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甩下了广袤的华北平原,果断地驰上了永定河铁桥。芦沟桥在夏日黄昏中,背衬着黯然的灰蓝天空缓缓向后移动。古老的建筑身处现代,总默默透露着这种苍凉的孤寂感。一个个石栏柱上蹲伏的石狮镀着黄昏之光。一孔孔拱形石券洞下,古老的河床里,夏水苍苍莽莽,沙滩草色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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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北京城还有十五公里。一种就要进入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兴奋照例像每次回北京一样又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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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眯起眼凝视着车窗外已渐渐远去的芦沟桥,凝视着西北天际隐约浮现出的起伏山脉,眼前一片苍茫混沌。正是这崇山峻岭的太行山、燕山把北方的蒙古高原、松辽平原与华北大平原分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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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千年前,或许更早吧,人们为着通商交往,从华北大平原沿着太行山东麓一线高地北上(他眼前隐约浮现着几千年前的跋涉: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看不到头的马队……),在一个古渡口越过太行山上东流下来的永定河,进入西北东三面环山的北京小平原,然后在一个分歧点路分三岔。西北一路出南口穿越燕山直上蒙古高原(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东北一路出古北口穿越燕山径奔松辽大平原(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正东一路,沿燕山南麓直赴海滨,然后北上出今山海关去辽河平原(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而从蒙古高原、松辽平原来华北平原,则逆行同样路线。三路在分歧点汇合,越永定河古渡口南下(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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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更伟大的南北交通枢纽的分歧点,上面出现了最初的居民点(一个年迈的父亲领着年少的儿子,牵着两匹驮着行李的老马,疲惫之极。父亲叹口气站住了:咱们在这儿落脚吧。几天后,永定河旁出现了第一间小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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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在历史的演变中,它先后成为秦朝广阳郡治所,隋朝涿郡,唐朝幽州,辽代陪都南京,金代的中都,最后到元朝,它终于崛起为全国性的政治中心:元大都。从此,它以其必然的力量取代了长安、洛阳、汴梁等历史名城,夺占了中国最中心的位置。明朝开始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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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历史指定了它的地位。多民族相互通商往来,相互冲突战争,相互交融混合的历史最终造成了北京这个独一无二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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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便是重心,是平衡点,是交汇点。南国水乡的富饶婉丽,北方草原的粗犷豪放,西部大漠的苍凉凄越,东部沿海的热情繁华,都各有特色,别张一面,但惟有它们的集中交汇点――北京,才能整个浑然地代表中华民族的个性和文化。在中国,有哪个城市,哪个地方,能像北京这样把戈壁滩如云马队的剽悍与苏杭丝绸鱼米之乡的热情,最悠古的文明与最现代的气氛都凝缩于一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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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千年的文明史,一百多年的近代史,近在眼前的现代史,敏感的当代史,都正在这个京都中冶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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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徐徐驶进像个巨大音箱一样嗡嗡共鸣的北京站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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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提着旅行袋一下火车,目光就惊怔地一闪。攒动的人头中跳跃过一个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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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莉正在人群中挤着穿行,东张西望地找人,此时一下转过头,愣了。她眼睛中的神情变化很快,层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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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你怎么来了?”李向南问。想不到刚来北京又碰见这位省委书记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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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我来,北京是你的?”小莉微含怨恨地瞪了李向南一眼。小莉的情绪还那么大,好像几天前在古陵县城里两个人的冲突刚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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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笑了:“一个县委书记在大北京算个什么芝麻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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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乡巴佬呗。”小莉说着上下溜了他一眼,止不住露出些许笑意。她很快收敛,照旧冷起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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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依然是一身皱巴巴的灰的确良衬衫和裤子,依然是裤腿挽到小腿肚,赤脚穿着那双旧凉鞋,依然是这样又瘦又高地立在面前。哼,她也不知道看上他哪儿了。就那双黑炯炯的眼睛?就那张有着铁青色络腮胡茬的黑脸?就是那提着旅行袋筋条凸起关节粗大的铁腕?就那一米七八的瘦高个儿?就那比自己大十来岁的年龄?就一个烂芝麻县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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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风趣地说:“乡巴佬进北京还能怎么样?见了人哈下腰靠边躲呗。”他上下打量着小莉,“你可是光彩夺目,更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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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确实比在古陵县更漂亮了。她穿着件鲜红的薄呢连衣裙,潇洒地系着裙带,脚上一双精巧的白皮凉鞋,人显得更年轻、更挺秀。腰肢很细,胸部精美地隆起,乌黑发亮的短发来回甩动。她那生气勃勃、目光敏锐的瓜子脸,那微黑圆润、宛如象牙雕就的胳膊,那光洁的脖颈,都闪射着动人的光泽。面对面站着,能感到她所散发的那种被汗水濡湿的、烫热的、年轻姑娘特有的青春气息。这气息夹着发香,更带有性感和刺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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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管怕什么?”李向南亲热地开着玩笑,“我就不能管?”他一定要利用这个巧遇化解这位省委书记的女儿对他的怨恨。二十二岁的顾小莉是个可爱的姑娘,同时又是个可怕的小权谋家。千万不能因为和她感情上的纠纷,酿出一场自己的政治危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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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古陵县委的宣传部副部长啊,我这县委书记不能管管?”李向南说着,禁不住笑了。他从来没有把小莉当成个宣传部副部长;这个为了写小说跑到县里去的姑娘也从来不像个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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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别斗嘴了。”李向南看了看站台上纷纷扰扰涌向出站地道口的人群,一抬双手,“我这么多行李,阁下帮我提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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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前你在古陵县下火车,谁帮你提的行李,忘恩负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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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瞟了李向南一眼,扑哧笑了。她想起了不久前在古陵火车站与李向南有意思的相遇,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伸出手没好气地说:“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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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还得再接个人。”小莉提着个旅行袋,翘首在人群中寻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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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收回四处寻望的目光,又扑哧笑了:“我接我哥哥。”她一边走一边昂起头朝后甩了甩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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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小莉转过头看了看李向南,“一听我哥哥,你脸就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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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哼,还不是又想到你在古陵的那个心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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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又来了,你不就专门看得上那个烂货吗?”小莉的话一下露出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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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李向南猛地停住步,脸色有些愠恼,“你为什么总要攻击她呢?林虹并没有伤害你什么啊。你不能对人宽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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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林虹,两人就翻。小莉也站住,瞧着李向南阴沉的脸。她没想到李向南一下又生气了,她并不想让李向南生气。但是,李向南对林虹的偏护又刺激了她,几天前在古陵县城里的怨恨又一下涌上来:“我说她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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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李向南克制住自己,温和地说道,“小莉,你哪儿都好,对人刻薄这一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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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看了李向南一眼,垂下眼不做声了。他们在站台上慢慢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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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县里赶到省城找过他,知道他来北京开会。我这次是专门到北京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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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小莉撅了撅嘴,“他每天晚上回家。”省委书记顾恒的家还一直在北京,没搬到省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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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打量着。迎面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中等个儿,很壮实。一张线条粗硬有力的大脸盘,眼光锐利,宽额阔嘴,方下巴,嘴角刻纹刚劲,一副雄遒自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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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怎么才下车?”小莉跑上去,“这就是李向南,我们古陵的县委书记。”她回头介绍道,“这是我哥哥,顾晓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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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和顾晓鹰伸手相握。两个人都通过手感到了对方那不易被人凌驾的性格力量。李向南尽量平和地笑了笑:“我早听小莉讲过你这位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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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鹰则放荡不羁地一笑:“你的大名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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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容易松手难。握手时越装得大方亲热,松手时越含着难堪、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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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们――一块儿来的?”小莉突然瞠目结舌看着顾晓鹰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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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转过头,也随之一怔。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站在一旁的正是林虹。林虹正用她那把什么都能看透的目光冷静地看着李向南和小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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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头,猛然间愣了,血一下涌上脸。是离婚后几年没再见面的顾晓鹰。她感到从内心到身体都掠过一阵憎恶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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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古陵县来?”顾晓鹰看着她,目光是俯视的、打量的,像在解剖对方的灵魂和肉体。这种目光让林虹憎恨。她过去就憎恨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曾让她感到一种受审查、受轻视、受凌辱的愤怒。现在,这目光表面上看来文雅了,客气了,却含着那种观览异性的粗糙、辣热和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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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冷地应了一句,扭转脸,提着自己的行李径直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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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鹰从容赶上几步拦住她:“要不要我帮你提一件?”他把两个旅行袋合到左手里,腾出右手来很有风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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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他便以其画家的眼光,迅速而从容地把林虹观览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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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那样美丽。她的眼睛虽然此时含着冰冷的敌意,但还是那样黑亮水汪;她的额头透着冷傲,但还那样严肃而明晰;她的头发不像过去浓密了,但还那样黑亮;眼角已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整个脸仍接近过去那样柔润;嘴唇表皮略有些干,那必定是坐火车所致,但仍显出内在的弹性,连同那丰满的下巴,构成了一个很有性感的接吻区。他还看到了她脖颈下微露的一抹雪白的肌肤,他能扩展想象到整个胸部,想象到抚摸它时的光润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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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谢谢。”林虹神情冰冷地拒绝了,略躲闪开,又随人流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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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话也不愿和我说了?”顾晓鹰又上前两步拦在面前,亲热地笑着,不转睛地凝视着林虹。林虹垂着眼皮、咬着嘴唇的冷峻神态,特别是那嘴角绷紧的清秀线条,让他觉得很有趣,也很富于刺激力。他的目光又透过衣裙把林虹的身体整个“抚摸”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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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感到一种受辱的愤怒。她感到顾晓鹰的目光在粗暴地剥下她的衣裙。她的皮肤掠过一阵憎恶的颤抖。目光也能淫辱女性。“请你放尊重些。”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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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顾晓鹰依然从容移动着身体,挡在林虹面前,“我不想让你生气。我早看见你了,我也是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过来看你的。”他语调诚恳地说,“虽然离了婚,可总算一夜夫妻百日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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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鹰毫不在乎,甚至有些开心地笑了。他依然潇洒从容地移动着步子,挡住林虹,含笑打量着她:“只有你才能这样骂我。我只把这种权力给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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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不再理他,转身扶起一个在身旁跌倒的小女孩,和孩子的母亲一起牵着她,随人流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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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鹰看着林虹的背影。这次他从较远处把林虹的身材欣赏了一遍。她今年应该二十八岁了,依然苗条,似乎比过去更加性感了。隔着飘动的衣裙,他似乎看到了她的裸体。看到了她行走时臀部、腿部、腰部以至全身肌体诱人的起伏和运动。他能想象到抚摸每一处肌肤的不同质感。女人穿裙子是美的。比穿衣服美,因为它有所裸露;比全裸也美,因为她并不暴露无余。凝视着林虹的背影,顾晓鹰笑了。因为他是画家,所以能这样欣赏人体美;因为他是男人,所以他能这样欣赏女人。做妻子,林虹不够标准;做情人,只要有刺激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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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鹰突然想到他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被你征服占有过的女人,当她被你遗弃分隔甚久之后再一次出现时,她如果美丽而且骄傲,那她便对你具有难以想象的刺激力。顾晓鹰咬住下嘴唇,感到一种冲动。他要满足这种富有刺激力的热情。他不一定要和林虹怎么样,但他还要拦住她。他不能这样毫无所获地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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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赶上去,拦在林虹面前:“林虹,我要和你说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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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和林虹一起牵着自己女儿的母亲,此时惊愕地望着顾晓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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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要和她说几句话,”顾晓鹰彬彬有礼地对那位妇女解释道,“她是我过去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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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妇女疑惑未尽地看看顾晓鹰,又转头看看脸色激怒的林虹,连忙不自然地笑笑:“芳芳,和阿姨再见。”领着孩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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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吧。”林虹把旅行袋放到身前,平静地直视着顾晓鹰。她最初的激愤已经过去了,现在,她拿出了多年生活磨炼出的克制和冷静。冷静是远比愤怒更成熟有力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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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鹰的目光与林虹对视了一会儿,倒闪烁躲避起来:“我想和你随便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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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吧,我听着呢。”林虹冷冷地直视着对方。现在轮到她打量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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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出站找个地方,好吗?”顾晓鹰看了看左右的人流,又温和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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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这儿挺方便的。”顾晓鹰还是那张令人厌恶的长方脸,额头的皱纹更深了,脸上的皮肉也显出松弛,不知是因为野心煎熬,还是因为酒色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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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你去古陵了,小莉也不知道。她去古陵是因为我叔叔在那儿当县长。她要写小说体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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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顾晓鹰尴尬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听见一声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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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秒钟内,小莉心中涨起的是对林虹的嫉恨。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林虹并不是也不会和哥哥一起来。哥哥是半途上的这次车。林虹是从古陵来的。李向南来,她也随着来的。几秒钟内,李向南感到的是一种同时遇到小莉和林虹必然有的难堪。何况,他又和顾晓鹰刚握过手。顾晓鹰在场,在他和林虹之间出现,更使他感到别扭。顾晓鹰在和林虹相遇中碰到李向南――他听说林虹正在追求李向南――这使他有点悻恼,也有点尴尬。林虹应该比谁都心情复杂,但她比谁都冷静。她看着李向南和小莉,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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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更有心理上的主动权,谁更有打破僵局的责任,谁就会首先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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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你也来北京了?”是李向南打破了沉默。他既要排除小莉冷冷旁观的目光的压力,又要忍受顾晓鹰充满敌意的目光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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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虹的声音非常自然,好像顾小莉和顾晓鹰并不在旁边。这种态度既让李向南有些出乎意料,又感到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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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来接她哥哥,倒先接着我了。”李向南笑笑,很自然地把事情说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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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林虹不在意地说。依然像是只面对着李向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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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咱们都在车站碰见了,”李向南看了看小莉和顾晓鹰,“晓鹰,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他心中却感到对顾晓鹰的仇恨,因为顾晓鹰几年前曾经加给林虹的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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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一起走吧,总不能老站在这儿吧?”李向南伸出手,“来,小莉,你哥哥已经接到了,把我的旅行袋还我,你帮你哥哥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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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拿。”小莉一甩短发,并不把旅行袋交给李向南,同时又伸出一只空手,“哥,我再帮你拿一件。没关系,给我一件小的,总算我接你了。”她的话突然多起来,好像只有她和李向南、顾晓鹰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林虹并不存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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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那我帮你拿一件吧。”李向南走上去,向林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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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白了一眼,把李向南的旅行袋往他脚旁一撂:“你自己拿吧。”然后一转头,“哥,我再帮你拿个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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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用把什么都看明白的目光瞥了一下小莉,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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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望着林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小莉。小莉那含着怨恨的目光正注视着他。李向南绷住嘴唇看着脚下自己的旅行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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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钟的犹豫。是感情的矛盾,又是政治考虑和道义上的矛盾。“小莉,你和你哥哥一块儿走吧,”他提起脚旁的旅行袋,“我明后天就抽时间去你们家,去看看顾书记。”他准备去赶上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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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来我们家。”小莉冷冷地说,“我们和爸爸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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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神情复杂地看着小莉,然后默默提起旅行袋朝前走去。进了出站地道口,下梯阶时他赶上了林虹:“来,我帮你提一件吧。”李向南把两个旅行袋集中在一只手里,伸出另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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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转过头瞥了李向南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李向南也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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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在灯光明亮的隧道里走着。“你来北京干什么?”过一会儿,李向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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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北京还是为了完成你那几个任务?”林虹关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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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一是说服我父亲,让他理解我在古陵的改革,不要干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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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他也来北京了。所以,第二个任务――争取省委书记的支持。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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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吧。不说这些了,你在北京住哪儿?我有时间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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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我父亲的一个朋友那儿,也是个历史学家,叫范书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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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两个人出了检票口。迎面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的车站广场。像一下跌入了繁华的京都,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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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和林虹四下张望,想从心理上适应。人浪、声浪带着强烈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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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上来一双姑娘的手,接过他一个旅行袋。李向南转头一看,一头披肩黑发甩动着,一双黑得特别、使人一见就难忘的眼睛正在快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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