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进来的时候,姐姐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睑,似乎是门敞开的那一瞬间,涌进来了太多她不喜欢的阳光。昭昭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跃动了一下。她迎着光转了一下身子,可能她是真的属于那种比较迟钝的人吧,一种暗暗的焦灼在她修长的手指尖挣扎着,似乎是他身下那把椅子在以一种我们都不了解的方式,蛮横的不许她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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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哥哥静静地看着她,“你爸爸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再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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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平时,你爸爸这个时候一定会到龙城来找你,你也知道你家现在的情况,他们应付不来了,你要懂事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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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现在,跟我出去。”那一瞬间我都有点儿惊讶,我从没听过哥哥用这种语气命令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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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站了起来,非常爽利的,一条腿轻松的一探,着了地,然后整个身子就很容易的跟地面寻到了一种轻盈的平衡。她站在那里,还是纹丝不动。她的确不怎么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吧。我真有点儿同情她。她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窘迫呢。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失态的表情也是合理的,所以只能像个没来头的飞镖那样,莫名其妙地被被准确地戳到了我们这群人之间,身上还带着股纯纯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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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啊。”哥哥语气无奈,终于变成了那个家常的哥哥,“不是要把你压回去,是带你去吃饭。还没吃饭吧?别在这里影响人家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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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轻轻地挺起脊背,冲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因为那句“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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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们去。”我背起我的挎包,上面的链子和挂坠累赘的互相撞击着,“我也还没有吃饭。”然后不由分说地走到他们前头去,推开了门。想到小雪碧在身后对着我的背影龇牙咧嘴的表情,心里就快乐了。其实“赖账”这件事原本就是我喝雪碧之间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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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热闹你都要凑。”在饭店里坐下来的时候,哥哥趁昭昭去洗手间,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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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离家出走的?肯定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好好的要去打工啊?”因为还在等服务生上菜,所以我只好干望着空荡荡的桌面,用力地咬住了茶杯的边缘,让他悬挂在我的嘴边――反正没事做,就自己和自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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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不脏?”哥哥又打我一下,“跟你说过一百次了,饭店里的杯子不是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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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伪。”我瞪他,“你不要用它喝水的?能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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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感觉不一样把?”他今天可能心情不错,居然跟我认真的辩论起来了。其实我懂他的意思。他认为这个杯子是脏的,所以勉为其难用他喝水也就算了,但是没法容忍像我这样轻松地拿它玩看上去很亲近的游戏――说到底,哥哥这个人,也就是活在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原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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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去一下洗手间,快点儿,看看昭昭还在不在,别让她再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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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她该去女厕所吗?”在哥哥第三次做出手势要打我脑袋的时候,我火速地逃离了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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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站在污迹斑斑的水池面前,微微躬着身子,任凭水从哪个似乎生了锈的龙头里漫不经心地流。她凝神静气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专注的让我觉得,我的形象突然出现在镜子中,一定不会打扰她。她垂下头,目光灼灼的对着面前那瓶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只剩一点点的粉红色洗手液,下死力道按着瓶子,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接住那一点点粉红色。然后两手胡乱的搓了搓,把满手的泡沫全体刷在面前那面肮脏的镜子上面。有些污垢就像是浮在精子表面的青苔,所以她的手指必须要用力地搓,才能把它们弄掉。镜像已经被肥皂水弄得模糊,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她的每一个姿势里面都充满了专注的蛮力。接着他用双手捧住水,一把一把地泼上去,衣袖偶读湿了,肥皂泡破灭着滑行下来,她对着面前那面变成了一面抖动的湖泊的镜子,轻轻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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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过头来,第一次对我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受不了看这么脏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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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池很脏是可以的。可是镜子不行?”我问这句话的时候顿时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熟悉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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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用力地点点头,并且丝毫不觉得这逻辑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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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在跟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垂下了睫毛,抽了几张纸巾,把镜子上的水迹一点点修正着自己的脸。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确定了,昭昭最可爱的表情,就是垂下睫毛的那一瞬间。那个寂静的瞬间里,她即是男生又是女生,她是那么安静和淡然,所以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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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你跟家人吵架了吧?是因为谈恋爱吗?”――我想起来自己高三的时候被妈妈打耳光的那天,不过我可下不了决心离开家,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豁得出去,跟他们比我果然老了。“我没有离家出走。”他硬邦邦的回答我,“我只是不想再拿家里的钱。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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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了不起。”我是真心的赞美他。可是她的嘴角却浮起一抹微微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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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的东西很少,一直做得笔直,似乎只有那只拿筷子的手是需要动的。“你都不肯点菜,你喜欢吃什么嘛?”我没话找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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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行。”有哥哥在旁边,他就不愿意像在洗手间那样跟我讲话了。哥哥也一直都在沉默着,寂静对于哥哥来说从来就不是问题,但是我可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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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你家在哪啊?”我给他添上了果汁,他也不肯说句“谢谢”“永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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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龙城人啊。”我有点意外。永川是个离龙城几百公里的一个小城。“那么你是高中的时候考来龙城的吧?你住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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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他顿了一下,“我自己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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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这么小就一个人生活啦?好厉害呀,”我拖长了音调,“你爸爸妈妈也真舍得,放心你自己租房子,不怕房东欺负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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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她像是下定决心那样看着我的眼睛,“我来龙城上学的时候我爸爸为了奖励我考上高中,买了套房子送我。”然后她像是挑衅那样冲我一笑,似乎是在等着我下面会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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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没有办法――”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像你这种大小姐也好意思说要独立,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过分。还是别闹脾气了,乖乖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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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南音。”哥哥忍无可忍的打断了我,然后对昭昭说,“他从小就喜欢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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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老师。”这普通的三个字到了他嘴里变得好听起来了,掷地有声,有种很单纯的信赖在里面,“你能不能,别逼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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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哥哥简短地说,“你现在回家其实也不合适。我已经给你爸爸打过电话说我找到你了。开学之前,你就不要回那个你自己住的地方去了,不安全,你得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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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不安全”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兴奋地重新咬紧了茶杯的边缘,哥哥就在此时恰到好处地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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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餐馆的电视机被人打开了,地方新闻的声音顿时响彻了四周,女主播装腔作势的声音丝毫不带感情的播报着“事故现场”。“老板娘。”哥哥仰起脸,“麻烦换个频道行么?”然后哥哥用筷子指指我,“小孩子想看偶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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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一片没有尽头的雪地。准确的说,横洹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特别高的雪山。我,还有苏远智。做梦的最大好处就在于,你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地追问前因后果,接受眼前的现实就可以了。阳光应该是可以照耀最顶端的那片雪地的吧,会有祥和到让人忘却生死的光线。但遗憾的是,我们俩被困在山脚下。点着一堆火,前面是山,身后更是一望无际令人生畏的雪原,我们没有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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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东西吃,会饿死吧?”我问他,然后仰起脸看着他的表情。说真的,我心里并不是真的那么恐惧,也许是眼前这片铺天盖地的白色让我有了一种温柔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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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居然跟我说:“南音,你能答应我,你要勇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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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悲凉,就好像我们俩在一起看一本书,可是他趁我离开的时候偷偷地翻看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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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强烈的怨恨像龙卷风一样把我牢牢的捏在了手心里,我恐惧的跟他发脾气,我叫嚷着说,“你现在知道路了对不对?你一定是知道路了,可是你打算丢下我一个人出去!苏远智你不想活了吧你休想。不管你去哪里你必须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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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睡梦中,人是没什么力气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怎么也发不出嘹亮的声音来――也许压迫我的,正是睡眠的本身吧。周遭的雪原静静的回荡着我微弱的喊声,微弱到让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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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笑。他眼睛似乎是有泪光悄悄的一闪。他说:“你没有吃的东西,一个人是撑不下去的。”我难以置信的瞪着他,他拉开了滑雪衫的拉链,再拉开里面毛衣的拉链,他胸膛的皮肤上面也有一道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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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把它吃掉。”他不由分说地盯着我,“可以在那堆火上烤一烤。吃完了如果还是撑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心也拿出来吃掉。会有人来救你的,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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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醒了,在黑夜里胆战心惊,脖子里全是汗。仔细确认了一下,胸口哪里确实没有拉链。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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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了房间的门,想去厨房找水喝。客厅里有光,还有隐约的声音。站在那道窄窄的楼梯中央,我看见昭昭在客厅里席地而坐,电视屏幕微弱的光打在他表情复杂的脸上。外婆居然也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着,也在看电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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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把昭昭带回了我们家。他在厨房里跟妈妈说了几句话,然后妈妈满面春风地出来招呼昭昭,“就安心在这里住几天吧,和自己家一样的。”说也奇怪,自从我们搬到这里来,就不断有人来住,先是外婆,再是昭昭,包括频繁留宿的雪碧。似乎老天爷知道我们家现在有多余的房间了,不好意思让他们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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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你不睡啊?”我说话的时候他们俩同时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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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睡得就少了。”外婆回答这句的时候看上去是无比正常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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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着水杯,也坐到了昭昭身边的地板上。“你这么喜欢看新闻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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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正放着本省新闻,不过可能是夜间重播的专题吧。看着有点眼熟,仔细想想好像我们中午的时候在饭店里见过了类似的画面。给我留下印象的应该是那个女主播吧。屏幕上一群急匆匆的人在奔跑,救护车,红十字,警察的身影,然后镜头切到另外一个角落,那些人在用力的尖叫和号啕,似乎根本不知道摄像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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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那间工厂是我爸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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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过脸去看了看她,他睫毛又垂了下来。“我知道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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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灼热的瞟了我一眼。我补充道:“哥哥跟我妈妈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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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声说:“死了七八十个人,还有一些人被困在废墟里面。不过多半是就不出来了,那种气体有毒的,他们在里面坚持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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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了。”我寻找着遥控器,“你看了不会难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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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遥控紧紧地攥在手里,再把那只手看似无意的放在身边的靠垫下面,“发生了事情就是发生了,我看或者不看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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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传出来已经确认的死亡人数。一直很安静的外婆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糟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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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婆,是很糟糕。”我不得不回头去鼓励一下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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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困在里面的工人的家属打匿名电话给我爸爸,说要是不给个说法――”她居然笑了,“那个人说他知道我一个人在龙城上学,他能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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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做得对,你应该在我家呆几天,他们不会想得到你在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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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他找到我,把我绑走,杀掉也可以。”他轻描淡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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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什么玩笑?”我轻轻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发生这种事是要有人来负责,可是那个该负责的人不是你啊。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我从他手里抢过遥控器,不由分说的换了个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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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对于节目突然的条换没有任何异议,依旧心满意足地静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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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说,”他认真的地看着我的眼睛,还是不大懂得怎么做恰当的表情,“是因为你认识我,可你不认识电视里那些死掉的,和被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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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在想,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我只好伸出手,像个真正的姐姐那样,揉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对我来说还真有点儿生疏,我只好尽力地、笨手笨脚地学习哥哥平时是怎么做的。他没有抗拒。她的脖颈似乎有点儿软了下来,他抱紧了膝盖,把脑袋顺从的搭在了上面。于是我知道了,他此时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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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那个威胁我爸爸的人,”他像是在和我交谈,也像是自言自语,“我觉得他也不是真心的吧。他只不过是心里很恨,可是有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的亲人遇上这样事情,他总得做点什么啊。哪怕是坏事,哪怕是完全救不了人的事情,哪怕是报复,都可以……”他停顿了下来,像只猫那样享受我的手掌,接着她说,“我想快一点儿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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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长大了。”我肯定地说,“一个小孩子哪会像你这样想这么多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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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说,真的长大,真的独立。不再用我爸爸开那间工厂赚的钱,自己养活自己。做什么都好,我们家的工厂里面,很多工人的家人都在外面做工,有的在龙城,有的在更远更大的城市,我只是想,如果我也能那么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就……”他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很遗憾,我帮不了他,因为我也找不到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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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凌晨三点,我都没能再重新睡着。我想了很多事情。像我刚才做的梦。想苏远智拿出来给我吃的那颗心。像电视里面那个惨不忍睹的爆炸现场。想那个没什么表情的女主播身后奔跑和哭泣的人们。想昭昭。也在想那个威胁着说要来龙城绑架昭昭、为了给自己家人讨个公理的陌生人――其实在爆炸一声巨响之前,他也过着和我们一样平静的生活吧。他也一样吃饭、喝水、等公交车,也许偏爱咸的口味但不怎么喜欢辣的,在太阳很好的午后也会百般无聊的看他的朋友打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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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幸运的人。因为残忍、失去、流血,以及无助到只能同归于尽的绝望,对我而言,都只是电视新闻而已。我的世界,一直以来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可是这一点点,在这个混乱的人世间,到底是安全的。再等几个小时,天亮以后,世界就会重新降临。外婆会一如既往的把这一天当成是他生命开始的第一天来过,妈妈会不耐烦的命令我不要在总抱着手机发短信,哥哥因为有了昭昭的存在,会从一大早就正襟危坐的在那里扮演“郑老师”,邻居家肥猫会穿过院墙角落的洞,懒洋洋但是执著的卧在我家的落地窗前面――这只猫更喜欢我们家的东西,他的品味其实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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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开始莫名其妙的盼望天快一点亮了。我需要用力的印证一下,我的那个世界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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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呼吸一下,伸长胳膊,从床头柜哪里准确的摸到了我的手机。我发了个短信给苏远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等他醒来的看到这条短信之后,一定又会以为我在发神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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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睡着了没有,总之,朦胧中,听见了短信提示的铃铛声,窗外依旧全是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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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时候小叔一家像往常那样来吃晚餐了。我于是又有了机会隆重的把北北介绍给昭昭。昭昭看到小叔,有些紧张的说:“郑老师好。”还站的笔直。小叔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好,你好……还有,那个,我全都听说了,你这段日子就在这儿安心学习,别的不要想,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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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当我在昭昭那个年纪的时候,包括现在,最讨厌听见的就是这句话:“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在我眼里,这个世界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大人”。也许,哥哥算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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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北歪着头、扶着沙发站立着,友好的对昭昭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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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蹲下身子,有点儿紧张的伸出食指,试探着把指尖塞进北北面颊上那个小酒窝里,似乎还打算搅一搅。北北躲闪了一下,之后又十分大度的把另一面脸颊迎了上来,对着昭昭。那个意思是,这边还有一个酒窝呢,千万别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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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是装糊涂比较合理,于是我说,“是吗?我觉得还好吧,搬家时候挺匆忙的,我妈妈一直都觉得地板颜色太深了,墙的颜色太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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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候妈妈语气严肃但是眼神兴奋地像大家宣布:“今天很好,大家都来齐了,可是东霓不在,所以正是好机会,我们得一起讨论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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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不会有事要姐姐去相亲吧?”我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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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不会是’?”妈妈反驳我,“这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情。等会儿吃完了饭,我给大家看照片。我辛辛苦苦打听了好几个月,才装上这个人的。”妈妈的语气像是个鞠躬尽瘁的收藏家,踏破铁鞋,不经意间遇上了好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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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年纪?”陈焉像是在说相声,“是医生呢。还是大医院的,医学院附属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师,三十四岁。”妈妈骄傲的把资料背出来,“这个介绍人绝对靠得住,不会撒谎的。我看了看照片,也觉得很顺眼。而且这个人去年刚刚离婚,小孩子也跟着前妻,你们说,这是不是再好也没有了?”妈妈的语气简直越来越陶醉了,弄得雪碧在一边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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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上去不错呀。”陈嫣环顾着大家,无意间看了哥哥一眼。哥哥却是不动声色的,似乎周围的谈话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漠不关心的程度和坐在他对面的昭昭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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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爸爸的神色却有些为难,“人家是医生,”爸爸的声音弱了一下,然后又突然强调了起来,他看着妈妈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我只是指出来一下客观的事实……人家一个大医院的医生,很好的职业,按道理讲是可以找一个……”他这次又转向大家寻求支持了,“你们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说我担心人家看不上东霓,那不就不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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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误会啊。”妈妈瞪起眼睛,“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说,我们东霓配不上人家么?你这叫什么你知道吗?你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东霓要什么有什么,赚的钱未必比他少,还是个美人儿,是我们东霓的人会给他跌份儿,还是我们家有什么地方拿不出去的?医生怎么了,医生了不起啊?”妈妈的语气接近愤怒了,似乎刚刚那个无辜的“医生”转眼就成了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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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的意思是说东霓已经吃过够多的亏了,我们不是应该更小心一点儿么?”爸爸并没有喝酒,可是脸颊却有点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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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有道理。”小叔急急的插嘴,“我也同意,还是谨慎点儿,别忙着就给东霓介绍这个人。而且,东霓那性格,也确实难相处――我倒觉得对对方的职业什么的也不用要求那么多,脾气好才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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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啊?”陈嫣慢悠悠地表示反对,“什么叫‘对对方的职业什么的也不用要求那么多,脾气好才是第一位的’――太难听了吧,你这口气好像东霓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吗?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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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陈嫣!”妈妈终于找到了同盟,“我完全同意你说的,我就是讨厌他们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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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叔这下算是彻底认真了,就像他在讲台上一样,想要认真讲话是必须要加上手势的,“唐若琳你不要随便篡改我的话,我可从没有说‘对对方不用要求那么多’,我的原话是‘对人家的原话不用要求那么多’,这是不一样的意思吧?我是想说没必要那么虚荣,要找个真正对她好的人才是关键的,你那叫断章取义。”他终于觉得手里的筷子太妨碍他的手势了,于是用力地把它们立在了面前那碗几乎没有动过的米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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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虚荣?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妈妈此时的样子真像个斗士。可是,我们谁都没想到,是外婆慢条斯理的打断了所有人,“我说――”外婆指着小叔面前的碗,“你不能这样把筷子拆在米饭上面,上坟的时候才是这样呢,这太忌讳了,不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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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的,对不起,外婆。”小叔一面答应着,一面笑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每个人都是这么称呼外婆了――除了妈妈――外婆于是就变成了所有人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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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你要我帮你添汤么?”哥哥的声音是平静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一开口,我就觉得身边这张嘈杂的饭桌在一瞬间被过滤一下,是什么东西被滤掉了,我也不清楚。总之大家都不在争执,又一团和气的开始传阅一生的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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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长得非常普通――我是说,比热带植物还普通,热带植物至少算得上是有型,这个人完全是路人甲乙丙丁。我现在才发现,我其实挺怀念热带植物的。不过,做人还是要往前看,这位医生,如果硬要说外表有什么优点的话――很瘦,但愿没有啤酒肚,脸颊是削下去的那种类型,比较干练,看上去一副蛮聪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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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看啊?”我捏着那张照片,轻声地问坐在我身边的哥哥,也不知道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虚什么。还好哥哥侧过脸,若无其事的扫了一眼,算是看过了。我像得了大赦那样,把照片递给了对面的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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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神看了看,抬起头,神秘的粲然一笑,有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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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外婆也热心的把脑袋凑过来了,然后叹了口气,认真的对大家感叹着:“我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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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也笑了,“请问您――怎么称呼?”人还是要往前看,这位医生,如果硬要说外表有什么优点的话――很瘦,但愿没有啤酒肚,脸颊是削下去的那种类型,比较干练,看上去一副蛮聪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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