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没有。因为那一天,当他把窗帘扯到一边,他发现女孩把窗子打开了。她身体的一侧依靠着窗帘的瀑布,另一侧,紧紧贴着五层楼的悬崖边,薄如蝉翼的清新空气。她终于想通了,不再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玻璃,也不再希求靠这样的热传递来证明自己的渴望是合理的。她似乎很羞涩,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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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把手伸给她,“现在,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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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颊轻轻地收缩了一下,让她的表情看上去很为伶仃。她似乎是用两侧的牙齿咬了一下舌头两旁,口腔内壁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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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看什么。”她说,然后她终于补充了一句,“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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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想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不行。”他完全没有把她当成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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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她垂下眼睑,“我又没真的想做――我就是,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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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但是,不能行动,比如打开窗户这种事,就不要做,记得提醒自己,想想就好了。一点点举动都不要有。”他专注地看着她,“等你熬过了这段日子,你想起来也会笑话自己。因为怕死,所以想死,这逻辑说不通,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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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被冒犯了。她没有准备好,他居然这么轻松地说出来她本来想方设法回避的字,死。其实,这段重重躲闪的对话本来是他先开的头,是他先使用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指代方式。现在,他突然宣布,游戏规则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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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因为怕死所以想死。”她语调很恼火,“我就是不想再等了。我想快点知道后来会怎么样。”她笨拙有强硬地解释着。然后,她看了一眼他伸给她的手,将她的整只手覆盖了上来,却只是轻轻抓住了他右手的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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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服气地瞪着他的脸:“神气什么嘛,医生有什么了不起,你总有一天也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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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谁都会死。”他抻着她的手臂,但那其实是不必要的,她轻巧地跃下来,让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顷刻间有了种莫名的灵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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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你死得比我还早。”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个孩童该有的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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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得意太早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就像一个动画片里的反派角色,“比比看好了,等我们都死了,到天上去,活得短的那个人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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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得到了控制,她自然是没有死。出院的时候,大家都来恭喜她,但是她板着小脸,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去敲他办公室的门。她伤心地看着他,委屈地说:“他们告诉我,你给我吃的药,会把我变成一个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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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变成男孩子呢,站着撒尿难看死了!”她眼睛里有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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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不过是雄激素,是为了治你的病,没有办法,用药的过程中,是有可能声音变粗,有可能毛孔增大,但是不会让你站着撒尿的。所有副作用只要停药了就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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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好,有的病人会对雄激素有依赖,停了药就会复发,所以只好一直吃。能把你变成男孩子的药不存在,你最多就是月经会不正常而已。但是你可以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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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妈妈。”她不满地摇摇头,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刚才的意思是说,假设我必须一直不停地吃那个药的话,我会长得有点像个男孩子,但是我还是女孩子,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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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等我长大一点,再回来的时候,要是我真的会变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你会认得我吧?”她也对着他笑,非常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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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他打开了面前另一个病人的病历记录,“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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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一直攥成拳头的左手摊开来,手心里有只用一张病历本上撕下来的纸叠成的鸟。鸟的翅膀上,她歪歪扭扭地写着:“接头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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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鸟,是纸鹤!”她仔细地把它放在他桌上,“我叠了两只。你一只,我一只,要是以后你认不出我了,拿出来这个,就对上了。”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那样,急匆匆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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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纸鹤”在桌子上放了两天,有天早上,他不小心碰翻了笔筒,几只散落出来的圆珠笔把它划到了地上,他懒得再起身绕到桌子前面捡起它,于是他对正好来他办公室拿病例的实习医生说:“麻烦帮我把地上那只鸟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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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想象过,等找着长大了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种令他恐惧的女人。那段时间,他和医药代表相处地无比艰难,也许坦白承认自己的婚姻一败涂地,并不是那么丢脸的。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客观地说,她似乎也没做错过什么。两个洁白无瑕的人呢撞到了一起,却发现对方的那片洁白无瑕和自己的亮度不同,这“不同”硬是把两片洁白无瑕映衬成了两片赤裸裸的脏。他日益刻薄,她越来越怨毒。逐渐地,他认为自己修炼出了一点成绩,比方说,在她声泪俱下地抱怨他,并且深深沉浸在这种怨气逼人的快感中的时候,他做得到集中精神,想一些和眼前情境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时间,他会不知道她正在一遍又一遍地,以一种逐渐加重的强调说:“你在乎过我在想神马吗?你在乎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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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他突然想到了行李箱夹层忘记打开。他猛然站起身拉开了壁橱,她在他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然后她说:“你走啊,你等着我求你留下么,你吓唬谁啊?……”拉链的声音耀武扬威,他把昭昭的父亲给他的两个信封轻描淡写地丢在桌上,淡淡地说:“我没数是多少,明天你拿去存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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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寂静了片刻,然后她爆出来一阵忍无可忍的哭泣:“陈宇呈,你是不是冷血动物?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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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出去,把她和她的声音一起关在了客厅里面。他们的喧嚣并没有吵醒陈至臻。在四面都是护栏的小床里,她像个君王那样心安理得地熟睡着。两只小小的拳头对称地摆在耳朵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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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快要结束了,可是十七岁的昭昭仍然没有醒来。他并不急,反正今天轮到他值夜班;反正他确信,那个土豪父亲很快就会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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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却让他感到意外――就好像是看到一个演员上错了舞台。他不那么像龙城人,哪里不想却又说不好,也许是他身上那种远行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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