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碰上一些病人,死在他内心清静的时刻。抢救是凌晨三点开始的,向家属宣布死亡的时候还不到五点。摘掉口罩,黎明将至。从ICU到办公室那一段路,他走得很慢,觉得自己踩在一个湖泊上面,一边走一边跟粼粼的涟漪道歉:打扰了。有的死亡就像是楼下随便停着的自行车,他经过的时候只觉得厌倦――若不是因为人生荒谬,他也不想扮演自行车存放处负责收费的管理员;可是有的死亡,让他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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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以为那孩子熬不过新年,没想到,岂止是熬过了新年,还熬到了春节,安然度过了初一,并且躲过了十五。他记得,大年三十晚上,他在办公室里换上白大褂,把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值班护士惊诧地走进来:“陈大夫你怎么来了?”他不苟言笑地说:“被春晚逼得,宁愿来上班。”那女孩笑得花枝乱颤,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总说“陈大夫那个人其实很幽默”――他只是说实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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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的病床离窗子很近。他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微笑,那孩子也没有。孩子的小脸仰着,盯着病房里面的电视屏幕,窗外焰火升起来了。“陈医生叔叔。”孩子平时就是这样称呼他,字字清晰,丝毫不觉得五个字麻烦跟冗长。他问:“电视好看吗?”孩子惨白的小脸陷在枕头的雪地里,分外用力地摇晃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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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看。”他回答。孩子平淡地笑笑――身患绝症的孩子到底不同些,当成年人恰好和他们观点一致时,他们不像普通孩子那般,兴奋得像是得到某种绝对的认同。上帝用一种残忍的方式站在了他们身后,让他们看清成年人没有那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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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医生叔叔,”孩子注视着他,用一种郑重的口吻说,“我生日是3月18号。3月18号我就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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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和我女儿一样大。”他看不见自己说这句话时候的眼神略微柔软,“不过,她的生日是在冬天,她要到12月才满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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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就是五岁半,比我小很多。”孩子的神情略微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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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了,这一次我过六岁生日,她送我新的游戏机。”孩子局促地笑笑,像是在讲述一件让他难为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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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他其实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了,他知道自己不算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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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想玩这个游戏机。”孩子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再度强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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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可以玩了,既然你妈妈已经答应你。”他往门口张望着,这孩子的父母刚才明明还在病床前的,怎么突然间一起消失了这么久――这两人总不会到洗手间做爱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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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孩子摘掉了机器猫图案的绒线帽,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因为没有头发,眼睛显得格外大,“妈妈说你很厉害,很会治病。我真的很想玩那个游戏机,你让我活到生日那天,好不好?3月18号以后,就不麻烦你啦,我可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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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孩子此刻沉浸在一种平等地跟他谈论条件的兴奋里。孩子觉得自己是懂事的,所有的要求都非常合理。他看着孩子的眼睛,终于笑了笑。他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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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到医院底层的大厅。这里像是火车站的候车室那样,长椅上坐着、躺着、歪斜着各种沉睡的躯体。清醒着的人们,都让自己的脖颈微微扬起,看似无意识地注视着悬挂在他们脑袋上面的电视屏幕。在春晚观众席上响起笑声的时候,轻轻地跟着哄笑。也未必真的觉得好笑,当你必须仰起头来注视一样东西的时候,就会错觉那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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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无表情地越过他们。他走到大厅的外面,忍着寒冷。一个裹着羽绒衣的小伙子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看着他:“这位大夫,借个火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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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打火机丢给他,小伙子轻快地接住了,当打火机重新划着弧线丢回来的时候,他没有伸手去接。他看着打火机清脆地落在他脚下的水泥地面上,然后弯下腰捡起来。小伙子略带惊愕地看着他,耸耸肩,说:“谢谢大夫了。”白衣加身的时候,他就是觉得自己无法平等地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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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电话那头,尾音拖得很长,有种全心全意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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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好。”他微笑着说,“我想和陈至臻小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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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陈至臻小姐欢呼了起来,然后又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就是陈至臻小姐,请问你是不是陈宇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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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真聪明。”他急急地把一口还没来得及吸进去的烟吐掉,他必须立刻回答臻臻,他不愿意延迟哪怕一秒钟,“陈至臻,今天过年,开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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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顿了一瞬间,然后像宣布比分那样自豪地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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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丫头。”他终于意识到了户外的寒冷,因为他开始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一阵战栗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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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后六个星期,那个生于3月18号的孩子死了。他还差几天就可以满六岁了――阅读他墓志铭的人会在他的生卒年月的等式两旁发现这个刺目的不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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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神地坐在办公桌前面,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那个年三十的晚上告诉那孩子的父母,要他们早一点为他买下游戏机呢?若是在几年前,他一定会告诉他们的,不过现在,他厌倦了这种举手之劳的善意。这种事做了又能怎样,除了让那对父母在漫长的岁月中,疼痛减轻的间隙里,回忆起一位颇有人情味的医生,除此之外,又真能帮上谁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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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夫?”护士长笑盈盈地推开了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本来是想叫你醒来的。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始查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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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那罐咖啡,你那里还有没有?”他看着她,这个永远表情清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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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还有,明天帮你带来。”她动作轻巧地收拾堆满纸张的桌子,“我忘了,明天你休息。今天是周五,你不是每周都是今天接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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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疲倦地按自己的太阳穴,“我总觉得今天好像还有件什么事儿,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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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了。”护士长胸有成竹,“你下午要给那班来进修的乡村医生上课。我前天还帮你修改过P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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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修改了措辞,“那班文盲。一个半小时的课能拖到四个小时去,其中一多半时间都在回答他们那些白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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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他站起身,用力地伸展着双臂,小心活动着他脆弱的颈椎,“难道他们手底下的病人真的跟我们的病人是不同物种么?为什么摊上水平这么可怕的医生,还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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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护士长安然地回答他,“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要么就送到我们这里来,要么就让病人自己回去等死――对那些病人来说,可能等死是件自然的事儿,不像对城里人而言那么恐怖和憋屈。这才是唯一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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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得绝症的孩子们一起待八年,相当于外面的人的半辈子。”她用锉刀小心地磨着指甲,“这样吧,我今天下午三点就换班了,你上课来不及的话,我替你到幼儿园去,把臻臻接到这儿来等你,像过去那样,臻臻现在已经跟病房里两三个孩子玩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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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那么虚伪了,”她戏谑地看着他,“其实你根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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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认识了八年。”他笑道,“要是把所有夜班都统计一下,你我一起过夜的天数恐怕超过很多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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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干脆将错就错,你嫁给我吧。”他再一次地把白衣的扣子系到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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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把装着病历资料的文件夹递到他手里,“老公,现在我们要去查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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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八年前来到这间医院的。那是一个十月的早晨,他对着镜子别好了自己的胸牌,陈宇呈医师,他跟自己打了个招呼。这当然不是他的梦想。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医学院的大镜子前面,微笑着,暗暗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好,Dr.Chen。那年他不到二十六岁,早已在做硕士论文的时候拿到了执业医师资格。他胸有成竹地拒绝了那间沿海大城市的医院的聘书,每个人都难以置信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万一你去不了美国了怎么办?或者是:你冷静一点好不好,美国也很苦的。他不置可否地对每个人笑笑,直笑到别人觉得自己被莫名地羞辱了。其实那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战斗的双方是这个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和他孤注一掷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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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匹兹堡大学的Ph.D全奖通知书静悄悄地来临时,他略微颤抖的手指撕坏了整洁的信封。喜悦并没有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坦荡地汹涌而至,他发现自己在用力地要求自己把那个信封平常地放在书桌上,像对待平日里所有那些信封一样――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水杯挪到了遥远的桌角――万一碰翻了就不好了,其实那杯子里只有一点点茶根,没什么水了。现在终于可以承认当初所有的恐惧了。终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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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知道Ph.D完全不是自己要的,一辈子待在实验室里,就算拿了绿卡,它也只是个好看的墓志铭。Ph.D不过是一纸通行证,他真正要通过的考验是USMLE:step1,step2……然后就是地狱般的可能长达十年的住院医师和专科医师培训,可是那是个多荣耀的地狱,resident,fellow,……刷下去不知多少人,然后,他就脱胎换骨,成为顶端的那个Dr.Chen――这一轮选拔和煎熬下来,每一个doctor都错觉自己曾经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知道自己做得到所有事,比如通过层层考验,比如成为那块土地上的医生,比如把灵魂卖给――他知道还是应该承认灵魂是存在着的,只不过,没必要太呵护它。男人总归要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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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一场名叫“911”的恐怖袭击毁灭了那块土地上的双子星。也毁灭了很多中国学生拿到美国签证的机会。当那个意料之中的拒签章精确地盖在他的护照上,他才知道,不管他多么虔诚地锻造了自己,永远有些事情是不能预料的。公元2001年之前的人们,以及这一年之后的人们都不会碰上“911”,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对自己嘲讽地笑笑――我原来中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张大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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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不过是在孤军奋战的时候,被本拉登打败了。――公平地说,拉登的长相其实还不错,他也相信,这个长相不错的大胡子在策划他的“圣战”的时候只是想要教训美利坚合众国,并没有刻意针对他。毕竟,签证这东西,跟波澜壮阔的“圣战”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误差。可是,他周围那个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顿时觉得自己赢了,那些日子,每个对他表示同情和遗憾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愚蠢的欣欣向荣。所有道听途说的人都津津乐道着一件事:心比天高的他错过的,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就在那个夏天,他妈妈的病被确诊,而他弟弟考上了大学。既然不能给家里寄美刀,他就必须去工作――观众们当然都记得非常清楚,他曾那么不计后果地拒绝了所有工作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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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知自己该恨谁,只是他很偶然地发现,当国际新闻又一次地播放耶路撒冷永远没有尽头的战斗和苦难时,就像看球赛那样,他内心深处隐隐偏向着以色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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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的邀请就是在那个时候来临的,尽管在那之前,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和那个遥远的北方工业城市有什么关系。在他意气风发的大学时代,某个暑假,他曾经跟着系主任去龙城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他不知道,那位讲话带着很浓重的,说不上来是哪里方言口音的老院长,一直记得他。他会在那个差强人意的城市得到不少年轻人羡慕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升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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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还有比“最重要”更为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他没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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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没喜欢过龙城。这个对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许正是因为雪中送炭的缘故,他不许自己喜欢它。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栋建筑物能够走进他心里,即使是被夕阳笼罩的时候也不能;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达能让他惊喜地会心一笑,其实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在讲普通话;这个城市夏天那么热,冬天那么冷,而春天,只要神一高兴就要撕扯漫天的风沙;这个城市的病人脸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惧,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忘记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没道理因为疾病突然降临,就要求他们突然拿出更微妙更丰沛的感情来应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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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特别低落的时光。所有的人对他的敬业叹为观止,他常常连着七十二个小时都在工作:查房,门诊,夜班,抢救,写病历,修改每一个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的报告……一个人想要令人敬畏原来那么容易,不睡觉就可以了。可是没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着,他意识深处突然多了个安眠药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长夜就像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原野,曙光来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将军身首异处,敌军首领的肠子挂在树上,不知谁最终吞并了谁的领土。他环顾四周的时候发现自己羡慕那遍野的尸体,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便不用再去困惑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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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决定像个超人那样忙碌,不再顺从地躺在被子里,让睡眠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其实他清楚,严重的失眠或许是抑郁的前兆,但他不在乎。反正如果情况一直坏下去,他也不是那种能够被百忧解拯救的人。他准确的诊断是一层铠甲,身边同事之间的倾轧无法损伤到要害的地方。他也知道,病人家属认为他是一个好医生,还有一个荒谬的理由:他收红包的时候从来不笑,无论数字多少――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点公正的错觉。人就是这么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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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多么期盼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在不眠不休的医院里。他希望自己能像电池突然出问题的手机那样,前一分钟还在抢救病人,一瞬间觉得周遭的世界一片明晃晃的光,心脏准确地骤停。让他像棵被伐倒的树那样死。若是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他会怀着善意邀请这些他蔑视的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会诚恳地微笑着赞美他们送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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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有时候会很具体,栩栩如生。他低下头去阅读弟弟的短信,弟弟快乐地告诉他这个学期拿到了奖学金。他能嗅出那孩子跟他讲话的时候那股小心翼翼的气息,于是他叹口气,回复他,就算有了奖学金,他也照样还是会寄给他全年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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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是在一个清晨来到医院的。还不到六点钟,夜班的末尾,新的工作日还没正式开始。她是一家医药公司的销售代表,看到她无懈可击地出现在这个钟点让他略微吃惊,无论如何,敬业的人值得尊重。她唇红齿白地笑笑:“陈大夫,我知道这个时候准能碰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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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聒噪,说完这句话就自行安静了下来。她没再多说一句她想要推销的药品,以及商家允诺给他的回扣――因为该说的话她早就说完了。他不理会她,兀自盯着桌上的电脑屏幕。那天略微清闲,没有任何一个病人需要抢救,所以他有了一点时间,打开电脑里他收藏的美剧。很老的剧集:《急诊室的故事》――那一年,《实习医生格蕾》和《豪斯医生》都还没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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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里面,此起彼伏的“Doctor这个”“Doctor那个”的声音让他心折。黎明将至的时候他会比较心软,所以他总是比较容易记住死在破晓时分的病人。他觉得,英文中doctor这个词,配上姓氏,自有一种微妙的韵律。相比之下,DoctorChen听起来稍微单调些,中文发音里没有那些灰尘一般附着在正经发音身后的小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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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可以。”他笑笑――GRE几近满分,不过这些年真的退步很多了,他没必要跟她说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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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笑,有些落寞地看着他的脸庞:“陈大夫,在你心里,是不是这里面的病人,比你的病人都要高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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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离去之后,他第一次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她的名片。后来,他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中第一次去拜访她父母的。她的家位于龙城的老街区,是一个异乡人很难有契机深入其中的地方。进宿舍院的大门的时候他才惊觉,按照礼节来说,自己至少该带去一点水果。他转过身去,寻找老街区里那种零星分布的小摊贩的时候,看到身后那条狭长的街上落满了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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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混合着尘土,零落成泥地覆盖了地面上浓浓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驳着,说不清到底是谁葬了谁。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快乐地从地上把槐花拾起来,其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还果断地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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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挣扎,也许从此刻起他不会再失眠,不会再担心百忧解,不会再期盼神恩浩荡的末日――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是一样略微柔软的东西,便于抛弃。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条静谧的街道,反正,终究不过是死――他在心里和这个城市说话:我允许你埋葬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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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那一年的夏天结了婚,她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他是个书呆子――因为第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居然只拎来两袋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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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棋里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们,以及这些病人的家人――谁也不可能是黑子。他们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希望和绝望,是如此芜杂,全都裹着尘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气。白子被撒在棋盘上,八年了,才突然总结出来,需要对阵的是一把从河滩上随便抓来的,扭曲的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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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怎么这么脏。就算是生死之间的庄严都不能让它清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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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床的患者十四岁,女,诊断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种。那女孩很瘦小,也许她曾经不那么瘦小的,不是个漂亮女孩子,可是有双深邃的眼睛。她轻声地,甚至是胆怯地说:“我浑身疼。好像是……是肉里面在疼,像有什么东西轧过去。”她妈妈在一旁表情更加胆怯,似乎要说什么丢脸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着觉……”他没有注视那母女二人的脸,淡淡地转向身后,问其中一个实习医生:“给她的治疗方案是亚砷酸联合维甲酸45天,45天之后原始细胞50%,执行标准TA方案化疗。化疗第二天开始注射瑞白,说说看,她为什么会骨痛?”实习医生咬了咬下嘴唇,翻着手里的病历,底气不足地说:“因为……因为治疗后原始细胞还是50%,瑞白会刺激,白细胞的生长,所以就增加了骨髓里的压力,导致――疼痛。”他点点头:“不错。”跟着他望住了女孩的母亲:“所以不要紧的,这不是病情加重,是药物反应。这个药我们今天不用了,就不会再疼。”“好的好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大夫,我们用更好的药行不行?用更贵的,只要她不再疼我们都愿意的……”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学不会真正平静地面对他们诸如此类的渴望――如此无知,又如此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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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陈老师,”一个研究生问他,“已经治疗45天了,按道理讲,原始细胞不应该还是50%……”那个母亲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应该”那三个字轻松地揪了她的心。他问一个刚刚值完夜班,带着黑眼圈的住院医师:“她现在有没有粒缺?”“没有。”“血小板呢?”“一万。”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他比谁都厌恶那个在这种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着他说:“暂停化疗吧。”“陈大夫?”那住院医师惊讶地看着他。“暂停化疗,给她输血小板。然后重新作一个基因检测,另外检测一下ETO。”“你是说――”“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当初M3的诊断是叶主任给的。”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懦弱的货色,说:“那就下午再作检测,等会儿叶主任来了,我去和他说。”“好。”对方果然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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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您等等,”在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我们家有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给孩子吃点中药吗?”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临界点,他说:“可以,不过那不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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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杨就在此时笑着走了上去,悄声对她说:“您放心好了,陈大夫很负责,您都看见了,他为了给您女儿检查……”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不过他依然隐约听得见,“为了给您女儿检查,他都不怕得罪我们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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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过头去,对天杨微微一笑。他知道,此时此刻,又有两三个无聊的家伙要交换兴奋的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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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了。”薛大夫回答他,“家里钱都用完了,说是不治了。唉,那孩子的情况原本是最有希望的,可是现在――不出三个月,十有八九,会死于颅内出血。”薛大夫的神情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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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床就这么出院了,30床也说家里不想再负担,不治了,7床那个还差几天过生日的孩子也死了,还有19床越来越糟糕,今天起程到北京去看专家……”言语间,薛大夫像是又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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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今天的查房正好结束得早一点。也不是坏事。”他简短地打断薛大夫,“你别忘了,十点半,叶主任要咱们俩去医学院那边,给一个患者会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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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觉得是MDS,有人觉得不是。”他皱皱眉头,“你没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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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薛大夫轻松地笑着,“对了,去医学院那边的话,正好是学院路那一带――顺便去那个咖啡馆,偷偷看一眼那个要和你相亲的女人嘛。其实我妈也觉得,那种唱夜总会出身的女人介绍给你实在不靠谱,可是她的亲戚跟我妈是朋友,我妈不想驳人家的面子,只好出头牵这个线。听说那是个大美女,看看也是好的……其实,是我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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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薛大夫其实正是那种他无法信任的人――他们生来轻松愉快。于是他说:“叶主任应该来了,我有事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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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叶主任说想重作检查的时候委婉一点啊,千万别惹毛他――”薛大夫看着他的背影追加了一句,但他使用的语气,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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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有恩的老院长死于去年秋天。告别式的时候,他一边深深地鞠躬,一边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会场边上成堆的花篮。那里面有一束花是他送的,他真感激天杨在最后一刻提醒他还没有买花。仪式结束的时候,他没有像周围的人群那样,迫不及待地退场。天杨在那种轻微的喧嚣中走到他身边,微笑道:“我选的百合,还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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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很快,我除了那些书,本来也没多少东西。”他看上去若无其事,“这种情况下搬家没必要诏告天下吧?难不成,还要请你们都来替我‘温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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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可以,单身派对嘛,庆祝你重获自由。”天杨轻轻地笑,“喂,我代表整个……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的全体成员问你一个问题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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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真的不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她的笑容在酝酿坏主意的情况下,都是真实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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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回答,“我们俩不是一种人,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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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孟大夫,你好。”天杨跟一个擦肩而过的,也穿了深色西装的男人打招呼,随即向他转过脸,“你知道他吧?孟森严,去年刚刚调来龙城的,在肝移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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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知道。”他嘲讽地笑笑,“谁没听过他的大名呢?原本在一家全国都数得着的医院,因为一个女人把前程都毁了,我们这里的肝移植中心像什么话,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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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夫,”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从来不关心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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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适合当医生,”天杨回敬他,“你根本没有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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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心是你们护士的事情。”他一边跟她开玩笑,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察觉到,刚刚他说那句“那么感情用事的人”,言语间暴露无遗的轻蔑或许刺伤了她。他们所有人都对几年前天杨惊天动地的壮举记忆犹新。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大家在办公室拿着她的喜帖讨论每个人周末该包多少红包的时候,她脸色平静地走进来,对他们说:“你们,都不用来了。那个婚我不结了,对不起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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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大家”都该感谢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令“大家”有了难以厌倦的话题。她在众人的流言蜚语里进进出出,那种不肯解释的平静差一点就犯了众怒。男人最该学会的事是准确,女人最该拥有的品质是勇敢――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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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深夜,他从办公室出来,看到她独自坐在走廊上,她垂着头,似乎是在用力地看自己穿着洁白的护士鞋的双脚,然后她在灯光里抬起头,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她在哭。眼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她脸庞上汹涌,她略微转头的时候,它们就在空气中抻长了自己,跌下来。她宁静地随它们去,即使是看到了他已经冲着她走过来,她的手也不肯去擦拭它们,只在她身体旁边,轻轻地保持着握拳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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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夫,”她知道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她先说话了,嗓子微微有点颤抖,像是眼泪纷纷地滴落在了她的声音里面,“你刚刚让我去给2床输的血小板,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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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笑笑,眼泪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撕扯着跌下来,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抹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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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刚才下班的时候,苏副主任跟你发脾气?”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要理他,完全是他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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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的。”她擦干了泪,清亮地看着他,“因为病人太多,他一时记混了。我跟他说,17床那个孩子有血友病,不能做骨穿。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说这个,让他下不来台了,他觉得一个护士居然当众跟他顶――其实我是害怕,那孩子是薛大夫的病人,可是薛大夫和叶主任今天开会去了,我怕剩下的人不过脑子,只是听了他的话,就去把骨穿做了,会出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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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副主任本来就是个滥竽充数的白痴,他在医院里的前程也到头了,根本不用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非常用力地说,“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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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然明白了。她心领神会地看他一眼,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大夫,你说,17床那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倒霉呢,又有血友病,又得了骨髓瘤。我以前一直以为,一个人不会同时摊上两件这么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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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她还不是护士长。他也还在辛苦地准备着博士论文的答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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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流着坏的血。一个医生,最不该相信的谎话,就是众生平等。当一个人满身的血液就像一条永远不肯正常流淌,并且污浊的河流,他的血管永远在藏污纳垢,你硬要告诉他,他和所有人都一样,他怎么可能不在某个时刻怀疑他自己是在自欺?除非他生性慈悲,或者他生性麻木――这两者都可能导致同一个结果,就是他做得到漠视自身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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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对于学过中学地理的人而言,是个北方的枢纽,是个工业重镇,是个源源不断地产出狂风和钢铁的地方。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而言,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家乡――反正都一样,最终会在这里变成灵魂,变成墓地里盛开的野花,日出日落又有什么要紧。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不清楚,每一个中国的血液科医生,应该都知道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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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解释得清楚为什么,以这座城市为中心,周边涵盖的一大片区域,没有成年的孩子患血液疾病的概率远远高出平均水平――大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如此。这城里曾经流传过各种各样的传闻,来解释这件事,那些解释的想象力丰富得很,科幻情节,悬疑情节,阴谋论……一应俱全。他们工作的地方,原本属于龙城儿童医院的血液科,他们总是能碰到一些经典又难得的病例,整间医院常年都有各个地方的专家出没其中,以及那些慕名而来的进修医生。他们的水准就是这样成就的,血液科早已成为整间医院的骄傲。后来,儿童医院被龙城医学院附属医院收纳旗下,跟那些委屈地被人合并的旧同事不同,他们则换了一个更加光辉的头衔:龙城医学院青少年血液病研究中心。他们搬离了原先的旧址,有了新的独立的大楼、更大的病房和更好的实验室,当然,也收获了别的同行更多的忌妒与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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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血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不知道会转世到哪一个无辜的躯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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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些坏血,他们才能存在。研究中心的建筑像个堤坝那样,铸造在坏血的涛声里。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他们希望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只是有时候真的不清楚,这种荣耀,到底是神的期望,还是地狱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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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龙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更小的城市,叫做永宣,是个静谧的名字。多年来,龙城医学院都有一个固定的研究项目,定期到永宣来,跟踪血友病的发病率。他记得第一次到永宣来的时候是为了替叶主任操刀一篇论文,是2003年冬天,天气晴好。听说时至今日,永宣还有一些笃信因果鬼神的老妇,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永宣人的血友病都是被冤魂折腾的。1937年冬天,日本人攻占了龙城,顺路打到永宣。屠城了,然后,天下了一场很壮观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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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了以后,永宣的很多人在突然之间丧失了让伤口凝血的能力。一点轻微的破损都可以赔上人命。在这个地方,一个小孩子奔跑嬉闹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腿,很有可能,第二天傍晚,这家人的院落里就传出哭丧的声音,然后有人端出来满满一脸盆的血,邻居们见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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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不是屠城时候的冤魂作祟,是什么呢?冤魂缠了这个城这么多年。来接待他们的人给他们讲起这个传说的时候,商务车里面荡漾起一群医生们轻轻的、无奈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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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不是因为战争,不是因为屠杀,但是这个城市的人为何就如此密集地把这个基因里的缺陷世代相传呢?他忘不了那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他在永宣遇见的第一个病人。他的血液完全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即使没有任何外伤,他的皮下组织、关节,以及很深很深处的脑膜――都在胡乱地流血。他半躺在床上,右腿的膝盖肿大得跟篮球一般,膝盖以下的骨头因为无法负担这个重量而扭曲变形,他脑袋里的一个什么地方,因为出血,形成的血肿硬生生地把他的左眼撑大了好几倍,他的左眼侵略了脸颊,几乎快要到达鼻翼那条线上。陈宇呈医生不动声色地走近他,以为自己遇上了《西游记》里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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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男孩说话有些吃力,“我现在其实特别想知道一件事,我睡着的时候,我的左眼到底能不能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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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总在安慰我,她说再过些年,我可以找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结婚,我们一定要生一个男孩子――这样,整个家族里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病了。”这男孩笑了,伴随着嘴角的抽动,右眼相应地闪现出笑的样子,可是巨大的左眼兀自岿然不动,像块石头被丢在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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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大夫,就算我有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子,又怎么样呢?对我而言,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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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他点点头,那时候的陈宇呈医师比现在容易讲真话,“其实没什么意义。对于你的生命而言,那些,都是别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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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和别的大夫不太一样。”男孩和他巨型的左眼一起认真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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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死是一件坏事情。”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允许自己说了医生绝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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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不会睁眼睛,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不用担心她会觉得不好意思,不用担心她会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她睡在粉红色的婴儿毯子里,他不想违背事实地夸奖她像片幼小的花瓣,初生婴儿的外观真的没有那么美好,只不过,她细嫩得令他恐惧,就好像她的皮肤下面裹着的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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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陈至臻。请你一定记得,当你长大以后,你有权利埋怨我们为何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不管有多少人告诉你要心怀感激,你都有权利反驳他们,因为,这世界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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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至臻,所以你不必非得爱我不可,但是真糟糕,我已经开始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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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没有前一年五月的那些落满老街的槐花,就不会有你。陈至臻,你真的是那些槐花里的一朵吗?你不动声色地睡在夕阳里面,然后你认出了我,所以你就找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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