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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岸纪事

第六节

属类：- -[作者: 夏商] -[阅读: 939]
《 字+字- 页+页- 原文 对照文本 字+字- 页+页- 》
从南码头摆渡过江，转两辆夜班车。零点三时，大学宿舍早已关门。不叫醒门卫的话，乔乔剩下一个选择，攀窗而入。迟归的同学总这么干，她也曾爬过几次，眼下却不想。
1
在一处回廊，她靠着冰凉的廊柱，全无困意。守夜的纠察提着手电筒转悠，离她不远，用光柱晃她：“那位同学，这么晚怎么不回宿舍？”
2
乔乔不理睬，索性往树影里走。纠察讨个没趣，熄灯走了。
3
天边的鱼肚白生成。半透明的晨曦里，潮湿的风卷走了植物的苦涩，也将月光的甜味一并卷走。琥珀色的亮光如同长着彗星尾巴的虫子，在树叶罅隙间钻来钻去。乔乔揉揉眼睛，视野惺忪。
4
天更亮一些，她回到宿舍。四肢摊开趴在床上。和其他懒惰的女生一样，她有一张四季撑着的蚊帐。
5
带着满眼血丝去上大课，半道碰到邵枫，是特地来候她的：“脸色很难看，病了？”
6
她朝他看一眼，不响。到了上课的地方，脚搁在台阶上说：“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7
邵枫尾随而入，坐在最后一排。挨到下课，乔乔抱着一摞书出了教室，邵枫跟在后面，两人在林荫道上，不说话，乔乔差点撞到一辆驶来的自行车。虽是很小的意外，她却像受了严重的惊吓，书啪的全掉在了地上。骑车男生一边道歉一边捡书。她揽书入怀，回过头，邵枫往东部校区走过去了。
8
自从他们额头顶成那个锐角，时间过去了小半年。诗社调查的事没了结，但橡皮筋绷得不再那么紧了。公安局去过浦东中学，随后去了浦东中心医院，小潘爷叔在病床上接待了两名便衣。他膀胱癌复发了，已转移到肺部。上一次做手术是三年前，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家人，周家弄没人知道。隐瞒“坏毛病”是约定俗成的世故，不到万不得已病家不会露底。
9
生癌容易和天谴挂钩，整个家庭会被看轻，邻居背后这样奚落：“前世作孽今世报，生这种病就是促狭事做多了，离这家人远一点。”
10
所以直到生癌去世，亲友不知真相的事例很普遍。逝者家庭统一口径，把死因换作脑溢血或心肌梗死之类，免得被人背后戳脊梁。
11
小潘爷叔病情在周家弄曝光，不是说不想隐瞒，而是说明不是每个病家都能成功地欲盖弥彰。小潘爷叔瞒了三年，如果不是复发，连家人也快忘记他是一个癌症患者。前段时间，他连续干咳带血，以为是天气干燥诱发支气管扩张，去六里卫生院，医生给配了消炎片，吃了几天，咳得更厉害了。
12
再去卫生院，医生填了张转诊单，到浦东中心医院拍片，结果是肺癌晚期。卫生院和大医院是协作关系，这边小潘爷叔刚办完住院手续，那边六里卫生院就得到了消息。这样的病历对六里卫生院来说，是值得炫耀的。以乡镇卫生院的医疗条件，确诊癌症病人是困难的，但怀疑患者并由大医院得到证实，却可以反映出卫生院的业务水平。卫生院上下奔走相告，沉浸在鼓噪的气氛里：“知道么，我们院转出去的老潘，浦东中学印刷厂的老潘，查出来是肺癌。”
13
周家弄不止一个人在六里卫生院上班，吃晚饭时，每户都知道了潘家的秘密，很快有人诠释了小潘爷叔得病的原因：“还记得那个瘫痪的男小囡么，老祖宗从棺材里爬出来报复了。”
14
浦东中学一名副校长陪同两名便衣推开病房，小潘爷叔很配合地把笔录做完，承担下全部责任：“照我看欢喜文学，印几本诗集不算什么，不过既然你们说是印非法出版物，我来吃进好了。”
15
警察道：“不好意思，生病还来打扰你，事情搞清楚了好结案。”
16
小潘爷叔道：“我完全理解，你们也是饭碗。摊开说，我现在这种情况，把事情兜下来最好，你们回去也好交差。我上了手术台，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来。”
17
副校长道：“老潘你别瞎想，现在科学发达，要乐观。”
18
转天，小潘爷叔被推进手术室，身体刚被打开就缝上了。家属开始准备后事，伤口愈合需要一个阶段，结痂的新肉还没有长好，小潘爷叔就走了。
19
小潘爷叔是出院后第四天在家里去世的，再过一个礼拜就是清明节。应了那句老话：清明冬至，前七后七收人。
20
小潘爷叔没遗下一个字，又瘦又黄地躺着，一声哭天抢地的哀号响起，周家弄的邻居们涌过来了。
21
小潘爷叔出殡那天，乔乔在学校，等她周末回家，人已化作灰，锁在小小的木盒里，准备择日安葬。
22
潘家在周家弄是望族，小潘爷叔父母尚健在，他排行老三，上下各有两个兄弟，另外有个大姐，很早就嫁到了松江。老幺是个妹妹，前几年刚嫁人，是军婚，丈夫在成都军区服役，她没随军，和父母合住一个单元。
23
小潘爷叔和他四兄弟都住在老宅里，连同父母和幺妹，院子里容了六户人家。随着第三代慢慢长大，空间越来越不宽敞，本来长着梨树、海棠和夹竹桃的大天井陆续搭起了小屋子，父母兄弟妯娌姑嫂，为了砍树和搭建没少拌嘴，手足间动手也有过几次。小潘爷叔的死让他们暂时捐弃前嫌，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
24
只是为了一个细节，小辈和年迈的父母闹起了别扭。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老的伤心自不必说。等三子落葬，便把遗像放在正厅的八仙桌上。等做过了六七，老四媳妇嘟囔道：“三哥死得早，又是生癌，总归不吉利，照片供在厅堂不妥当。”
25
老二家附议：“阿拉岁数大了无所谓，每家都有小囡，对子孙不利。”
26
两个老的不爱听：“他是小囡的爷叔，爷叔怎么就对阿侄不利了。”
27
幺妹道：“三哥活着的时候，对几个阿侄不要太好，我看是你们心里有鬼。”
28
老三家的哭起来，说给亡夫听：“七还没断，就要赶你出门了。这么大的房子，连一张照片也摆不起，你翘辫子什么也不管了，活人还要过日子呀。”
29
两个老的气得嘴唇直哆嗦。老四朝媳妇瞪一眼，怪她多事，他媳妇不买账：“看什么？我还不是为了潘家子孙好。”
30
老大媳妇圆场：“算了，大家少说两句，百日后再说吧。”
31
这事照例在周家弄传开了，梅亚苹在饭桌上给乔乔提起，乔乔一脸的愤愤不平。回到学校和邵枫说，邵枫说起老家的一个故事――
32
有个姓金的朋友，也写点东西，出版过诗集。他祖父喜欢垂钓，是当地垂钓协会副会长。曾以一己之力，钓起过四十多斤重的鲢鱼王。就是这样这个老钓客，在和一条大鱼回旋时，被诱下水，溺死了。事件就被渲染上宿命色彩。资深钓客死于垂钓，和游泳教练死于河流一样具有讽刺意味。家里人觉得蹊跷，金诗人也觉得蹊跷，请了和尚放焰口，完事后，家里讨论遗像的安置，都认为死于非命不吉利，结果家里就没供遗像，不供就不供，也就过去了。
33
金诗人不久去京城会友，顺便去景点游历，沿途拍了不少风光。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张，放大裱在镜框里，搁在显眼处。邵枫去他家玩，觉得照片扎眼，金诗人乐呵呵站着的背景，是一处石雕，塑的是一位名作家，旁边是那作家的墓碑。邵枫想起他祖父遗像的事，拿金诗人开涮。金诗人没等邵枫把话说完，一拍脑袋道：“他妈的还真是没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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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道：“也不奇怪，你看那些去了外国的人，站在莎士比亚墓和巴尔扎克墓前合影，回国写个游记，把死人墓照片登在报纸上，觉得特有面子呢。”
35
金诗人马上检讨：“对对对，我去不了欧洲，只好拍个中国作家的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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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喜欢邵枫分析世事，比如得知小潘爷叔死讯那天，乔乔情绪低落：“小潘爷叔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得了绝症呢？”
37
邵枫道：“什么是绝症，人都是得了绝症来的，最大的不治之症是死亡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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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说法让人对生命产生虚无，却又理解了死亡真谛。
39
清明节，乔乔去桂林路老街买了青团。在学校图书馆，两人面对面坐着，乔乔道：“今天吃青团，正好纪念小潘爷叔。”
40
邵枫道：“清明吃青团，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元宵吃汤团，所有中国节日末了都是一个吃字。”
41
乔乔道：“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我平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42
邵枫道：“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思考，普罗大众都是人云亦云。”
43
乔乔道：“不必弯子绕到普罗大众，直接说我戆就可以了。”
44
由此可见，邵枫看人看事角度刁钻，带有炫智色彩，乔乔只有听的份，她也喜欢听。但他们私下相处并不多，邵枫请他看过一次电影，阿尔巴尼亚的《海岸风雷》，是一部重播的老片。在黑暗里他试图拉她手，她一下子抽了出来。虽然四周很暗，她仍能感知到对方的失望。电影散场两个人走出来，邵枫道：“小时候有首儿歌，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闹闹，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你听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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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径直往前走：“我会唱的，我爸还抽过阿尔巴尼亚香烟，说很臭的。”
46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原地踏步，介于诗友和恋人之间，有时倾向于诗友多一些，有时倾向于恋人多一些。取决于乔乔的心情，爱情初期的主动权往往在女性这边。
47
邵枫被青团糯住，用力咽下去：“听说因为在《嚼蛆》上发表了诗，任碧云预备党员没弄成？”
48
他们很久没提这话题了，那两个便衣也很久没来了。事情貌似过去了，但没明确说结案。邵枫的宿舍也冷清下来了。事实上，诗社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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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也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吧。”
50
邵枫道：“听说对她评价是政治上不成熟。”
51
乔乔道：“政治上不成熟不一定是指诗社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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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道：“她一个丫头，没听敌台，没贴大字报，能有什么政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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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当初数她最起劲，最后撇得最清的也是她，我看她最大的政治问题就是立场问题，要是我们班出汉奸，第一个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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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道：“好在我这教唆犯就要打道回府，提着包裹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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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哦了一声：“师院是你伤心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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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道：“要说伤心，那是舍不得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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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的表白既婉转又直接，乔乔避开他眼锋：“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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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图书馆一侧的幽静小道过于逼仄。两人只能紧挨着走，邵枫抓她的手，抓了个空，是因为她预先注意到他手势，故意脚步慢下来。邵枫转过身，将她拽进一个拐角：“任碧云，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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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身子侧入一些，只见任碧云捧着一册《许国璋英语》，一边背一边走过来。乔乔紧张得要死，此刻她和邵枫紧靠在一起，要是任碧云瞄过来一眼，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60
任碧云端着英文书，像端着圣经的修女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却又停下脚步，把头转了回来。只瞥了一眼，顷刻把脸侧了回去。乔乔被邵枫挡着，脑袋竭力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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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任碧云离开，才意识到被邵枫拥在了怀里。她欲抽身，嘴唇被堵住了。乔乔试图推开他，手却捧住了对方的面孔。她牙齿隙开一点缝，闭上眼帘，使自己不再羞愧，使世界暂时被隔离在眼帘之外，很深的一个吻，然后她将他推开：“我们没结果的。”
62
邵枫再次吻她，这次他没得逞，乔乔嘴唇紧闭，他的牙齿被牙齿拒绝，她把他推开，疾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63
乔乔心思重重地度过了一个多星期，却没听到她和邵枫的绯闻。她明明看见任碧云转过头来，难道没有认出自己？可她不能亲口去问任碧云，后来她分析出一个理由，任碧云认出了自己，但当时旁观者只有她一个，如果小喇叭，等于自己就暴露了。她已经出卖过他们一次，关系已很僵，没必要彻底撕破脸。
64
乔乔好几天没看见邵枫了，他急匆匆赶回老家去了，说是单位有事找他，她才想起他是南京师专老师，他讲课会是什么样子呢。
65
这天一早，邵枫回来了。在女生宿舍等她，本就卷曲的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全是血丝。靠着门框，肩上挎一只包，脚边放另一只包，一看就是刚下火车。房间的门半开半掩。几个室友窝在床上，有的伪装看书，有的假装睡觉。
66
乔乔脸色阴沉下来，宿舍里的小妖精最喜欢搬弄口舌，回头不知要怎样耻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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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书往床铺上一扔，赶紧出来。邵枫跟在她后面，两个人来到栏杆旁。看得出邵枫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一句话封死：“以后别来找我。”
68
邵枫道：“总得给个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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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我从没答应过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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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道：“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去，为什么一下火车就来找你。”
71
乔乔道：“我没兴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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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朝她看看，抓起地上的包走了――直到今天上午，他憋不住了，在半道截住了她：“脸色很难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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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要去上大课：“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74
邵枫坐在大教室最后一排等她。挨到下课，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林荫道上，一辆驶来的自行车差点撞到乔乔。乔乔的书掉在地上，她回过头，邵枫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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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捡起的书抱在怀里，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墙体侵入她后背。她眼泪落下来了。她朝男生宿舍所在的东部校区走去，好像桂林路不翼而飞了。她敲响宿舍门，开门的正是邵枫。房间里两个男生心照不宣，借故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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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仪式，甚至也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奉献。她的确有些刻意，有些像演给自己看的戏。怀着那么点儿内疚，似乎是偿还，又没欠对方什么。她身体里有两个梅菊乔，既是彼此的主人，又是彼此的证人。以至于当她看见自己裸体的刹那，做了小小的反抗。她洞穴中的那个人，她并不认识，尚未愈合的伤口像火苗将她重新点着。她哦哟一声，身体猛地收紧。
77
床单上湮开一小簇火红，绷紧的那个人松软下来。盯着那朵暗火，他不知女人的身体向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他被面前的景象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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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外探入的光照在乔乔脸上，照在鼓翘的Rx房与结实的大腿上，是涅白色的一片。她用衣裳裹住肢体，看了一眼男人：“我把第一次给了你，你心里平衡了。”
79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离开的速度很快，她觉得同邵枫已无话可说，有点像鄙视自己一样鄙视他。身后追来了脚步声，邵枫气喘吁吁地站在跟前。她从他身边绕开，干脆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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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浪涛般涌来的疲乏把她捆住，进了宿舍，连鞋子都没脱，倒头便睡。
81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床出门，太阳在树梢之下，月亮的轮廓呈现。
82
此刻，乔乔的背影是傍晚光线下的剪纸。她忽然成了没去处的人，宿舍里叽叽喳喳的丫头很讨嫌，空旷的校园也不属于她。她被自己带着走，天色暗下来，晃动的树叶在地上杯弓蛇影，她朝桂林公园方向走去。
83
这座与师院毗邻的公园，早年是海上闻人黄金荣的置业，人称“黄家花园”。收归国有后，种上满园的金桂、银桂和丹桂，开花时节香气袭人。大学旁有座公园，方便了恋爱中的学生，让他们多了谈情说爱的去处。这种孪生情况在上海并非独有。西区的华东师范大学旁有长风公园，两家贴得更紧密，如果没围墙隔开，简直就是一户人家。相形之下，桂林公园多少还有些距离。从校门口步行，单程十多分钟。
84
校门口不远是43路终点站，没有夜行任务的末班车停在马路两侧，一辆连一辆排出去很远。街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专门做学校生意的小商贩出动了，最多的是扁担馄饨摊。也有买走私手表的“打桩模子”，神不知鬼不觉凑过来：“电子手表要么，正宗香港货，来一块？”
85
桂林路未分上下行道，迎面而来的43路一个急刹车，如果不是司机反应快，她就被卷进车轮里了，那司机气得急叫：“要找死去跳黄浦江，黄浦江没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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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赶紧跑到边上去，惊魂未定地看着司机。司机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如同要把晦气吐掉似的。乘客嚷着要下车，售票员把头探出车窗，冲着司机喊：“你把车门总阀关掉啦。”
87
司机一边倒车一边骂。乔乔绕过几辆公共汽车，走在马路最靠里的位置，被人堵住了去路，她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88
“你以为我被烧死了？我不是鬼。”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小螺蛳。
89
乔乔第一反应就是抽耳光，手举起来，风声抵达小螺蛳面庞，他敏捷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反向一扣，她整个人被折了两道，膝盖立刻跪到了地上。
90
小螺蛳将面孔凑近：“不要动，否则拗断你的手。”
91
乔乔身体失了平衡，一只手撑在了地上。
92
小螺蛳道：“想烧死我，纵火犯要枪毙的，你知道么。”
93
乔乔喝道：“放开我。”
94
小螺蛳将手松开：“看在你是我女人面子上，放你一马。”
95
乔乔从地上爬起来，没等自己站稳，手臂抡圆了。这一回小螺蛳没能躲过，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乔乔骂道：“谁是你女人，天火烧烧死你这个杀千刀。”
96
小螺蛳捂着脸，看上去故意要挨这一巴掌似的：“是不是我女人，你心里最清爽，不要忘记，你元宝是谁开的？”
97
乔乔觉得空气里都是硫磺，再过一秒，就会葬身于轰然爆炸的现场。她离开的速度快得让小螺蛳赶不上，他小跑了几步，放弃了追逐，站在那儿大声嚷嚷：“我不会放过你的，你是我的女人。”
98
小螺蛳三天两头来师院，像一张狗皮膏药，乔乔走到哪儿贴到哪儿。没过多久，两个情敌就撞上了。邵枫先动了手，他推了小螺蛳一把，几乎同时，拳头跟了上去。小螺蛳往旁边一避，肩膀没躲过。他不敢恋战，捂着中招的部位扭头就跑。
99
之后小螺蛳学乖了，看见乔乔，先前后瞧瞧，确定那卷发青年不在，才鬼鬼祟祟包抄到乔乔旁边，重复那些可笑的表白。他说话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威逼利诱，一是摇尾乞怜。乔乔对他视而不见，紧赶几步，一路跑回宿舍里。
100
有一天傍晚，小螺蛳正缠着乔乔。邵枫突然出现，等小螺蛳招架，脖项已被勒住，邵枫用脚将他绊倒，骑在他身上，眼前突然揣过来一条腿，看力量和速度，邵枫兀自一惊，心里说不好，身下那家伙已经中招。脚是直接从面门左侧踢过来的，踢中后没有收势，借力踩下去，把嘴踩到了耳朵边，小螺蛳噢噢噢噢，邵枫看见两颗断牙，像钻出土的玉米粒，在地上发芽。他赶紧起来，把乔乔拖开：“嫌他烦少搭理就行了，至于把他踢死么。”
101
乔乔道：“不踢死他，下次还来。”
102
邵枫道：“踢中太阳穴可能真踢死了。”
103
乔乔道：“害怕了吧，害怕离我远点。”
104
邵枫道：“我看你是怕我吧，老躲着我。”
105
乔乔道：“说什么呢，我把第一次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106
邵枫道：“你不情愿的话，那天为什么来找我。”
107
乔乔道：“你们男人不就惦记这事么，你不是很乐意就笑纳了。”
108
邵枫道：“你知道我上次为什么回家？”
109
乔乔道：“我不想知道，我觉得你这人很烦，凭什么把我拖开呀。”
110
邵枫道：“你把人家牙都踢飞啦。”
111
乔乔道：“你自己不也动手了。”
112
邵枫道：“我就是扇他几个耳光，羞辱羞辱，下手不会这么不计后果。”
113
乔乔道：“假惺惺。”
114
邵枫道：“你要是想继续，回去再踢呀，他还躺那儿挺尸呢。”
115
乔乔转过脸，看见小螺蛳爬起来，捂着左腮，迈步的幅度如同一个老人，慢慢腾腾的背影，带着一点微跛。
116
邵枫道：“看他这架势，没十天半月缓不过来。”
117
乔乔道：“你什么时候走啊。”
118
邵枫道：“你是说回原籍？快了吧。”
119
乔乔道：“那你现在说吧，上次为什么回家？”
120
邵枫道：“我把家拆了。”
121
乔乔道：“拆老屋造新宅？”
122
邵枫道：“不是，是离婚。唉，真是一鳖叼枣，我儿子四岁，判给了他妈妈。我心里难过死了，可我没办法，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123
说着，把乔乔牵扯入怀，像雌雄同体的树，相拥的姿势有点僵硬。
124
乔乔蜕出身，左手被邵枫擒住，他的手瘦削温暖，扣住她冰凉的掌心。
125
乔乔道：“我早料到的，你们外地人结婚都早。快回原籍了，什么都别说了。”
126
邵枫道：“看你失魂落魄的，别有什么事吧？”
127
乔乔道：“你闯祸了，超过三四天了，老朋友还没来。”
128
怀孕对乔乔来说，没有一丁点心理准备。身体的钟突然停了，荒唐的是，她并不能确定是谁导致了珠胎暗结。她例假一直很准，延迟这么久，明摆着有生命暗度陈仓。想到肚子将慢慢大起来，怎么样的形容都比不过她的恐惧。这种恐惧甚至比小螺蛳的强暴还要强大。失身是打落门牙往肚里咽，怀孕却是家丑一夕天下知。她是周家弄罕见的女大学生，是邻居嫉妒的对象。知道她被搞大了肚子，最开心的肯定是那些绕舌妇。
129
乔乔只能让邵枫来承担，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机会，她有理由赖在他身上。她不可能去找另外百分之五十，倘若他知道留了他的种，非但不会帮忙堕胎，反而求之不得让她生下来。虽然踢掉了他两颗牙，可她知道他不会死心。他这样一个瞎混混的小流氓，如能将漂亮的女大学生娶回家，该多有面子。
130
乔乔的判断是对的，被踢飞了牙齿的小螺蛳竟提着“机关枪手榴弹”（火腿和瓶装酒）上门求亲了。
131
从小螺蛳选择的星期天上午来看，他希望乔乔在家。他捏着她软档，她敢下逐客令，那么他也不客气，当场摊牌。最好的情形是，乔乔模棱两可。那样的话，就造成某种意义上的既成事实，以后他就能以毛脚女婿身份自由出入了。
132
乔乔却不在家，小螺蛳刚放下礼物，便遭到了怒斥。梅亚苹根本没打算让他把话说完，举起“机关枪手榴弹”朝他扔过去，觉得还不解气，操起扫帚往外撵：“打死你这小瘪三，想动阿拉乔乔脑筋。”
133
而此刻的乔乔，已来到了沪郊南翔镇。陪她前往的是邵枫――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到一家私人诊所。他在上海人头不熟，没什么资源可用，能找到这个偏僻角落真是煞费苦心――这段日子两人也不知怎么过来的，乔乔的身孕确诊了，这是她去斜桥的红房子医院检查后的结论。她已预感到会是这样，因为“老朋友”已延迟了将近一个月。之所以没及时去医院检查，还是心存侥幸，有点讳疾忌医。确诊那天，邵枫在电线杆下一只麻雀般蹲着。乔乔出来了，手术需要五六十块钱。乔乔告诉他，她不能在红房子那样的国营医院动手术，国营医院做人流要户口簿。她不能将真名实姓留在医院档案里。白纸黑字，像一匹阴影里的野兽，不知什么时候跳出来咬你一口。
134
于是她选择了这张不干不净的床躺了上去，她叉开双腿，身体突然装上了马达，抖得快散了架。冰凉的钳子探入她柔软的私处，那一刹，她眼里漫漶出樱红血光，尖锐的呼喊像玻璃一样划破她的耳鼓。
135
声音那么逼真，在六里桥东，离她舅舅家不远，有座废弃的立雪庵，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立雪庵是尼姑修炼的地方，想当年是非常漂亮的一座庵。民国初年，尚有一条优美长廊沿着河通往隔岸的浦东中学，凭借一座桥将两者相连。据说站在桥头引颈眺望，可见碧绿的杨柳岸沿着白莲泾逶迤而去。踏上船码头上的小火轮，拐出中泾汾，进入黄浦江，在十六铺上岸，就到了租界。现如今，那幅乡村的美景不再，六里老桥也另起炉灶，新六里桥建成后，就被废弃了。传说庵里发生过一件事，具体什么事，没有人说得清楚了。反正出事后庵里就没尼姑了，庵名未改，主角却变成了和尚。直到文革，香火尽失。巍峨的大雄宝殿被挪来作了棉花收购站，此庵最后竟成了一家生猪屠宰场，成了“立血庵”。
136
屠宰生猪时，她躲在小伙伴身后。进入生命倒计时的猪意识到了死亡，它被赶进窄长的甬道，爪子扒着水门汀，地上湿滑，根本站不住。但它赖一时是一时，尖锐的呼喊犹如救护车。驱赶它的人用鞭子抽它，再走一步，最后一步，它到了地狱门口，腿一软，松开的肛门里掉下一坨屎。手执电击器的屠夫，将电话听筒一样的装置搭在它脖子上。
137
电流让屠夫一震，闪出咝咝的火星，猪应声倒下，还未殒命，屠夫用铁钩将它提上斩杀台。犀利的惨叫再度响起，喉咙被一割到底，将嘶叫声切断。猪的疼痛将身体撑满，乔乔看见它瞬间胀成了皮球，一秒钟之内漏光了气。
138
一张完整的猪皮被揭了下来，猪的叫声仍在她耳朵里回响。她从没这么痛过，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139
金属器具在她体内游弋，没有丝毫怜悯。她忘了江湖医生是男是女，仰或两者兼而有之。他们不是一个人，至少两个，也许三个。留下印象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目光，有一双在眼镜片后面，眼眶还涂着眼屎。
140
手术过去很多年，乔乔还常在梦中重现那一幕，她惊叫而起，一身冷汗。她在给崴崴讲述的时候，却像是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
141
斜靠在床上的崴崴道：“杀猪猡的立雪庵，我也去过。拿打胎比作杀猪猡，有点夸张吧。”
142
乔乔在崴崴多毛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疼得他面孔一歪：“你们男人只知道惬意，吃苦头还不是我们女人，该死的庸医麻药也没给我打，绝对是活杀猪猡。”
143
崴崴的手在床上慢条斯理捋着，将两人的xx毛收集起来，他捻起了一根问道：“这根是谁的。”
144
乔乔不理他，他把她扳过来，压上去。这并不意味着要她，他只是喜欢压着她的感觉。如果身体有了反应，他便调整一个角度，进入她体内。但更多的时候，他的xxxx只是躲在那儿，如同一个发呆的小吏。
145
道德经
论语
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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