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旋即意识到,手术做坏了,腹腔被灼出了大洞,疼得揪心。当夜开始发寒热,室友有吃剩的退热片,也不知过没过期,吞下去再说。勉强挨到天明,她让人叫来邵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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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眼眶枯槁的模样,邵枫脱口而出:“上医院上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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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尴尬的红色从脖根升起。乔乔目光微开,洞晓邵枫手头已非常拮据。离婚时他净身出户,积蓄都给了前妻。返回师院那天,身上只有七十多块钱,这是他全部现金,南翔那家私人诊所开价两百元,几乎是官方的四倍,挑明了是讹诈,但对方吃准你是学生私自堕胎,不敢去公立医院,迫使你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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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手术让邵枫背了债,目前他靠同学接济到食堂吃饭。再让他筹措医药费,确实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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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看着邵枫,腹腔那个洞越来越大,快把自己烧穿了。她将眼梢漏出去的余光收拢,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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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邵枫断了退路:“你忍一会儿,等我回来。”说罢扭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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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嘴唇上下哆嗦,撕心裂肺干嚎一声,宿舍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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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灵精怪的丫头们早洞若观火,乔乔的反常不是一天两天,她们在背后议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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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看到丫头们涌上来,每张脸都那么纯真。但乔乔知道,她们全是虚情假意的小妖精,她们肯定在想,你梅菊乔看似清高,终究还是假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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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嘘寒问暖,其实是设法套话。乔乔清楚,无论说什么,她们都会添油加醋传得风雨满城。嚼舌头是她们的一贯作风。她因创痛几近崩溃,脑子却不糊涂,她保持缄默,嘴巴闭得和眼睛一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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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午邵枫还未回来,室友发现乔乔快被高烧烤熟了。她们要送乔乔去医院。乔乔一万个不愿意,她知道那样就穿帮了。然而这时,她已做不了自己的主。她头耷拉着,几个女生扶住她,架着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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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不着地,着地的只是鞋底。上了公交车,一路颠簸,中间换了车。她干呕了几次,到达目的地时,将双目眯缝开来,眼前的招牌吓得她魂飞魄散:上海市第一妇婴保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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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觉得自己多么可笑,自以为深藏不露,其实早被人家拆穿。她把心一横,不知哪儿来了精神,挣脱了室友的搀扶,径自往医院大门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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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邵枫闻讯赶到,手术已临近尾声。他看见手术室外的一对中年夫妇,表情像遭遇了灭顶之灾。他躲进犄角,知道自己一现身,不消动手,只需用目光,他们便可将自己撕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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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捏着潮乎乎的一把纸钞,一百元加一个零头。是他到南京西路红十字血站,顶了人家名额拿血换来的,这是他唯一能弄到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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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没胆量走到乔乔父母跟前,拖着刚献完血的身体离开。他知道这一走,以后很难向乔乔表白了。在乔乔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成了逃兵,她不会宽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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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十张十元大钞给了乔乔一位室友,坦白了钱的来历。那女生表示一定为他求情,说明当时他无法现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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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枫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卖血有什么值得炫耀,任何有尊严的男人都会绝口不提。可他像卖弄一样不打自招了,还让女生充当说客,向乔乔邀功请赏。恶心的是还恳求保守秘密,既然要保密,何必和盘托出。他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收场,又冒出一句:“相比她吃的苦,献血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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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心里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居然说出这么恶心的话,再没脸和乔乔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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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果然没再和乔乔相见,他们的下场可以预见,双双被学校除名。他回原籍,乔乔被勒令退学。邵枫走时灰溜溜的,比一只留下网的蜘蛛消失得还要干净,连一只破袜子也没留下,就从这个故事里抽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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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却无法从故事里逃脱,她像其他绝望者一样,有强烈的死的念头,却没实施。这样说也不确切,她试过一次,而且准备得很充分,连遗书也拟好了。敌敌畏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需把它拿过来。咚咚咚,烦恼和耻辱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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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珠儿流了一地,心里起了毒誓,到阴间去阎王那儿告状,让无常用勾魂短矛将小螺蛳钩下来烹油锅。有了这诅咒,她有胆量喝致命的农药了,便拧开了盖子。然而那借尸还魂的一瞥,把她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她后来回忆,是害怕死后的样貌――蜡黄的尸体烂出骨头,和瓶贴上的骷髅一样恐怖。不单纯是骨头,里面还沾血带筋,模糊中藏着表情。一惊吓,勇气化作乌有,瓶子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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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已称不上真正的女人了,南翔庸医的器具污染了胎盘,如果再迟一点送医院,大出血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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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亚苹得知乔乔摘掉子宫后,昏倒在手术室门口。车建国在长椅上瘫坐,脸色像黄疸病人一样灰黄,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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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出院后在家休养了一段日子,时间很短,不到十天。她太虚弱了,否则她出走得会更快些。父母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从他们的冷漠里,乔乔得出结论,他们不再当她亲人。之所以收留自己,只是出于常人的同情,和拣回一只瘸猫或盲狗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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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记恨他们,是自己让他们颜面皆失。她甚至连前因后果都没和他们说。她觉得解释多余,他们不能接受的是结果,又何必去提原尾。所以当梅亚苹骂她“不要面孔的小拉三”时,她既不回嘴,也不脸红,好像骂的是人家。梅亚苹恼羞成怒,忘了她是卧床病人,上来撕头发,将脑袋往床架上撞。她任凭被拎来颠去。她知道最宝贝自己的爸爸就在里屋。从小到大,没舍得对宝贝女儿下过一记重手,眼下对她被毒打却无动于衷,她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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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连绵不断从门缝飘出来,里屋静极了。一只蛾子被灯烫死也能听见,却连划火柴哧的一声都没有。说明是用烟头点燃了下一支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白色线条,无中生有,盘根错节,就像一家人的郁结,永远也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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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没留下片言只语,收拾好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就走了。不太磊落的是,她从家里拿了三百元钱。面对不可知的明天,在找到谋生手段前,她得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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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道她下落,她也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或是一个传呼电话。她从《新民晚报》中缝看到过找她的寻人启事。她眼泪夺眶而出,但没回来。她明白时间并不能排除父母心中的雷管,与其大家在阴影中谨小慎微地生活,不如让他们在思念中逐步忘掉自己。遗忘虽然是痛苦的过程,但比天长地久的屈辱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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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父母,有个人对乔乔的失踪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那就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马为东。这人看上去戆头戆脑,比别人反应慢半拍,最后才反应过来。这种类型的人特别执拗,认准了就一条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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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为东骑着自行车在全城搜寻乔乔,他翻三班,本来爱在业余时间搓搓小麻将,喝点小老酒。现在全放弃了,得空就翻身上车,一溜烟不见了踪迹。好像自己的灵魂出了窍,要把它找回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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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一条道走到黑的固执成了一种品格。找到乔乔不啻大海捞针,他甚至不知道乔乔是否还在上海。现实中确实存在唐吉诃德式的人物,他踩着自行车在城市穿梭,像翻箱底一样翻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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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马为东依然在马路和弄堂间转悠,他并不着急,也知道急不来。他骑车不徐不疾,东张西望。他有本硬面小抄,用常见的“正”字记录法。横竖横竖横,写完一个“正”,就是五天。写完两个,就是十天。开始还有兴趣数一数,后来写得密密麻麻就懒得去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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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最后他还是知道了确切数字,他奇迹般地将绣花针从海底捞了出来。很快,他就和乔乔结了婚。洞房前夕,他将硬面小抄给乔乔看,乔乔仔细地数了一遍,总共四百七十八天,她出走一年零九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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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乔乔看见马为东在窗外时,心咯噔一下,想把垂在耳朵上的口罩戴上,却来不及了。她正在唐记饭店熟食窗口,将一包叉烧递出去――她现在呆的周浦属南汇县,地理上属浦东范畴。马为东从周家弄一刻不停地骑过来,大概要两个小时,沿途东张西望的话,时间就说不准了――浦东是相对浦西而言,指黄浦江东岸延伸到东海的那片广袤土地。周浦享有“小上海”美誉,历来商贾云集,“浦东十八镇,周浦第一镇”。翻译家傅雷就出生在这里。还有一个被视为镇宝的人物苏局仙,自称是苏东坡后裔,这当然难以考证。但他活满百岁倒是不假,是晚清最后一个秀才也可以钩沉。这位遗老除了高寿,字写得也不错,外界把他当书法家看待,他也以此自诩。只是作为一个封建书生,又有哪个不会涂几行毛笔呢。真正懂行的人未必把他这身份当真,但也不会跳出来搅局,毕竟那是对长者不敬――周浦名声虽不小,但一切俱往。如今连遐迩驰名的南京东路也是个破落户,这种乡下集镇能有什么世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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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打工的唐记饭店不在周浦闹市,蜗居在一条巷间。小巷直接通农田,轰隆隆的手扶拖拉机时不时经过,客源是镇上居民,以及周边农户。虽然位置偏僻,但生意还不错,店主姓唐,是个瘸子,当面人家叫他唐管教,背后叫他唐跷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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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离家后,原想去找邵枫,在北站排队买南京火车票。守了一个通宵等开窗售票,却搂着包睡着了。她出门时带了两只包,大包里是四季换洗衣服,小包放钞票证件和木梳,再放进大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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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偷用刀割破了大包,她睡得不熟,贼见她将眼睛睁开,马上跑了。是个小瘦猴,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曲里带黄,不像汉族人。边上人言:“又是新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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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再无睡意,看着包上的伤口,打消了赴宁的念头。本就不该去找邵枫,找他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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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大包上醒神,才发觉自己无地可去。提着包走到车站前,外面晨光初露,淡灰色天空下,淡灰色的民居杂乱无章,趿着拖鞋的主妇到街头厕所倒马桶痰盂。一辆公交车停在乔乔跟前,她看也没看就跳上了车,等到了终点站,也不看目的地,跳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心想,就这样开到天黑,随便到了何处,找个小旅馆落脚,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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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换了几辆车,最后跳上的是第五辆,或是第六辆。上车她依然闭目养神,车子突然刹车,她睁开眼,车子滑进了一个隧道,就像进了山洞一样。乔乔想,上海哪有山洞呀,不会是去外地的长途车吧。等出了隧道,扒着车窗回眸,才知是连接打浦路和耀华路的隧道,原来又回到了浦东。问售票员,终点站是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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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环顾四周,炊烟四起。是个安静小镇,和六里有相似之处,但规模要大一些。红烧肉的香味从某个灶披间飘出来,她咽了下口水。走了一段路,从一个弄口看到了农田,远远瞅见一个招牌,好像是个饭店,走过去凑近,上书:唐记饭店。一天没吃东西,已然饿得不行,赶紧进了店堂,点了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吃得狼吞虎咽,就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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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斜对面的是个年轻警察,二十七八岁,大盖帽搁在桌上,满了碗黄酒,自斟自饮。胡子刚刮过,泛青的下巴和咬肌,表明是个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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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抬起眼皮,朝她看一眼,唤道:“鱼妹,盛碗汤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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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妹是负责端菜打杂的,跑去盛了碗紫菜蛋花汤,乔乔噎着说不出话,鱼妹道:“不收你铜钿,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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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道:“饿了一天了吧,亲戚没找着,还是钱包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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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账时,乔乔问:“你们店需要小工么,洗碗拣菜,管吃管住有点零花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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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芳是个骨架很小的姑娘,巴掌小脸,走路像赶着一阵风。乔乔注意到她裤管和鞋帮之间是红袜子,心想今年应该是她的本命年。看她的面貌,和二十四岁也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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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芳朝乔乔瞥一眼:“这么漂亮的姑娘到我们小店打工?你哪里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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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芳道:“吹牛,一听口音就是浦西来的,上海话讲得这么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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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愣了一下,马上改口用浦东土话:“没有啊,我说的是川沙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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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沙话比六里那一边的浦东话乡音更重,虽然都是浦东土话,但六里特别是周家弄这一片,毕竟和市区只一江之隔,与对岸交流多,有点改良了。川沙在浦东腹地,是原汁原味的乡音。而周浦隶属于南汇县,是另一种浦东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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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临时改说川沙话,说的是最土的那种,所谓区别,在于后鼻音加重。毕竟上海话和浦东话是一枝桠杈两朵花,花型一致。她一改口,农芳吃不准是否之前听错了。就换了个说法:“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们哪里请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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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跑进厨房去了。乔乔准备出门,大胡子道:“慢点,你住川沙,为什么有家不回,跑到周浦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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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信口道:“我来南汇找亲生父母,听说我是在周浦的垃圾堆里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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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站起来,他走路的时候,肩膀有点高低:“那你可以平时抽空慢慢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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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道:“我是周浦监狱管教,熟悉这一带,可以帮你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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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周浦监狱,乔乔想到了小开,他就在这家监狱服刑:“你说的周浦监狱就是平板玻璃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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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道:“看样子你真是浦东人,劳改工厂这话可不能在外面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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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朝大胡子的腿瞄了一眼。大胡子笑道:“我姓唐,背后有人叫我唐跷脚。你在想跷脚怎么可以当警察对吧。我本来不跷,练打靶被战友误伤了。不算太严重,就是走路难看,不过对付一两个犯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怎么称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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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随口编了个假名:“我姓董,单名芳,芳草的芳,叫我董芳小董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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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当然是养父母的姓,听说我本来姓章,樟木箱的樟去掉木字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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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看你暂时没地方去,要不今晚和鱼妹睡东厢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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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饭店打烊,乔乔就和鱼妹去了东厢房。和鱼妹睡一张床,各裹一条被子,各睡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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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鱼妹带乔乔到天井里转了一圈,才发现这是一组围起来的连屋,一间衔着一间,她站的位置,旁边有口老井,虽然青苔丛生,但旁边有只打水用的铅桶,桶底有一摊湿,说明井还是活的。头抬起来,天是一块方形。正面是主屋,两侧是各种功能的偏屋。院子里有几棵大树。榆树和杨树她认识,另外的就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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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妹说,唐管教住在对面西厢房。他是四代单传,母亲生他那年就死了。父亲文革抄家时被红卫兵殴打,关在生产队废弃的仓库里,连夜逃跑,后来从水库里浮出来了。农芳是她唯一的妹妹,还没出嫁,住西厢房侧的一间独立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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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就朝那屋子看了一眼,门前种着一大片小白莲,不是水生的莲花,是旱生的。学名不详,民间叫它小白莲。花瓣造型和莲花一致,但要小很多,像微缩版。眼下没到开花时节,细长的绿叶招展,像大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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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饭店新开不久,个体户政策刚开始执行,唐家算是最早吃螃蟹的人家。用来开饭店的是几间沿马路的房子,估计原来是仆人屋和杂物间。不用说,唐家祖上是典型的江南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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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在唐记饭店做起了小工兼服务员,农芳对她爱理不理,只有使唤她做事时才叫她,态度也差,显然是不喜欢她,但因为是哥哥的意思,又不好赶她走。乔乔当然知道这是让自己知难而退,趁早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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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妹对乔乔很好奇,这么漂亮的姑娘缘何来小饭店打工。乔乔不愿多谈,把湿漉漉的脚从洗脚盆里提起来,用抹脚布擦干,“不早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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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下班就来店里,他像个员外一样,每天都有找他喝酒蹭饭的食客。有同学有街坊,还有单位里的同事。有时这拨刚吃完,下一拨又来了。唐管教继续陪着喝,谓之流水席。他酒量好,不容易醉,醉起来就是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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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最多的是单位里的哥们,这些多半是付钱的,开个收据,可以报销。他们的话题主要是犯人和女人,有时也谈些单位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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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唐管教下班,带了两名同事回店里,坐下就抱怨,“你说那美国记者脑子有病吧,我们用不用犯人干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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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甲道:“就是,狗拿耗子,中国又不受美国领导,凭什么跑来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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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乙道:“不过你还别说,那美国人的中国话说得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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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在中国待久了,你去美国十年,英语肯定也滚瓜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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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拿了酒,站在旁边,朝两位客人笑笑。她的漂亮令唐记饭店蓬荜生辉,唐管教乐呵呵道:“你来了以后,生意好了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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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谢走开,从唐管教留用她那一刻起,她其实就知道,饭店名义上是农芳开的,唐管教才是幕后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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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乔乔正在洗脚,鱼妹道:“我看唐大哥挺喜欢你的,看你的时候,眼里藏着朵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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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睡熟了,觉得有人在下床,迷迷糊糊问道:“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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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听到尿液敲打在痰盂里的声音,乔乔翻了个身,似乎鱼妹没上床,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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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第一次了,乔乔老感觉鱼妹半夜出门,天亮前又睡回来。但半梦半醒,吃不准是否幻觉。自己也有了尿意,挣扎着爬起来,鱼妹留在痰盂里的尿液还没有冷。等她重新爬上床,发现鱼妹真不在床上。她也不开灯,心怦怦跳,踮着脚尖到了门口,掩窗偷窥,看见西厢房的橘色灯亮了一下,忽又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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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回到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睡意全消。窗外微微亮,鱼妹回来了。乔乔装睡,鱼妹打开窗户:“芳姐,起来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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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揉揉眼睛,把被子掀开,“你每天这么早醒来,我看你不属牛,属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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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妹道:“我也奇怪,每天这时辰就醒了,闹钟也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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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再看鱼妹,觉得她挺有女人味的。眼睛不大,但很亮,扎了根辫子,乌黑油亮。个子不高,胸脯满满的,不笑时有点苦瓜脸,笑起来却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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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除了腿有点跛,其实还挺帅的。胡子刮得泛青,下班回到饭店,解开制服最上面两粒扣,袖口挽起来,大盖帽放在桌上,手指插进头发往后一撂,“鱼妹,先来一碟油氽花生,特加饭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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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把乔乔叫到跟前,“你下班了来西厢房找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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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里真像有朵花,乔乔把眼锋偏开,“知道了,打烊了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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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乔乔第一次进西厢房,这里和布置简单的东厢房完全不同,摆着全套红木家具,顶天立地的床拉低了层高,四角竖着旗杆状的木柱悬着蚊帐。蚊帐一看就经年未洗,顶部垂下来,透着隐约的脏黑。因为这大床,空间变得压抑。家具摆放的位置很讲究,好像它们就该放在那儿。无论是橱柜还是桌椅,都雕梁画栋,刻着神话人物。红木家具的气势让乔乔愣了一下,唐管教已坐在那儿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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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平时对她直呼其名,今天却严肃道:“小芳,问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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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你来了快一个月了,怎么没提过找亲生父母,也没见你出去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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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店里这么忙,哪有时间去找。而且没头绪,不知从哪儿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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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我倒是帮你打听到了,离这儿不远有个横沔乡,有户人家姓章,遗弃过一个姑娘,记得你属虎,就是1962年生的,那姑娘也属虎,哪天我带你去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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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心想坏了,假戏成真了,还没作答,唐管教道:“不过章家有顾虑,怕你记恨,还在犹豫见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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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我猜就是这样,真找到了,肯定就是他们不敢见,你也不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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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不见一下,哪知道是真是假。见还是不见,你还是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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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你站着干什么。屁股下面就是椅子,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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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在椅子上坐下。唐管教道:“我准备在饭店沿街开个窗口,卖熟食,想让你去负责这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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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是我一同事,办了个熟食作坊,非要我帮他代销,驳不过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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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是代销呀,我以为是店里自己烧呢,现在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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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有时间我们家那两个厨师也烧不了,熟食比炒几个家常菜难多了,比如那个熏鱼,还有那个盐水鸭,不专门去学,根本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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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过几天把饭店隔一下,简单装修一下,占不了多少地方。我们店烧来烧去就那几个菜,客人都快吃厌了,熟食不但可以外卖,也能堂吃,对饭店生意也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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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道:“你蛮会做生意的,你家房子这么大,还有空关的,怎么不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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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道:“房子租出去就不是自己的了,弄得一塌糊涂。而且人一多,隐私也没了,情愿不要这个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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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听到“隐私也没了”,心里咯噔一记,脸上装作没事,“没别的事,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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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管教点点头:“横沔章家见还是不见,你自己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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