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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三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勾使 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私淫来旺妇 春梅正色骂李铭 第二十三回 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 第二十四回 陈经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骂来旺妇 第二十五回 雪娥透露蝶蜂情 来旺醉谤西门庆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惠连含羞自缢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第二十八回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西门庆怒打铁棍儿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贵贱相人 潘金莲兰汤午战 第三十回 来保押送生辰担 西门庆生子嘉官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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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脉伤心只自言,好姻缘化恶姻缘。
回头恨骂章台柳,赧面羞看玉井莲。
只为春光轻易泄,遂教鸾凤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试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焚香拜斗,夜杳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西门庆还不知。只见丫鬟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七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满庭香雾月微明。
拜天尽诉衷肠事,那怕傍人隔院听。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原来他一片心都为我好,倒还是正经夫妻。”一面从粉壁前扠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恰烧毕了香,不防是他大雪里走来,倒唬一跳,就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都是为我好。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你也就差了,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好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那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大红潞䌷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跟前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拏著顽石一样看。过后知君子,方才识好人。千万作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事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由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著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著丫头撵你!”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来家,迳来告诉你。”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那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他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来捧茶与他吃了。
那西门庆因把今日常家会茶,散后同邀伯爵同到李家,如此这般嚷闹,告诉一遍:“我叫小厮打了李家一场,被众人拉劝开了;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躧不躧,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材料。你拏响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的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拏封皮封着他也怎的?”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于是脱衣,打发丫鬟出去,要与月娘上床宿歇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豆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那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月娘道:“怎的中风不语?”西门庆道:“他既不中风不语,如何大睁着眼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你!”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之处,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帏昵枕,态有馀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正是:意洽尚忘垂绣带,兴狂不管坠金钗。有诗为证:
鬓乱钗横兴已饶,情浓尤复厌通宵。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晚夫妻幽欢不题。却表次日大清早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妆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桩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因问:“端的什么事?”玉楼道:“他爹昨日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俺们那等劝著,他说一百年二百年不和;怎生平白浪扉著自家又好了?又没人劝他!”玉楼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昨日他爹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看出淫妇家什么破绽,把淫妇家门窗户壁都打了。大雪里著恼来家,进仪门,看见上房烧夜香,想必听见些什么话儿,两个才到一答里。丫头学说,两个说了一夜话;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碜死了!像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金莲接过来说道:“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还不知怎样久惯儿牢成!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有这个道理来?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硬到底才好,干净假撇清!”玉楼道:“他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他说他是风老婆不下气,倒教俺们做分上,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那个因院里著了气来家,这个正烧夜香,凑了这个巧儿,正是:成亲不用媒和证,暗把同心带结成。如今你我这等较论,休教他卖了乖儿去了。你快梳了头自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教李瓶儿拏出一两来,——原为他费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阁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有何不可。”金莲道:“你说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个勾当没有?”玉楼道:“大雪里有甚勾当?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上房门儿才开,小玉拏水进去了。”这金莲慌忙梳头毕,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
李瓶儿还睡在床上,迎春说:“三娘五娘来了。”玉楼金莲进来,说道:“李大姐,好自在!这咱时还睡,懒龙才伸腰儿。”金莲就舒进手去被窝里,摸见熏被的银香球,说道:“李大姐生了蛋,这里!”掀开被,见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玉楼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来,俺们有桩事来对你说。如此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钱银子,你便多出些儿——当初因为你起事来。今日大雪里,只当赏雪,咱安排一席酒儿,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好不好?”李瓶儿道:“随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莲道:“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你秤出来,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叫迎春开箱子拏出银子。拏了一块,金莲上等子秤,重一两二钱五分。玉楼教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
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约一个时辰,见玉楼从后边来,说道:“我早知也不干这个营生!大家的事,像白要他的。小淫妇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要著,一个钱儿不拏出来!求了半日,只拏出这根银簪子来,你秤秤,重多少?”金莲取过等子来秤,只重三钱七分。因问:“李娇儿怎的?”玉楼道:“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虽是日逐钱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馀钱?’教我说了半日,‘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教我使性子走出来了,他慌了,使丫头叫我回去,才拏出这银子与我。没来由,教我恁惹气剌剌的!”金莲拏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只四钱八分。因骂道:“好个奸倭的淫妇!随问怎的,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好歹短几分。”玉楼道:“只许他家拏黄杆等子秤人的;人问他要,只像打骨秃出来一般,不知教人骂多少!”
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金莲先问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为什么著了恼来?”玳安悉把在常时节家会茶起,“散的早,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他鸨子回说不在家,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后爹净手,到后边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不出来,爹就恼了。不由分说,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又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爹使性上马回家,路上发狠,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金莲道:“贼淫妇!我只道蜜罐儿长远拏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问玳安:“你爹真个恁说来?”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金莲道:“贼囚根子,他不瞅不睬,也是你爹的婊子,许你骂他?想着迎头儿俺们使着你,只推不得闲,‘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败落下来,你主子恼了,连你也叫起他淫妇来了!看我到明日对你爹说不对你爹说?”玳安道:“耶嚛,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小的敢骂他?”金莲道:“许你爹骂他便了,原来也许你骂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对娘说。”玉楼便道:“小囚儿,你别要说嘴。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如此这般,今日俺们请你爹和你大娘赏雪饮酒。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罢,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钱?”于是拏了银子,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
且说西门庆起来,正在上房梳洗。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下饭,迳往厨房里去了;玳安便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便问玉箫:“小厮的东西,是那里的?”玉箫回道:“今日众娘置酒,请爹娘赏雪。”西门庆道:“金华酒是那里的?”玳安道:“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西门庆道:“阿呀,家里现放著酒,又去买!”吩咐玳安:“拏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著些这酒吃。”于是在后厅明间内,设石崇锦帐围屏,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炉安兽炭,摆列酒筵。
不一时,厨下整理停当。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来到,请西门庆月娘出来。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锺先递了与西门庆。西门庆接酒在手,笑道:“我儿,多有起动,孝顺我老人家,常礼儿罢!”那潘金莲嘴快,插口道:“好老气的孩儿,谁这里替你磕头哩!俺们磕着你,你站着,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定。还不跪下哩,也折你的万年草料。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于是递了西门庆。赖了锺儿,从新又满满斟了盏,请月娘转上,递与月娘。月娘道:“你们也不和我说,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玉楼笑道:“没什么。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姐姐请坐,受俺们一礼儿。”月娘不肯,亦平还下礼去。玉楼道:“姐姐不坐,我们也不起来。”相让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礼。金莲戏道:“对姐姐说过,今日姐姐看俺们面上,宽恕了他;下次再无礼,冲撞了姐姐,俺们不管他来!”望西门庆说道:“你装憨打势,还在上坐着!还不快下来,与姐姐递个钟儿,赔不是哩!”那西门庆只是笑,不动身。良久递毕,月娘转下来,令玉箫执壶,亦斟酒与众姐妹回酒。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其馀都平叙姊妹之情。
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西门大姐,都两边打横。金莲便道:“李大姐,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你做了老林,怎么还恁木木的!”那李瓶儿真个就走下席来,要递酒。被西门庆拦住,说道:“你休听那小淫妇儿,他哄你。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递几遍儿?”那李瓶儿方不动了。当下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云云。西门庆听了,便问:“谁教他唱这一套词来?”玉箫道:“是五娘吩咐唱来。”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你这小淫妇,单管胡枝扯叶的!”金莲道:“谁教他唱他来?没的又来缠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不一时,经济来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边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锺箸。阁家金炉添兽炭,美酒泛羊羔。正饮酒来,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见:
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刷刷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但行动衣沾六出,只顷刻拂满蜂须。似飞还止,龙公试手于起舞之间;新阳泛力,玉女尚喜于团风之际。衬瑶台,似玉龙鳞甲绕空飞;飘粉额,如白鹤羽毛接地落。正是: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拏著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正吃茶中间,只见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西门庆道:“教他进来。”不一时,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走在傍边,把两只脚儿并立。西门庆便道:“你来得正好,往那里去来?”李铭道:“小的没往那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著爹宅内姐儿们,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金橙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绛都春·冬景〕:“寒风布野”云云。
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拏团靶勾头鸡嗉壶,满斟窝儿酒,倾在银珐琅桃儿锺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拏了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用盘子托著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的靠著隔子站立。
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仝欢乐。先是陈经济大姐迳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吩咐;“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李铭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关上大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诗为证:
赤绳缘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怀。
鱼水相逢从此始,两情愿保百年谐。
却说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动意摆布他家,敬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赔礼。月娘早晨梳妆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只见小厮玳安来说:“应二爹和谢爹来了,在前厅上坐着哩。”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道:“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什么?你一发吃了出去,教他外头挨着去,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门庆道:“你教小厮把饼拏了前边,我和他两个吃罢。”说著,起身往外来。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别要信着又勾引你往那去了。大雪里家里坐着罢,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西门庆道:“我知道。”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喏。说道:“哥昨日著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他家:‘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他也甚是都没意思。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他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赔个不是。”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伯爵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淮,乃是秘书省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现拏了十两银子,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什么?你上覆他家,倒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什么话!不争你不去,既他央了俺两个一场,显的我们请哥不的。哥去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
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不一时,放桌儿,留二人吃饼。须臾吃毕,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便问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还瞒着我不说!你爹但来晚了,都在你身上,等我和你答话。今日你三娘上寿哩。不教他早些来,又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我只打你这贼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听见他这老子们来,恰似奔命的一般;行吃著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来!”那时十一月廿六日,就是孟玉楼寿日,家中置酒等候不题。
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叫了两个妓女弹唱。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老虔婆出来,跪着赔礼,姐儿两个递酒。应伯爵、谢希大,在傍打诨耍笑,说砂磴语儿。向桂姐道:“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请了你家汉子来。就不用着人儿,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只认你家汉子!刚才若他撅了不来,休说你哭瞎了你眼,唱门词儿,到明日诸人不要你,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应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骂出来的。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往后不请人了?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著!”于是不由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一个螃蟹,与田鸡结为弟兄,赌跳过水沟儿去,便是大哥。田鸡几跳,跳过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用草绳儿把他拴住,要打了水带回家去。临行忘记了,不将去。田鸡见他不来,过来看他,说道:‘你怎的就不过去了?’蟹云:‘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的恁样了!’”于是,两个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了不的。不说这里花攒锦簇,调笑顽耍不题。
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楼上寿,吴大妗、杨姑娘,并两个姑子,都在上房里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时分,不见西门庆来家,急的月娘了不的。只见金莲拉着李瓶儿,笑嘻嘻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他这咱不来,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烦瞧他怎的?”金莲又拉玉楼说:“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玉楼道:“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等听说了这个笑话儿,咱去。”那金莲方住了脚,围着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因说:“俺们只好荤笑话儿,素的休要打发出来。”月娘道:“你们由他说,别要搜求他。”金莲道:“大姐姐,你不知,大师父好会说笑话儿!前者那一遭来,俺们在后边,奈何着他,说了好些笑话儿。”因说道:“大师父,你有,快些说。”那王姑子不慌不忙,坐在炕上说:“一个人走至中途,撞见一个老虎,要吃他。此人云:‘望你饶我一命,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无人养活。不然同我家去,有一猪,与你吃罢。’那老虎果饶他,随他到家。与母说,母正磨豆腐,舍不的那猪,对儿子说:‘把几块豆腐与他吃罢!’儿子云:‘娘,娘你不知,他平日不吃素的。’”金莲道:“这个不好。俺们耳朵内不好听素,只好听荤的。”王姑子又道:“一家三个媳妇儿,与公公上寿。先该大媳妇递酒,说:‘公公好像一员官。’公公云:‘我如何像官?’媳妇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像官?’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说:‘公公像虎威皂隶。’公公曰:‘我如何像虎威皂隶?’媳妇云:‘你喝一声,家中大小都吃一惊,怎的不像皂隶?’公公道:‘你说的我好!’该第三媳妇递酒,上来说:‘公公也不像官,也不像皂隶。’公公道:‘却像什么?’媳妇道:‘公公像个外郎!’公公道:‘我如何像外郎?’媳妇云:‘不像外郎,如何六房里都串到?’”把众人都笑了。金莲道:“好秃子!把俺们都说在里头!那个外郎敢恁大胆,许他在各房里串?俺们就打断他那狗秃的下截来!”
说罢,金莲、玉楼、李瓶儿,同来到前边大门首,瞧西门庆,不见到。玉楼问道:“今日他爹大雪里不在家,那里去了?”金莲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玉楼道:“他打了一场,和他恼了;赌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们赌什么?管情不在他家。”金莲道:“李大姐做证见,你敢和我拍手么?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王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走来勾了他去了。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赔著不是,还要回炉复帐,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有个来的成来不成。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玉楼道:“就不来,小厮他该来家回一声儿。”正说著,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且在门首买瓜子儿嗑。忽见西门庆从东来了,三个往后跑不迭。
西门庆在马上,教玳安先头里走:“你瞧是谁在大门首?”玳安走了两步,说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良久,西门庆到家下马,进入后边仪门首。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西门庆撞见,唬了一跳,说道:“怪小淫妇儿,猛可唬我一跳!你们在门首做什么来?”金莲道:“你还敢说哩。你在那里?这时才来,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着你。”
良久,西门庆在房中,月娘安排酒肴,端端正正,摆在桌上。教玉箫执壶,大姐递酒,先递了西门庆酒,然后众姊妹都递酒完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边弹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果碟儿上来。壶斟美酿,盏泛流霞。让吴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时分,大妗子吃不多酒,归后边去了。止是吴月娘同众姊妹,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轮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一句。”月娘先说了:“掷个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䕷架。”不犯。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拏。”果然是个三纲五常,吃了一杯酒。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道:“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个四红沉。月娘满令,叫小玉:“斟酒与你三娘吃。”说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吃毕酒,咱送他两个归房去。”金莲道:“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把玉楼羞的了不的。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我儿,两口儿好好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事耽待些儿罢!”玉楼道:“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我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玉楼道:“我的儿,你再坐回儿不是?”金莲道:“俺们是外四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刚走到仪门首,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说道:“这个李大姐,只像个瞎子,行动一磨趄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只脚𨃓在雪里,把人的鞋也䠕泥了!”月娘听见,说道:“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厮两遍,贼奴才,白不肯抬,只当还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个灯笼,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你看贼小淫妇儿!躧在泥里,把人绊了一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恁一个小淫妇!昨日教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却不晓的。”西门庆道:“你不知,这淫妇单管咬群儿。”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不题。
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走着说话,行叫李大姐花大姐一路儿。走到仪门,大姐便归前边厢房中去了。小玉打着灯笼,送二人到花园内。金莲已带半酣,拉着李瓶儿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里。”李瓶儿道:“姐姐,你不醉。”须臾,送到金莲房内。打发小玉回后边,留李瓶儿坐,吃茶。金莲又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金莲道:“得你知道,才好说话了。”不一时,春梅拏茶来吃了,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不在话下。正是:若得始终无悔吝,才生枝节便多端。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1
巧厌多劳拙厌闲,善嫌懦弱恶嫌顽;
 富遭嫉妒贫遭辱,勤怕贪图俭怕悭。
 触事不分皆笑拙,见机而作又疑奸:
 思量那件合人意,为人难做做人难!
 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堂客,都来与孟玉楼做生日。月娘在后厅与众客饮酒,倒也罢了,其中惹出一件事来。
 那来旺儿因他媳妇自家痨病死了,月娘新近与他娶了一房媳妇,娘家姓宋,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后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小。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蒋聪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他拏帖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疋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蕙莲。这个老婆属马的,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了。生的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龙江虎浪,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本事,他也曾: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随摇腿,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初来时,同众家人媳妇上竃,还没什么妆饰,犹不作在意里。后过了一个月有馀,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他把䯼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一日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约从十一月半头,搭在旱路车上,起身去了。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不期到此正値孟玉楼生日,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西门庆那日在家,没往那去,月娘吩咐玉箫:“房中另放桌儿,打发酒菜汤饭点心你爹吃。”西门庆因打帘内看见惠莲身上穿着红䌷对衿袄、紫绢裙子,在席上斟酒,故意问玉箫:“那个穿红袄的是谁?”玉箫回道:“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惠莲。”西门庆道:“这媳妇子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裙子。”说了就罢了。
 须臾,过了玉楼生日。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惠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著用!”那老婆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门庆归到上房,叫玉箫送了一疋蓝缎子到他屋里,如此这般对他说:“爹昨日见你酒席上斟酒,穿着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我说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爹才开厨柜拏了这疋缎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这惠莲开看,却是一疋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若见了问怎了?”玉箫道:“爹到明日还对娘说,你放心。爹说来,你若依了这件事,随你要什么,爹与你买。今日赶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何如?”那老婆听了,微笑而不言。因问:“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玉箫道:“爹说小厮们看着,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堪可一会儿。”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当下约会已定,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
 却不想金莲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只见小鸾来请玉楼说:“爹来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楼回后边去了。金莲走到房中匀了脸,亦往后边来。走入仪门,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你爹在屋里?”小玉摇手儿,往前指。这金莲就知其意,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著门。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顶进去。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面有勾当哩!”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入花园里来,各处寻了一遍。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老婆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什么?”老婆道:“我来叫画童儿来。”说著,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好勾当儿!刚才我打与那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来你就是画童儿,他来寻你!你与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住回大姐姐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也不算。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却放不过!”西门庆笑道:“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罢,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实对你说,如此这般,连今日才一遭。”金莲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这奴才淫妇,两个瞒神唬鬼弄剌子儿,我打听出来休怪了,我却和你们答话!”那西门庆笑的出去了。金莲到后边,听见众丫头们说:“爹来家,使玉箫手巾裹着一疋蓝缎子,往前边去,不知与谁。”金莲就知是与来旺儿媳妇子的,对玉楼亦不提起此事。
 这老婆每日在那边,或替他造汤饭,或替他做针指鞋脚,或跟着李瓶儿下棋,常贼乖趋附金莲。被西门庆撞在一处,无人,教他两个苟合,图汉子喜欢。惠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背地不算与他衣服、汗巾、首饰、香茶之类,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在门首买花翠胭粉,渐渐显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门庆又对月娘说他做的好汤水,不教他上大竃,只教他和玉箫两个,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竃上,专炖茶水,整理菜蔬,打发月娘房里吃饭,与月娘做针指,不必细说。看官听说:凡家主,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久后必紊乱上下,窃弄奸欺,败坏风俗,殆不可制!有诗为证:
 西门贪色失尊卑,群妾争妍竟莫疑。
 何事月娘欺不在,暗通仆妇乱伦彝!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教小厮马也备下两疋,等伯爵白不见到。一回,李铭来了,教春梅等四人弹唱。西门庆正在大厅上围炉坐的,教春梅、玉箫、兰香、迎春,一般儿四个都打扮出来,看着李铭指拨,教演他弹唱。女婿陈经济,在傍陪着说话。正唱〔三弄梅花〕还未了,只见伯爵来,应宝跟着,夹着毡包进门。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被西门庆喝住,说道:“左右是你应二爹,都来见见罢,躲怎的?”与伯爵两个相见作揖,才待坐下,西门庆令四个过来:“与应二爹磕头。”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慌的伯爵还喏不迭,夸道:“谁似哥好有福,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却怎生好?你应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没曾带的什么在身边,改日送脂粉钱来罢。”少顷,春梅等四人见了礼进去了。陈经济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门庆道:“你如何今日这咱才来?”应伯爵道:“不好告诉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教好些;房下记挂著,今日接了他家来散心住两日。乱著,旋叫应宝叫了轿子,买了些东西在家,我才来了。迟了一步儿!”西门庆道:“教我只顾等着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吩咐小厮,后边看粥来吃。只见李铭见伯爵,打个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这两日来爹宅里伺候。”说著,两个小厮放桌儿,拏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下饭: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镶瓯儿粳米投著各样榛松栗子果仁、玫瑰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拏小银锺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吩咐小厮画童儿:“连桌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就穿衣服起身,同应伯爵并马而行,与尚推官送殡去了。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吃毕酒饭。
 那月娘房里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在厢房内乱厮打闹,顽成一块。一回,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鬼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拏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在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你这王八了!”被他千王八万王八,骂的李铭拏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李铭唬的往外走了,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惠莲在房里下棋,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气的春梅道:“情知是谁,叵耐李铭那王八!爹临去,好意吩咐小厮,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也有玉箫他们,你推我,我打你,顽成一块,对着王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折儿也怎的。顽了一回,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我饶了他!那王八见我吆喝骂起来,他就即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你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金莲道:“怪小肉儿,学不学没要紧,把脸儿气的黄黄的。等爹来家说了,把贼王八撵了去就是了。那里紧等著供唱赚钱哩也怎的,教王八调戏我这丫头!我知道贼王八业罐子满了。”春梅道:“他就倒运,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宋惠莲道:“论起来,你是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持着。”金莲道:“扶持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他错上了坟。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那个敢望着他雌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遇喜欢,骂两句;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着紧把他爹扛的眼直直的。看不出他来,贼王八造化低。你惹他生姜,你还没曾经着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没见你,你爹去了,你进来便罢了,平白只顾和他在那厢房里做什么?却教那王八调戏你!”春梅道:“都是玉箫和他们,只顾顽笑成一块,不肯进来。”玉楼道:“他三个如今还在那屋里?”春梅道:“都往对过大姐房里去了。”玉楼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楼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儿亦回房,使绣春叫迎春去。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送断了路儿,不敢上门。这李铭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习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闲庭弄锦槽。
 不意李铭遭谴斥,春梅声价竞天高。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2
行动不思天理,施为怎合成规!
 徇情纵意任奸欺,仗势慢人尊己。
 出则锦衣骏马,归时越女吴姬。
 休将金玉作根基,但恐莫逃兴废。
 话说一日,腊尽阳回,新正佳节。西门庆贺节不在家,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午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道:“咱们今日赌什么好?”潘金莲道:“咱每人三盘,赌五钱银子东道,三钱买金华酒儿,那二钱买个猪头来,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们吃。只说他会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烧的稀烂。”玉楼道:“大姐姐他不在家,却怎的计较?”金莲道:“存下一份儿,送在他屋里,也是一般。”说毕,三人摆下棋子。下了三盘,李瓶儿输了五钱银子。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把银子递与他,教他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首,连四只蹄子,吩咐:“送到后边厨房里,教来旺儿媳妇惠莲快烧了,拏到你三娘屋里等著,我们就去。”那玉楼道:“六姐,教他烧了拏盒子拏到这里来吃罢。在后边,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答著,请他是不请他是?”金莲遂依听玉楼之言。
 不一时,来兴儿买了酒和猪首,送到厨下。惠莲正在后边和玉箫在石台基上坐着,挝瓜子儿哩。来兴儿便叫他:“惠莲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买了酒、猪首连蹄子,都在厨房里。教你替他烧熟了,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惠莲道:“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哩。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巴巴坐名儿教我烧?”来兴儿道:“你烧不烧随你,交与你,我有勾当去。”说著,扬长出去了。玉箫道:“你且丢下,替他烧烧罢。你晓的五娘嘴头子,又惹的声声气气的。”惠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巴巴的栽派与我替他烧。”于是起身,走到大厨竃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竃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著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拏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玉楼拣上份儿齐整的,留下一大盘子,并一壶金华酒,与月娘吃,使丫鬟送到上房里。其馀三个妇人围定,把酒来斟。正吃中间,只见惠莲笑嘻嘻走到跟前,说道:“娘们试尝这猪头,今日小的烧的好不好?”金莲道:“三娘刚才夸你倒好手段儿!烧的这猪头倒且是稀烂。”李瓶儿问道:“真个你用一根柴禾儿?”惠莲道:“不瞒娘们说,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若是一根柴禾儿,就烧的脱了骨。”玉楼叫绣春:“你拏个大盏儿,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他便取拣碟儿,拣了一碟猪头肉儿递与惠莲,说道:“你自造的,你试尝尝。”惠莲道:“小的自知娘们吃不的咸,没曾好生加酱,胡乱也罢了。下次再烧时,小的知道了。”于是插烛也似磕了三个头,方才在桌头傍边立著,做一处吃酒。
 到晚夕月娘来家,众妇人见了月娘。小玉悉将送来猪头,拏与月娘看。玉楼笑道:“今日俺们因在李大姐处下棋,赢的李大姐猪头,留与姐姐吃。”月娘道:“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赌胜,亏了一个就不是了。咱们这等计较:只当大节下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叫将郁大姐来,晚间耍耍,有何妨碍!强如那等赌胜负,难为一个人。我主张的好不好?”众人都说:“姐姐主张的是!”月娘道:“明日就是初五日,我先起罢。使小厮叫郁大姐来。”于是李娇儿占了初六,玉楼占了初七,金莲占了初八日,金莲道:“只我便益,那日又是我的寿酒,又该我摆酒,一举而两得。”问著孙雪娥,孙雪娥半日不言语。月娘道:“他罢,你们不要缠他了,教李大姐挨着罢。”玉楼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来。”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闲,教李大姐挪在初十日也罢了。”众人计议已定。
 话休饶舌。先是初五日,西门庆不在家,往邻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摆酒,郁大姐弹唱,请众姊妹欢饮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却该李娇儿,就挨着玉楼金莲,都不必细说。须臾,过了金莲生日,潘姥姥、吴大妗子,都在这里过节顽耍。看看到初十日,该李瓶儿摆酒,使绣春往后边请雪娥去。一连请了两替,答应着来,只顾不来。玉楼道:“我就说他不来,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可是他对着人说的:‘你们有钱的,都吃十轮酒;没的拏俺们去赤脚绊驴蹄。’似他这等说,俺们罢了,把大姐姐都当驴蹄子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是材料处窝行货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请他怎的!”于是摆上酒来,众人都来前边李瓶儿房里吃酒。郁大姐在傍弹唱。当下也有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共八个人饮酒。
 那日西门庆不在家,往人家去了。月娘吩咐玉箫道:“等你爹来家要吃酒,你在房里打发他吃就是了。”玉箫应诺。不想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家,玉箫向前替他脱了衣裳,西门庆便问月娘往那去了?玉箫回道:“都在前边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门庆问道:“吃的是什么酒?”玉箫道:“是金华酒。”西门庆道:“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打开吃。”一面教玉箫旋把茉莉花酒打开,西门庆尝了尝,说道:“自好你娘们吃。”教玉箫小玉两个提着,送到前边李瓶儿房中。惠莲正在月娘傍边侍立斟酒,见玉箫送酒来,蕙莲俐便,连忙走下来接他的酒。玉箫便递了个眼色与他,向他手上捏了一下,这老婆就知其意。月娘问玉箫:“谁使你送酒来?”玉箫道:“爹使我来。”月娘道:“你爹来家多大回了?”玉箫道:“爹刚才来家。因问娘们吃的什么酒,说是金华酒。教我把应二爹送的这一坛茉莉花酒拏来与娘们吃。”月娘道:“问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儿,有现成菜儿打发他吃。”玉箫应诺,往后边去了。
 这惠莲在席上站立了一回,推说道:“我后边看茶来与娘们吃。”月娘吩咐:“对你姐说,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炖一壶来俺们吃。”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边取茶来了,玉箫站在堂屋门首,努了个嘴儿与他。老婆掀开帘子,进月娘房来,只见西门庆坐在椅上正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坐在他怀里,两个就亲嘴咂舌头做一处。老婆一面用手揝着他那话,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老婆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你与的那香茶都没了。”又道:“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我还他。”西门庆道:“我茄袋内还有一二两,你拏去。”说著,西门庆要解老婆裤子。老婆道:“不好,只怕人来看见。”西门庆道:“你今日不出去,在后边,晚夕咱好生耍耍。”老婆摇头说道:“后边惜薪司挡住路儿——柴众,咱不如还在五娘那里,色丝子女。”于是玉箫在堂屋门首观风,由他二人在屋里做一处顽耍。
 常言路上说话,草里有人。不防孙雪娥正从后来,听见房里有人笑,只猜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不想玉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脚。玉箫恐怕他进屋里去,便一径支他说:“前边六娘请姑娘,怎的不往那里吃酒?”那雪娥鼻子里冷笑道:“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漫地里栽桑,人不上他行。骑着快马也赶不上他,拏什么伴着他吃十轮儿酒?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正说著,被西门庆房中咳嗽了一声,雪娥就往厨房里去了。
 这玉箫把帘子掀开,老婆见无人,急伶俐两三步就扠出来,往后边看茶去了。须臾小玉从外边走来,叫:“惠莲嫂子,娘说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哩。”老婆道:“茶有了,著姐拏果仁儿来。”不一时,小玉拏著盏托,他提着茶,一直来到前边。月娘问道:“怎的茶这咱才来?”惠莲道:“爹在房里吃酒,小的不敢进去。等著姐屋里取茶叶,剥果仁儿来。”于是打发众人吃了茶,小玉便拏回盏托去了。这惠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看着月娘众人掷骰儿,故作扬声说道:“娘,把长么搭在纯六,却不是天地分?还赢了五娘。”又道:“你这六娘,骰子是个锦屏风对儿。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只是十四点儿,输了。”被玉楼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们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什么说处?”几句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飞红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这里众妇人饮酒至掌灯时分,只见西门庆掀开帘子进来,笑道:“你们好吃!”吴大妗子跳起来,说道:“姐夫来了!”连忙让坐儿与他坐,月娘道:“你在后边吃酒去罢了,女妇男子汉又走来做什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我去罢。”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随即跟了来。见西门庆吃的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惠莲在后边一夜儿罢,后边没地方儿。看你怎的容他在你这边歇一夜儿罢,好不好?”金莲道:“我不好骂的,没的那汗邪的胡说!随你和他那里肏捣去,好娇态教他在我这里!我是没处著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他在这里。你不信,叫了春梅小肉儿问问他来。他若肯了,我就容他在这屋里。”西门庆道:“既是你娘儿们不肯,罢!我和他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吩咐丫头拏床铺盖,生些火儿那里去。不然,这一冷怎么当。”金莲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骂出来的,贼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儿,休奚落我。罢么!好歹叫丫头生个火儿。”金莲道:“你去,我知道。”
 当晚众堂客席散,金莲吩咐秋菊,果然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惠莲送月娘李娇儿玉楼进到后边仪门首,故意说道:“娘,小的不送,往前边去罢?”月娘道:“也罢,你前边睡去罢。”这老婆打发月娘进内,还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回,见无人,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劳望眼,巫山自送雨云来。
 这宋惠莲走到花园门,只说西门庆还未进来,就不曾扣角门子,只虚掩著。来到藏春坞洞儿内,只见西门庆又早在那里头秉烛而坐。老婆进到里面,但觉冷气侵人,尘嚣满榻。于是袖中取出两个棒儿香,灯上点着,插在地下。虽故地下笼著一盆炭火儿,还冷的打竞。老婆在床上先伸下铺,上面还盖著一件貂鼠禅衣。掩上双扉,两个上床就寝。西门庆脱去衣裳,剩白绫道袍,坐在床上。把老婆褪了裤,抱在怀里;两只脚跷在两边,那话突入牝中。两个搂抱,正做得好。却不防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已是定了,在房中摘去冠儿,轻移莲步,悄悄走来花园内听他两个私下说甚话。到角门首,推了推门,开着,遂潜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蹑足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良久,只见里面灯烛尚明,老婆笑声说西门庆:“冷铺中卧冰,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著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罢,只顾端详我的脚怎的?你看过那小脚儿的像我来,没双鞋面儿,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够做!”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处,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老婆道:“拏什么比他!昨日我拏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金莲在外听了:“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一回,他还说什么。”于是又听够多时,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儿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老婆道:“嗔道恁久惯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说道:“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们都吃他撑下去了!”待要那时就声张骂起来,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逞了淫妇的脸;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认。“罢罢!留下个记儿,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话。”于是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了,懊恨归房宿歇。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清早晨,老婆先起来。穿上衣裳,蓬著头,走出来。见角门没插,吃了一惊;又摇门,摇了半日摇不开。走去见西门庆,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因看见簪销门儿,就知是金莲的簪子,就知晚夕他听了去了。这老婆怀着鬼胎,走到前边,正开房门,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看见他只是笑。惠莲道:“怪囚根子,谁和你雌著那牙笑哩!”平安儿道:“嫂子,俺们笑笑儿也嗔?”惠莲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什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这老婆听了此言,便把脸红了,骂道:“贼枉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来家?你丢块瓦儿也要下落!”平安道:“我刚才还看嫂子锁著门,怎的赖得过?”惠莲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刚才出来。你这囚根子在那里来?”平安道:“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拴簸箕的,说你会咂的好舌头。”把老婆说的急了,拏起条门拴来,赶着平安儿绕院子骂道:“贼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狂的有甚些折儿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将就著些儿罢。对谁说?我晓的你往高枝儿上去了。”那惠莲急讪起来,只赶着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铺帘子下走出来,一把手将拴夺住了,说道:“嫂子为什么打他?”惠莲道:“你问那雌牙鬼囚根子,口里六说白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气软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着他说:“嫂子,你少生气著恼,且往屋里梳头去罢。”妇人便向腰间葫芦儿顺袋里取出三四分银子来,递与玳安道:“累你替我拏大碗荡两个合汁来我吃,把汤盛在铫子里罢。”玳安道:“不打紧,等我去。”一手接了。连忙洗了脸,替他荡了合汁来。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头,锁上门,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然后来金莲房里。
 金莲正临镜梳妆。惠莲小意儿,在傍拏抿镜,掇洗手水殷勤侍奉。金莲正眼也不瞧他,也不理他。惠莲道:“娘的睡鞋裹脚我卷了收了罢?”金莲道:“由他。你放著,教丫头进来收。”便叫:“秋菊,贼奴才,往那去了?”惠莲道:“秋菊扫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金莲道:“你别要管他,丢著罢,一发等他们来拾掇。歪蹄泼脚的,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持你爹,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持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项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这老婆听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于是向前双膝跪下,说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汉子既要了你,俺们莫不与你争?只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把俺们躧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等想心儿且吐了些儿罢!”惠莲道:“娘再访,小的并不敢欺心,倒只怕昨日晚夕娘错听了。”金莲道:“傻嫂子,我闲的慌,听你怎的?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问声你六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什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说得老婆闭口无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来了。走到仪门夹道内,撞见西门庆,说道:“你好人儿,原来你是个大滑答子货!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你就告诉与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我和你说的话儿,只放在你心里,放烂了才好。想起什么来对人说,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西门庆道:“什么话?我并不知道。”那老婆瞅了一眼,往前边去了。
 平昔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经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敬心儿替他门首看,过来,叫住,请他出来买。玳安故意戏他,说道:“嫂子,卖粉的早晨过去了,你早出来拏秤称他的好来!”老婆骂道:“贼猴儿,里边五娘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你如何说拏秤称?三斤胭脂二斤粉,教那淫妇搽了又搽。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动只拏五娘唬我,几时来?”一回又叫:“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他看着,卖梅花的过来,叫住,请出他来买。妇人立在二层门里,打开箱儿拣,要了他两对鬓花大翠,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他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著帐,丢下,走来蹲著身子替他锤。
 只见玳安走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那银子。妇人道:“贼猴儿,不凿,只情端详的是些什么?你半夜没听见狗咬,是偷来的银子?”玳安道:“偷倒不偷。这银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灯市里,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什么帐儿?”妇人便赶着打。小厮把银子凿下七钱五分,交与买花翠的,把剩的银子,拏在手里,不与他去了。妇人道:“贼囚根子!你敢拏了去,我算你好汉!”玳安道:“我不拏你的。你把剩下的与我些儿买什么吃。”那妇人道:“贼猴儿,你递过来我与你。”哄的玳安递到他手里,只掠了四五分一块与他,别的还㩟在腰里,一直进去了。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拏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教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潞䌷裤儿,线纳护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现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与他的,此事不必细说。这老婆自从被金莲识破他机关,每日只在金莲房里,把小意儿贴恋,与他炖茶炖水,做鞋脚针指,不拏强拏,不动强动。正经月娘后边每日只打个到面儿,就来前边金莲这边来。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打成伙儿。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他傍边斟酒,教他一处坐。每日大酒大肉顽耍,只图汉子喜欢。这妇人现抱金莲腿儿,正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顺水流。有诗为证:
 金莲恃宠弄心机,宋氏怙容犯主闱。
 晨牝不图今蓄祸,他日遭愆竟莫追。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3
银烛高烧酒乍醺,当筵且喜笑声频。
 蛮腰细舞章台柳,檀口轻歌上苑春。
 香气拂衣来有意,翠花落地却无声。
 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家,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六,阁家欢乐饮酒。正面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著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著许多纱灯椅桌。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金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著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栾筝敲板,弹唱灯词。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经济坐。一般三汤五割,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小玉、元宵、小鸾、绣春,都在上面下菜斟酒。
 那来旺儿媳妇宋惠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𤓎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里去了!”只见画童荡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那里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着爹说,吆喝教爹骂我!”惠莲道:“上头要酒,谁叫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惠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还得快。扫就是,什么打紧,教你雕佛眼儿?便当你不扫,丢著,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嚛嫂子!将就些儿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苕帚来,替他扫瓜子皮儿。这宋惠莲外边嗑瓜子儿,不题。
 却说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经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这金莲连忙下来满斟一杯酒,笑嘻嘻递与经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经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不住斜溜妇人,说:“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妇人一迳将身子把灯影著,左手执酒,刚待的经济用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捏。这经济一面把眼瞧著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上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的?”看官听说:两个只知暗地里调情顽耍,却不知宋惠莲这老婆只自一个儿在隔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个不亦乐乎。正是:当局者迷,傍观者清。虽故席上众人倒不曾看出来,却被他向窗隙灯影下观得仔细。口中不言,心下自思:“寻常时在俺们跟前,倒且是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话说。”正是:
 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
 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饮酒多时,西门庆忽被应伯爵差人请去赏灯吃酒去了。吩咐月娘:“你们自在顽耍,我往应二哥家吃酒去来。”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去了。
 月娘与众姊妹吃了一回,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有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惟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惠莲,在厅前看经济放花儿。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随月娘后边去也。金莲便向二人说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对大姐姐说,往街上走走去。”惠莲在傍说道:“娘们去,也携带我走走。”金莲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后边问声你大娘去,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们在这里等着你。”那惠莲连忙往后边去了。玉楼道:“他不济事,等我亲自问他声去罢。”李瓶儿道:“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去,这回来冷,只怕夜深了。”金莲道:“李大姐,你有披袄子,带出件来我穿着,省得我往屋里去走一遭。”那李瓶儿应诺去了。独剩著金莲一个,看着经济放花儿。见无人,走向经济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么?”只见大家人来昭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着经济,问姑夫要炮𤍤放。这经济恐怕打搅了事,巴不得与了他两个元宵炮𤍤,支的他外边耍去了。于是和金莲打牙犯嘴,嘲戏说道:“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也怎的?”金莲道:“贼短命,得其惯便了!头里蹑了我的脚儿,我不言语;如今大胆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与你衣服穿?”经济道:“你老人家不与也罢,如何扎筏子来唬我?”妇人道:“贼短命,你是城楼子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正说著,见玉楼和惠莲出来,向金莲说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们走走,早些来家。李娇儿害腿疼,也不走。雪娥见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来家嗔他,也不出门。”金莲道:“都不去,罢!只咱和李大姐三个去罢。等他爹来家,随他骂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儿和上房里玉箫,你房里兰香,李大姐房里迎春,都带了去,等他爹来家问,就教他答话。”小玉走来道:“俺奶奶也是不去,我也跟娘们走走。”玉楼道:“对你奶奶说了去,我前头等着你。”良久,小玉问了月娘,笑嘻嘻出来。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躧著马点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惠莲道:“你不等,我就是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著头,额角上贴著飞金,三个香茶翠面花儿,金灯笼坠子,出来跟着众人走百病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惠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𤍤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他套著穿!”惠莲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著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须臾,走过大街,到灯市里。金莲向玉楼道:“咱如今往狮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于是吩咐画童来安儿打灯先行,迤逦往狮子街来。小厮先去打门,老冯已是歇下,房中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慌的老冯连忙开了门,让众妇女进来,旋戳开炉子炖茶,挈著壶往街上取酒。孟玉楼道:“老冯,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们在家,酒饭吃的饱饱来,你们有茶,倒两瓯子来吃罢!”金莲道:“你既留人吃酒,先饤下菜儿才好。”李瓶儿道:“妈妈子,一瓶两瓶取了来,打水不浑的,够谁吃?要取一两坛儿来。”玉楼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来罢。”那婆子方才不动身。李瓶儿道:“妈妈子,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端的不知你成日在家做些什么。”婆子道:“奶奶,你看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他?”玉楼便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婆子道:“一个是北边人家房里使女,十三岁,只要五两银子;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家人走了,主子把䯼髻打了,领出来卖,要十两银子。”玉楼道:“妈妈,我说与你,有一个人要,你赚他些银子使。”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谁要?告我说。”玉楼道:“如今你二娘房里只元宵儿一个,不够使,还寻大些的丫头使唤。你倒把这大的卖与他罢。”因问:“这丫头十几岁?”婆子道:“他今年属牛,十七岁了。”说著,拏茶来,众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箫并惠莲都前后瞧了一遍,又到临街楼上推开窗子瞧了一遍。陈经济催逼说:“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罢。”金莲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脚儿不停住,慌的是些什么!”于是叫下春梅众人来,方才起身。冯妈妈送出门,李瓶儿因问:“平安往那里去了?”婆子道:“今日这咱还没来,教老身半夜三更开门闭户等着他。”来安儿道:“今日平安儿跟了爹往应二爹家去了。”李瓶儿吩咐:“妈妈子,早些关了门,睡了罢!他多也是不来,省的误了你的睡头。明日早来宅里伺候。你是石佛寺长老——请着你就张致了。”婆子道:“谁是老身主儿,老身敢张致?”李瓶儿道:“妈妈休得多言多语,明日早与你二娘送丫头来。”说毕,看着他关了大门,这一簇男女方才回家。
 走到家门首,只听见赁房子的韩回子老婆韩嫂儿声唤。因他男子汉答应马房内臣,他在家跟着人走百病儿去了,醉回来家,说有人夜晚剜开他房门,偷了狗,又不见了些东西,坐在当街上撒酒风骂人。众妇人方才立住了脚。金莲使来安儿:“你去叫韩嫂儿,等俺们问他个端的。”不一时,把韩嫂儿叫到当面:“你为什么来?”韩嫂儿不慌不忙,扠手向前拜了两拜,说道:“三位娘在上,听小媳妇从头儿告诉——”唱〔耍孩儿〕为证:“太平佳节元宵夜”云云。玉楼等众人听了,每人掏袖中些钱果子与他,叫来安儿:“你叫你陈姐夫送他进屋里。”那陈经济且顾和惠莲两个嘲戏,不肯搊他去。金莲使来安儿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来宅内浆洗衣裳,“我对你爹说,替你出气。”那韩嫂儿千恩万谢,回家去。
 玉楼等刚走过门首来,只见贲四娘子穿着红袄,玄色缎比甲,玉色裙,勒著销金汗巾,在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个万福,说道:“三位娘那里走了走?请不弃到寒家献茶。”玉楼道:“方才因韩嫂儿哭,俺站住问了他声。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罢。”贲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门怪人家,就笑话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儿来?”生死拉到屋里。原来外边供养观音八难并关圣贤,当门挂著雪花灯儿一盏。掀开门帘,他十四岁女儿长姐在屋里。桌上两盏纱灯,摆设著春台果酌,与三人坐。连忙教他长姐过来,“与三位娘磕头递茶!”玉楼金莲每人与了他两枝花儿;李瓶儿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钱银子,与他买瓜子儿嗑。喜欢的贲四娘子拜谢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楼等起身。到大门首,小厮来兴在门首迎接。金莲就问:“你爹来家不曾?”来兴道:“爹未回家哩。”三个妇人,还看着陈经济在门首放了两筒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一个金盏银台儿,才进后边去了。西门庆直至四更来家。正是:醉后不知天色瞑,任他明月下西楼。
 却说陈经济因走百病儿,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了一路儿,又和来旺媳妇宋惠莲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毕,也不到铺子内,迳往后边吴月娘房里来。只见李娇儿金莲陪着吴大妗子坐的,放著炕桌儿,才摆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烧香去了。这小伙儿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莲便说道:“陈姐夫,你好人儿!昨日教你送送韩嫂儿,你就不动,只当还教你小厮送去了。且和媳妇子打牙犯嘴,不知什么张致!等你大娘烧了香来,看我对他说不说!”经济道:“你老人家还说哩,昨日险些儿子腰累㿚瘑了哩!跟了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儿,又到狮子街房里回来,该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还教我送韩回子老婆!教小厮送送也罢了。睡了多大回就天亮了,今早还爬不起来。”正说著,吴月娘从佛堂烧了香来,经济作了揖。月娘便问:“昨日韩嫂儿为什么撒酒风骂人?”经济把因走百病被人剜开门,不见了狗,坐在当街哭喊骂人,“今早他汉子来家,一顿好打的,这咱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不是俺们回来,劝的他进去了。一时你爹来家撞见,什么样子!”说毕,玉楼、李娇儿、大姐,都到月娘屋里吃茶,经济也陪着吃了茶。后次大姐回房,骂经济:“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几句说的经济睁睁的。
 那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宿歇,起来的迟。只见荆千户——新陞一处兵马都监——来拜。西门庆才起来,旋梳头,包网巾,整衣出来,陪荆都监在厅上说话。一面使平安儿进来后边要茶。宋惠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惠莲:“你过来,扯著淫妇一只腿,等我肏这淫妇一下子。”正顽著,只见平安走来,叫玉箫:“姐,前边荆老爹来,使我进来要茶哩。”那玉箫且和小玉厮打顽耍,不理他。那平安儿只顾催逼说:“人坐下来这一日了。”宋惠莲道:“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里上竃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里缠?俺这后边只是预备爹娘房里用的茶,不管你外边的帐。”那平安儿走到厨房下,那日该来保妻惠祥,惠祥道:“怪囚,我这里使着手做饭,你问后边要两锺茶出去就是了,巴巴来问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后头来,后边不打发茶。惠莲嫂子说,该是那上竃的首尾,问那个要。他不管哩!”这惠祥便骂道:“贼泼妇,他认定了他是爹娘房里人,俺天生是上竃的来?我这里又做大家伙里饭,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几只手?论起就倒倒茶儿去也罢了,巴巴坐名儿来寻上竃的,上竃的是你叫的!误了茶也罢,我偏不打发上去。”平安道:“荆老爹来坐了这一日,嫂子快些打发茶,我拏上去罢。迟了又惹爹骂!”当下这里推那里,那里推这里,就耽误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箫取茶果茶匙儿出来,平安儿拏出茶去,那荆都监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门庆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骂平安来,另换茶上去吃了,荆都监才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问:“今日茶是谁炖的?”平安道:“是竃上炖的茶。”西门庆回到月娘上房,告诉月娘:“今日炖这样茶去与人吃,你往厨下查那个奴才老婆上竃?采出来问他,打与他几下。”小玉道:“今日该惠祥上竃哩。”慌的月娘说道:“这歪辣骨,待死!越发炖恁样茶上去了。”一面使小玉叫将惠祥,当院子跪着,问他要打多少?惠祥答道:“因忙做饭,炒大娘子素菜,使着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数骂了一回,才饶了他起来。吩咐:“今后但凡你爹前边人来,教玉箫和惠莲后边炖茶,竃上只管大家茶饭。”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走来后边,寻着惠莲,指著大骂:“贼淫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们是上竃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竃要茶,上竃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莲道:“你好没要紧,你炖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走来拏人撒气?”惠祥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骂道:“贼淫妇!你刚才调唆打我几棍儿好来,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来这里还弄鬼哩!”惠莲道:“我养汉,你看见来?没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那惠祥道:“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我不说你罢,汉子有一拏小米数儿!你在外边,那个不吃你嘲过?你说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只说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惠莲道:“我背地说什么来?怎的放不到心上?随你压我,我不怕你!”惠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不怕哩!”
 两个正拌嘴,被小玉儿请的月娘来,把两个都喝开了:“贼臭肉们,不干那营生去,都拌的是些什么?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头里不曾打得成,等住回却打得成了!”惠莲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勾了也不算!我破著这命摈兑了你,也不差什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说著,往前去了。后次这宋惠莲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里。逐日与玉楼、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春梅,在一处顽耍。
 那日冯妈妈送了丫头来,约十三岁,先到李瓶儿房里看了,送到李娇儿房里,李娇儿用五两银子买下,房中伏侍,不在话下。正是:梅花恣逞春情性,不怕封夷号令严。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连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4
名家台柳绽群芳,摇拽秋千斗艳妆。
 晓日暖添新锦绣,春风和蔼旧门墙。
 玉砌兰芽几双羙,绛纱帘幕一枝良。
 堪笑家麋养家祸,闺门自此坏纲常。
 话说烧灯已过,又早清明将至。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赏佳节,先在花园内卷棚下摆饭,看见许多银匠在前厅打造生活。孙寡嘴作东,邀去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至是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们游戏一番,以消春昼之困。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回,下来,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李娇儿辞以身体沉重,打不的,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打了一回,玉楼便叫:“六姐过来,我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看如何?”吩咐:“休要笑。”当下两个妇人玉手挽定彩绳,将身立于画板之上。月娘却教宋惠莲在下相送,又是春梅。正是:得多少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那金莲在上头便笑成一块。月娘道:“六姐,你在上头笑不打紧,只怕一时滑倒,不是耍处!”说著,不想那画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莲擦下来。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月娘道:“我说六姐笑的不好,只当跌下来。”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这打秋千最不该笑,笑多了有什么好?一定腿软了,跌下来。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儿时,隔壁周台官家,有一座花园,花园中扎著一座秋千。也三月佳节,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都打秋千耍子。也是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把身上喜抓去了。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金莲道:“孟三儿不济,等我和李大姐打个立秋千。”月娘道:“你两个仔细打。”却教玉箫春梅在傍推送。
 才待打时,只见陈经济自外来,说道:“娘们在这里打秋千哩!”月娘道:“姐夫来的正好,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丫头们气力少,送不的。”这经济老和尚不撞锺,得不的一声,于是泼步撩衣向前,说:“等我送二位娘。”先把潘金莲裙子带住,说道:“五娘站牢,儿子送也!”那秋千飞在半空中,犹若飞仙相似。那李瓶儿见秋千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慌的陈经济说:“你老人家倒且急性,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通像这回子,这里叫,那里叫,把儿子痨病都使出来了也没些气力使。”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出他大红底衣,抠了一把。那李瓶儿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软了。”经济道:“你老人家原来吃不得紧酒!先叫成一块,把儿子头也叫花了。”两个打到半中腰里,金莲又说:“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早是又没跕下我来。”都下来了。却是春梅和西门大姐两个打。来一回,却教玉箫和惠莲两个打立秋千。这惠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抱地飞将下来,端的恰似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到会打。”正说著,被一阵风过来,把他裙子刮起,里边露见大红潞䌷裤儿,扎著脏头纱绿裤腿儿,好玉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月娘笑骂了一句“贼成精的”,就罢了。这里月娘众人打秋千不题。
 话分两头,却表来旺儿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还,押著许多驮垛箱笼官船上,先走来家。到门首下了头口,进入里面,拂了尘灰,收卸了行李,到于后边。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首,作了揖。那雪娥满面微笑,说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时没见,吃得黑𣍯了。”来旺因问:“爹娘在那里?”雪娥道:“你爹今日被应二众人邀去门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来旺儿道:“阿呀,打他则甚!秋千虽是北方戎戏,南方人不打他。妇女们到春三月,只斗百草耍子。”雪娥便往厨下,倒了一盏茶与他吃,因问:“你吃饭不吃?”来旺道:“我且不吃饭,见了娘,往房里洗洗脸著。”因问:“媳妇子在竃上,怎的不见?”那雪娥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的媳妇儿,如今不是那时的媳妇儿了,好不大了!他日日只跟着他娘们伙儿里下棋、挝子儿、抹牌顽耍,他肯在竃上做活哩?”
 正说著,小玉走到花园中报与月娘,说来旺儿来了。只见月娘自前边走来,坐下。来旺儿向前磕了头,立在傍边。问了些路上往回的话。月娘赏了两瓶子酒吃。一回,他媳妇宋惠莲来到。月娘道:“也罢,你辛苦,且往房里洗洗头脸,歇宿歇宿去。等你爹来,好见你爹回话。”那来旺儿便归房里。惠莲先将钥匙开了门儿,舀水与他洗脸摊尘,收进褡裢去。说道:“贼黑囚,几时没见,便吃得这等肥肥的来家!”替他替换了衣裳,安排饭食与他吃。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日西时分。
 西门庆来家,来旺儿走到跟前参见,悉把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尺头,并家中衣服,俱已完备,打成包裹,装了四箱,搭在官船上来家,只少雇夫过税一节,诉说一遍。西门庆满心欢喜,与了他赶脚银两:“明日早装载进城。”收卸停当,交割数目,西门庆赏了他五两房中盘缠,又叫他家中买办东西。
 这来旺儿私己带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雪娥背地告诉来旺儿说:“自从你去了四个月光景,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玉箫怎的做牵头——从缎子起,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先在山子底下,落后在屋里打撅,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与他的衣服首饰花翠银钱,大包带在身边,使小厮在门首买东西,现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来旺道:“怪道箱子里放着衣服首饰!我问着他,说娘与他的。”雪娥道:“那娘与他?倒是爷与他的哩!”
 这来旺儿遂听记在心。到晚夕,到后边吃了几锺酒,归到房中。常言:酒发胸腹之言。因开箱子中,看见一疋蓝缎子,甚是花样奇异。便问老婆:“是那里的缎?谁人与你的?趁早实说。”老婆不知就里,故意笑着回道:“怪贼囚!问怎的!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与了这疋缎子。放在箱中,没工夫做。端的谁肯与我?”来旺儿骂道:“贼淫妇,还捣鬼来哄我?端的是那个与你的?”又问:“这些首饰是那里的?”妇人道:“呸,怪囚根子,那个没个娘老子?就是石头貉剌儿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儿;枣核儿生的,也有个仁儿;泥人肏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著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见鬼倒路死囚根子!”被来旺儿一拳来,险不打了一跤儿:“贼淫妇,还说嘴哩!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玉箫丫头怎的牵头,送缎子的与你,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成日肏的不値了。贼淫妇,你还来我手里吊子日儿!”那妇人便大哭起来,说道:“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什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什么事来?你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谁说我?不信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雌著嘴儿说人哩,贼淫妇王八,你来嚼说我!你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几句话儿,说的来旺儿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不是我打你,怕一时被那厮局骗了。”妇人又道:“这疋蓝缎子,一发我和你说了罢。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看见我身上上穿着红袄,下边借了玉箫的紫裙子穿着,说道:‘媳妇子怪剌剌的什么样子,不好。’才与了我这疋缎。谁得闲做他!那个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篇舌头,你错认了老娘,老娘不是个饶人的!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破着我一条性命,自恁寻不著主儿哩!”来旺儿道:“你既没此事罢,平白和人合甚气?快些打铺我睡。”这妇人一面把铺伸下,说道:“怪倒路死的囚根子,噇了那黄汤,挺你那觉受福。平白惹老娘骂你那屄脸蛋子!”于是把来旺掠翻在炕上,面里鼾睡如雷的了。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养汉子的婆娘,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咬断铁的汉子,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的话,十个九个都著了他道儿。正是:东净里砖儿,又臭又硬。有诗为证:
 宋氏偷情专主房,来旺乘醉詈婆娘。
 雪娥暗泄蜂媒事,致使干戈肘腋傍。
 这宋惠莲窝盘住来旺儿,过了一宿。到次日,到后边问玉箫谁人透露此事,终莫知其所由;只顾海骂,雪娥不敢认犯。一日,祸便是这般起:月娘使小玉叫取雪娥,一地里寻不著,走到来旺儿房门首,只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只猜和他媳妇说话,不想走到厨下,惠莲在里面切肉。良久,西门庆前边陪着乔大户说话,只为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送监在狱中,许银二千两,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刚打发大户去了,西门庆家中叫来旺,来旺从他屋里跑出来。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
 一日,来旺儿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说怎的我不在家,耍了我老婆。使玉箫丫头拏一疋蓝缎子到房里啜他,把他吊在花园里奸耍。后来怎的停眠整宿,潘金莲怎做窝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我也只是个死。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潘家那淫妇,想着他在家摆死了他头汉子武大,他小叔武松回来告状。多亏了谁,替他上东京打点,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我的仇恨与他结的有天来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著一命剐,便把皇帝打!”
 这来旺儿只知路上说话,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这来兴儿本姓因,在甘州生养的,西门庆父亲西门达往甘州贩绒去,带了来家使唤,就改名叫做甘来兴儿。至是十二三年光景,娶妻生子。西门庆常叫他在家中买办食用,赚钱。近日因与来旺媳妇宋氏勾搭,把买办夺了,却教来旺儿管领。这来兴儿就与来旺不睦,两个有杀人之仇。听见发此言语,有个不怀仇记恨的?于是走来潘金莲房里,告诉与金莲。金莲正和孟玉楼一处坐的,只见来兴儿掀帘子进来,金莲便问:“来兴儿,你来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谁家吃酒去了?”来兴道:“今日俺爹和应二爹往门外送殡去了。适有一件事,告诉老人家,只放在心里,休说是小的来说。”金莲道:“你有甚事?只顾说不妨事!”来兴儿道:“别无甚事,叵耐来旺儿,昨日不知那里吃的稀醉了,在前边大吆小喝,指猪骂狗,骂了一日。又逻著小的厮打,小的走开一边,不理他。对着家中大小,又骂爹和五娘。”潘金莲就问:“贼囚根子骂我怎的?”来兴说:“小的不敢说。——三娘在这里,也不是别人。那厮说爹怎的打发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使玉箫怎的送了一疋缎子到他房里,又是证见,说五娘怎的做窝主,赚他老婆在房里和爹两个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杀爹和五娘,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又说:五娘那咱在家,毒药摆杀了亲夫,多亏了他上东京去打点,救了五娘一命。说五娘如今恩将仇报,挑拨他老婆养汉。小的穿青衣抱黑柱,不先来告五娘说声,早晚休吃那厮暗算。”玉楼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先吃一惊。这金莲不听见便罢,听了此言,粉面通红,银牙咬碎,骂道:“这犯死的奴才!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主子耍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缠我?我若教这奴才在西门庆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亏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来兴儿:“你且去,等你爹来家问你时,你也只照恁般说。”来兴儿说:“五娘说那里话!小人又不赖他,有一句,说一句。随爹怎的问,也只是这等说。”说毕,来兴儿往前边去了。
 玉楼便问金莲:“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可有?”金莲道:“你问那没廉耻的货!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在人家使豁了的、九炖十八火的主子的奴才淫妇,当初在蔡通判家房里,和大婆作毙养汉,坏了事才打发出来,嫁了厨子蒋聪。见过一个汉子也怎的?不可计数有一拏小米数儿,什么事儿不知道!贼强人瞒神儿唬鬼,使玉箫送缎子儿与他做袄儿穿。我看他胆子,敢穿出来算他好老婆!也是一冬里,我要告诉你没告诉你。那一日大姐姐往乔大户家吃酒不在。咱们都不在前边下棋?只见丫头说他爹来家,咱们不散了?落后我走到后边仪门首,见小玉立在穿廊下,我问他,小玉望着我摇手儿。我刚走到花园前,只见玉箫那狗肉在角门首站立,原来替他两个观风。我还不知,教我迳往花园里走。玉箫拦着我不教我进去,说爹在里面。教我骂了两句:‘贼狗肉,我从新又怕起你爹来了?’我倒疑影和他有些什么楂子帐。不想走到里面,他和媳妇子在山洞里干营生!他老婆见我进去,把脸飞红的走出来了。他爹见了我讪讪的,乞我骂了两句‘没廉耻’。落后媳妇子走到屋里,打旋磨跪着我,教我休对他娘说。落后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妇安托在我屋里过一夜儿。乞我和春梅折了几句,再几时容他傍个影儿!贼万杀的奴才,没的把我扯在里头,说我招惹他。好娇态的奴才淫妇,我肯容他在那屋里头弄碜儿?就是我罢了,俺春梅那小肉儿,他也不肯容他。”玉楼道:“嗔道贼臭肉在那里坐着,见了俺们意意似似的,待起不起的,谁知原来背地有这本帐!论起来,他爹也不该要他。那里寻不出老婆来,教奴才在外边倡扬,什么样子?传出去了丑听。”金莲道:“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著做!贼小妇奴才,千也嘴头子嚼说人,万也嚼说人。今日打了嘴也说不的!”玉楼向金莲道:“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不对他爹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们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好?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堤备?六姐,你还该说说,正是为驴纣棍伤了紫荆树。”金莲道:“我若饶了这奴才,除非是他亲肏下我来。”正是: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有诗为证:
 来旺无端醉詈主,甘兴怀恨架风波。
 金莲听毕真情话,咬碎银牙怒气多。
 西门庆至晚来家,只见金莲在房中云鬟不整,睡揾香腮,哭的眼坏坏的。问其所以,遂把来旺儿酒醉发言,要杀主之事诉说一遍:“现有来兴儿某日亲自听见他骂你,说此言语。思想起来,你背地图要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儿没反正。那厮杀你便该当,与他何干?连我一例也要杀?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门庆因问:“谁和那厮有首尾?”金莲道:“你休来问我,只问那上房里小玉便知了。”又说:“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遭儿了。说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你娶了我来,亏他寻人情搭救出我性命来。在外边对人揭条。早是奴没生下儿长下女,若是生下儿长下女,教贼奴才揭条著好听!敢说:‘你家娘当初在家不得地时,也亏我寻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说在你脸上也无光了!你便没羞,我都成不的,要这命做什么!”这门庆听了妇人之言,走到前边,叫将来兴儿无人处问他始末缘由。这小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走到后边摘问了小玉口词,与金莲头说无差:“委的某日,亲眼看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他媳妇儿不在屋里。委的有此事。”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把孙雪娥打了一顿,被月娘再三劝了,拘了他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竃,不许他见人。此事表过不题。
 西门庆在后边,因使玉箫叫了宋惠莲,背地亲自问他。这老婆便道:“阿呀,爹你老人家没的说,他可是没有这个话。我就替他赌个大誓。他酒便吃两锺,敢恁七个头八个胆,背地里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那西门庆被老婆一席话儿说的闭口无言。问的急了说:“是来兴儿告诉我说来。他某日吃醉了,在外风里言风里语骂我。”惠莲道:“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买办,说俺们夺了他的,不得赚些钱使,挟下这仇恨儿,平空做作出来,拏这血口喷他。爹就信他了?有这个欺心的事,我也不饶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里,在家里和他合气。与他几两银子本钱,教他信信脱脱,远离他乡做买卖去。休要放他在家里,旷了他身子。自古道:饱暖生闲事,饥寒发盗心。他怎么不胡生事儿?这里无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儿,说的是。我有心叫他早上东京与蔡太师押送生辰担,他又才从杭州回来,不好又使他的,叫来保去罢。既你这说,我明日打发他去便了。回来时,我教他领一千两银子,同主管往杭州贩买䌷绢丝线做买卖,你意下何如?”老婆心中大喜,说道:“爹若这等才好。休放他在家里,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正说著,西门庆见无人,就搂他过来亲嘴。老婆先递舌头在他口里,两个咂做一处。妇人道:“爹你许我编䯼髻,怎的还不替我编?恁时候不戴,到几时戴?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将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西门庆又道:“怕你大娘问,怎生回答?”老婆道:“不打紧,我自有话打发他,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怕怎的?”当下二人说了一回话,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在厅上坐着,叫过来旺儿来:“你收拾衣服行李,赶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东京押送蔡太师生辰担去。回来我还打发你杭州做买卖去。”这来旺儿心中大喜,应诺下来,回房收拾行李,在外买人事。来兴儿打听得知,就来告报金莲知道。
 金莲打听西门庆在花园卷棚内,走到那里,不见西门庆,只见陈经济那里封蟒衣尺头。先是叫银匠在家,打造了一副四阳捧寿银人,都是高一尺有馀,甚是奇巧。又是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只少两疋玄色蕉布,和大红纱蟒衣。一地里拏银子寻不出来。李瓶儿道:“我那边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等我瞧去。”不一时,西门庆与他同往上楼去寻,拣出四件来。两件大红纱,两疋玄色蕉布,俱是金织边五彩蟒衣,比杭州织来的花样身份更强十倍,把西门庆喜欢了不的。正在卷棚内教陈经济封尺头,金莲便问:“你爹在那里?你封的是什么?”经济道:“爹刚才在这里来,往六娘那边楼上去。我封的是往东京蔡太师生辰担的尺头。”金莲问:“打发谁去?”经济道:“我听见昨日爹吩咐来旺儿去,敢打发来旺儿去。”这金莲才待下台基,往花园那条路上走,正撞见西门庆。叫到屋里,问他:“明日打发谁往东京去?”西门庆道:“来旺儿和吴主管二人。还有盐客王四峰,一千干事的银两,以此多著两个去。”妇人道:“随你心下,我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奴才淫妇一面儿言语。他随问怎的,只护他的汉子。那奴才有话在先,不是一日儿了。左右破著把老婆丢与你,坑了你这银子,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去了,看哥哥两眼儿哩!你的白丢了罢了,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不怕你不赔他。我说在你,心里随你。老婆无过只是为你。这奴才发言,不是一日了。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的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话儿,说的西门庆如醉方醒,正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提醒梦中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5
闲居愼勿说无妨,才说无妨便有妨。
争先径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与其病后能求药,不若病前能自防。
话说西门庆听了金莲之言,变了卦儿。到次日,那来旺儿收拾行李,伺候装驮垛起身上东京。等到日中,还不见动静。只见西门庆出来,叫来旺儿到跟前,说道:“我夜间想来,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又教你往东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来保替你去罢了。你且在家歇息几日,我到明日,家门首生意寻一个与你做罢。”自古物听主裁,货随客便,那来旺儿那里敢说甚的,只得应诺下来。西门庆就把生辰担,并细软、银两、驮垛、书信,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三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这来旺儿回到房中,把押生辰担不要他去教来保去了一节说了,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说,怒起宋惠莲来,要杀西门庆。被宋惠莲骂了他几句:“你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是言不是语,墙有缝,壁有耳。噇了那黄汤,挺他两觉。”打发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后边,串作玉箫,房里请出西门庆,两个在厨房后墙底下僻静处说话,玉箫在后门首替他观著风。老婆甚是埋怨西门庆,说道:“爹,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你谎干净顺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西门庆笑道:“倒不是此说。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东京蔡太师府中不熟,所以教来保去了。留下他,家门首寻个买卖与他做罢。”妇人道:“你对我说,寻个什么买卖与他做?”西门庆道:“我教他搭个主管,在家门首开酒店。”妇人听言,满心欢喜。走到屋里,一五一十对来旺儿说了。单等西门庆示下。
一日,西门庆在前厅坐下,著人叫来旺儿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银两,说道:“孩儿,你一向杭州来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东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来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这六包银子三百两,你拏上搭上个主管,在家门首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那来旺连忙趴在地下磕头。领了六包银两,回到房中,告与老婆说:“他倒过醮来了,拏买卖来窝盘我。今日与了我这三百两银子,教我搭主管开酒店做买卖。”老婆道:“怪贼黑囚,你还嗔老娘,说一锹就撅个井,也等慢慢来。如何今日也做上买卖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里六说白道。”来旺儿叫老婆把银两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寻伙计去也。”于是走到街上寻主管。寻到天晚,主管也寻不成,又吃的大醉来家。老婆打发他睡了。
也是合当有事,刚睡下没多大回,约一更多天气,将人才初静时分,只听得后边一片声叫赶贼。老婆忙推醒来旺儿,来旺儿酒还未醒,楞楞睁睁,爬起来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后边赶贼。妇人道:“夜晚了,须看个动静,你不可轻易就进去!”来旺儿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岂可听见家有贼,怎不行赶!”于是拖着梢棒,大扠步走入仪门里面。只见玉箫在厅堂台基上站立,大叫:“一个贼往花园中去了!”这来旺儿迳往花园中赶来。赶到厢房中角门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条凳子来,把来旺儿绊倒了一跤。只见哃喨了一声,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闪过四五个小厮,大叫:“捉贼!”一齐向前,把来旺儿一把捉住了。来旺儿道:“我是来旺儿!进来赶贼,如何颠倒把我拏住了?”众人不由分说,一步两棍打到厅上。只见大厅上灯烛荧煌,西门庆坐在上面,即叫:“拏上来!”来旺儿跪在地下,说道:“小的听见有贼,进来捉贼,如何倒把小的拏住了?”那来兴儿就把刀子放在面前,与西门庆看。西门庆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教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拏这刀子做什么?取过来我看!”灯下观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锋霜般快。看见越怒,喝令左右:“与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两银子来。”众小厮随即押到房中,惠莲见了,放声大哭,说道:“他去后边捉贼,如何拏他做贼?”向来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听,只当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计!”一面开箱子,取出六包银两来,拏到厅上。西门庆灯下打开观看,内中止有一包银两,馀者都是锡铅锭子。西门庆大怒,因问:“如何抵换了我的银两,往那里去了?趁早实说。”那来旺儿哭道:“爹抬举小的做买卖,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银两!”西门庆道:“你打下刀子,还要杀我。刀子现在,还要支吾什么?”因把甘来兴儿叫到面前跪下,执证说:“你从某日,没曾在外对众发言要杀爹?嗔爹不与你买卖做。”这来旺儿只是叹气,张著口儿合不的。西门庆道:“既赃证刀杖明白,叫小厮与我拴锁在门房内,明日写状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见宋惠莲云鬓蓬松,衣裙不整,走来厅上,向西门庆不当不正跪下,说道:“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意进来赶贼,把他当贼拏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著,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什么,你只因他什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剌剌著送他那里去?”西门庆见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妇儿,不关你事,你起来。他无理胆大,不是一日。现藏着刀子要杀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来安儿小厮:“你速搀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吓他!”那惠莲只顾跪着不起来,说:“爹好狠心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虽故他吃酒,并无此事。”缠的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搊他起来,劝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叫来兴儿做证见,揣著状子,押著来旺儿往提刑院去。说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杀害家主,又抵换银两等情。才待出门,只见吴月娘轻移莲步走到前厅,向西门庆再三将言劝解。说道:“奴才无礼,家中处分他便了,你要拉剌剌出去,惊官动府做什么!”西门庆听言,圆睁二目喝道:“你妇人家不晓道理!奴才安心要杀我,你倒还教饶了他罢!”于是不听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来旺儿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当下羞赧而退。回到后边,向玉楼众人说道:“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什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拏纸棺材糊人,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宋惠莲跪在当面哭泣。月娘道:“孩儿,你起来,不消哭。你汉子恒是问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还有消缴的日子儿。贼强人,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玉楼向惠莲道:“你爹正在个气头上,待后慢慢的俺们再劝他。你安心回房去罢!”按下这里不题。
单表来旺儿押到提刑院,西门庆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与夏提刑、贺千户。二人受了礼物,然后坐厅。来兴儿递上呈状,看了一遍,已知来旺先因领银做买卖,见财起意,抵换银两,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后厅,谋杀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来旺叫到当厅,审问这件事。这来旺儿告道:“望天官爷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夏提刑道:“你这厮现获赃证明白,勿得推调。从实与我说来,免我动刑。”来旺儿悉把西门庆初时令某人将蓝缎子,怎的调戏他媳妇儿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垫害图霸妻子一节,诉说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声,令左右打嘴巴,说:“你这奴才,欺心背主!你这媳妇,也是你家主娶的,配与你为妻,又把资本与你做买卖;你不思报本还生事,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杀害。满天下人都像你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来旺儿口还叫冤屈。被夏提刑叫过甘来兴儿过来,面前执证,那来旺儿有口也说不得了。正是:会施天上计,难免目前灾。夏提刑即令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儿夹了一夹,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吩咐狱卒,带下去收监。来兴儿玳安儿来家,回复了西门庆话。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家中小厮:“铺盖、饭食,一般都不与他送进去。但打了,休要来家对你嫂子说。只说衙门中一下儿也没打他,监几日便放出来。”众小厮应诺道:“小的们知道了。”
这宋惠莲自从拏了来旺儿去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著脸儿,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西门庆慌了,使了玉箫并贲四娘子儿,再三进房劝解他,说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耐他性儿,不久也放他出来。”惠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去,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哥见官一下儿也没打,一两日来家,教嫂子在家安心。”这惠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西门庆要便来回打房门首走,老婆在帘下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不是。”西门庆抽身进入房里,与老婆做一处说话。西门庆哄他说道:“我儿,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写了帖儿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耐耐他性儿,一两日还放他出来,还教他做买卖。”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达达,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了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老婆道:“著来,亲亲!随你张主便了。”说毕,两个闭了门首。原来妇人夏月常不穿裤儿,只单吊著两条裙子,遇见西门庆在那里,便掀开裙子就干。口中常噙著香茶饼儿。于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双凫飞肩,云雨一度。妇人将所佩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挑着“冬夏长青”;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挑着“娇香美爱”八个字;——把与西门庆令攥了。西门庆喜的心中了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果子吃,房中盘缠。再三安抚他:“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说了一回,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孟玉楼早已知道,转来告潘金莲,说他爹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媳妇子吊到那里去,与他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扶侍他,与他编银丝䯼髻,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辈一般,其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忿气满怀无处著,双腮红上更添红。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好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掉过来哩!”玉楼道:“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们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什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什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话休絮烦。到晚,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书房里坐的,要教陈经济来写帖子,往夏提刑处说要放来旺儿出来。被金莲蓦地走到跟前,搭伏著书桌儿问:“你教陈姐夫写什么帖子?送与谁家去?”西门庆不能隐讳,把“来旺儿责打与他几下,放他出来罢”一节,告诉一遍。妇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陈姐夫来。”坐在傍边,因说道:“你空耽著汉子的名儿,原来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我那等对你说的话儿,你不依,倒听那贼奴才淫妇话儿。随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与他吃,他还只疼他的汉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要他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借口。你放在家里,不荤不素,当做什么人儿看承?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见在;待要说是奴才老婆,你现把他逞的恁没张致的,在人跟前上头上脸,有些样儿!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个,着你要了他这老婆,往后倘忽你两个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来跟前回话做什么,见了有个不气的?老婆见了他,站起来是,不站起来是?先不先只这个就不雅相。传出来,休说六邻亲戚笑话,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干这营生,誓做了泥鳅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结果了,你就搂着他老婆也放心!”几句又把西门庆又念翻了,把帖子写就了,送与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来受一顿拷讯,拶打的通不像模样。提刑两位官府并上下观察、缉捕、排军、监狱中匣锁,上下都受了西门庆财物,只要重不要轻。
内中有一当案的孔目阴先生,名唤阴骘,乃山西孝义县人,极是个仁慈正直之士。因见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门庆贿赂,要陷害此人,图谋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图财,持刀谋杀家长”的重罪,再三不肯做文书送问;与提刑官抵面相讲,说做官的养儿养女也往上长,也要天理,以此掣肘难行。又况来旺儿监中无钱,两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门庆买通了,受其凌逼。多亏阴先生悯念他负屈衔冤,是个没底人,反替他吩咐监中狱卒凡事松宽看顾他。延挨了几日,人情两尽,只把当厅责了他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当查原赃,花费十七两,铅锡五包,责令西门庆家人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了个帖子,回复了西门庆。随教即日押发起身。这里提刑官当厅押了一道公文,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儿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旋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怜这来旺儿在监中,监了半月光景,没钱使用,弄的身体狼狈,衣服蓝缕,没处投奔。哀告两个公人,哭泣不已说:“两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寸布皆无。要凑些脚步钱与二位,无处所凑。望你可怜见,押我到我家主家,有我的媳妇儿,并衣服箱笼,讨出来变卖了,致谢二位,并路途盘费,也讨得一步松宽。”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门庆,既要摆布了一场,他又肯打发出媳妇,并箱笼与你?你还有甚亲故?俺们看阴师父分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够你路上盘费便了,谁指望你甚脚步钱儿!”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引我先到我家主门首。我央浼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讨讨儿,无多有少。”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押你到他门首。”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门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邻贾仁清、伊面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念,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也不出来,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出来,不许在门首缠扰。把贾伊二人羞的了不的。他媳妇儿宋惠莲在屋里瞒的铁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门庆吩咐:“那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板。”两个公人又押到丈人家,——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打发了他一两银子,与那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路上盘缠。哭哭啼啼,从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这来旺儿又是那棒疮发了,身边盘缠缺乏,甚是苦恼。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有诗为证:
当案推详秉至公,来旺遭陷出牢笼。
今朝递解徐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不说来旺儿递解徐州去了,且说宋惠莲在家,每日只盼他出来。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饭,到外边众人都吃了。转回来惠莲问着他,只说:“哥吃了,监中无事。若不是也放出来了,连日提刑老爹没来衙门中问事。也只在一二日来家。”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妇人以为信实。一日,风里言风里语,闻得人说来旺儿押出来在门首讨衣箱,不知怎的去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们,都不说。忽见玳安儿跟了西门庆马来家,叫住问他:“你旺哥在监中好么?几时出来?”玳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罢,俺哥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莲问其故。这玳安千不合万不合,如此这般,“打了四十板,递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里,休题我告你说。”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是实,关闭了房门,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坏了什么事来?被人纸棺材暗算计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里。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哭了一回,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昝上悬梁自缢。
不想来昭妻一丈青,住房正与他相连,从后来,听见他屋里哭了一回,不见动静,半日只听喘息之声,扣房门叫他,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开𥦗户钻进去,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门枢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来,开了房门,取姜汤撅灌。须臾嚷的后边知道,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看视。贲四娘子儿也来瞧。见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顾哽咽,白哭不出声来。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头,口吐涎痰,不答应。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只顾说便好,如何寻这条路起来?”因问一丈青:“灌些姜汤与他不曾?”一丈青道:“才灌了些姜汤吃了。”月娘令玉箫扶着他,亲叫道:“惠莲孩儿,你有什么心事,越发老实叫上几声,不妨事。”问了半日,那妇人哽咽了一回,大放声排手拍掌哭起来。月娘叫玉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众人劝了半日,回后边去了。止有贲四嫂同玉箫相伴在屋里。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也看见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箫:“你搊他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门庆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惠莲把头摇著,说道:“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放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难以打发你。你安心,我自有个处。”因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儿,我使小厮送酒来你们吃。”说毕,往外走了。贲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箫将话儿解劝他,做一处坐的。
只见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问傅伙计要了一吊钱。买了一钱酥烧,拏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惠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这个与嫂子吃。”惠莲看见,一顿骂:“贼囚根子!趁早与我都拏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这回拏手摸挲!”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拏回去,爹又打我。”于是放在桌子上就走。那惠莲跳下来,把酒拏起来,才待赶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拦住了。那贲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头儿。正相伴他坐的,只见贲四嫂家长儿走来叫他妈,他爹门外头来家,要吃饭。贲四嫂和一丈青走出来,到一丈青门首,只见西门大姐在那里,和来保儿媳妇惠祥说话。因问:“贲四嫂那里去?”贲四嫂道:“他爹门外头来了,要饭吃。我到家瞧瞧就来。我来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儿,谁知倒把我来挂住了,不得脱身。”因问:“他想起什么,干这道路?”一丈青接过来道:“早是我打后边来,听见他在屋里哭着,一回就不听的动静儿。乞我慌了,推门推不开,旋叫了平安儿来,打窗子里跳进去,才救下来了。若迟了一步儿,胡子老儿吹灯,把人了了。”惠祥道:“刚才爹在屋里,他说什么来?”那贲四嫂只顾笑,说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道:“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好些。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说毕,往家里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来。”贲四嫂道:“什么话?我若不来,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箫伴他一处睡,慢慢将言词说劝他,说道:“宋大姐,你是个聪明的。趁早恁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将上不足,比下有馀;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锺。往后贞节轮不到你头上了。”那惠莲听了,只是哭涕,每日饭粥也不吃。玉箫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又令潘金莲亲来对他说,也不依。金莲恼了,向西门庆道:“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便拏什么拴的住他心?”西门庆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
一面坐在前厅上,把众小厮家人都叫到跟前审问:“你们近前几日,来旺儿递解去时,是谁对他说来?趁早举出来,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每人三十板子,即与我离门离户。”忽有画童跪下,说道:“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画童道:“那日小的听见玳安跟了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他,他走了口,对嫂子说。”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一片声使人寻玳安儿。这玳安儿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莲房里不出来。金莲正洗脸,小厮走到屋里,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则个。”金莲骂道:“贼囚,猛可走来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什么事?”玳安道:“爹因为小的告嫂子说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劝劝爹。这出去,爹在气头上,小的就是死罢了!”金莲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说什么勾当来,恁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吩咐:“你在我这屋里不要出去!”于是藏在门背后。西门庆见叫不将玳安去,在前厅暴跳如雷,一连使了两替小厮来金莲房里寻他,都被金莲骂的去了。落后西门庆一阵风自家走来到,手里拏著马鞭子,问:“奴才在那里?”金莲不理他。被西门庆绕屋走了一遍,从门背后采出玳安来,要打。乞金莲向前把马鞭子夺了,掠在床顶上,说道:“没廉耻的货儿,你有脸做个主子?那奴才淫妇想他汉子上吊,羞急拏小厮来煞气!关小厮吊脚儿事?”那西门庆气的睁睁的。金莲叫小厮:“你往前头干你那营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玳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两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这潘金莲几次见西门庆留意在宋惠莲身上,于是心生一计,行在后边唆调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子怎的说你要了他汉子,备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恼了,才把他汉子打发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他过嘴舌。”说的这孙雪娥耳满心满。掉了雪娥口气儿,走到前边,向惠莲又是一样话说,说孙雪娥怎的后边骂你,“是蔡家使豁了的奴才,积年转主子养汉。不是你背养主子,你家汉子怎的离了他家门?说你眼泪留着些脚后跟。”说的两下都怀仇记恨。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都来与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往人家赴席不在家。这宋惠莲吃了饭儿,从早晨在后边打了个晃儿,一头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由著后边一替两替使了丫鬟来叫,只是不出来。雪娥寻不著这个由头儿,走来他房里叫他,说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那惠莲也不理他,只顾面朝里睡。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这惠莲听了他这一句话,打动潘金莲说的那情由,翻身跳起来,望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什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著头儿来寻趁人?”这雪娥心中大怒,骂道:“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惠莲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这几句话,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莲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在脸上,打的脸上通红的。说道:“你如何打我?”于是一头撞将去,两个就揪扭打在一处。慌的来昭妻一丈青走来劝解,把雪娥拉的后走,两个还骂不绝口。吴月娘走来骂了两句:“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当下雪娥便往后边去了。月娘见惠莲头发揪乱,便道:“还不快梳了头,往后边来哩!”惠莲一声儿不答话。打发月娘后边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哭到掌灯时分,众人乱著后边堂客吃酒,可怜这妇人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二十五岁。正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时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妈妈桂姐出来,打惠莲门首过,房门关着,不见动静,心中甚是疑影。打发李妈妈娘儿两个上轿去了,回来推他门,不开,都慌了手脚。还使小厮打窗户内跳进去,割断脚带,解卸下来,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但见:
四肢冰冷,一气灯残。香魂渺渺已赴望乡台,星眼瞑瞑尸犹横地下。不知精爽逝何处,疑是行云秋水中。
月娘见救下不活,慌了。连忙使小厮来兴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西门庆来家。雪娥恐怕西门庆来家拔树寻根,归罪于己,在上房打旋磨儿跪着月娘,教休提出和他嚷闹来。月娘见他唬的那等腔儿,心中又下般不的:“比是你恁害怕,当初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至晚,等的西门庆来家,只说惠莲因思想他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多咱寻了自尽。西门庆便道:“他是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差家人递了一纸状子,报到县主李知县手里,只说:“本妇因本家请堂客吃酒,他管银器家伙。他失落一件银锺,恐家主查问见责,自缢身死。”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自买了一具棺材,讨了一张红票,贲四来兴儿同送到门外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多架些柴薪,才待发火烧毁,不想他老子卖棺材宋仁,打听得知,走来拦住,叫起冤屈来。说他女儿死的不明,口称:“西门庆因倚强奸耍他,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上告,进本告状,谁敢烧化尸首!”那众火家都乱走了,不敢烧。贲四来兴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来家回话。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6
头上青天自恁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须知奸恶千般计,要使人家一命危。
 淫媟从来由浊富,贪嗔转念是慈悲。
 天公尚且含生育,何况人心忒妄为。
 话说来保正从东京来,下头口,在卷棚内回西门庆话,具言:“到东京,先见禀事的管家下了书,然后引见。太师老爷看了揭帖,把礼物收进去,交付明白。老爷吩咐,不日写书,马上差人下与山东巡抚侯爷,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爷寿诞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话和爹说。”这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来保此遭回来,赚了盐商王四峰五十两银子。西门庆使他回乔大户话去。
 只见贲四来兴走来,见西门庆在卷棚内和来保说话,立在傍边。来保便往乔大户家去了。西门庆问贲四:“你们烧了回来了?”那贲四不敢言语。来兴儿向前附耳低言,如此这般:“被宋仁走到化人场上,拦著尸首,不容烧化。声言甚是无礼,小的不敢说。”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心中大怒,骂道:“这少死光棍,这等可恶!”即令小厮:“请你姐夫来写帖儿。”就差来兴儿送与正堂李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拏到县里,反问他打网诈财,倚尸图赖,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顺腿淋漓鲜血。写了一纸供案,再不许到西门庆家缠扰。并责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门庆家人,即将尸烧化讫来回话。那宋仁打的两腿棒疮,归家著了重气,害了一场时疫,不上几日,呜呼哀哉死了。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溟冷饥鬼撞锺馗。有诗为证:
 县官贪污更堪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宋仁为女归阴路,致死冤魂塞满衙。
 西门庆刚了毕宋惠莲之事,就打点三百两金银,交顾银率领许多银匠,在家中卷棚内,打造蔡太师上寿的四阳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有馀;又打了两把金寿字壶,寻了两副玉桃杯,不消半月光景,都趱造完备。西门庆打发来旺儿杭州织造蟒衣,少两件蕉布纱蟒衣,拏银子教人到处寻,买不出好的来,将就买二件。一日打包端正,就著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不在话下。
 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节令到三伏天。正是:大暑无过未申,大寒无过丑寅。天气十分炎热。到了那赤乌当午的时候,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真乃烁石流金之际。人口有一只词,单道这热: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云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红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除天下热!
 说话的,世上有三等人怕热,有三等人不怕热。那三等人怕热?第一怕热,田舍间农夫。每日耕田迈陇,扶犁把耙,趁王苗二税,纳仓廪馀粮;到了那三伏时节,田中无雨,心间一似火烧。第二经商客旅。经年在外,贩的是那红花紫草,蜜蜡香茶;肩负重担,手碾沉车,路途之中,走的饥又饥,渴又渴,汗涎满面,衣服精湿,得不的寸阴之下,实是难行。第三是那边塞上战士。头顶重盔,身披铁甲,渴饮刀头血,困歇马鞍鞒;经年征战,不得回归,衣生虱虮,疮痍溃烂,体无完肤。这三等人怕热。又有那三等人不怕热?第一是皇宫内院,水殿风亭,曲水为池,流泉作沼;有大块小块玉,整对倒透犀;碧玉栏边种著那异果奇葩,水晶盆内堆著那玛瑙珊瑚;又有镶成水晶桌上,摆列著端溪砚、象管笔、苍颉墨、蔡琰笺,又有水晶笔架、白玉镇纸;闷时作赋吟诗,醉后南熏一枕。又有王侯贵戚,富室名家,每日雪洞凉亭,终朝风轩水阁;虾须编成帘幕,鲛绡织成帐幔,茱莉结就的香球吊挂;云母床上铺着那水纹凉簟、鸯鸳珊枕,四面挠起风车来;那傍边水盆内,浸著沉李浮瓜,红菱雪藕,杨梅橄榄,苹婆白鸡头。又有那如花似朵的佳人在傍打扇。又有那琳宫梵刹,羽士禅僧,住着那侵云经阁,接汉锺楼;闲时常到方丈内讲诵道法《黄庭》,饥时来仙苑中摘取仙桃异果[1];闷了时唤童子松阴下横琴膝上,醉后携棋枰柳荫中对友笑谈。原来这三等人不怕热。有诗为证: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黍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楼上王孙把扇摇。
 这西门庆起来,遇见天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着小厮们打水浇灌花草。只见翡翠轩正面前栽著一盆瑞香花,开的甚是烂漫。西门庆令小厮来安儿拏小喷壶儿,看着浇水。只见潘金莲和李瓶儿家常都是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子。李瓶儿是大红蕉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甲,都用羊皮金滚边,妆花眉子;惟金莲不戴冠儿,拖着一窝丝杭州攒,翠云丝网儿,露著四鬓,上粘著飞金,粉面贴著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两个携着手儿,笑嘻嘻蓦地走来。看见西门庆浇花儿,说道:“你原来在这里看着浇花儿哩!怎的还不梳头去?”西门庆道:“你教丫头拏水来,我这里梳头罢。”金莲叫来安:“你且放下喷壶,去屋里对丫头说,教他快拏水拏梳子来,与你爹这里梳头。”来安应诺去了。金莲看见那瑞香花,就要摘下戴在头上。西门庆拦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动手。我每人赏你一朵罢!”原来西门庆把傍边小开头早已摘下几朵来,浸在一只翠磁胆瓶内。金莲笑道:“我儿,你原来掐下恁几朵来,放在这里不与娘戴?”于是先抢过一枝来,插在头上。西门庆递了一朵与李瓶儿。只见春梅送了抿镜梳子来,秋菊拏著洗面水。西门庆递了三枝花,教送与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戴:“就请你三娘来,教他弹回月琴我听。”金莲道:“你把孟三儿的拏来,等我送与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娇儿的去。回来你再把一朵花儿与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该与我一朵儿。”西门庆道:“你去,回来与你。”金莲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儿。你这会不与我,我不去。你与了我,我才叫去。”那西门庆笑道:“贼小淫妇儿,这上头也掐个尖儿!”于是又与了他一朵。金莲簪于云鬓之傍,方才往后边去了,止撇下李瓶儿和西门庆二人在翡翠轩内。
 西门庆见他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著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见左右无人,且不梳头,把李瓶儿按在一张凉椅上,揭起湘裙,红裈初褪,倒鞠著隔山取火。干了半晌精还不泄,两人曲尽于飞之乐。不想潘金莲不曾往后边叫玉楼去,走到花园角门首,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想了想,回来,悄悄蹑足,走在翡翠轩隔子外潜听。听够多时,听见他两个在里面正干得好。只听见西门庆向李瓶儿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今日尽着你达受用。”良久,又听的李瓶儿低声叫道:“亲达达,你省可的扉罢,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乞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来,这两日才好些儿。”西门庆因问:“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儿道:“不瞒你说,奴身中已怀临月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说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说?既然如此,你爹胡乱耍耍罢。”于是乐极情浓,怡然感之,两手抱定其股,一泄如注。妇人在下,弓股承受其精。良久,只闻的西门庆气喘吁吁,妇人莺莺声软,都被金莲在外听了个不亦乐乎。
 正听之间,只见玉楼从后蓦地走到,便问:“五姐丫头,在这里做什么儿?”那金莲便摇手儿。两个一齐走到轩内,慌的西门庆凑手脚不迭。金莲问西门庆:“我去了这半日,你做什么?恰好还没曾梳头洗脸哩!”西门庆道:“我等著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金莲道:“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那西门庆听了,也不著在意里。落后梳洗毕,与玉楼一同坐下,因问:“你在后边做什么来?带了月琴来不曾?”玉楼道:“我在屋里替大姐姐穿珠花来,到明日与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拏了来。”不一时,春梅来到,说:“花儿都送与大娘二娘收了。”西门庆令他安排酒来。不一时,冰盆内沉李浮瓜;凉亭上偎红倚翠。玉楼道:“不使春梅请大姐姐?”西门庆道:“他又不饮酒,不消邀他去。”当下妻妾四人便坐了:西门庆居上坐,三个妇人两边打横,得多少壶斟美酿,盘列珍羞。那潘金莲放著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不怕冷?”金莲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什么?”须臾,酒过三巡,西门庆教春梅取月琴来教玉楼、取琵琶教金莲弹:“你两个唱一套‘赤帝当权耀太虚’我听。”金莲不肯,说道:“我儿,谁养的你恁乖,俺们唱,你两个是会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他拏了桩乐器儿。”西门庆道:“他不会弹什么。”金莲道:“他不会,教他在傍边代板。”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单管咬蛆儿!”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红牙象板来,教李瓶儿拏著。他两个方才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合著声唱〔雁过声〕,丫鬟绣春在傍打扇。“赤帝当权耀太虚……”,唱毕,西门庆每人递了一杯酒,与他吃了。那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什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傍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西门庆瞅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只胡说白道的!”金莲道:“哥儿,你多说了话。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你管他怎的!”
 正饮酒中间,忽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隐,一阵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正是: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少顷雨止,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来,得多少微雨过碧矶之润,晚风凉院落之清。只见后边小玉来请玉楼。玉楼道:“大姐姐叫,有几朵珠花没穿了。我去罢,惹的他怪。”李瓶儿道:“咱两个一答儿里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门庆道:“等我送你们一送。”于是取过月琴来,教玉楼弹著。西门庆排手,众人齐唱〔梁州序〕:
 “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凌乱。听春雷隐隐,雨收云散。但闻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能有几人见?”
 (前腔)“柳阴中,忽噪新蝉,早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厨人未眠。(合前)”
 〔节节高〕“涟漪戏彩鸳,绿荷翻,清香泻下琼珠溅。香风扇,芳沼边,闲亭畔,坐来不觉人清健。蓬莱阆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
 众人唱着,不觉到角门首。玉楼把月琴递与春梅,和李瓶儿同往后去了。潘金莲遂叫道:“孟三儿,等我等儿,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门庆走,被西门庆一把手拉住了,说道:“小油嘴儿,你躲滑儿,我偏不放你。”拉着只一轮,险些不轮了一跤。妇人道:“怪行货子,我衣服新著出来的,看勾了我的胳膊!淡孩儿,他两个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什么?”西门庆道:“咱两个在这太湖石下,取酒来投个壶儿耍子吃三杯。”妇人道:“怪行货子,咱往亭子上那里投去来,平白在这里做什么?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儿,他也不替你取酒来。”西门庆因使春梅,春梅越发把月琴丢与妇人,扬长的去了。妇人接过月琴,在手内弹了一回,说道:“我问孟三儿也学会了几句儿了。”一壁弹著,见太湖石畔石榴花经雨盛开,戏折一枝,簪于云鬓之傍,说道:“我老娘带个三日不吃饭眼前花。”被西门庆听见,走向前,把他两只小金莲扛将起来,戏道:“我把这小淫妇,不看世界面上,就肏死了。”那妇人便道:“怪行货子,且不要发讪,等我放下这月琴著。”于是把月琴顺手倚在花台边,因说道:“我的儿,再二来来,越发罢了。适才你和李瓶儿肏捣去罢,没地摭嚣儿来缠我做什么!”西门庆道:“怪奴才,单管只胡说。谁和他有甚事!”妇人道:“我儿,你但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老娘是谁,你来瞒我?我往后边送花儿去,你两个干的好营生儿!”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休胡说。”于是按在花台下,就亲了个嘴,妇人连忙吐舌头在他口里。西门庆道:“你叫我声亲达达,我饶了你,放你起来罢。”那妇人强不过,叫了他声亲达达:“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来缠我怎的?”两个正是:弄晴莺舌于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姘。
 两个顽了一回,妇人道:“咱往葡萄架那里投壶耍子儿去来!”于是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弹著,找〔梁州序〕后半截:
 (前腔)“清宵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笙歌按。(合前)只恐西风又惊秋,不觉暗中流年换!”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日日花前宴,宵宵伴玉娥。
 今生能有几?不乐待如何!
 两人并肩而行,须臾,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从翡翠轩前穿过,来到葡萄架下。睁眼观看,端的好一座葡萄!但见:
 四面雕栏石甃,周围翠叶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弹坠流苏;喷鼻秋香,似万架绿云垂绣带。缒缒马乳,水晶丸里浥琼桨;滚滚绿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来之种,隐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时花木衬幽葩,明月清风无价买。
 二人到于架下,原来放著四个凉墩,有一把壶在傍。金莲把月琴倚了,和西门庆投壶。远远只见春梅拏著酒,秋菊掇著果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妇人道:“小肉儿,你头里使性儿的去了,如何又送将来了?”春梅道:“教人还往那里寻你们去,谁知蓦地这里来!”秋菊放下去了。西门庆一面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隔细巧果菜:一隔是糟鹅胗掌、一隔是一封书腊肉丝、一隔是木樨银鱼鲊、一隔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隔鲜莲子儿、一隔新核桃穰儿、一隔鲜菱角、一隔鲜荸荠;一小银素儿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锺儿、两双牙箸儿,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着,投壶耍子:须臾过桥、翎花倒入、双飞雁、登科及第、二乔观书、杨妃春睡、乌龙入洞、珍珠倒卷帘。投了十数壶,把妇人灌的醉了,不觉桃花上脸,秋波斜睨。西门庆要吃药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莲说道:“小油嘴,我再央你央儿,往房内把凉席和枕头取了来,我困的慌,这里略睡躺儿。”那春梅故作撒娇说道:“罢么,偏有这些支使人的,谁替你又拏去!”西门庆道:“你不拏,教秋菊抱下来,你拏酒就是了。”那春梅摇著头儿去了。
 迟了半日,只见秋菊先抱了凉席枕衾来。妇人吩咐:“放下铺盖,拽上花园门,往房里看去,我叫你便来。”那秋菊应诺,放下衾枕,一直去了。这西门庆于是起身,脱下玉色纱璇儿,搭在栏杆上,迳往牡丹畦西畔,松墙边花架下小净手去了。回来,妇人又早在架儿底下铺设凉簟枕衾停当,脱的上下没条丝,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西门庆走来看见,怎不触动淫心。于是乘着酒兴,亦脱去上下衣,坐在一凉墩上。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津流出,如蜗之吐涎。一面又将妇人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拴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如金龙探爪相似,使牝户大张,红钩赤露,鸡舌内吐。西门庆先倒覆著身子,执麈柄抵牝口,卖了个倒入翎花,一手据枕,极力而提之,提的阴中淫气连绵,如数鳅行泥淖中相似。妇人在下,没口子呼叫达达不绝。
 正干在美处,只见春梅荡了酒来,一眼看见,把酒注子放下,一直走到山顶上一座最高亭儿,名唤卧云亭那里,搭伏著棋桌儿弄棋子耍子。西门庆抬头看见他在上面,点手儿叫他,不下来,说道:“小油嘴,我拏不下你来就罢了!”于是撇了妇人,比及大扠步从石磴上走到山顶亭子上时,那春梅早从右边一条羊肠小道儿下去,打藏春坞雪洞儿里穿过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丛花木深处,才待藏躲,不想被西门庆撞见,黑影里拦腰抱住,说道:“小油嘴,我却也寻着你了!”遂轻轻抱出,到于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锺酒著。”一面搂他坐在腿上,两个一递一口饮酒。春梅见把妇人两腿拴吊在架上,便说道:“不知你们什么张致,大青天白日里,一时人来撞见,怪模怪样的。”西门庆问道:“角门子关上了不曾?”春梅道:“我来时扣上来了。”西门庆道:“小油嘴,看我投个肉壶,名唤‘金弹打银鹅’你瞧!若打中一弹,我吃一锺酒。”于是向水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向妇人牝中,一连打了三个,皆中花心。这西门庆一连吃了三锺药五香酒,又令春梅斟了一锺儿,递与妇人吃。又把一个李子放在牝中,不取出来,又不行事。急的妇人春心没乱,淫水直流,又不好去抠出来的。只是朦胧星眼,四肢軃然于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个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莺声颤掉。那西门庆叫春梅在傍打着扇,只顾吃酒,不理他,吃来吃去,仰卧在醉翁椅儿上打睡,就睡着了。春梅见他醉睡,走来摸摸,打雪洞内一溜烟往后边去了。听见有人叫角门,开了门,原来是李瓶儿。
 由著西门庆睡了一个时辰,睁开眼醒来,看见妇人还吊在架下,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兴不可遏。因见春梅不在跟前,向妇人道:“淫妇,我丢与你罢。”于是先抠出牝中李子,教妇人吃了。坐在一只枕头上,向纱褶子顺袋内取出淫器包儿来,先以初使上银托子,次又用硫黄圈束著;初时不停只在牝口子来回擂晃,不肯深入。急的妇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声叫:“达达,快些进去罢,急坏了淫妇了。我晓的你恼我,为李瓶儿,故意使这促恰来奈何我!今日经着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知道,就好说话儿了。”于是一壁晃着他心子,把那话拽出来,向袋中包儿里,打开捻了些闺艳声娇,涂在蛙口内,顶入牝中,送了几送。须臾,那话昂健,奢棱跳脑暴怒起来。垂首看着,往来抽拽,玩其出入之势。那妇人在枕畔朦胧星眼,呻吟不已,没口子叫:“大鸡巴达达,你不知使了什么行货子进去,罢了,淫妇的屄心子痒到骨髓里去了!可怜见,饶了罢。”淫妇口里碜死的言语都叫出来。这西门庆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回,两只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干,抽没至茎首,复送至根者又约一百馀下。妇人以帕在下不住手搽拭,牝中之津,随拭随出,衽席为之皆湿。西门庆行货子没棱露脑,往来逗遛不已。因向妇人说道:“我要耍个‘老和尚撞锺’。”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话攮进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妇人牝中深极处,有肉如含苞花蕊微拆。到此处,男子茎首觉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触疼,急跨其身。只听磕碴响了一声,把个硫黄圈子折在里面。妇人则目瞑气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不收,軃然于衽席之上矣。西门庆慌了,急解其缚,向牝中抠出硫黄圈并勉铃来。硫黄圈已折做两截。于是把妇人扶坐。半日,星眸惊闪,苏省过来,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西门庆见日色已西,连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来收拾衾枕,同扶他归房。春梅回来,看着秋菊收了吃酒的家伙。才待关花园门,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从花架下钻出来,赶着春梅问姑娘要果子吃。春梅道:“小囚儿,你在那里来?”把了几个李子桃子与他,说道:“你爷醉了,还不往前边去,只怕他看见打你。”那猴子接了果子,一直去了。春梅关了花园门,回房打发西门庆与妇人上床就寝。不在话下。正是:
 朝随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暮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7
风波境界立身难,处世规模要放宽。
 万事尽从忙里错,此心须向静中安。
 路当平处行更稳,人有常情耐久看。
 直到始终无悔吝,才生枝节便多端。
 话说西门庆,扶妇人到房中,脱去上下衣裳,著薄纩短襦,赤著身体,妇人止著红纱抹胸儿。两个并肩叠股而坐,重斟杯酌,复饮香醪。西门庆一手搂着他粉项,一递一口和他吃酒,极尽温存之态。睨视妇人,云鬟斜軃,酥胸半露,娇眼乜斜,犹如沉醉杨妃一般,纤手不住只向他腰里摸弄那话。那话因惊,银托子还带在上面,软叮当毛都鲁的,累垂伟长。西门庆戏道:“你还弄他哩,都是你头里唬出他风病来了。”妇人问:“怎的风病?”西门庆道:“既不是风病,如何这软瘫热化起不来了?你还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儿哩!”妇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着他一只腿,取过一条裤带儿来,把那话拴住,用手提着,说道:“你这厮头里那等头睁睁、眼睁睁的,把人奈何昏昏的,这咱你推风病装佯死儿!”提弄了一回,放在粉脸上偎晃良久,然后将口吮之,又用舌尖挑舐其蛙口。那话登时暴怒起来,裂瓜头凹眼圆睁,落腮胡挺身直竖。西门庆一发坐在枕头,令妇人马爬在纱帐内,尽著吮咂,以畅其美。俄而淫思益炽,复与妇人交接。妇人哀告道:“我的达达,你饶了奴罢,又要掇弄奴也!”是夜二人淫乐,为之无度。有诗为证:
 战酣乐极,云雨歇。娇眼乜斜,手持玉茎犹坚硬。告才郎,将就些些。满饮金杯频劝,两情似醉如痴。
 雪白玉体透帘帏,口赛樱桃手赛荑。
 一脉泉通声滴滴,两情吻合色迷迷。
 翻来覆去鱼吞藻,慢进轻抽猫咬鸡。
 灵龟不吐甘泉水,使得嫦娥敢暂离。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西门庆往外边去了。妇人约饭时起来,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问春梅,春梅说:“昨日我和爹搊扶著娘进来,秋菊抱娘的铺盖来。”妇人叫了秋菊来问,秋菊道:“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妇人道:“你看胡说!我没穿鞋进来,莫不我精着脚进来了?”秋菊道:“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妇人骂道:“贼奴才,还装憨儿无过只在这屋里,你替我老实寻是的。”这秋菊三间屋里,床上床下,到处寻了一遍,那里讨那只鞋来。妇人道:“端的我这屋里有鬼,摄了我这只鞋去了?连我脚上穿的鞋也不见了,要你这奴才在屋里做什么?”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妇人道:“敢是肏昏了!我鞋穿在脚上没穿在脚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着这贼奴才往花园里寻去。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我的鞋来,教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这春梅真个押着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再有一只也没了。正是:都被六丁收拾去,芦花明月竟难寻!寻了一遍儿回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嬷嬷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你省恐人家。不知什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沬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六娘叫门,我不替他开?可可儿的就放进人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一面押他到屋里,回妇人说没有鞋。妇人教采出他院子里跪着。秋菊把脸哭丧下水来,说:“等我再往花园里寻一遍,寻不著,随娘打罢。”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园里地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针也寻出来,那里讨鞋来!”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傍戳舌儿怎的?”妇人向春梅道:“也罢,你跟着他这奴才,看他那里寻去。”
 这春梅又押他,在花园山子底下各雪洞儿、花池边、松墙下,寻了一遍,没有。他也慌了,被春梅两个耳刮子,就拉回来见妇人。秋菊道:“还有那个雪洞里没寻哩。”春梅道:“那里藏春坞是爹的暖房儿,娘这一向又没到那里。我看寻的寻不出来,我和你答话!”于是押着他到于藏春坞雪洞内。正面是张坐床,傍边香几上都寻到,没有。又向书箧内寻。春梅道:“这书箧内都是他的拜帖纸,娘的鞋怎的到这里?没的摭溜子捱工夫儿。翻的他恁乱腾腾的,惹他看见,又是一场儿。你这歪剌骨可死成了!”良久,只见秋菊说道:“这不是娘的鞋!”在一个纸包内,裹着些棒儿香、排草。取出来与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娘的鞋?刚才就调唆打我!”春梅看见,果是一只大红平底鞋儿,说道:“是娘的,怎么来到这书箧内?好跷蹊的事!”于是走来见妇人。妇人问:“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里?”春梅道:“在藏春坞爹暖房书箧内寻出来。和些拜帖子纸、排草、安息香,包在一处。”妇人拏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鞋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跟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拏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看了一回。说道:“这鞋不是我的鞋。奴才,快与我跪着去!”吩咐春梅:“拏块石头与他顶着。”那秋菊哭起来,说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道怎的打我哩!”妇人骂道:“贼奴才,休说嘴!”春梅一面掇了块大石头,顶在他头上。即时妇人另换了一双鞋穿在脚上,嫌房里热,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那里梳头去。”梳了头要打秋菊,不在话下。
 却说陈经济早晨从铺子里进来寻衣服,走到花园角门首,小铁棍儿在那里正顽著。见陈经济手里拏著一副银网巾圈儿,便问:“姑夫,你拏的什么?与了我耍子儿罢。”经济道:“此是人家当的网巾圈儿,来赎,我寻出来与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经济道:“傻孩子!此是人家当的。你要,我另寻一副儿与你耍子。你有什么好物件?拏来我瞧。”那猴子便向腰里掏出一只红绣花鞋儿与经济看。经济便问:“是那里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对你说了罢。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著俺五娘两只腿在葡萄架儿底下,一阵好不摇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姑要果子,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经济接在手里:曲似天边弯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道:“你与了我,明日另寻一对好圈儿与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问你要了。”经济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这陈经济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寻思:“我几次戏他,他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帐儿!”正是:时人不用穿针线,那得工夫送巧来。
 经济袖著鞋,迳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什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姐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不是!”这小伙儿方拔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著湘帘,那里临镜梳头。这陈经济走到傍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著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著,一窝丝攒上,戴着银丝䯼髻,还垫出一丝香云。䯼髻内安著许多玫瑰花瓣儿,露著四鬓,打扮的就是个活观音。须臾,看着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拏茶来与姐夫吃。”那经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什么?”经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什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经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罢!”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的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什么物件儿?”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溜著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好的儿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拏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经济道:“你鞋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经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这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经济道:“你只好拏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子儿!明知道你爹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想那淫妇教你戏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益。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迸半个不字,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拏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什么事儿与你?”经济笑道:“五娘,你拏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经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事儿,都掠与他。这经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吩咐:“你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经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拏著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一节,告诉了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银牙暗咬,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油手把我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经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在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
 可可他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下的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跪着不肯躺,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刚才陈经济拏的鞋递与他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那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认,说道:“可是怪的勾当,怎的跑出娘的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敢是拏谁的鞋来搪塞我,如何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这个鞋从那里出来了?”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的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春梅骂道:“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早是这只旧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别个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你这奴才怎么样的!”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
 当下西门庆叫了经济到前厅,封尺头礼物送提刑所,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细说。西门庆差了玳安送去,厅上陪着经济吃了饭,归到金莲房中。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一遍,说道:“都是你这没材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拏到外头,谁是没瞧见?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子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问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拾了金莲一只鞋,因和陈经济换圈儿,惹起事来。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一顿海骂道:“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的什么?知道屄生在那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的鼻口都流血。假若死了他,淫妇王八儿也不好,称不了你什么愿!”于是厨房里骂了,到前边又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止声。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道。
 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纱䌷子睡鞋儿,大红提跟儿,因说道:“阿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乞小奴才拾了一只,弄油了我的。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再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亲达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我想起一作事来,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一行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著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著。什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指著秋菊骂道:“这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还叫什么屄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这等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拏著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睹个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着他鞋做什么?早晚看着,好思想他!正经俺们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他就在时,也没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正是: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转意浓。有诗为证:
 漫吐芳心说向谁,欲于何处寄相思?
 相思有尽情难尽,一日都来十二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8
百年秋月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
 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二杯酒度韶华;
 闲敲棋子心情乐,闷拨瑶琴兴趣赊:
 人事与时俱不管,且将诗酒作生涯。
 话说到次日,潘金莲早起,打发西门庆出门,记挂著要做那红鞋。拏著针线筐儿,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那里描画鞋扇,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李瓶儿问道:“姐姐,你描画的是什么?”金莲道:“要做一双大红光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儿上扣绣‘鹦鹉摘桃’。”李瓶儿道:“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我要做高底的罢。”于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金莲描了一只,丢下说道:“李大姐,你替我描这一只,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他昨日对我说,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后边。玉楼房中倚著护炕儿,手中也衲著一只鞋儿哩。金莲进门,玉楼道:“你早办?”金莲道:“我起的早,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教我约下李大姐,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等住回日头过,热了做不的。我才描了一只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迳来约你同去,咱三个一答儿哩好做。”因问:“你手里衲的是什么鞋?”玉楼道:“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金莲道:“你好汉,又早衲出一只来了!”玉楼道:“那只昨日就衲了,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金莲接过看了一回说:“你这个到明日使什么云头子?”玉楼道:“我比不得你们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周围拏纱绿线锁出白山子儿,上白绫高底穿好不好?”金莲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李瓶儿那里等著哩!”玉楼道:“你坐着,咱吃了茶去。”金莲道:“不吃罢,咱拏了茶那里吃去来。”玉楼吩咐兰香:“炖下茶送去。”两个妇人手拉着手儿,袖著鞋扇,迳往外走。吴月娘刚上房穿廊下坐,便问:“你们那去?”金莲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与他描鞋。”说著,一直来到花园内。
 三人一处坐下,拏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先是春梅拏茶来吃了,然后李瓶儿那边的茶到,孟玉楼房里兰香落后才拏茶至。三人吃了,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什么?不如高底鞋好看。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走着又不响。”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不见了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了,弄油了我的,吩咐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来昭家孩子小铁棍儿怎的花园里拾了,后来不知你怎的知道了,对他爹说,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猴子打的鼻口流血,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小厮。说他小厮一点尿不晓孩子,晓的什么?便唆调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淫妇王八羔子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他大姐姐问他:‘你爹为什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父换圈儿来。不知什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傍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金莲问:“大姐姐没说什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著主子,又说他怎的拏刀弄杖,成日做贼哩,养汉哩,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临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拏小厮顶缸,打他这一顿,又不曾为什么大事。’”金莲听了道:“没的那扯屄淡!什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没刀子要杀主子!”向玉楼道:“孟三姐,早是瞒不了你,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唬的什么样儿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说这个话!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老婆成日在你那后边使唤,你纵容着他,不管教他,欺大灭小,和这个合气,和那个合气。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揭条我,我揭条你,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早是花了钱,好人情说下来了,不然怎了?你这时推干净,说面子话儿!右右是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属人挟不到我井里头!”
 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姊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金莲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说你打了他孩子,要逻楂儿和人嚷。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记在心里。到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那里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看守大门。后次月娘知道,甚恼金莲,不在话下。正是:事不三思终有悔,人逢得意早回头。
 却说西门庆在前厅打发来昭三口子,搬移狮子街看守房屋去。一日,正在前厅坐,忽有看守大门的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西门庆唤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锺,坐如弓,走如风。但见他:
 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礼毕就坐。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那吴神仙坐上欠身道:“贫道姓吴名奭,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西门庆道:“老仙长会那几家阴阳?通那几家相法?”神仙道:“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斋管待神仙。神仙道:“周老总兵送贫道来,未曾观相造,岂可先要赐斋!”西门庆笑道:“仙长远来,一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
 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神仙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时,七月廿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取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是城头土命: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子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子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若你克我者为官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现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熊罴之兆。又命宫驲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何如?有灾没有?”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常在阴人之上;又是多了年流星打搅,又把个壬午日冲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问道:“于今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至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西门庆道:“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何如?”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斤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可。”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劝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逸乐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年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广,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淫杪。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
 承桨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一面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在软屏后潜听。神仙见月娘出来,连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在傍边观相,“请娘子尊容转正。”那吴月娘把面容朝看厅外。神仙端详了一回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月娘从袖口中,露出十指春葱来。神仙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桩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休道贫道直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相毕,月娘退后。西门庆道:“还有小妾辈请看看。”于是李娇儿过来。神仙观看良久,“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请走几步我看。”李娇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臀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相毕,李娇儿下去。吴月娘叫:“孟三姐,你也过来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请娘子走两步。”玉楼走了两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彻,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馀。”
 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兼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无穷;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堂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绷缠,鸡犬之年焉可过!愼之,愼之!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
 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相毕,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神仙看了,说道:“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神仙道:“这位女娘,鼻梁仰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么。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年纪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缚脚出来,道了万福。神仙观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只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爱敬。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朱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拏拜帖回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化救万道,周总兵送将过来,可一时之情耳,要这财何用?决不敢受。”西门庆不得已,拏出一疋大布:“送仙长做一件大衣何如?”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了,收在经包内,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扬长飘然而去。正是:柱杖两头挑日月,葫芦一个隐山川。
 西门庆送神仙出,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著。”西门庆道:“那三个人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贵子。他现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后日也生贵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那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们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养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他的头,教他相相除疑罢了。”说毕,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
 西门庆手拏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内,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値日当午时分,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有诗为证: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映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一架蔷薇满院香。
 别院深沉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槐阴满地日卓午,时听新蝉噪一声。
 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手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拏浇冰安放盆内。西门庆道:“叫一个来。”来安儿忙走向前,西门庆吩咐:“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放在这冰盘内湃著。”来安儿应诺去了。半日,只见春梅家常露著头,戴着银丝云髻儿,穿着毛青布褂儿,桃红夏布裙子,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西门庆道:“我在后边上房里吃了。”春梅说:“嗔道不进房里来。把这梅汤放在冰盘内湃着你吃?”西门庆点头儿。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著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什么话来?”西门庆道:“说吴神仙相面一节。”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自胡乱!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于是把他搂到怀里,手扯着手儿顽耍。问他:“你娘在后边在屋里?怎的不见?”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门庆道:“等我吃了梅汤,等我掴混他一混去。”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须臾吃毕,搭伏著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床房中。掀开帘栊进来,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著一张螺钿厂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杆的床。两边隔扇,都是螺钿攒造,楼台殿阁,花草翎毛,三块梳背,安在床内,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里面挂著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妇人赤露玉体,止著红绡抹胸儿,盖著红纱衾,枕石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房里异香喷鼻。西门庆一见,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的床来,掀开纱被,见他玉体互相掩映。戏将两股轻开,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眸惊闪之际,已抽拽数十度矣。妇人睁开眼,笑道:“怪强盗,三不知多咱进来?奴睡着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儿,鬼混死了我!”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有个生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罢!”妇人道:“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了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
 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使西门庆见了爱他,以夺其宠。西门庆于是见他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其出入之势。妇人道:“怪货,只顾端详什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们是拾儿,由著这等掇弄!”西门庆问道:“说你等着我洗澡来?”妇人问道:“你怎得知道来?”西门庆把春梅告诉他话说了一遍。妇人道:“你洗,我教春梅掇水来。”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当下添汤换水,洗浴了一回。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掀腾扉干,何止二三百回;其声如泥中螃蟹一般,响之不绝。妇人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著云鬓,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语莺声,百般难述。怎见这场交战,但见:
 华池荡漾波纹乱,翠帏高卷秋云暗;才郎情动要争持,稔色心忙显手段。一个颤颤巍巍挺硬枪,一个摇摇摆摆轮钢剑。一个舍死忘生往里钻,一个尤云殢雨将功干。扑扑咚咚皮鼓催,跸跸礡礡枪对剑;𥐙𥐙踏踏弄响声,砰砰湃湃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汹汹涌涌盈清涧;滑滑溜溜怎住停,拦拦济济难存站。一来一往深浅勘[2],一冲一撞东西探。热气腾腾妖云生,纷纷馥馥香气散。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一个艄公把舵将金莲揝;一个紫骝猖獗逞威风,一个白面妖娆遭马战。喜喜欢欢羙女情;雄雄赳赳男儿愿;翻翻覆覆意欢娱,闹闹挨挨情摸乱。你死我活更无休,千战千赢心胆战;口口声声叫杀人,气气昂昂情不厌。古古今今广闹争,不似这番水里战。
 当下二人水中战闹了一回,西门庆精泄而止。搽抹身体干净,撤去浴盆,止著薄纩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饮酒。妇人教秋菊:“取白酒来与你爹吃。”又向床阁板上方盒中拏果馅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只见秋菊半日拏上一银注子酒来,妇人才待斟在锺上,摸了摸,冰凉的,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泼了一头一脸。骂道:“好贼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筛了来,如何拏冷酒与爹吃?你不知安排些什么心儿!”叫春梅:“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着去!”春梅道:“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一歇儿没在跟前,你就弄下碜儿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里喃喃呐呐说道:“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妇人听见,骂道:“好贼奴才,你说什么?与我采过来!”教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春梅道:“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内,教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不在话下。妇人从新教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锺。掇去酒桌,放下纱帐子来,吩咐拽上房门,两个抱头交股体倦而寝。正是:若非群玉山头觅,多是阳台梦里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9
得失荣枯总是闲,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家常守分随缘过,便是消遥自在仙。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个洗毕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衲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春梅问道:“你有甚话说?”那琴童又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春梅骂道:“怪囚根子,你有什么话,说就是了,指手画脚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说:“有看坟的张安儿,在外边等爹说话哩。”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的,爹和娘在屋里睡着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张安在外边等等儿。”那琴童儿走出来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踅探,问:“姐,爹起来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张冒势,恁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来回游魂哩!”琴童道:“张安等爹出去见了,说了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你教张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罢。”
 正说著,不想西门庆在房里听见,便叫春梅进房,问谁说话。春梅道:“琴童小厮进来说,坟上张安儿在外边,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拏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发西门庆穿衣裳,金莲便问:“张安来说什么话?”西门庆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球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妇人道:“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们上坟,到那里好游玩耍子。”说毕,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
 金莲起来,向镜台前重匀粉脸,再整云鬟。出来院内,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边叫了琴童儿来掉板子。金莲便问道:“教你拏酒,你怎的拏冷酒与你爹吃?原来你家没大小,说着你,还钉嘴铁舌儿的!”喝声叫琴童儿:“与我老实打与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亏了李瓶儿笑嘻嘻走过来劝住了,饶了他十板。金莲教与李瓶儿磕了头。放他起来,厨下去了。李瓶儿道:“老冯领了个十五岁的丫头,后边二姐姐买了房里使唤,要送与他去哩,要七两五钱银子。请你过去瞧瞧。”这金莲遂与李瓶儿一同后边去了。李娇儿果然问了西门庆,用七两银子买了,丫头改名夏花儿,房中使唤,不在话下。
 安下一头,却说一处。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自从离了清河县,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正値大暑炎蒸天气,烁石流金之际,路上十分难行。评话捷说,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安下。到次日,继抬驮箱礼物,迳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来保教吴主管押著礼物,他穿上青衣,迳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内中有认的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的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那人道:“我倒不消。你再添一份,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拏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候候,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箓宫进了香回来,书房内睡。”
 良久,请到翟管家出来,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先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著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须臾,一个小童拏了两盏茶来,与来保吴主管吃了。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捧献礼物。但见:
 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拣银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羙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榼。
 太师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于是慌了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顺,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便了。”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傍边左右祇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都牌提到盐运司,与了勘合,都放出来了。”太师因向来保说道:“礼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佥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驲丞,倒也去的。”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头谢了,领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鬵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陞羙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厨下大盘大碗,肉赛花糕,酒如琥珀,汤饭点心齐上,饱餐了一顿。翟谦向来保说:“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处处,未知你爹肯应承我否?”来保道:“翟爹说那里话!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不拣甚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翟谦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身边止贱荆一人,常有疾病,通无所出。我年也将及四十,央及你爹,只说你那贵处有好人材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于是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又体己送二人五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上头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翟谦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里替你著个办事官,同你到下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来,途间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迟滞了你文书。”即时唤了个办事官,名唤李中友:“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那员官与来保吴典恩作辞,出的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太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然后到兵部,都挂号,讨了勘合。——闻得是太师老爷府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金吾卫太尉朱勔,即时使印,佥了票帖,行下头司,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又拏了个拜帖,回翟管家。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有日雇头口起身,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正是: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且说一日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中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吴月娘与西门庆居上坐,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弹唱。怎见的当日酒席?但见:
 盆栽绿草,瓶插红花。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盘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觞;盆浸冰桃,羙女高擎碧玉斝。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弦管讴歌,奏一派声清韵羙;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补锦绣。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饮酒中间,坐间不见了李瓶儿。月娘向绣春说道:“你娘往屋里做什么哩,怎的不来吃酒?”绣春道:“我娘害肚里痛,屋里𢱉著哩!便来也。”月娘道:“还不快对他说去,休要𢱉著,来这里坐着,听一回唱罢。”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痛,屋里躺着哩。我刚才使小丫头请他去了。”因向玉楼道:“李大姐七八临月,只怕搅撒了。”潘金莲道:“大姐姐,他那里是这个月!约他是八月里孩子,还早哩。”西门庆道:“既是早哩,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不一时,只见李瓶儿来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冷气,你吃上锺热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时,各人面前斟满了酒。西门庆吩咐春梅:“你们唱个‘人皆畏夏日’我听。”那春梅等四个方才筝排雁柱,阮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人皆畏夏日”云云。
 那李瓶儿在酒席上,只是把眉头忔皱着,也没等的唱完了,回房中去了。月娘听了词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回来报说:“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滚哩!”慌了月娘道:“我说是时候,这六姐还强说早哩。还不唤小厮来,快请老娘去!”西门庆即令来安儿:“风跑,快请蔡老娘去。”于是连酒也吃不成,都来李瓶儿房中问他。月娘问道:“李大姐,你心里觉怎的?”李瓶儿回道:“大娘,我只心口连小肚子往下憋坠著疼。”月娘道:“你起来,休要睡着,只怕滚坏了胎。老娘请去了,便来也。”少顷,渐渐李瓶儿疼的紧了,月娘又问:“使了谁请老娘去了,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爹使了来安去了。”月娘骂道:“这囚根子!你还不快迎迎去?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奴才去,有紧没慢的。”西门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了去。月娘道:“一个风火事,还像寻常慢条斯礼儿的。”
 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回,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个站在西稍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一处说话。说道:“耶嚛嚛!紧著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里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胎哩!”
 良久,只见蔡老娘进门,望众人道:“那位主家奶奶?”李娇儿道:“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头下去。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这咱才来?”蔡老娘道:“你老人家听我告诉:
 我做老娘姓蔡,两只脚儿能快。
 身穿怪绿乔红,各样䯼髻歪戴。
 嵌丝环子鲜明,闪黄手帕符㩟。
 入门利市花红,坐下就要管待。
 不拘贵宅娇娘,那管皇亲国太。
 教他任意端详,被他腿衣㓦划。
 横生就用刀割,难产须将拳揣。
 不管脐带胞衣,着忙用手撕坏。
 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
 因此主顾偏多,请的时常不在。”
 月娘道:“你且休闲说。请看这位娘子,敢待生养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问大娘:“预备下绷褯草纸不曾?”月娘道:“有。”便教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见他不是这个月的孩子,只怕是八月里的,教大姐姐白抢白相我,想起来好没来由,倒恼了我这半日。”玉楼道:“我也只说他是六月里孩子。”金莲道:“这回连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䠕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著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正说著,只见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子儿来。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预备下他早晚临月用的对象儿,今日且借来应急儿。”金莲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们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杀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玉楼道:“五姐是什么话!”以后见他说话儿出来有些不防头脑,只低着头弄裙子,并不作声应答他。潘金莲用手扶著庭柱儿,一只脚跐著门坎儿,口里嗑著瓜子儿。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金莲看见,叫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的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阁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生,走去了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一日也。正是:不如意处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这蔡老娘收拾孩儿,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安顿孩儿停当。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临去,西门庆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许洗三朝来还与他一疋缎子。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
 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阁家无不欣悦。晚夕就在李瓶儿床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早起来,拏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送喜面来,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刚打发去了,正在厅上乱著,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看奶孩儿。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十岁,新近丢了孩儿,不上一个月。男子汉当军,过不的,恐出征去无人养赡,只要六两银子,要卖他。月娘见他生的干净,对西门庆说,兑了六两银子留下,起名如意儿,教他早晚看奶哥儿。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每月与他五钱银子,管顾他衣服。
 正热闹,一日忽有平安报:“来保吴主管在东京回还,现在门首下头口。”不一时,二人进来,见了西门庆报喜。西门庆问:“喜从何来?”二人悉把到东京见蔡太师进礼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老爷见了礼物甚喜,说道:‘我累次受你主人礼太多,无可补报。’因问爹原祖上有甚差事。小的说一介乡民,并无寸役在身。太师老爷说: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札付,与了爹一张,填写爹名字在上,填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就委差的在本处提刑所理刑,顶补贺老爹员缺。把小的做了铁铃卫校尉,填注郓王府当差。吴主管陞做本县驲丞。”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札付并吏兵二部勘合,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看见上面衔著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把朝廷明降,拏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坐七香车,做了夫人。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驲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桩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把朝廷明降与月娘看了。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说了回话。西门庆吩咐:“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毕,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未过三日,就有如此羙事: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正是: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艳色!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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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安本此处缺失一字,依上下文补全:“□时来仙苑中摘取仙桃异果”
  2. 大安本此处脱三字,依上下文补全:“一来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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