水是水，我是我。后来见多了，潭大了，山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比如山可能是尖冲上放的窝头，也可能是她皱起的眉峰。
303
如今我又明白了曾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个问题：一是一男一女，呆在一起，一月，一年，一辈子，究竟有什么可说的。二是很有一批语言修养高深的人，能声音铿锵，用词不重地讲上三两个钟头，而最终起到和一句话没说一样的效果，究竟发轫何处。？
304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是肯定的。就主体而言，是源于禅宗。千变万化的机锋，究其路数，也不过三四。其一，是玩语言的魔术，诡辩。如《古尊宿语录》卷十四记的：
305
问：如何是一句？
306
师云：道是什么？
307
师云：两句。
308
大师夫在第二句装傻充聋，徒弟就接着傻问。颇有点像希腊的智者派。
309
如高尔吉亚论无物存在，那么在存在这一点上，不存在的和存在的就是一个东西，但两者不是同一个东西，因此反证成立，因此两者都不存在。
310
其二便是用肯否来否定，说了这跟没说一样，如同卷的：
311
问：如何是祖师两来意？
312
师云：庭前柏树子。
313
不同的，可能是这样做的动机。按政治老师的话说，新生的要对旧有的进行扬弃。
314
“你笑什么？”孟寻仍在算着题，没抬头：声音不大，大概不想让前面徐盼听见。
315
“没笑什么。”
316
“你笑了。”
317
“有些人，特别包括我，有些时候，做事就是因为想做这件事。没什么内容，没什么目的。比如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再比如对街上一个陌不相识的人说声‘你好’。”
318
“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了。”
319
“噢？我真想听听。我发现好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别人比我自己清楚得多。”
320
“当然。中午菜不错，是不是？现在还在回想。”
321
我摇头。
322
“你刚才说没什么理由，现在又为什么说我的理由不对呢？我知道了，菜好不好无所谓，这只是个不能缺少的借口，关键是人好，对不对？”
323
她脸沉下来，显然没在等我的回答。我偷眼看她算出了些什么，只见纸上乱一团笔道，仿佛电脑图。
324
“嘘，听，张老师要点睛了。”
325
“……这次我们班获得这个荣誉，其中，团支书茹亚（茹亚？茹亚？）同学作了很多工作……”
326
这才是正解。元明以来的文人，本无斋馆，就寄兴牙石。诚实的文彭供认，他的书屋，大多在印上起造。我们班的社会实践活动，也大多是在茹亚的嘴上活起来的。
327
说到底，我不能不佩服茹亚。和什么人都谈得来，成绩很好，政治突出，还会作现代诗，也能和我这样的聊上几句李卓吾和斯威夫特。在中国料理的食单里，最贵重的原料有个共同的性质：无色，无味，无臭。例如，鱼翅，银耳，熊掌，燕窝都是。味全在于伴它的汤，仿佛茹亚。
328
比起她来，我就如同北京的豆汁，西北的羊肉泡馍之类的小吃。对少数人，是离一日想一日，离两日难受两日。对另外一部分少数人是提起来就反胃，上街绕道，怕过豆汁店，焦圈，咸菜丝，真端上来的时候，又不敢领教了，只此而矣。
329
佩服归佩服，我仍保留一点疑惑：人又不是金洋钱，怎么能招每个人喜欢呢？
330
下课铃响了。
331
“秋水，请教你一个问题。”茹亚挨了表扬，态度更加谦和，表明自己一点也没怎么折腾，衣领该不会这么歪的，手也没去整。
332
“那天你在诗社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敏感的地方，你不小心碰一下，能记你一辈子。
333
“没什么特别的恶意。我只是谈谈我的教训。其实，谁都有这么一段。
334
我开始也学过一段这种诗，因为它最容易学，也最容易学象。写到第十遍‘幽幽的天空在枝头颤出童话’，自己都觉着腻了。把自己扔到床上，招过本《圣经》，随手一翻，就听见耶稣说:‘饶恕他们，他们说的他们不知道。’既然人家饶了我，我也就到此为止吧。看来，不少时候，所谓捷径就是去魔鬼那里最短的路。除非特别独特的人，因为好象有些人有在魔鬼眼里看见天堂的本领。一般的聪明人最大的聪明就是不走捷径。象你们这么有才性的人，更要注意。我看入手还是从平实一路为较好，有个底子，笔耕砚田就能任你们糟蹋。不然，就怕飘上去，下不来了。”
335
茹亚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可以把直累了的腰软一软：“难得听见你夸别人，真担待不起。……那你说，什么是底子呢？”
336
“简单地说，就是李逵、焦大也能有，曹植、李贺也不能说有马上就能有的一种东西。具体点，比如能背五百首唐诗，五百首宋词，看过一百部外国小说。诗词一定要背，只读不行。读诗就象嚼泡泡糖，嚼得时候，只觉满口清凉，音律铿锵，吐了之后，人家的诗还是人家的，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你什么也没得着。至多牙口好一点，和别人砍时多点谈资，可以夸夸自己读过什么什么一系列。”
337
“这样读书不是太痛苦了吗？命令今天自己必须读下《哈姆雷特》，明天必须读下《巨人盖茨比》。读书应该是种享受才对，硬让自己读下什么是会消化不良的。记得过去硬着头皮读《简爱》，只觉着有几个人在不停地说呀说、不停的说教、不停的长长的景物描写，可前几天再一天，才品出味来，确实不错，很难得。我看还是别强求什么才好。”
338
没想到茹亚还有这么开明的观点：“咱们俩的论点并不矛盾。读书好比吃饭。触龚说了，‘稍进嗜食，有益于身’。你可以吃西红柿，也可以吃茄子。
339
你有吃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吃的自由。同理，你有读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读的自由。是这样的，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孔丘说，五十读易。不同的书得不同的时候读，对一个人来说，早也不好，晚也不好。你翻得有兴趣，觉得想读下去，就是不早不晚，正可好。不仅如此，同一本书不同时候看，也各有所悟。比如《红楼梦》，我第一遍看，看宝黛吵架，一场一场，好不有趣，觉得吃醋和撒娇一样是可爱的缺点，喜欢林妹妹。第二遍看，看初试云雨，贾琏薛蟠，女色娈童，好不热闹，喜欢晴雯。
340
第三遍看，就只爱活生生的王熙凤了。……”
341
上课铃响了。茹亚塞给我本手抄的诗集。
342
“有功夫看看。”
343
“谁的？”
344
“别管了，告诉我哪些你喜欢。”说完，赶快走了。
345
“怪舍不得的，是不是？”孟寻放下笔，揉揉眼睛，已经解出了道挺难的题。“脑电图”不见了，桌角上添了堆撕得很碎很碎的纸屑，仿佛是在准备做静电试验――用塑料尺子在头发或小兽毛皮上蹭蹭，就能吸引轻小物体。
346
10
347
下雨了。淋淋沥沥，不大不停，春天常见的那种雨。雨滴从树叶，楼角，屋檐，所有淤水的地方滴下来，滴到土地上，水泥路上，花岗岩的墙围上，不同的响声，细分去，很好听。着了。雨的树，象眼皮里包泪的小姑娘，退得远远地，盼着人软语亲近。
348
黄根白了窗外一大眼，把眼镜向上推了推，书端得和脸更贴近了些。仿佛在嗔怪雨水影响了采光，会降低她的视力。
349
茹亚眼神注在一线一串，时断时续的雨上，把魂嵌在一滴上，魂儿就在花蕊头上凝住，晶亮着。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灵魂里的诗意太浓了，花儿草儿经受不住，从上面滴下来，落进下边的阴沟里。
350
进境迅速的两个里的他，穿了件奶色的西装，她见了喜欢，嗅个不住，从袖口的三个颜色不一的扣子到宽得夸张的垫肩，一路小嗅上去。爱情之火需要木柴，懂事的情人总保持距离或不断给对方以惊奇。他兴奋，激动，害羞。面色黑里泛红（难怪后管他叫黑妹），一时年轻的心不清楚应该用什么表情盛马上就要投过来的各种目光，神色古怪。半晌，不见有什么反应，反倒镇静了许多，告诉女孩子，上面喷的不是花露水而是香水。香水很贵，要几十块外汇一小瓶。
351
我得承认，这是一种幸福。孟寻就坐在旁边，应了菲茨杰拉德那首小小的柔巴依：一卷诗抄、……一个面包，你也在我身旁。这是一种幸福。头转过去，总有一注目光候着。手伸过去，总有一只手温热地搭在椅沿上。找到什么柳暗花明，总有另一颗心在仔细地听，同你的心会意一笑……这还不是幸福的本源。轻些，更轻些，别人听不到了，除了你我，只有头上很高很高的天。轻些，再轻些，甚至连你也听不到了，你是世界，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知道爱她的人。我爱着！我被爱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概念！什么样的感觉！仿佛在很遥远又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宝藏，多得花不完，搬不完，看不完，甚至想不完。对眼前的浮华，我就能笑得很淡然。
352
大家夸我越来越平和。的确。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在乎。我有一个你们从没有见过、听说过甚至想象过的世界，只属于我的世界。那里有很高高的树，瀑布的水落下来，溅起很清亮的水花。当眼前令我厌倦的时候，我就可以飞到那里。去那里很容易，少年人的爱恋只需很少的养料。一个笑容，一串音符，一阵脚步，从门边掠过绷金线的一牙裙边。只需彼此见到，彼此想到，彼此感到。这太容易了，连不这样都很难做到。我是天空，有无数的眼睛看着你。我是土地，随时随处，奉着你的脚，你的鞋底。我的世界，到处可以是你。诤棕的溪水里有你的声音，溢香的花朵里有你的笑意，树林里有你的身体，你水绿的花裙。心里有了这样一个世界，就象身后有座很高很大的山，我敢对前面的岁月喊：来吧！风！雨！看我怕你们吗？你们可以把我敲裂成碎末，可你们打不败我！我有她的发丝，能冲去我的血污。我有她的双唇，能熨合我的伤口。我有她的怀抱，能拢起我的好梦。……
353
我得承认，我有一种恐惧。对于婚姻，从来就觉得它不合理：让两个从截然不同的环境生长起来的，不同爱好的，不同脾气禀性的人结合在一起：
354
让一个人把生命交给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可怕。多少好小伙，结婚了，有了孩子。再一苦笑，就有了白胡子。爱伦坡，巴尔扎克死了，在刚刚结婚之后。
355
呜呼，多少好恺撒，竟都变成拉里东！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反正很早以前了，忽有一天，开始怕看见姐姐梳头。卸了发夹，蓦地一摇，沉颠颠的头发瀑下，直泻到腰后。阳光直照的地方，是金色。阳光侧照的地方，是绿色。
356
一幅大师的巨画在学子的眼前豁然抖落。我吓坏了。这是一种恐惧。现在，是另一种恐惧。她的眼睛，眼帘的形状剪裁得并不很好。可那养在清汪汪的水里的两丸瞳仁，在我的感觉里越来越黑，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仿佛广袤的宇宙深处，未知的黑洞，我的眼光射过去，陷在里面，出不来，自己也不想出来。还有她颊上的血红，微微上翘的睫毛，一低头，牙齿点住下嘴唇，自尊自卑在一起的表情……“哦，我是怎么了？”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绳索，交织成一网，牢牢地把我的身，我的心捆住，牵到大网的端头――她的身旁。
357
我挣扎，一直在挣扎。可唯一的结果，就是把绳子拽得更紧，陷进内里更深。
358
我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流走，我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样平静，那样旁观，那样悠然地坐在窗前欣赏风景，那样和别人大谈特谈女孩子了……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身不由己，我难道真的不能不投入了吗？
359
“我戒酒了。”宿舍的纱窗很旧了，绿漆谢了大半，靠近床的地方被床角顶了个豁口，被后用麝香虎骨膏补上了。透过纱窗，可以看见楼间绿地的一角。圆拱门的两端各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骑着，底下的孩子正争着往上爬。
360
骑在墙头的男孩，饱饱的书包推在背后，铅笔抓得很低，一笔一划、垫着拱门尺宽的石灰顶，写先生布置的作业。
361
“今天几号？年？月？日？”后招出历史书，翻到大事纪年表，问我。
362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363
后在大事纪年表最后一行“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下面，用黑钢笔工工整整地添了行小字：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364
中国当代史开端。
365
“好了，现在你可以交代了，为什么？”
366
“我可能有点上瘾了。现在吃饭没有酒，总觉得缺点什么，别扭。好象到河沟里游泳没被叶胡禁止，踢球没女孩子看，满不对劲儿。酒能化腐朽为神奇，能把饭主任变成林妹妹，把叶胡变成格格巫。”
367
“英雄所见，戒它干嘛？”
368
“上瘾，也就是说对它有了某种依赖。我不想对什么有所依赖。缺了谁，地球也照样转。缺了什么，我也不想自己有什么大的不同。……我说不大清楚，你可能也不太明白。反正，戒了。戒了就是戒了。”
369
“我懂。我懂。我很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像你一样。哪怕再小些，再破一些，我也愿意。可我现在只有一个抽屉。我自己改装的锁。昨天看篇英文，一个小男孩五岁生日的时候对他妈妈说：‘妈妈，我能保护你了。’明天，我就十八了。”后笑一下，看了看袖口里长出的手腕，很细。
370
“生日快乐。”我把准备好的礼物给他，“本想明天给你的。这有点少见。
371
我知道。不过，管他呢，礼数岂为我辈设焉！”
372
他点点头，又笑了笑。气氛有点不对头了。我知道，这应该是个女孩子干的事。
373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上帝保佑！二百五十六滚了进来。
374
我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喷了我半身。不停地咳喘，后给他后背一大巴掌，好了。
375
“后，这手哪儿学的？”
376
“别废话了，你发现了什么？”
377
“天大的秘密，DNA分子，希特勒只有一个睾丸，戈尔巴乔夫头上有块胎记，穆罕默德天生受割礼，包皮特短。……”
378
“再不说，我们可对你施行非礼了！”
379
“别。别。……我发现黄根儿不吃晚饭的秘密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水，一个大圆球从脖子上滚过去，节奏清楚，“咱们吃晚饭的时候，她去校门口那家小铺。”
380
“买什么吃？”
381
“智力糖。不懂了吧，一个小方片，有挺亮的塑料纸，里面有０，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白白胖胖的，和黄根儿一样。黄根先吃个１……。”
382
“再吃个+，再吃的６，再吃个=，再吃个７。”
383
“对对。”
384
“只有一点不对，你到那儿干嘛去了？”后跟着我，就是有进步，联想丰富。“说，不是那个小姑娘把你勾搭上了？”
385
二百五十六摔到床上，作出个幸福的痛苦表情，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哎呀……被张士信窘辱的元镇，绝口不言，说：一说便俗。
386
“哎哟！”二百五十六弹起来，“罪过罪过”。从怀里供出支暴红的桃花来,
387
挑个较干净的空酒瓶，到隔壁厕所充了半瓶自来水，插了进去。
388
“信物？”
389
“不是。”说着，又从怀里摸得个物件。铁丝凹的半个小花瓶，刚好能挂到墙上。里面曼着几枝缠着丝绵的小杈，点着一卷小小的不知怎么鼓弄出来的红蜡烛油，猛一看，仿佛那句韦茫的词：一枝春雪冻梅花。我这才发现，二百五十六的床位最近变漂亮了，墙上钉了铁钉，铁钉上搭木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一共三层，仿佛阔人家摆古玩玉器的珍搁。
390
“小子，大茶小礼的，这是要初配还是改嫁呀？”
391
“不是，桃花，香。”
392
“你闻闻你那双球鞋，都爆米花味了。还桃花，还香？！”
393
“不是，秋水不是在老嚷没睡好吗，今天怎么不卧谈了，早睡，做个好梦。
394
桃花，香。哦，对了，差点忘了，今天还见几件怪事，黄根打乒乓球来着。”
395
“你放心吧。今天睡觉别脱裤子，门别插。”
396
“今天晚上里氏八点五级地震，震中就在咱们学校。秋水戒酒了，黄根打球。
397
小学学常识的时候你没记着？大地震之前都有异兆，比如鸡上树，鱼出水，老鼠和猫排着队上大街。秋水，你笑什么？不信？”“没有，我在等。”
398
“等什么？”
399
“等他再从怀里掏出点什么来，没准是个头发长长的小姑娘。”
400
雨歇了些，一点一滴，敲在地面上积水的洼处。一圈一环，水纹步骤清晰地撑开。茹亚合上手里的书，走了出去。外面，正是出诗的好天气。
401
翻开它给的那本集子――《木叶》剪风的封面，取六朝人墓门上的图案，群鬼乱飞。
402
“有闲心思吗？”翻着，随口问孟寻，没有抬眼。
403
“什么时候？”
404
“今天晚上。”“可能吧。大概。”
405
“陪我走走。”
406
“尽量吧。诗，好吗？”
407
“你怎么对这玩意儿感起冒来了？老实讲，装祯不错。”
408
“我问的是诗。”
409
“小时候作文，《一个让我难忘的人》，《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人》，做到了第四篇，真想给交上一句，我对这个人的印象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410
最后没敢，抄了篇文章了事，也想就此考考先生学识渊博的程度――很有名气的一篇文章，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味很正。茹亚那时的作法一样，北岛，舒婷，席慕容，郑愁予，再揉和上自己的。”
411
“也许人家是学赵明诚呢！”
412
“让我鉴定一下她的水平？”
413
“对。”
414
我端起孟寻的眼镜，仔仔细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把脚缩出我的视线，很快。脚上是双新白袜子，以前没见过，后跟缀着两个小红绒球口。
415
“干什么？”
416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417
“什么？”
418
“你。”
419
天忽然阴下来，云彩一皱，凭空挤出许多雨来。茹亚回来了，身子更重要。手里捻了片柳叶，往铅笔盒里，陈列进一小片珍珠梅。
420
□□□□□□□□□□□□
421
在城市的触角伸展的边缘，路的一边是将要竣工的十几层高的塔楼，另一边还是种瓜种豆的菜畦。路上有汽车压出的印子，和漏了的汽油，也有驴、马遗下的形状不同、颜色不一的卵粪，热气腾腾的，一堆一伙。
422
菜叶绿得晃眼，顺着田垅穿过去，不远是条不大的河。夹河是杂生的杨柳，树身略向河倾着，满头的枝条树叶披散下来，让人看不见树干，只觉一团绿，一团绿，沿着河的两岸线过去，终于在视野的尽头交在一点，把河掐断了。
423
现在，太阳叹了口气，被楼群吞下去，月亮吐出来，盘在天上，夹河的树只有深浅的不同，欢叫着，舞蹈着，迎引你去尽头，去鬼的殿堂。
424
“瞧，这就是那棵象她的树。”
425
树很壮，已经没有一点象那个她了（如果她还在某个地方，是不是也和这棵树一样呢？），伸出的臂杈仿佛要合拢过来的利爪。月亮面无表情，仿佛度过了一切痛厄，现在能洞察一切，要把它看到的一切告诉小职员的科长，小学生的老师，我的姥姥。一个阴谋家。我们，不怕。
426
孟寻的身子一侧，瞬间仿佛有个向我靠来的趋势，但马上扳了过去，离我三步、远着。
427
“四年前，我在它身子上和我胸口齐高的地方刻了两个字，瞧，现在，比我的头都高出半个身子了。我还是这付样子。”
428
她抬头，依晰能辩出来，“无悔”。当时可能刻得很躁厉，由于各笔划快慢不一，如今看去形变得厉害，一点古怪，一点可笑。
429
“今天，我很高兴，真的。难得，你能自愿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难得。是不是我总在逼你？是不是……我这个人很贱？你还是那副样子，你总是那副样子。我很傻，是不是？总想要一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430
“哪儿的话。而且，而且我在改。”孔乙己的长衫套上了，一辈子也难甩掉。而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说不清楚，我怕。”
431
“所以，今天，我很高兴，真的。”
432
“喜欢树吗？”树比大老虎高明不了许多。――你喜欢大老虎吗？”
433
“小时候喜欢，枣树。奶奶家有棵树，棒极了。奶奶因为它，死活不肯搬家。小时候，很淘气，我讨厌裙子，还有扎小辫的彩色塑料球，我老缠着男孩子们带我去玩。后来，我比他们爬得还高，扔石头还准。什么都吃，生茄子，地瓜，知了，蚂蚱，什么都偷，桃子，杏，玻璃管，被抓着了就‘大爷大叔’地叫，找个空就跑。有年枣子熟了，你知道，最甜的枣子在最高的枝上，那儿的阳光冲。竿子不长，奶奶又不让折了枝子。我石子不是扔的特准吗？我摘了堆石子，枣子打下来的时候，我猛向那儿跑，先下来的是石子不是枣子。头破了个大洞，缝了好几针，开学的时候纱布还没卸，头发煎得短短的，可神气了。”
434
“我的历史可没有你这么辉煌。小时候我很笨，出奇的笨，三岁还不会说话。爱吃零食，话梅呀，蜜枣呀，人都说象个女孩子。可妈妈喜欢，姥姥护着。不合群，总爱一个人玩，总爱看别人玩。还呆得稀奇。夏天在姥姥怀里乘凉，总觉得屋角的星星很低。心想，这要够下来当灯使，不就不怕停电了吗。就拿了钓蛤蟆的竿子，踩在桌子上，不行，再加把凳子，还不行。一着急，伸长了胳膊一扑，嘣掉了一颗门牙。这不，就成现在这副样子。”
435
“真看不出来。你可能不知道，你很奇怪。至少是我觉得。高一一开学，你那么高的个子坐在第一个，我这么矮，却坐在最后一排。后面的个头都很高，一直身子，山一样，有时候我就从山和山的小缝里看老师，看你。你和谁都说，和谁都说得来。太能讲了。扫除的时候，你舞着大扫帚，给他们讲三垂线。语文课，你开讲武侠小说，尺子笔乱飞，真想凑过去听听。可又有的时候，你一两个小时，坐着，一句话不说，表情怕人。所以很想和你……聊聊。可当时，你根本就没注意过我。我知道，班上的女孩子，比如徐盼，都很漂亮。那时侯，你是学习委员。报名化学竞赛的时候，我找茬说：‘学习委员不报，谁还报呀。’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挖苦人。再后来，你的同窗诉苦，说老师抓不着你的把柄――叫起来你什么都会，就老拿他出气，想调到后边来，我就和他换了。那一段，我成心惹你生气，把你的钢笔拆成碎尸，把你的钢尺撅弯。教室里很静，我缠着你讲，休漠，叔本华，庄周。我也确实想听。……这些你都记不得了，我知道。你还要记好多好多的东西，你的朋友太多了，每个人都要占去一部分。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情呢？”
436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戳在地上。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437
“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身上没刺，嘴里也没有剑齿。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过来点。”
438
“站近，显得我太矮了。”
439
“这么站着，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俩要私仇私了，要决斗呢。……你听过穆罕默德的故事吗?”
440
“哪一个？”
441
“山的故事。在信徒面前，他让山过来。他喊：山，过来吧。山不动。
442
山，过来吧。山不动。山，过来吧。山还不动。你说，作为圣人，真主的使者，应该怎么办呢？”
443
“他应该走到山那边去。如果他学过物理，学过相对运动。”
444
“好，圣人就走过来了。”
445
我走到她面前，很近。风过的时候，她额上的头发，一两丝，噌着我的下巴。听见心“砰砰”地跳，不知道是谁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446
很静，很短，很长久。终于，她说：
447
“太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448
道德经
论语
孙子兵法
禮記
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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