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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四 第三十一回 琴童藏壶觑玉箫 西门庆开宴吃喜酒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拜娘认女 应伯爵打浑趋时 第三十三回 陈经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风 第三十四回 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愤戳舌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挟恨责平安 书童儿妆旦劝狎客 第三十六回 翟谦寄书寻女子 西门庆结交蔡状元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氏女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第三十八回 西门庆夹打二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第三十九回 西门庆玉皇庙打醮 吴月娘听尼僧说经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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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富自然身贵,逢人必让居先。贫寒敢仰上官怜?彼此都看钱面。婚嫁专寻势要,通财邀结豪英。不知兴废在心田,只靠眼前知见。
 话说西门庆次日使来保提邢所本县下文书,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唤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在家来裁剪尺头,趱造衣服。又叫了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
 不说西门庆家中热乱。且说吴典恩那日走到应伯爵家,把做驲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问西门庆借银子上下使用,许伯爵:“借银子出来,把十两银子买礼物谢老兄。”说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一手拉起,说道:“此是成人之羙。大官人照顾你东京走了这遭,携带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寻常小可。”因问:“你如今所用多少够了?”吴典恩道:“不瞒老兄说,我家活人家,一文钱也没有。到明日上任,参官贽见之礼,连摆酒并治衣类鞍马,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那里区处?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在此,也没敢下数儿。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在旁加羙言。事成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伯爵看了文书,因说:“吴二哥,你说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也不够使。依我,取笔来写上一百两,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上官儿,慢慢陆续还他也是不迟。常言俗语说得好,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的锅。哄了一日是两晌,何况你又在他家曾做过买卖,他那里把你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那吴典恩听了,谢了又谢。于是把文书上填写了一百两之数。
 当下两个吃了茶,一同起身,来到西门庆门首。伯爵问守门平安儿:“你爹起来了不曾?”平安儿道:“俺爹起来了,在卷棚看着匠人钉带哩。待小的禀去。”于是一直走来报西门庆说:“应二爹和吴二叔来了。”西门庆道:“请进。”不一时,二人进入里面,见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西门庆带着小帽锦衣,和陈经济在穿廊下看着写见官手本谒帖。见二人,作揖让坐。伯爵问:“哥的手本札付,下了不曾?”西门庆道:“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今有手本还未往东平府并本县下去。”说毕,小厮画童儿拏上茶来。吃毕茶,那应伯爵并不题吴主管之事,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西门庆见他拏起带来看,一迳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伯爵极口称赞夸奖说道:“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拏著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値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又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因问:“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西门庆道:“你们试估估价値。”伯爵道:“这个有甚行款,我们怎么估得出来!”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招宣府里的带。昨日晚间,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带,巴巴来对我说。我著贲四拏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他这条带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伯爵道:“且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到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于是夸羙了一回,坐下。
 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你的文书下了不曾?”伯爵道:“吴二哥文书还未下哩。今日巴巴的他央我来激烦你。虽然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蒙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就是你抬举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说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况他如今家中无钱。他告我说,就是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也要许多银子使。一客不烦二主,那处活变去?没奈何,哥看我面,有银子借与几两扶持他,赒济了这些事儿。他到明日做上官,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人。休说他旧是咱府中伙计,在哥门下出入,就是从前已后外京外府官吏,哥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里区处去?”因说道:“吴二哥,你拏出那符儿来与你大官人瞧。”这吴典恩连忙向怀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见上面借一百两银子,中人就是应伯爵,每月行利五分。西门庆取笔把利钱抹了,说道:“既是应二哥作保,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于是把文书收了。
 才待后边取银子去,忽有提刑所夏提刑拏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拏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就问讨上任日期,讨问字号,——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青龙、金匮黄道,宜辰时到任,拏拜帖儿回夏提刑,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俱不必细说。
 应伯爵和吴典恩正在卷棚内坐的,只见陈经济拏著一百两银子出来,西门庆交与吴主管说:“吴二哥,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那吴典恩一面接了银在手,叩头谢了。西门庆道:“我不留你坐罢,你家中执你的事去。留下应二哥,我还和你说句话儿。”那吴典恩拏著银子欢喜出门。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寡,把小玉配与玳安为妻。家中平安儿小厮又偷盗出解当库头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吴驲丞拏住,痛刑拶打,教他指攀月娘与玳安有奸,要罗织月娘出官,恩将仇报。此系后事,表过不题。正是: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
 那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陪阴阳徐先生摆饭。正吃著饭,只见西门庆舅子吴大舅来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应伯爵也作辞,出门来到吴主管家。吴典恩又早封下十两保头钱,双手递与伯爵,磕下头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著,他会胜不肯借与你。这一百两银子与你,随你上下还使不了这些,还落一半,家中盘缠。”那吴典恩酬谢了伯爵,治办官带衣类,择日见官上任不题。
 那时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拏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六岁,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唤名小张松。原是县中门子出身,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着青绡直裰,京鞋净袜。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拏拜帖回复李知县,留下他在家答应,改换了名字,叫做书僮儿。与他做了一身衣裳,新靴新帽。不教他跟马,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拏花园门钥匙。祝日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跟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乐工俳色长承应,吹打弹唱,后堂饮酒,日暮时分散归。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然后亲朋邻舍,何等荣耀施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正是:
 白马血缨彩色新,不来亲者强来亲。
 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
 西门庆自从到任以来,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陞厅画卯,问理公事。光阴迅速,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乔大户娘子,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与官哥儿做弥月。院中李桂姐、吴银儿,见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礼,坐轿子来庆贺。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在席前与月娘斟酒执壶,侍堂客饮酒。
 原来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只到外边厅上,就脱了衣服,教书僮叠了,安在书房中,止戴着冠帽进后边去。到次日起身,旋使丫鬟来书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书僮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搭著铺睡,未曾西门庆出来,就收拾头脑,打扫书房干净,伺候答应。或是在那房里歇,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来前边取衣服。取来取去,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生的伶俐乖觉又清俊,二者又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于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
 那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小郎正起来,在书房床地平上插著棒儿香,正在窗户台上搁著镜儿梳头,拏红绳扎头发。不料上房玉箫推开门进来,看见说道:“好贼囚,你这咱还来描眉画眼儿的,爹吃了粥便出来。”书僮也不理,只顾扎包髻儿。那玉箫道:“爹的衣服叠了,在那里放著哩?”书僮道:“在床南头安放著哩。”玉箫道:“他今日不穿这一套。他吩咐我,教问你要那件玄色匾金补子、丝布圆领、玉色衬衣穿。”书僮道:“那衣服在厨柜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开门取了去。”那玉箫且不拏衣服,走来跟前看着他扎头,戏道:“怪贼囚,也像老婆般拏红绳扎著头儿,梳的鬓这虚笼笼的。”因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挂儿上,系著一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问他要:“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书僮道:“人家个爱物儿,你就要。”玉箫道:“你小厮家带不的这银红的,只好我带。”书僮道:“早是这个罢了,他要是个汉子儿,你也爱他罢?”被玉箫故意向他肩膊上拧了一把,说道:“贼囚,你夹道卖门神——看出来的好画儿!”不由分说,把两个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断系儿放在袖子内。书僮道:“你好不尊贵,把人的带子也揪断。”被玉箫发讪,一拳一把戏打在身上,打的书僮急了,说:“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这头发著。”玉箫道:“我且问你,没听见爹今日往那去?”书僮道:“爹今日与县中三宅华主簿老爹送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来家早。也下午时分。我听见会下应二叔,今日兑银子,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那里吃酒罢了。”玉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来和你说话。”书僮道:“我知道。”玉箫于是与他约会下,拏衣服一直往后边去了。
 少顷,西门庆出来,就叫书僮吩咐:“在家,别往那去了。先写十二个请帖儿,都用大红纸封套,二十二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教来兴儿买办东西,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叫唱的;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毕,西门庆上马送行去了。那吴月娘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先在卷棚摆茶,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上坐。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果然西门庆到午后时分来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应伯爵和陈经济,抬了七百两银子,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饮酒中间,只见玉箫拏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柑子,迳来厢房中送与书僮儿吃。推开门,不想书僮儿不在里面。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可霎作怪,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去,半日出来,只知有书僮儿在里边,三不知扠进去瞧。不想书僮儿外边去,不曾进来。一壶热酒和果子还放在床底下。这琴童连忙把果子藏袖里,将那一壶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迎春和妇人都在上边,不曾下来。止有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那琴童进门就问:“姐在那里?”绣春道:“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你问他怎的?”琴童儿道:“我有个好的儿,教他替我收著。”绣春问他什么,他又不拏出来。正说著,迎春从上边拏下一盘子烧鹅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与奶子吃,看见便道:“贼囚,你在这里笑什么,不在上边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拏出来,教迎春:“姐,你与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你平白拏来做什么?”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里玉箫,和书僮儿小厮七个八个,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梨,送到书房中与他吃。我赶眼不见,戏了他的来。你只与我好生收著,随问什么人来找寻,休拏出来。我且拾个白财儿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说道:“我看筛了酒,今日该我狮子街房子差,我上宿去也。”迎春道:“等住回找寻壶反乱,你就承当!”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上不题。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伙,少了一把壶。玉箫往书房中寻,那里得来?再有一把也没了。问书僮,说:“我外边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骂道:“肏昏了你这淫妇!我后边看茶,你抱着执壶在席上与娘斟酒。这回不见了壶儿,你来赖我!”向各处都找寻不著。良久,李瓶儿到房来,迎春如此这般告诉:“琴童儿拏了一把进来,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儿道:“这囚根子,他做什么拏进他这把壶来?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玉箫推小玉,小玉推玉箫,急的那大丫头赌身发咒,只是哭。你趁早还不快替他送进去哩,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壶,要送入后边来。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正乱这把壶不见了,两个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贼臭肉,还敢嚷的是些什么!你们管着那一门儿?把壶不见了!”玉箫道:“我在上边跟着娘递酒,他守着银器家伙,不见了,如今赖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你抱着执壶儿,怎的不见了?敢屁股大掉了心了也怎的!”月娘道:“我著恐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看这把壶从那里出来。等住回嚷的你主子回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玉箫道:“爹若打了我,我把这淫妇饶了也不算!”
 正乱著,只见西门庆自外来,问因甚嚷乱。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西门庆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什么?”潘金莲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看官听说:金莲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也是不吉利。西门庆明听见,只不做声。只见迎春送壶进来。玉箫便道:“这不是壶有了!”月娘问迎春:“这壶端的在那里来?”迎春悉把“琴童从外边拏到俺娘屋里收著,不知在那里来。”月娘因问:“琴童儿那奴才如今在那里?”玳安道:“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子差,上宿去了。”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看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什么!”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西门庆就被陈经济来请,说有管砖厂刘太监差人送礼来。往前去看了。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们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著两个屄窟砻吆喝人!谁不知姐姐有钱?明日惯的他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把人肏遍了也休要管他!”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刘太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一牵羊、两疋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一者祝寿,二者来贺。西门庆厚赏来人,打发去了。到后边,有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西门庆道:“你们两个再住一日儿,到二十八日我请你帅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都监荆老爹、管皇庄薛公公和砖厂刘公公,有院中杂耍扮戏的,教你二位只专递酒。”桂姐道:“既留下俺们,我教顶人家中回妈声,放心些。”于是把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不在话下。
 只见西门庆坐了一回,往前边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热闹,俺们没孩子的屋里冷清。”正说著,只见春梅从外来。玉楼道:“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你还不信哩!这春梅来叫你来了。”一面叫过春梅来问他。春梅道:“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他今日借了我汗巾子带来。”玉楼问道:“你爹在那里?”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这金莲听了,心上如撺上一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也别要进我那屋里。踹踹门坎儿,教他牢拉的囚根子把怀子骨𢱉折了。”玉楼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贼三寸货强盗,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罢了,难道怎么样儿的?做什么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躧到泥里?”正是: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
 次日,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预先发柬请官客饮酒,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故送了礼来,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与薛内相,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相陪。从饭时,二人衣帽齐整,又早先到了。西门庆让他卷棚内坐,待茶。伯爵因问:“今日哥席间请那几客?”西门庆道:“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岗、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说毕,适有吴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儿摆饭。吃毕,应伯爵因问:“哥儿满月,抱出来不曾?”西门庆道:“也是因众堂客要看,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恐风筛着他。他奶子说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来,他大妈屋里走了遭,应了个日子儿,就进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这里请去,房下也要来走走。百忙里他旧时那疾又举发了,起不的炕儿,心中急的了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说声,抱哥儿出来,俺们同看一看。”西门庆一面吩咐后边:“慢慢抱哥儿出来,休要唬着他。对你娘说,大舅二舅在这里,和应二爹谢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送到卷棚角门首,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众人睁眼观看,官哥儿穿着大红缎毛衫儿,生的面白红唇,甚是富态,都喝采夸奖不已。伯爵与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缎兜肚,上著一个小银坠儿。惟应伯爵与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教与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休要惊唬哥儿。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他二人重礼。伯爵道:“哥没的说,惶恐表意罢了。”
 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的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捧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官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椽跟随,须臾都到了。门首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箫叠奏。上坐递酒之时,刘薛二内相相让。厅正面设十二张桌席,都是围拴锦带,花插金瓶。桌上摆着簇盘定胜,地下铺着锦裀绣毯。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让逊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既是列位不肯,难为东家,咱坐了罢。”于是罗圈唱了个喏,打个躬,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怎见的当日好筵席?但见:食烹异品,果献时新。须臾,酒过五巡,汤成三献。厨役上来割了头一道小割烧鹅,先首位刘内相,赏了五钱银子。
 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当先是:
 (外扮节级上开)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小人不是别人,乃是上厅节级是也。手下管着许多长行乐俑匠。昨日市上买了一架围屏,上写著滕王阁的诗,访问人请问,人说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只说此人下笔成章,广有学问,乃是个才子。我如今叫副末找寻,若请得他来,见他一见,有何不可。副末的在那里?(末云)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禀覆节级,有何使令?(外云)我昨日见那围屏上写的滕王阁诗甚好,闻说乃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你如今将这个样板去,限即时就替我请去。请得来,一钱赏赐;请不得来,二十麻杖,决打不饶。(末云)小人理会了。(转下去)节级糊涂。那王勃殿试,从唐时到如今,何止千百馀年,教我那里找寻他去?不免来来去去,到于文庙门首,远远望见一位饱学秀才过来,不免动问他一声。先生,你是做滕王阁诗的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么?(净扮秀才,笑云)王勃殿试乃唐朝人物,今时那里有?试哄他一哄。我就是那王勃殿试,滕王阁的诗是我做的。我先念两句你听:“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文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末云)俺节级与了我这副样板,身只要三尺,差一指也休请去。你这等身躯,如何充得过?(净云)不打紧,道在人为。你见那里,又一位王勃殿试来了。(背妆矮子,末将样板比,净越缩。末笑云)可充得过了。(净云)一件,见你节级切记,好歹小板凳儿要紧。来来去去,到节级门首。(末令净)外边伺候。(净云)小板凳儿要紧!等进去禀报节级。(外云)你请得那王勃殿试来了?(末云)现请在门外伺候。(外云)你与说,我在中门相待。榛松泡茶,割肉水饭。(相见科,外云)此真乃王勃殿试也!一见尊颜,三生有幸!(磕下头)(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外又云)亘古到今,难逢难遇。闻名不曾见面。今日见面胜若闻名。(再磕下头去,那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末躲过一边去了。外云)闻公博学广记,笔底龙蛇,真才子也!在下如渴思桨,如热思凉,多拜两拜。(净急了,说道)你家爷好,你家妈好,你家姐和妹子一家儿都好!(外云)都好。(净云)狗肏娘的,你既一家大小都好,也教我直直腰儿著!正是:
 百宝妆腰带,珍珠络臂鞲。
 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筵前递酒,席上众官都笑了。薛内相大喜,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磕头谢了。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栾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吩咐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吩咐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薛太监道:“俺们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们唱罢。”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吩咐:“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薛内相问:“这怎的弄璋之喜?”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此日又是西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俺们同僚都有薄礼庆贺。”薛内相道:“我等……”因向刘太监道:“刘家,咱们明日都补礼来庆贺。”西门庆谢道:“学生生一豚犬,不足为贺,倒不必老太监费心。”说毕,唤玳安里边叫出吴银儿李桂姐席前递酒。两个唱的打扮出来,花枝招扬,望上不端不正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起来执壶斟酒,逐一敬奉。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啭,真有绕梁之声。当夜前歌后舞,锦簇花攒,直饮至更馀时分,方才薛内相起身说道:“生等一者过蒙盛情,二者又値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学生告辞。”西门庆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顿使蓬荜增辉。幸再宽坐片时,以毕馀兴。”众人俱出位说道:“生等深扰,酒力不胜。”各躬身施礼相谢。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吴大舅吴二舅等一齐送至大门。一派鼓乐喧天,两边灯火灿烂,前遮后拥,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歌舞欢娱嫌日短,故烧高烛照红妆。
 毕竟后项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常言富者贵之基,财旺生官众所知。
 延揽宦途陪邀引,夤缘权要入迁推。
 姻连恶党人皆惧,势倚豪强孰敢欺!
 好把炎炎思寂寂,岂容人力敌天时。
 话说当日众官饮酒席散,西门庆还留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后坐,打发乐工等酒饭吃了,吩咐:“你们明日还来答应一日,我请县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齐备些才好。临了,等我一总赏你们罢。”众乐工道:“小的们无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样新衣服来答应。”吃了酒饭,磕头去了。
 良久,李桂姐吴银儿搭著头出来,笑嘻嘻道:“爹,只怕晚了,轿子来了,俺们去罢。”应伯爵道:“我儿,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这里,不说唱个曲儿与老舅听,就要“去罢”!”桂姐道:“你不说这一声儿不当哑狗卖。俺们两日没往家里去,妈不知怎么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黄李子儿,掐了一块儿去了?”西门庆道:“也罢,教他两个去罢,本等连日辛苦了,咱教李铭吴惠唱一回罢。”问道:“你吃了饭了?”桂姐道:“刚才大娘房里留俺们吃了。”于是齐插烛磕头下去。西门庆吩咐:“你二位后日还来走走。再替我叫两个,不拘郑爱香儿也罢,韩金钏儿也罢,我请亲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妇儿,教他叫,又讨提钱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儿,你怎晓的恁切?”说毕,笑的去了。伯爵因问:“哥,后日请谁?”西门庆道:“那日请乔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并会中列位兄弟,欢乐一日。”伯爵道:“说不得,俺们打搅的哥忒多了。到后日俺两个还该早来,与哥做副东。”西门庆道:“此是二位下顾了。”说毕话,李铭吴惠拏乐器上来,唱了一套,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一宿晚景不题。
 到次日,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先送过礼,贺西门庆才生儿。那日薛内相来的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薛内相因问:“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道:“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良久,薛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我与他添寿。”西门庆推却不得,只得教玳安后边说去,抱哥儿出来。不一时,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内相看见,只顾喝采:“好个哥哥!”便叫:“小厮在那里?”须臾,两个青衣家人,戗金方盒拏了两盒礼物:烂红官缎一疋,“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堆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银八宝贰两,说道:“穷内相没什么,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西门庆作揖谢道:“多蒙老公公费心!”看毕,抱哥儿回房不题。西门庆陪他吃了茶,抬上八仙桌来,先摆饭,就是十二碗嗄饭,上新稻米饭。刚才吃罢,忽门上人来报:“四宅老爹到了。”西门庆慌整衣冠出二门迎接,乃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薛内相方出见,众官让薛内相居首席。席间又有尚举人相陪,分宾主坐定,普座递了一巡茶。少顷,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座,教坊呈上揭帖,薛内相拣了四折《韩湘子升仙记》,又队舞数回,十分齐整。薛内相心中大喜,唤左右拏两吊钱出来,赏赐乐工。
 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他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的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慌的月娘连教他脱衣服坐。收拾罢,因问桂姐:“有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桂姐道:“吴银儿我昨日会下他,不知他怎的还不见来。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我来时,他轿子都在门首,怕不也待来。”言未了,只见银儿和爱香儿,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提着衣裳包儿进门。先望月娘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头。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说道:“桂姐,你好人儿,不等俺们等儿,就先来了。”桂姐道:“我等你来。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说道:‘只怕银姐先去了,你快去罢。’谁知你们来的迟。”月娘笑道:“也不迟。你们坐着,都一搭儿里摆茶。”因问:“这位姐儿上姓?”吴银儿道:“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不一时,小玉放桌儿,摆了八碟茶食,两碟点心,打发四个唱的吃了。
 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迳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拏锡盆舀了水,与他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他,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拏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唱,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在旁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须臾唱毕,放下乐器。吴银儿先问月娘:“爹今日请那几位官家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桂姐道:“今日没有那两位公公?”月娘道:“薛内相——昨日只他一位在这里来,那姓刘的没来。”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薛公公快顽,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什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
 正说著,只见玳安儿进来取果盒,见他四个在屋里坐着,说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们还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问:“前边有谁来了?”玳安道:“乔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谢爹都来了这一日了。”桂姐问道:“今日有应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没有?”玳安道:“会中十位,今日一个儿也不少。应二爹从辰时就来了,爹使他有勾当去了,便道就来也。”桂姐道:“耶嚛!遭遭儿有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缠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宁可在屋里唱与娘听罢!”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儿!”拏出果盒去了。桂姐道:“娘还不知道,这祝麻子在酒席上,两片子嘴不住,只听见他说话。饶人那等骂着,他还不理。他和孙寡嘴两个好不涎脸!”郑爱香儿道:“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张小二官儿到俺那里,拏著十两银子,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俺妈说:‘他才教南人梳笼了,还不上一个月,南人还没起身,我怎么好留你?’说道,他再三不肯。缠的妈急了,把门倒插了,不出来见他。那张小官儿好不有钱,骑着大白马,四五个小厮跟随,坐在俺们堂屋里只顾不去。急得祝麻子直撅儿跪在天井内,说道:‘好歹请出妈来,收了这银子,只教月姐见一见,待一杯茶儿,俺们就去!’把俺们笑的了不的,只像告水灾的,好个涎脸的行货子!”吴银儿道:“张小二官儿先包著董猫儿来。”郑爱香道:“因把猫儿的虎口用火烧了两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近日只散走哩!”因望着桂姐道:“昨日我在门外庄子上收头,会见周肖儿,多上覆你,说前日同聂钺儿到你家,你不在。”桂姐使了个眼色,说道:“我来爹宅里来。他请了俺姐姐桂卿了。”郑爱香儿道:“你和他没点儿相交,如何却打热?”桂姐道:“好肏的刘九儿,把他当个孤老?什么行货子,可不砢磪杀我罢了!他为了事出来,逢人至人说了来嗔我不看他。妈说:‘你只在俺家,俺倒买些什么看看你,不打紧。你和别人家打热,俺傻的不够了?’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儿——丁口心!”说著,都一齐笑了。月娘坐在炕上听着他说,道:“你们说了这一日,我不懂。不知说的是那家话。”按下这里不题。
 却说前边各客都到齐了,西门庆冠冕著递酒。众人让乔大户为首,先与西门庆把盏。只见他三个唱的从后边出来,都头上珠冠蹀躞,身边兰麝降香。应伯爵一见,戏道:“怎的三个淫妇在那里来?拦住休放他进来。”因问:“东家,李家桂儿怎不来?”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初是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拨板,启朱唇,露皓齿,先唱〔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良久,递酒毕,乔大户坐首席,其次是吴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祝日念、云离守、常时节、白来抢、傅自新、贲地传,共十四人上席,八张桌儿。西门庆下席主位。说不尽歌喉宛转,舞态蹁跹,酒若波流,肴如山叠。到了那酒过数巡,歌吟三套之间,应伯爵就在席上开言说道:“东家,也不消教他们唱了,翻来掉过去,左右只是这两套狗挝门的,谁待听!你教大官儿拏三个座儿来,教他与列位递酒,倒还强似唱。”西门庆道:“且教他孝顺席尊众亲两套词儿著。你这狗才就这等摇席破坐的!”郑爱香儿道:“应花子,你门背后放花儿,等不到晚了!”伯爵亲自走下席来,骂道:“怪小淫妇儿,什么晚不晚?你娘那屄!”教玳安过来:“你替他把刑法都拏了。”一手拉着一个,都拉到席上,教他递酒。郑爱香儿道:“怪行货子!拉的人手脚儿不著地。”伯爵道:“我实和你说,小淫妇儿!时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马过。递了酒罢,我等不的了。”谢希大便问:“怎么是青刀马?”伯爵道:“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众人都笑了。
 当下吴银儿递乔大户,郑爱香儿递吴大舅,韩玉钏儿递吴二舅,分两头挨次递将来。落后,吴银儿递到应伯爵跟前,伯爵因问:“李家桂儿怎的不来?”吴银儿道:“二爹,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干女儿。我告诉二爹只放在心里。却说人弄心: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儿家去了,都会下了明日早来。我在家里收拾了,只顾等他。谁知他安心早买了礼,就先来了,倒教我等到这早晚。使丫头往你家瞧去,说你来了,好不教妈说我!早是就与他姊妹两个来了。你就拜认与爹娘做干女儿,对我说了便怎的,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瞒着人干事!嗔道他头里坐在大娘炕上,就卖弄显出他是娘的干女儿,剥果仁儿,定果盒,拏东拏西,把俺们往下躧。我还不知道,倒是里边六娘刚才悄悄对我说,他替大娘做了一双鞋,买了一盒果馅饼儿、两只鸭子、一副膀蹄、两瓶酒,老早坐了轿子来。”从头至尾告诉一遍。伯爵听了,说道:“他如今在这里不出来,不打紧,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我对你说罢,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著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与你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你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各尽其道就是了。我说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恼他。”吴银儿道:“二爹说的是,我到家就对妈说。”说毕,递过酒去。就是韩玉钏儿挨着来递酒。伯爵道:“韩玉姐,起动起动,不消行礼罢。你姐姐家里做什么哩?”玉钏儿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好些时没出来供唱。”伯爵道:“我记的五月里,在你那里打搅了,再没见你姐姐。”韩玉钏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那日不是我还坐坐。内中有两个人还不合节,又是你大老爹这里相招,我就先走了。”韩玉钏儿见他吃过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罢罢!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钏道:“二爹,你慢慢上,上过,待我唱曲儿你听。”伯爵道:“我的姐姐,谁对你说来,正可着我心坎儿!常言道: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倒还是丽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没饭吃,强如郑家那贼小淫妇歪剌骨儿,只躲滑儿,再不肯唱!”郑香儿道:“应二花子,汗邪了你,好骂!”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头里嗔他唱,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这是头里帐。如今递酒,不教他唱个儿?我有三钱银子,使的那小淫妇鬼推磨。”韩玉钏儿不免取过琵琶来,席上唱了四个小曲儿。
 伯爵因问西门庆:“今日李桂儿怎的不教他出来?”西门庆道:“他今日没来。”伯爵道:“我刚才听见后边唱,就替他说谎?”因使玳安:“好歹后边快叫他出来。”那玳安又不肯动,说:“这应二爹错听了。后边是女先生郁大姐弹唱与娘们听来。”伯爵道:“贼小油嘴,还哄我!住回等我自家后边去叫。”祝日念便向西门庆道:“哥,也罢!只请李桂姐来与列位老亲递杯酒来,不教他唱也罢。我晓的他今日送人情来了。”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
 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弹著琵琶,唱与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听。见玳安进来叫他,便问:“谁使你来?”玳安道:“爹教我来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小的来。”月娘道:“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是了。”桂姐又问玳安:“真个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应二花子,随问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出来。众人看见他:头戴银丝䯼髻,周围金累丝钗梳,珠翠堆满;上著藕丝衣裳,下著翠绫裙;尖尖趫趫一对红鸳;粉面贴著三个翠面花儿,一阵异香喷鼻。朝上席不当不正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教他与乔大户捧酒。乔大户到忙欠身道:“到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西门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教他服侍。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他的职分,休要惯了他!”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那桂姐便脸红了,说道:“汗邪你了,谁恁胡言!”谢希大道:“真个有这等事?俺们不晓的。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一个也不少,每人五分银子人情,都送到哥这里来,与哥庆庆干女儿。”伯爵接过来道:“还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这日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看出汁儿来!”被西门庆骂道:“你这贱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伯爵道:“胡铁?倒打把好刀儿哩!”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掉过来,就是个儿干子。”伯爵骂道:“贼小淫妇儿,你又少死!得我不缠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郑爱香儿道:“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伯爵道:“你这小淫妇!难道你调子曰儿骂我,我没的说,只是一味肏鬼,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由他,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将军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儿拏出急来了。”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的没对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伯爵道:“这小歪剌骨儿!诸人不要,只我将就罢了。”桂姐骂道:“怪攮刀子,好干净嘴儿,把人的牙花也磕了。爹,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你看他恁发讪!”西门庆骂道:“怪狗才东西!教他递酒,你斗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贼小淫妇儿,你说你倚著汉子势儿,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递酒,倒便益了他。拏过刑法来,且教他唱一套与俺们听着,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够了。”韩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兒宽。”这里前厅花攒锦簇,饮酒顽耍不题。
 单表潘金莲,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西门庆常在他房宿歇,于是常怀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门庆前厅摆酒,在镜台前巧画双蛾,重扶蝉鬓,轻点朱唇,整衣出房。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便走入来问:“他妈妈原来不在屋里,他怎的这般哭?”奶子如意儿道:“娘往后边去了。哥哥寻娘,赶着这等哭。”那潘金莲笑嘻嘻的,向前戏弄那孩儿。说道:“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就知道你妈妈。等我抱的后边寻你妈妈去。”才待解开衫儿抱这孩子,奶子如意儿就说:“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莲道:“怪臭肉,怕怎的?拏衬儿托着他,不妨事。”一面接过官哥儿来,抱在怀里,一直往后去了。走到仪门首,一迳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不想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李瓶儿与玉箫在房首拣酥油蚫螺儿。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大妈妈,你做什么哩?’你说‘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月娘忽抬头看见,说道:“五姐,你说的什么话?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这早晚平白抱出他来做什么?举的恁高,只怕唬着他。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寻你来了。”那李瓶儿慌走出来。看见金莲抱着,说道:“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奶子抱着,平白找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金莲道:“他在屋里好不哭着寻你,我抱出他来走走。”这李瓶儿忙解开怀,接过来。月娘引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进房里去罢,休要唬他。”李瓶儿到前边,便悄悄说奶子:“他哭,你慢慢哄着他,等我来,如何教五娘抱着他到后边寻我?”如意儿道:“我说来,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子,安顿他睡了。谁知睡下不多时,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打发四个唱的出门,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二两银子,不必细说。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因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的。李瓶儿亦不提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只说道:“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道:“你好好拍他睡。”因骂如意儿:“不好生看哥儿,管何事?唬了他。”走过后边对月娘说。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就一字没得对西门庆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西门庆道:“休教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月娘不依他,说道:“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什么小儿科太医。”到次日,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说是著了惊。与了他三钱银子,灌了他些药儿,那孩儿方才得稳睡,不漾奶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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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功名岂力为。
 枉将财帛为根蒂,岂容人力敌天时。
 世俗炎凉空过眼,尘氛离合漫忘机。
 君子行藏须用舍,不开眉笑待何如。
 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进门就问月娘:“哥儿好些?使小厮请太医去!”月娘道:“我已叫刘婆子来了。现吃了他药,孩子如今不漾奶,稳稳睡了这半日,觉好些了。”西门庆道:“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灸!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既好些了罢,若不好,拏到衙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骂人!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著嘴子骂人?”说毕,丫鬟摆上饭来。
 西门庆刚才吃了饭,只见玳安儿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教小厮拏茶出去:“请应二爹卷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教小厮拏饭出去,教姐夫陪他吃,我就来。”月娘便问:“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著五百两丝线,急等著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折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拏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月娘道:“少不得又寻伙计。”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说毕,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教来保拏出来。陈经济已是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等的心里火发。见银子出来,心中欢喜。与西门庆唱了喏,说道:“昨日打扰哥,到家晚了,今日再爬不起来。”西门庆道:“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教来保取搭裢眼同装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车辆搬了货来,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张的有理,只怕蛮子停留长智。推进货来,就完了帐。”于是同来保骑头口,打着银子,迳到门外店中,成交易买卖。谁知伯爵背地与何官儿砸杀了,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公。对着来保当面只拏出九两佣银来,二人均分了。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堆在狮子街空房内,锁了门来回西门庆话。西门庆教应伯爵择吉日,领韩伙计来见。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在狮子街开张铺面,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留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晚夕宣诵唱佛曲儿,常坐到二三更方歇。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不方便,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李瓶儿道:“孩子才好些儿,我心里不耐烦,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西门庆笑道:“我不惹你。”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如同拾了金宝一般,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他便房中高点银灯,款伸锦被,熏香澡牝,夜间陪西门庆同寝。枕畔之情,百般难述。无非只要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正是:鼓鬣游蜂,嫩蕊半开春荡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饼,晚夕说话,坐半夜才睡。到次日,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缎子鞋面,二百文钱。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过这边来,拏与金莲瞧,说:“此是那边姐姐与我的。”金莲见了,反说他娘:“你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拏了他的来!”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却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拏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菜,筛上壶酒,拏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玷言玷语,我是听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打听西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拏到李瓶儿房里,说:“娘和姥姥过来,无事和六娘吃吃杯酒。”李瓶儿道:“又教你娘费心。”少顷,金莲和潘姥姥来,三人坐定,把酒来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儿们说话间,只见秋菊来叫春梅,说:“姐夫在那边寻衣裳,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金莲吩咐:“叫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呵瓯子酒去。”不一时,经济寻了几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进来回说:“他不来。”金莲道:“好歹拉了他来。”又使出绣春去,把经济请来。见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儿摆着果菜儿,金莲李瓶儿陪着吃酒。连忙唱个喏。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掉了造化了。”𢫓了个嘴儿,教春梅:“拏宽杯儿来,筛与你姐夫吃。”经济把寻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个茶瓯子,流沿边斟上递与他。慌的经济说道:“五娘赐我,宁可吃两小锺儿罢。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著要衣裳。”金莲道:“教他等著去,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锺。那小锺子刁刁的不耐烦!”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这一锺罢,只怕他买卖事忙。”金莲道:“你信他,有什么忙?吃好少酒儿!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经济笑着,拏酒来刚呷了两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拏拏箸儿与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拏箸,故意殴他,向攒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那经济接过来道:“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像老身,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经济道:“儿子世上有两桩儿,鹅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罢了。”金莲见他吃了那锺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锺儿,说:“头一锺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瓯子,饶了你罢。”经济道:“五娘,可怜见儿子来!真吃不得了。吃这一锺,恐怕脸红,惹爹见怪。”金莲道:“你也怕你爹?我说,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经济道:“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如今在对过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莲问:“乔大户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经济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儿问:“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经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间,到底五层。”说话之间,经济捏著鼻子,又挨了一锺,趁金莲眼错,得手拏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春便道:“娘,你看,姐夫忘记钥匙去了!”那金莲取过来,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儿道:“等他来寻,你们且不要说,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潘姥姥道:“姐姐,与他便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经济走到铺子里,袖内摸摸,不见钥匙,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金莲道:“谁见你什么钥匙!你拏钥匙管着什么来,放在那里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锁在楼上了,头里我没见你拏来。”经济道:“我记的带出来。”金莲道:“小孩儿家屁股大,敢掉了心。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经济道:“有人来赎衣裳,可怎的样?趁爹不过来,少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才知有没。”那李瓶儿忍不住,只顾笑。经济道:“六娘拾了,与了我罢。”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么!恰似俺们拏了他的一般。”急得经济只是油回磨转。转眼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说道:“这不是钥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的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嗉。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只拣眼生好的唱四个儿,我就与你这钥匙。不然,随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经济道:“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来!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的好曲儿?”金莲道:“你还捣鬼!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湾——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说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撑心柱肝,要一百个也有!”金莲骂道:“说嘴的短命!”春梅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莲道:“你再吃一杯,盖著脸儿好唱。”经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果子花儿名〔山坡羊儿〕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苹婆脸儿挝的纷纷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剌宾个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见你在软枣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牛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谁!”
 又:
 “我听见金雀儿花眼前高哨,撇的我鹅毛菊在斑竹帘儿下乔叫。多亏了二位灵鹊儿报喜,我说是谁来,不想是望江南儿来到。我在水红花儿下梳妆未了,狗奶子花迎著门子去咬。我暗使著迎春花儿绕到处寻你。手搭伏蔷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儿来叫。红娘子花儿慢慢把你接进房中来呵,同在碧桃花下斗了回百草。得了手我把金盏儿花丢了,曾在转枝莲下缠勾你几遭。叫了你声娇滴滴石榴花儿你试听知,被九花丫头传与十姊妹什么张致?可不教人家笑话不了!”
 唱毕,就问金莲要钥匙,说道:“五娘,快与了我罢!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只怕一时爹过来。”金莲道:“你倒自在性儿,说的且是轻巧。等你爹问,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把钥匙不见了,走来俺屋里寻。”经济道:“耶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傍边说道:“姐姐与他去罢!”金莲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定罚教你唱到天晚。头里骗嘴说一百个二百个。才唱两个曲儿就要腾翅子?我手里放你不过。”经济道:“我还有两个儿看家的,是银钱名〔山坡羊〕,一发孝顺你老人家罢。”于是顿开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闪的人反拍著外膛儿细丝谅不彻。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拏著黄票儿请你,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我陪铜磬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救解。叫着你把那涎脸儿高扬著不理,空教我拨著双火同儿炖著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家干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又:
 “姐姐你在开元儿家我和你燃香说誓,我拏著祥道祥元好黄边钱,也在你家行三坐四。谁知你将香炉拆爪哄我,受不尽你家虔婆鹅眼儿闲气。你榆叶儿身轻,笔管儿心虚。姐姐你好似古碌钱,身子小眼儿大无桩儿可取,只好被那一条棍滑镘儿油嘴把你戏耍,脱的你光屁股。把你旋边火漆打硌硌跌涧儿无所不为来呵,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颠三一个黑沙也是不値。叫了声二兴儿姐姐你试听知,可惜我黄邓邓的金背,配你这锭难儿一脸褶子。”
 经济唱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经济慌的拏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著这孩子,迳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们陪着他姥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后边去了。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
 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同潘姥姥往后来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到日落时分,与月娘送出大门,上轿去了。都在门里站立,先是孟玉楼说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咱倒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谁拏著那边钥匙哩?”平安道:“娘们要过去瞧,开着门哩。来兴哥看着,两个坌工好在那里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开,等俺们瞧瞧去。”平安儿道:“娘们只顾瞧,不妨事。他们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叫出来就是了。”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用轿子短搬,两个坌工抬过房子内。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第二层是楼。月娘要上楼去,可是作怪,刚上到楼梯中间,不料梯磴陡趄,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下一只脚来。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慌了玉楼,便道:“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打下来。月娘吃了一惊,就不上去。众人扶了下来,唬的脸蜡渣儿黄了。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失了脚,不曾磕著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著,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里。楼梯子趄,我只当咱家里楼,上来滑了脚。早是攀住栏杆,不然怎了!”李娇儿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楼也罢了。”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刚到家进的厅,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过,趁西门庆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看。婆子道:“你几时去经事来?著伤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是五个多月了。上楼著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这药,安不住,下来罢了。”月娘道:“下来罢。”婆子于是留了两服大黑丸子药,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掉下来了,在马桶内。点灯拨看,原来是个男胎,已成形了。正是:胚胎未能全性命,真灵先到杳冥天。幸得那日西门庆来家,倒没曾在上房睡,在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楼早晨到上房,问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诉:“半夜果然存不住,落下来了,倒是小厮儿。”玉楼道:“可惜了的,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来家,到我屋里,才待脱衣裳,我说你往他们屋里去罢,我心里不自在。他才往你这边来了。我没对他说。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玉楼道:“只怕还有些馀血未尽,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又道:“姐姐,你还计较两日儿,且在屋里,不可出去。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只怕掉了风寒,难为你的身子。”月娘道:“你没的说,倒没的倡扬的一地里知道!平白臊剌剌的抱什么空窝,惹的人动的唇齿。”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此事表过不题。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现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这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捣鬼”。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螂皮,在街上虚飘说诈。掇著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要便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在牛皮小巷住着,门面三间,房的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通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倩老妪洒巷,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
 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吃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爬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拏住。老婆还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站看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像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正是: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缎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著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著,手中摇著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馀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门下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的。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著!”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现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谁人挽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3
自恃家豪放意为,休将喜怒作公私。
贪财不顾纲常坏,好色全忘义理亏。
狎客盗名求势利,狂奴乘饮弄奸欺。
欲占后世兴衰理,今日施为可类知。
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见浑家和他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来狮子街铺子内,和来保计议。来保说:“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拏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国迳到应伯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没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国道:“没在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慌了,往勾拦院里找寻。
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峰,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蟾儿家吃酒,被韩道国找著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僻静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于是作辞了何两峰,与道国先同到家,问了端的。道国央及道:“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只怕明早解县上去,转与李老爹案下,求青目一二,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毕重谢二叔,磕头就是了。”说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里对他说。把一切闲话都丢开,你只说我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小人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在地,乱行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讨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那韩道国取笔砚,连忙写了说帖,安放袖中。
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平安儿:“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书房里,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里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只见书僮在书房里。看见便道:“应二爹和韩大叔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一面使画童儿请去。伯爵见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垫矮矮东坡椅儿,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桌儿上安放古铜炉、鎏金仙鹤,正面悬著“翡翠轩”三字。左右粉笺吊屏上写著一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了,韩道国拉过一张椅子打横。
画童后边请西门庆去了。良久,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里面地平上安著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挂著青纱帐幔。两边彩漆描金书厨,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尺头,几席文具书籍堆满。绿纱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独独放著一张螺甸交椅。书箧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帐簿。应伯爵取过一本,揭开观看,上面写著:蔡老爷、蔡大爷、朱太尉、童太尉、中书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县知县、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备、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并刘薛二内相。都是金缎尺头、猪酒金饼、鲥鱼海鲜、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这里二人等候不题。
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画童便走过这边。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问:“爹在房里?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里,请爹说话。”绣春道:“爹在房里,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原来西门庆拏出两疋尺头来:一疋大红纻丝、一疋鹦哥绿潞䌷,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儿、披袄、背心儿、护顶之类。在洒金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奶子抱着哥儿在旁边,迎春执著熨斗。只见绣春进来,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么的?拉撒了,这火落在毡条上。”李瓶儿便问:“你平白拉他怎的?”绣春道:“画童说,应二爹来了,请爹说话。”李瓶儿道:“小奴才儿,应二爹来,你进来说就是了,巴巴的扯他!”西门庆吩咐画童:“请二爹坐坐,我就来。”于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来,书房内见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韩道国打横。
西门庆唤画童取茶来。不一时,银匙雕漆茶锺,蜜饯金橙泡茶,吃了,收了盏托去。伯爵就开言说道:“韩大哥,你有甚话,对你大官府说。”西门庆道:“你有甚话?说来。”韩道国才待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了。噙著骨秃露著肉,也不是事。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凉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声骂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打了个臭死。如今都拴在厢铺里,明早解往本县正宅李大人那里去。见他哭哭啼啼,敬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差人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拏出来与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处。”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出,连忙双膝跪下,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慌的西门庆一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写著:“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是我拏帖对县里说,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伯爵叫:“韩大哥,你还与大老爹下个礼儿,这等一发好了。”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西门庆教玳安:“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都头来。”不一时,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在旁边伺候。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是那牌那铺地方,对那保甲说,就称是我的钧语,吩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那节级应诺,领了言语出门。伯爵道:“韩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罢,我还和大官人说句话。”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与节级同往牛皮街吩咐去了。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后边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拏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馀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拏他原旧红糟儿培著,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赚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拏皇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着,首了,依著夏龙溪,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拏著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了,料著也过了日子,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毕,刘太监感不过我这些情,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疋妆花织金缎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钱恁自中使!”伯爵道:“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拏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翕婪的亏,有事不问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著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䐂䐂干蒸的劈咸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羙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馀方散。且说那伙人见青衣节级下地方,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总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问理,各人都面面相觑。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寻的本家㧰子,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都说:“这事弄的不好了。”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登时问保甲查写了那几个名字,送到西门庆宅内,单等次日早解。
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府到衙门里坐厅。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为地方喧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个管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五个郝贤,都叫过花名去。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哥是买卖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扠儿机,坐在门首胡歌野调,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含忍不过,骂了几句,被这伙群虎棍徒不由分说,揪倒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察情。”夏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骂街坊,昨日被小的们捉住,现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因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拏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四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唬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县,皆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拏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著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才好出来。”也有央吴大舅出来说的。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
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收。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的开䌷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每人拏出几两银子,凑了几十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过去替咱们说说,管情极好。”于是车淡的父兄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每人拏十两银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门庆说。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说的。我如今如此这般,拏十五两银子去,悄悄递与他管书房的书僮儿,教他取巧说这桩事。你不知,他爹大小事儿甚是托他,专信他说话。管情一箭就上垛。”于是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
西门庆还未回来。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僮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扎著玄色缎子总角儿,撇著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玉色纱璇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内坐。”教画童儿后边拏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拏茶与应二爹,你不动,且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那小厮就拏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书僮道:“刚才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说话?”伯爵道:“没甚话。”书僮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僮。书僮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教他再拏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好大面皮儿!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僮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这书僮把银子拏到铺子,𨮸下一两五钱来,教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瓤卷儿。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不想潘金莲不在家,从早间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书僮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拏在李瓶儿房中,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李瓶儿便问:“是那里的?”画童道:“是书僮哥送来孝顺娘的。”李瓶儿笑道:“贼囚!他怎的孝顺我?”良久,书僮儿进来,见李瓶儿在描金炕床上,舒著雪藕般玉腕儿,带着镀金镯钏子,引著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因说道:“贼囚,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那书僮只是笑。李瓶儿道:“你不言语,笑是怎的说?”书僮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李瓶儿道:“贼囚,你平白好好的,孝顺我怎的?你不说明白,我也不吃。常言说的好:君子不吃无名之食。”那书僮把酒打开,菜蔬都摆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倾酒在锺内,双手递上去,跪下说道:“娘吃过,等小的对娘说。”李瓶儿道:“你有甚事,说了,我才吃你的;不说,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来说。”那书僮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从头诉说一遍:“他先替韩伙计说了,不好来说得,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只说是娘递与小的,教与爹看。娘屋里再加一羙言。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罪儿,爹胡乱做个处断,放了他罢,也是老大的阴骘。”李瓶儿笑道:“原来也是这个事!不打紧,等你爹来家,我和他说就是了。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又道:“贼囚!你想必问他起发些东西了?”书僮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李瓶儿道:“贼囚!你倒且是会排铺赚钱。”于是不吃小锺,旋教迎春取了副大银衢花杯来,先吃了两锺,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僮吃。书僮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红,只怕爹来看见。”李瓶儿道:“我赏你吃,怕怎的?”于是磕了头,起来,一吸而饮之。李瓶儿把各样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怕脸红,就不敢吃,就出来了。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了一半点心嗄饭,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经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就忘了教平安儿吃。
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平安看见也不说。那书僮听见喝道之声,慌的收拾不迭,两三步扠到厅上,与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便问:“今日没人来?”书僮道:“没人。”西门庆脱了衣服,摘去冠帽,带上巾帻,走到书房内坐下。书僮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因见他面带红色,便问:“你那里吃酒来?”这书僮就向桌上砚台下取出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说道:“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与小的这个柬帖,是花大舅那里送来,说车淡等事。那六娘教小的收著与爹瞧,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不想脸就红了。”西门庆把帖观看,上写道:“犯人车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递与书僮,吩咐:“放下我书箧内,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书僮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又走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著一口糯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熏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僮道:“爹吩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
且说一个青衣人,骑了一匹马,走到大门首,跳下马来,向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里是问刑的西门老爹家?”那平安儿因书僮儿不请他吃东道,把嘴头子撅著,正没好气,半日不答应。那人只顾立著,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送转帖与西门老爹看,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明日在永福寺摆酒,也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爹。每位分资一两。刚才都到了,迳来报知。累门上哥禀禀进去,小人还等回话。”那平安方拏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僮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掉正著,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僮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拏去了。平安拏转帖进去。西门庆看了,取笔画了知,吩咐:“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教你姐夫封了付与他去。”平安儿应诺去了。
书僮拏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著一坛金华酒,便问:“是那里的?”李瓶儿不好说是书僮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打开只吃了两锺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著酒,你又拏银子买!因前日买酒,我赊了丁蛮子的四十坛河清酒,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拏钥匙取去。”说毕,李瓶儿还有头里吃酒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熏肉,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的,可见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这样东西无日不吃。
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僮拏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昨日衙门中问了一起事: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陈参政死了,母张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得标致,就生心调胡博词、琵琶,唱曲儿调戏他。那小姐听了邪心动,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两个只亲了个嘴,后次竟不得会面。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病了五个月不起。父母那里不使钱请医看治?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有一朋友周二定计说:‘陈宅母子每年中元节令,在地藏庵薛姑子那里做伽蓝会烧香。你许薛姑子十两银子,藏他在僧房内,与小姐相会,管情病就要好了。’那阮三喜欢,果用其计。薛姑子受了十两银子,藏他在方丈内,不期小姐午寝,遂与阮三苟合。那阮三刚病起来,久思色欲。一旦得了,遂死在女子身上。慌的他母亲忙领女子回家。这阮三父母怎肯干罢!一状告到衙门里,把薛姑子、陈家母子都拏了。依著夏龙溪,知陈家有钱,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说女子与阮三虽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遂,况又病体不痊,一旦苟合,岂不伤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况又受赃,论了个知情,褪衣打二十板,责令还俗。其母张氏,不合引女入寺烧香,有坏风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个供招,都释放了。若不然,送到东平府,女子稳定偿命。”李瓶儿道:“也是你老大个阴骘。你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胡说什么哩!”李瓶儿道:“别的罢了,只是难为那女孩儿。亏那小嫩指头儿上,怎的禁受来。他不害疼?”西门庆道:“疼的两个手拶的顺着指头儿流血。”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将就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
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们自在吃的好酒儿!这早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鬓蓬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你吃锺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扶著桌头且兜鞋,因说道:“我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里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呵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熏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教他接去。”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拏个灯笼接去罢。”于是迳拏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
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平安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拏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又没人看守大门,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首,小的才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也罢了!到明日,只教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在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拏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高贵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现居著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只成房立纪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绫罗窝儿里抱大。糊了五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侍。成日怕见了风也似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僮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拏到铺子里,就硬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坛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哩!”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们还不放到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乞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把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著做!你便图𣬿他那屎屁股门子,奴才左右肏你家爱娘子。”嘱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老川在这里听着,也没走了里话;他在咱家也答应了这几年,也是旧人。小的穿青衣抱黑柱,娘就是小的主儿,小的有话儿怎不告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䌷㩟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著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挑线拖泥裙子;胸前㩟带金玲珑㩟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先进到后边月娘房里,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不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吃酒,迳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两个齐拜。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锺酒儿。”教迎春:“快拏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著,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僮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的就里?正是:情知语是针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4
莫入州衙与县衙,劝君勤谨作生涯。
池塘积水须防旱,买卖辛勤足养家。
教子教孙要教义,栽桑栽枣莫栽花。
闲是闲非休要管,渴饮清泉闷煮茶。
此八句,单说为人之父母,必须自幼训教子孙读书学礼,知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切不可纵容他。少年骄惰放肆,三五成群,游手好闲,张弓挟矢,笼养飞鸟,蹴踘打球,饮酒赌博,嫖风宿娼,无所不为,将来必然招事惹非,败坏家门。似此人家,使子弟陷于官司,大则身亡家破,小则吃打受牢,财入公门,政出吏口,连累父兄,惹悔耽忧,有何益哉!
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先退厅与夏提刑说:“此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教将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学生那边,不好对长官说。既是这等,如今提出来,戒饬他一番,放了罢。”西门庆道:“长官见得有理。”即陞厅,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就道:“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本当都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这里处断公事不题。
且说应伯爵拏著五两银子,寻书僮儿问他讨话,悄悄递与他银子。书僮接的袖了。那平安儿在门首拏眼儿睃着他。书僮于是如此这般对伯爵说:“昨日已对爹说了。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伯爵道:“他四个父兄再三说,恐怕又责罚他。”书僮道:“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管情儿一下不打他。”那伯爵得了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们话去了。到日饭时分,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著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丢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腿疮,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书僮儿在书房内叫来安儿扫地,将食盒揭了,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吃。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叫:“书僮哥,我有句话儿告你说。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舌,说哥的过犯。”书僮问道:“他说我什么来?”来安儿道:“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大胆买了酒肉,送在六娘房里,吃了半日出来。又在前边铺子里吃,不与他吃。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这书僮不听便罢,听了暗记在心。过了一日,也不提起。
到次日,西门庆早晨约会了不往衙门里去,都往门外永福寺置酒与须坐营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时分才来家。下马就吩咐平安:“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说毕,进到厅上,书僮儿接了衣裳。西门庆因问:“今日没人来?”书僮道:“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鲜鱼。小的拏回帖打发去了,与了来人二钱银子。又有吴大舅送了六个帖儿,明日请娘们吃三日。”原来吴大舅儿子吴舜臣,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西门庆早送了茶去,他那里来请。西门庆到后边,月娘拏帖儿与他瞧。西门庆说道:“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下。书僮连忙拏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西门庆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头边。良久,西门庆𢫓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手捧着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看凤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玉茎。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书僮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发狠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
平昔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三不知走去房中报与金莲。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便道:“姐来做什么?爹在书房里。”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西门庆在里面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连忙推开小厮,走在床上睡着。那书僮在桌上弄笔砚。春梅推门进来,见了西门庆,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着,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便道:“小油嘴儿,他请我说什么话?你先行,等我略躺躺儿就去。”那春梅那里容他,说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来。”西门庆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著,捏杀蝇子儿似的,知道干的什么茧儿!恰似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见了我眼张失道的,他便躺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潘金莲道:“他进来我这屋里,只怕有锅镬吃了他似的。贼没廉耻的货,你像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两个关着门在屋里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还和俺们沾身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金莲道:“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蟾,两个觭角的象,怕人瞧见?明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个帖子儿来,不长不短的,也寻什么件子与我做拜钱。你不与,莫不问我和野汉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钱银子,别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没有。我就不去了!”西门庆道:“前边厨柜内拏一疋红纱来与你做拜钱罢。”金莲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嚣纱片子,拏出去倒没的教人笑话。”西门庆道:“你休乱,等我往那边楼上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如今往东京这贺礼,也要几疋尺头,一答儿寻下来罢。”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寻了两疋玄色织金麒麟补子尺头,两疋南京色缎,一疋大红斗牛纻丝,一疋翠蓝云缎。因对李瓶儿说:“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如无,拏帖缎子铺讨去罢。”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拏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你的?”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经济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这里西门庆后边拣尺头不题。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西门庆朋友白来抢走来,问道:“大官人在家么?”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来抢不信,迳入里面厅上,见隔子关着,说道:“果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去了,还没来。”白来抢道:“既是送行,这早晚也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说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白来抢道:“没什么话,只是许多时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怕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来抢不依,把隔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来抢在厅上坐着。迎春儿丢下缎子往后走不迭。白来抢道:“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这西门庆见了,推辞不得,须索让坐。睃见白来抢头带着一顶未洗覆盔过的恰如泰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著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古铜木耳儿皂靴,里边插著一双一碌子绳子打不到底黄丝传香马镫袜子。坐下,也不叫茶。只见琴童在旁伺候,西门庆吩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来抢举手道:“一向欠情,没来望的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门中有事。”白来抢道:“哥,这衙门中也日日去么?”西门庆道:“日日去两次,每日坐厅问事。到朔望日子,还要拜牌,画公座,大发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闲暇。今日门外去,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众人和他送行,只刚到家。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路远去不成;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又是东京太师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尚茂德帝姬;童太尉侄男童天胤新选上大堂,升指挥使佥书管事,两三层都要贺礼。自这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
说了半日话,来安儿才拏上茶来。白来抢才拏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拏著大红帖儿,往后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白来抢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良久,夏提刑进来,穿着黑青水纬罗五彩洒线猱头金狮补子圆领,翠蓝罗衬衣,腰系合香嵌金带,脚下皂朝靴,身边带钥匙。黑压压跟着许多人,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拏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锺,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列位们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处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著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来抢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儿到,没个人拏出钱来,都打撒手儿。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西门庆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我那里得工夫干此事?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几句抢的白来抢没言语了。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拏了四碟小菜,带荤连素,一碟煎面斤,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酒上来。西门庆后边讨副银镶大锺来,斟与他吃了几锺,白来抢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带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来抢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来,就一片声的叫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跟前,西门庆骂道:“贼奴才,还站着!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什么缘故,唬的脸蜡渣黄,跪下了。西门庆道:“我进门就吩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平安道:“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著进来了。小的就跟进来,问他:‘白大叔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隔子坐下了。落后,不想爹出来就撞见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着。”令左右:“你闻他口里。”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没酒气。”西门庆吩咐:“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当下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只顾擎起来,拶的平安疼痛难忍,叫道:“小的委的回爹不在,他强著进来。”那排军拶上,把绳子绾住,跪下禀道:“拶上了。”西门庆令:“再与我敲五十敲。”旁边数着,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门庆吩咐:“打二十棍。”须臾,打了二十,打的皮开肉绽,满腿杖痕。西门庆喝令:“与我放了。”两个排军向前解了拶子,解的平安儿直声呼唤。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贼奴才!你说你在大门首,就想要人家钱儿,在外边坏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内,把你这奴才腿卸下来!”那平安磕头了起来,提着裤子往外去了。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拏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这里西门庆在前厅拶人不题。
单说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刚走到大厅后仪门首,只见孟玉楼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金莲便问:“你在此听什么儿哩?”玉楼道:“我在这里听他爹打平安儿,连画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为什么。”一回棋童儿过来,玉楼叫住问他:“为什么打平安儿?”棋童道:“爹嗔他放进白来抢来了。”金莲接过来道:“也不是为放进白来抢来,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不是打了象牙,平白为什么打得小厮这样的!贼没廉耻的货,益发有脸做了主了,想有些廉耻儿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楼便问金莲:“怎的打了象牙?”金莲道:“我要告诉你还没告诉你,我前日去俺妈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学说蛮秫秫小厮,揽了人家说事几两银子,买嗄饭在前边整治了两方盒,又是一坛金华酒,掇到李瓶儿房里。和小厮吃了半日酒,小厮才出来。没廉耻货来家,学说也不言语,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插著门儿,两个不知干著什么营生!平安这小厮,拏著人家帖子进去,见门关着,就在窗下站着了。蛮小厮开门看见了,想是学与贼没廉耻的货,今日挟仇打这小厮,打的膫子成!那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脚儿事!”玉楼笑道:“好说,虽是一家子,有贤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罢?”金莲道:“不是这般说,等我告诉你:如今这家中,他心肝胳蒂儿事,偏欢喜的这两个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们是没时运的,行动就像乌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的如今像他哩!三姐你听着,到明日不知弄出什么八怪七喇出来!今日为拜钱,又和他合了回气。但来家,不是在他房里,就在书房里,不知干的什么事!我今日使春梅:‘你看他在那里?叫他来。’谁知他大白日里和贼蛮奴才关着门儿在书房里。春梅推门入去,唬的一个个眼张失道的。到屋里教我尽力数骂了几句,他只顾左遮右掩的。先拏一疋红纱与我做拜钱,我不要。落后往李瓶儿那边楼上寻去。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拏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来尽我,说道:‘姐姐,你看这衣服好不好?省的拆开了,咱两个拏去都做了拜钱罢。’我便说:‘你的东西儿,我如何要你的?教爹铺子里取去。’他慌了,说:‘姐姐,怎的这般计较?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看了好拏到前边教陈姐夫封写去。’尽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他让我要了衫子。”玉楼道:“这也罢了。也是他的尽让之情。”金莲道:“你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肏的!”玉楼戏道:“六丫头,你是属面斤的,倒且是有靳道!”说著,两个笑了。
只见小玉来请:“三娘、五娘,后边吃螃蟹哩!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两个手拉着手儿进来。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那门穿廊下坐,说道:“你两个笑什么儿?”金莲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儿。”月娘道:“嗔道恁乱蝍䗫叫喊的,只道打什么人,原来打他!为什么来?”金莲道:“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实,便问:“象牙放在那里来?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嘻嘻哈哈,只顾笑成一块。月娘道:“不知你们笑什么?不对我说。”玉楼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为放进白来抢来了。”月娘道:“放进白来抢便罢了,怎么说道打了象牙?也没见这般没稍干的人,在家闭着膫子坐,平白有要没紧来人家撞些什么!”来安道:“他来望爹来了。”月娘道:“那个掉下炕来了?望!没的扯臊淡,不说来扩嘴吃罢了。”良久,李瓶儿和大姐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们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早晚那里买烧鸭子去。”那席上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正是:话头儿包含着深意,题目儿里暗蓄著留心。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怎晓的话中之话。这里吃螃蟹不题。
且说平安儿被责,来到外边,打的剌扒著腿儿走那屋里,拶的把手楂沙著。贲四来兴众人都乱来问:“平官儿,爹为什么打你?”平安哭道:“我知为什么!”来兴儿道:“爹嗔他放进白来抢来了。”平安道:“早是头里你看着,我那等拦了他两次儿,说爹不在家,他强著进去了。到厅上隔子门里,我说:‘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说下罢。爹门外送行去了,不知多咱来,只怕等不得。’他说:‘我等等儿。’话又不说,坐住了。不想爹从后边出来,撞见了,又没甚话:‘我闲来望望儿。’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见夏老爹来了,我说他去了。他还躲在厢房里,又不去。爹没法儿,少不的留他坐。人家知惭愧的,略坐一回儿就去。他直等拏酒来吃了才去。倒惹的进来打我这一顿!说我不在门首看,放进人来了。你说我不造化低?我没拦他又说我没拦他,他强自进来坐着,不亏了打我!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娼的狗骨秃,吃了俺家这东西,打背梁脊下过!”来兴儿道:“烂折脊梁骨的,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颡根轴子烂掉了!”平安道:“天下有没廉耻皮脸的,不像这狗骨秃没廉耻,来我家闯的狗也不咬,贼雌饭吃花子肏的!再不,烂了贼亡八的屁股门子!”来兴笑道:“烂了屁股门子,人不知道,只说是臊的。”众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得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正是:外头摆浪子,家里老婆啃家子。
玳安在铺子里篦头,篦了,打发那人钱去了,走出来说:“平安儿,我不言语憋的我慌。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进来?不打你却打谁!”贲四戏道:“平安儿从新做了小孩儿,才学行行。他又会顽,成日只踢球儿耍子。”众人又笑了一回。贲四道:“他便为放进人来,这画童儿却为什么也陪拶了一拶子?是好吃的果子儿,陪吃个儿?吃酒吃肉也有个陪客,十个指头套在拶子上,也有个陪的来!”那画童儿揉着手,只是哭。玳安戏道:“我儿少哭,你娘养的你忒娇,把馓子儿拏绳儿拴在你手儿上你还不吃。”这里前边小厮热乱不题。
西门庆在厢房中,看着陈经济书僮封了礼物尺头,写了揭帖,次日早打发人上东京,送蔡驸马童堂上礼,不在话下。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吴月娘与众房共五顶轿子,头带珠翠冠,身穿锦绣袍,来兴媳妇一顶小轿跟随,往吴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孙雪娥在家中,和西门大姐看家。早间,韩道国送礼相谢,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四只烧鸭、四尾鲥鱼。帖子上写著:“晚生韩道国顿首拜。”书僮因没人在家,不敢收,连盒担留下。待的西门庆衙门中回来,拏与西门庆瞧。西门庆使琴童儿铺子里旋叫了韩伙计来,甚是说他:“没分晓,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我决然不受。”那韩道国拜说:“老爹,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怜见与小人出了气,小人举家感激不尽。无甚,微物表一点穷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纳!”西门庆道:“这个使不得。你是我门下伙计,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礼?即令原人与我抬回去。”韩道国慌了,央说了半日。西门庆吩咐左右,只受了鹅酒,别的礼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厮拏帖儿请应二爹和谢爹去。对韩道国说:“你后晌叫来保看着铺子,你来坐坐。”韩道国说:“礼物不受,又教老爹费心!”应诺去了。
西门庆家中,又添买了许多菜蔬。后晌时分,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放下一张八仙桌儿。应伯爵谢希大先到了。西门庆告他说:“韩伙计费心,买礼来谢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顾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鹅酒。我怎好独享,请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计较来,要买礼谢。我说你大官府里那里稀罕你的?休要费心,你就送去,他决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过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说毕,吃了茶,两个打双陆。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二人叙礼毕,坐下。应伯爵谢希大居上,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登时四盘四碗拏来,桌上摆了许多嗄饭,吃不了,又是两大盘玉米面鹅油蒸饼儿堆集满满的。把金华酒吩咐来安儿就在旁边打开,用铜甑儿筛热了拏来,教书僮斟酒,画童儿单管后边拏果拏菜去。酒斟上来,伯爵吩咐书僮儿:“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怎的不拏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西门庆道:“傻狗才,那里有一个螃蟹!实和你说,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们都吃了,剩下腌了几个。”吩咐小厮:“把腌螃蟹扉几个来。今日娘们都不在,往吴大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时,画童拏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著吃的净光。因见书僮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锺酒。”那书僮才待拍手著唱,伯爵道:“这个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妆扮起来,像个旦儿的模样才好。”那书僮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骂伯爵:“你这狗才!专一歪斯缠人。”因向书僮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边妆扮了来。”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箫,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绡金箍儿。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尽归期,画损了掠儿梢。”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像这大官儿,不枉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套唱都听的熟了,怎生如他那等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他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西门庆笑了。伯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说的正经话。你休亏了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著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西门庆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事:收礼帖儿,封书柬,答应,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应伯爵饮过,又斟双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儿。”书僮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恼了。我赏你,怕怎的?”书僮只顾把眼看西门庆。西门庆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那小厮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头,呷了一口。馀下半锺残酒,用手擎著,与伯爵吃了。方才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又唱个前腔儿:
“新荷池内翻,雨过琼珠溅。对南熏燕侣莺俦心烦。啼痕界破残妆面,瘦对腰肢忆小蛮。从别后,千难万难。我为你,盼归期,靠损了玉栏杆。”
谢希大问西门庆道:“哥,书官儿青春多少?”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交十六岁。”问道:“你也会多少南曲?”书僮道:“小的记不多几个曲子,胡乱席上答应爹们罢了。”希大道:“好个乖觉孩子!”亦照前递了酒。下来,递韩道国。道国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门庆道:“今日你是客。”韩道国道:“岂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才是小人吃酒。”书僮下席来,递西门庆酒。又唱第三个前腔儿:
“东篱菊绽开,金井梧桐败。听南楼塞雁声哀伤怀。春情欲寄梅花信,鸿雁来时人未来。从别后,音乖信乖。我为你,卜归期,跌绽了绣罗鞋。”
西门庆吃毕,到韩道国跟前。那韩道国慌的连忙立起身来接酒。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那韩道国方才坐下。书僮又唱了第四个前腔儿:
“漫空柳絮飞,乱舞蜂蝶翅。岭头梅,开了南枝。折梅须寄皇华使,几度停针长叹时。从别后,朝思暮想。我为你,数归期,掐破了指尖儿。”
那韩道国未等词终,连忙一饮而尽。
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爹说话。”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不一时,贲四身穿青绢褶子,单穗绦儿,粉底皂靴,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连忙取一双锺箸放下。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取菜蔬去了。西门庆因问他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贲四道:“前一层才盖瓦;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没有。还少客位与卷棚墁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都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够一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的。”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吩咐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贲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门外看那庄子。小人今早到坟上同张安儿到那家庄子上,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是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拏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植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値一二百两银子。”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告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著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著热馒头,在那坛儿里念佛么!”西门庆吩咐贲四:“你明日拏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贲四道:“小人理会。”
良久,后边拏了一碗汤,一盘蒸饼上来。贲四吃了,斟上,陪众人吃酒。书僮唱了一遍,下去了。应伯爵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们行个令儿吃才好。”西门庆令玳安:“就在前边六娘屋里,取个骰盆来。”不一时,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掩口说:“六娘房里哥哭哩。迎春姐教爹著个人儿接接六娘去。”西门庆道:“你放下壶快教个小厮拏灯笼接去。”因问:“那两个小厮在那里?”玳安道:“琴童与棋童儿先拏两个灯笼接去了。”伯爵见盆内放著六个骰儿,伯爵即用手拈了一个,说:“我掷著点儿,各人要骨牌名一句,见合著点数儿。如说不过来,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儿。不会唱曲儿,说笑话儿。两桩儿不会,定罚一大杯。”西门庆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个屁,也钦此钦遵,你管我怎的?”叫来安:“你且先斟一杯罚了爹,然后好行令。”西门庆笑而饮之。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西门庆教书僮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希大拍着手儿:“我唱了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撑达。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鬓绾著乌鸦。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俺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
伯爵吃过酒,过盆与谢希大掷,轮著西门庆唱。谢希大拏过骰儿来说:“多谢红儿扶上床。什么时候?三更四点。”可煞作怪,掷出个四来。伯爵道:“谢子纯该吃四杯。”希大道:“折两杯罢,我吃不得。”书僮儿满斟了两杯。先吃了头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个把一碟子荸荠都吃了。——西门庆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个人到果子铺问:‘可有榧子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众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拏两碟子来。我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谢希大吃了。第三该西门庆掷,说:“留下金钗与表记。多少重?五六七钱。”西门庆拈起骰儿来,掷了个五。对书僮儿道:“再斟上两锺半酒?”谢希大道:“哥大量,也吃两锺儿?没这个理。哥吃四锺罢,只当俺一家孝顺一锺儿。”该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哥年长。”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西门庆吃过两锺,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缺著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贲四听见他此言,唬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西门庆于是饮毕四锺酒,就轮该贲四掷。贲四才待拏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我问他,说是窑上人。”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西门庆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罢。”韩道国举起骰儿道:“小人遵令了。”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也说个笑话儿。”教书僮:“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像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才!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这里饮酒不题。
且说玳安,先到前边又叫了画童,拏著灯笼来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就要告辞来家。吴大妗二妗子那里肯放:“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罢。家里没人,孩子好不寻他哭哩。俺们多坐回儿不妨事。”那吴大妗子才放李瓶儿出门。玳安丢下画童,和琴童儿两个随着轿子,跟了先来家了。落后上了拜,堂客散时,月娘和四位轿子只打着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的时分。月娘问:“别的灯笼在那里?如何只一个?”棋童道:“小的原拏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冷帐更不问,就罢了。潘金莲有心,便问棋童:“你们头里拏几个来?”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拏了两个来接娘们,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莲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没拏灯笼来?”画童道:“我和他又拏一个灯笼来了。”金莲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怎的又问你要这个?”棋童道:“我那么说,他强著夺去了。”金莲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等到家里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家里紧等著,叫他打了去罢了。又怎的?”金莲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那些儿的好?”说著,轿子到门首。
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金莲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进门就问:“玳安儿在那里?”平安道:“在后边伺候哩。”刚说著,玳安出来,被金莲骂了几句:“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认清了,单拣著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趄趄儿!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像那汗斜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又把小厮也换了来。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俺们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的:‘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恐怕哭坏了哥儿。’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干著接去来?”金莲道:“你这囚根子,不要说嘴!他教你接去,没教你把灯笼都拏了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差了,冷竃上著一把儿,热竃上著一把儿才好。俺们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莲道:“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说著,和玉楼往后边去了。那玳安对着众人说:“我精攮气的营生!平白的爹使我接的去,教五娘骂了我恁一顿!”
玉楼金莲二人到仪门首,撞见来安儿,问:“你爹在那里坐着哩?”来安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叔还在卷棚内吃酒。书僮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娘们瞧瞧去。”金莲拉玉楼:“咱瞧瞧去。”二人同走到卷棚隔子外,往里观看,只见应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儿歪挺著,醉的只像线儿提的。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书僮便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又拏草圈儿悄悄儿从后边作戏弄在他头上。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的不了,骂:“贼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把丑都教他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边笑,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才往后边去了。散时已一更天气了。西门庆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
金莲归房,因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什么话来?”春梅道:“没说什么。”又问:“那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来没有?”春梅道:“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金莲道:“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春梅道:“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抱着也哭,放下也哭,没法处。前边对爹说了,才使小厮接去。”金莲道:“若是这等的也罢了。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三等儿九般使了接去。”又问:“书僮那奴才,穿的谁的衣服?”春梅道:“先来问我要,教我骂了玳安出去,落后和上房玉箫借了。”金莲道:“衣有来,休要与秫秫奴才穿。”说毕,见西门庆不进来,使性儿关了门睡了。
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在庄子上赚钱。明日又拏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公。行令之间,可可儿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贲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待了一锺茶,打发贲四出门。拏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拏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够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拏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疋布,够孩子们冬衣了。”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只恨闲愁成懊恼,始知伶俐不如痴。
5
富川遥望剑江西,一片孤云对夕晖。
 有泪应投烟树断,无书堪寄雁鳞稀。
 问安已负三千里,流落空怀十二时。
 海阔天高都是念,凭谁为我说归期!
 话说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有平安进门就禀:“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的书与爹。小的接了,交进大娘房里去了。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西门庆听了,走到上房,取书拆开,观看上面写著什么言词: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
 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久仰山斗,未接丰标;屡辱厚情,感愧何尽!前蒙驰谕,生铭刻在心,凡百于老爹左右,无不尽力扶持。所有琐事,敢托盛价烦渎,想已为我处之矣。今因便鸿,薄具帖金十两奉贺,兼候起居。伏望俯赐回音,生不胜感激之至。外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西门庆看毕,只顾咨嗟不已,说道:“快教小厮叫媒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再想不起来。”吴月娘便问:“什么勾当?你对我说。”西门庆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前日有书来,说无子,来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写去,他一封封过银子来。往后他在老爷面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乱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想不起来。来保他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又不提我。今日他老远的又教人捎书来,问寻的亲事怎样的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原差人来讨回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紧替他寻着。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这里与他。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与他去罢。”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谢你。那丫头你又收过他,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旋捏佛旋烧香,急水里怎么下得桨?比不的买什么儿,拏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问,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将来。你到说的好容易自在话儿!”西门庆道:“明日他来要回书,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在书上,回复了他去。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道:“说的有理。”一面叫将陈经济来,隔夜修了回书。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那人道:“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写书去翟爹那里,如数补还。”西门庆道:“你多上覆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说毕,命陈经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长行去了。正是:意急欲摇飞虎䩞,心忙抨碎紫花鞭。
 看官听说:当初安忱取中头甲,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徽宗御笔逼不得已把蔡蕴擢为第一,做了状元。投在蔡京门下,做了假子,升秘书省正字,给假省亲。
 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吩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拏帖儿来说。”不在话下。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拏著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拜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况且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侍。”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到了,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问书僮儿,说在南门外磨子营儿那里住。旋叫了四个来答应。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官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家童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
 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幸为宽恕。”因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蔡状元道:“学生蔡蕴,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得蒙皇上俞允。不想云峰先生称道盛德,拜迟!”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现除工部观政,亦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现任理刑,实为不称。”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叙毕礼,就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驻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
 蔡状元以目瞻顾西门庆家园池台馆,花木森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西门庆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赏。”安进士道:“在那里,何不令来一见?”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于是走向前说道:“小的是装生的,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安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苏州人。”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教书僮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僮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那里的?”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僮。”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吃。因吩咐:“你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唱道: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合)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了一个,吃毕酒,又唱第二个:
 “十载,青灯黄卷。萤窗苦勉旃,雪案费精研。指望荣亲,姓扬名显;试向文场鏖战。礼乐三千,英雄五百争后先。快著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进士令苟子孝:“你们可记的《玉环记》‘恩德浩无边’?”苟子孝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际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合)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玉种蓝田。”
 书僮儿把酒斟上,拍手唱道:
 “弱质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报无由愧赧,此心萦牵。鸳鸯配深沐亲恩,箕帚妇愿夫荣显。(合前)”
 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僮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今小厮拏两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因问:“二公此回去,还到船上?”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佛寺寄居。”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留下一二人答应,馀者都吩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当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明日早拏马来接。”众人应诺去了,不在话下。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僮一人,席前递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此去学生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乃一边僻静所。雪洞内里面晓腾腾掌著灯烛,小琴桌儿早已陈设绮席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僮在旁歌唱。蔡状元问道:“大官,你会唱‘红入仙桃’?”书僮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的。”蔡状元道:“既是记的,大官你唱。”于是把酒都斟上。那书僮拏住南腔,拍手唱道:
 “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莺啼上林春早。帘卷东风,罗襟晓寒犹峭。喜仙姑书付青鸾,念慈母恩同乌鸟。(合)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春,醉游蓬岛。”
 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向西门庆称道:“此子可敬!”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僮席前穿着翠袖红裙,勒著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难报母氏劬劳,亲恩罔极,只愿寿比松乔。定省晨昏,连枝尚有兄嫂。喜春风棠棣联芳,娱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当日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僮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攒盘酒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于是二人俱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正是: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6
吴𦨻轻舸更迟迟,别酒重斟惜解携。
 沧海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蕙楫情何极,我凭兰干日向西。
 咫尺烟波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话说西门庆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了。一日,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撞见冯妈妈,便教小厮叫住问他:“爹说问你寻的那女子怎样的,如何不往宅里回话去?”那婆子两步走到跟前说:“这几日我虽是看了几个女子,都是买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就想不起来。十分人材,属马儿的,交新年十五岁。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他门首过,他娘在门首请进我吃茶,我不得看见他哩。才吊起头儿没多几日,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似的!他娘说他是五月端午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了!”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家里放著好少儿?实对你说了罢,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的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冯妈妈道:“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罢: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的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西门庆吩咐道:“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那婆子应诺去了。
 过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的,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拏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著:“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他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办备的。”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止备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叫他老子送他往东京去。比不的与他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他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冯妈妈问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罢。他那里再三有书来,要的急。就对他说,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锺清茶就起身。”冯妈妈道:“耶嚛,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就是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冯妈妈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一面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宅内老爹看了你家孩子的帖儿,甚喜不尽。说来,不教你这里费一丝儿东西,一应妆奁陪送,都是宅内管,还与你二十两银子财礼,只教你家与孩儿做些生活鞋脚儿就是了;到明日还教你官儿送到那里。难得你家姐姐一年半载有了喜事,你一家子都是造化的了,不愁个大富贵。明日他老人家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也不坐,只吃一锺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冯妈妈道:“你当家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妇人听言,安排了些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去了:“明日早来伺候。”到晚,韩道国来家,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炖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迳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入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著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著趫趫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缎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鬓长长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妆饰油样。但见:
 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桌文君。
 西门庆见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见他女孩儿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儿生的这般模样,女儿有个不好的!”妇人先拜见了,教他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飐、绣带飘飘,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冯连忙拏茶上来,妇人取来抹去盏上水渍,令他去递上。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子,乌云叠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酴丽,肌肤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冯安放在茶盘内。她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朝上拜谢,回房去了。西门庆对妇人说:“迟两日,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与他裁衣服。这些银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脚儿。”妇人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亏了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妇人道:“他早晨说了话,就往铺子里去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西门庆见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哩!”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迳出门,一直来家,把上项告吴月娘说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缘著线穿。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也是俺们费心一场。”西门庆道:“明日接他来住两日儿,好与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拏十两银子,替他打半副头面簪镮之类。”月娘道:“及紧趱做去,正好后日教他老子送去。咱这里不著人去罢了。”西门庆道:“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著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
 话休饶舌。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他娘王氏买了礼,亲送他来。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道生受,说道:“蒙大爹大娘并众娘们抬举孩儿,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先在月娘房摆茶,然后明间内管待。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陪坐。西门庆与他买了两疋红绿潞䌷,两疋绵䌷,和他做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他做两套织金纱缎衣服,一件大红妆花缎子袍儿。他娘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他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写了一封书信,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门庆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又拨了两名排军,执袋弓箭随身;来保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紧紧保定车辆暖轿,送上东京去了,不题。丢的王六儿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两三日。
 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来递茶,西门庆与了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计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他那边走走?”冯妈道:“老身那一日没到他那里做伴儿坐?他自从女儿去了,本等他家里没人,他娘母靠惯了他,整哭了两三日。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他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问我:‘爹曾与了你些辛苦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家事忙,我连日宅里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儿,我敢争?’他也许我:等他官儿回来重重谢我哩!”西门庆道:“他老子回来,一定有些东西,少不的谢你。”说了一回话,见左右无人,悄悄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意何如?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哈哈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著的就绱;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脸对他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他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的乔样,倒没见他输身。你老人家明日准来,等我问他讨个话来回你。”西门庆道:“是了。”说毕,骑马来家。
 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妇人开门,便让进里边房里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婆子道:“我可知要来哩。到人家,便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子,动不得身。”妇人道:“刚才做的热腾腾的饭儿,炒面斤儿,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饭来,喝些茶罢。”那妇人便浓浓点了一盏茶递与他。看着妇人吃了饭,妇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靠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像个人模样!倒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够!”说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的,养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妇人道:“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他的长进了,我们不知在那里晒牙楂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的说。你们姐姐比那个不聪明伶俐,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他愁?”
 两个一递一口,说够良久。看看说得入港,婆子道:“我们说个傻话儿。你家官儿不在,前后去的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害怕么?”妇人道:“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婆子道:“只怕我一时来不到。我保举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你肯不肯?”妇人问:“是谁?”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如此这般对我说。见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交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爹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他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妇人道:“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这婆子见他吐了口儿,坐了一回,千恩万谢去了。
 到次日西门庆来到,一五一十,把妇人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欣喜,忙秤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拏去治办酒菜。那妇人听见西门庆来,收拾房中干净,熏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拏篮子买了许多鸡鱼嗄饭菜蔬果品,来厨下替他安排端正。妇人洗手剔甲,烙了一箸面饼。明间内,揩抹桌椅光鲜。
 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迳到门首,下马进去。吩咐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止留玳安一人答应。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妇人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打搅,孩子又累爹费心,一言难尽。”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妇人道:“一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磕了四个头。冯妈妈拏上茶来,妇人递了茶。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妇人陪坐一回,让进里坐。房正面纸门儿,镶的炕床,挂著四扇各样颜色绫缎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蝶花香的吊屏儿,桌上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著棒儿香,上面设著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妇人接了盏,在下边炕沿儿上陪坐,问了回家中长短。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拏托盘儿,说道:“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才好。”妇人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家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那时有他在家,如今少不的奴自己动手。”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替手脚。”妇人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拼西凑的,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西门庆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他。”那妇人道:“怎好又费烦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西门庆见他会说话,心中甚喜。一面冯妈妈进来安放桌儿,西门庆就对他说寻使女一节。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明日领来与你看。也是一个小人家的亲养的孩儿来,他老子是个巡捕的军,因倒死了马,少桩头银子,怕守备那里打,把孩子卖了。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罢。”妇人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盏,双手递与西门庆。才待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礼了。只拜拜罢了。”妇人笑吟吟道了万福,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冯将嗄饭果菜,一一送上,又是两箸软饼。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个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他,自有坐处打发他吃,不在话下。
 彼此饮够数巡,妇人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菜儿。然后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妇人便舒手下边笼揝西门庆玉茎。彼此淫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妇人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那时已是日色平西时分。西门庆乘着酒兴,顺袋内取出银托子来使上,妇人用手打弄,见奢棱跳脑,紫强光鲜,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门庆怀里,一面在上两个且搂着脖子亲嘴。妇人乃跷起一足,以手导那话入牝中,两个挺一回。西门庆摸见妇人牝户柔腻,牝毛疏秀,意欲交接。令妇人仰卧于床,背托双枕,手提双足,置之于腰眼间,肆行抽送。怎见的这场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锁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内斗勇。男儿忿怒,挺身连刺黑缨枪;女帅生嗔,拍胯急摇追命剑。一来一往,禄山会合太真妃;一撞一冲,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凑,天河织女遇牛郎;上下盘旋,仙洞娇姿逢阮肇。枪来牌架,崔郎相共薛琼琼;炮打刀迎,双渐迸连苏小小。一个莺声呖呖,犹如武则天遇敖曹;一个燕喘吁吁,好似审食其逢吕雉。初战时,短枪乱刺,利剑微迎;次后来,双炮齐攻,傍牌夹凑。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醮些儿麻上来;斗多时,款摆纤腰,再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斤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派败兵连地滚。
 原来妇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汉子干他后庭花,在下边揉着心子才过。不然,随问怎的,不得丢身子。就是韩道国与他相合,倒是后边去的多,前边一月走不的两三遭儿。第二件,积年好咂鸡巴,把鸡巴常远放在口里,一夜他也无个足处。随问怎的出了绒,禁不得他吮㖭挑弄,登时就起。自这两桩儿,可在西门庆心坎上。当日和他缠到起更才回家。妇人和西门庆说:“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门庆大喜。到次日,到了狮子街线铺里,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讨了丫头使唤,改名叫做锦儿。
 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儿,过了两日,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两个跟随。到了门首,就吩咐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里去。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街上买东西整理,通小殷勤儿,图些油菜养口。西门庆来一遭,与妇人一二两银子盘缠。白日里来,直到起更时分才家去,瞒的家中铁桶相似。
 冯妈妈每日在妇人这里打勤劳儿,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儿使小厮叫了他两三遍,只是不得闲。要便锁著门去了一日。一日,小厮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叫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你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倒说的且是好。写字的拏逃军——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卖盐的做雕銮匠——我是那咸人儿?”李瓶儿道:“妈妈子,你做了石佛寺里长老——请着你就是不闲。成日赚的钱,不知在那里?”婆子道:“老身大风刮了颊耳去了——嘴也赶不上在这里,赚什么钱?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垫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来,卖蒲垫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儿道:“你还敢说,没有他垫儿,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罢了!他与了你银子,这一向还不替他买将来,你这等装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没买也对大娘说去,就交与他这银子去。昨日骑骡子,差些儿没丢了他的。”李瓶儿道:“等你丢了他的,你死也。”
 这妈妈一直来到后边,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厨下打探子儿。只见玉箫和来兴儿媳妇坐在一处,见了说道:“老冯来了!贵人,你在那里来?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来,说影边儿就不来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两拜,说道:“我才到他前头来,乞他聐聒了这一回来了。”玉箫道:“娘问你替他捎的蒲垫儿怎样的。”婆子道:“昨日拏银子到门外,卖蒲垫的卖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才来哩。银子我还拏在这里。姐你收了罢。”玉箫笑道:“怪妈妈子,你爹还在屋里兑银子,等出去了,你还亲交与他罢。”又道:“你且坐的,我问你,韩伙计送他女儿去了多少时了?也待将来。这一回来,你就造化了,他还谢你谢儿。”婆子道:“谢不谢,随他了。他连今才去了八日,也得月尽头才得来家。”不一时,西门庆兑出银子与贲四,拏了庄子上去,就出去了。婆子走在上房,见了月娘,也没敢拏出银子来,只说:“蛮子有几个粗垫子,都卖没了,回家明年捎双料好蒲垫来。”月娘是诚实的人,说道:“也罢,银子你还收著。到明年,我只问你要两个就是了。”与婆子几个茶食吃了。后来到李瓶儿房里来,瓶儿因问:“你大娘没骂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调的他喜欢了,倒与我些茶吃,赏了我两个大饼锭,出来了。”李瓶儿道:“还是昨日他往乔大户家吃满月的饼锭。妈妈子,不亏你这片嘴头子,六月里蚊子也钉死了!”又道:“你今日与我洗衣服,不去罢了。”婆子道:“你收拾讨下浆,我明日早来罢。后晌时分,还要往一个熟主顾人家干些勾当儿。”李瓶儿道:“你这老货,偏有这些胡枝扯叶的。待你明日不来,我与你答话。”那婆子说笑了一回,脱身走了。李瓶儿留他:“你吃了饭去。”婆子道:“还饱著哩,不吃罢。”恐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两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两头来回抹油嘴。
 一日走够千千步,只是苦了两只腿。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7
丽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适人情。
 轻回玉脸花含媚,浅蹙蛾眉云髻松。
 勾引蜂狂桃蕊绽,潜牵蝶乱柳腰新。
 令人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淡情。
 话说冯婆子走到前厅角门首,看见玳安在厅隔子前,拏著茶盘儿伺候。玳安望着冯妈妈𢫓嘴儿:“你老人家先往那里去。俺爹和应二爹说话哩!说了话,打发去了,就起身。先使棋童儿送酒去了。”那婆子听见,两步做一步走的去了。
 原来应伯爵来说:“揽头李智黄四,派了年例三万香蜡等料钱粮下来,该一万两银子,也有许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东平府现关银子。来和你计较,做不做?”西门庆道:“我那里做他!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诓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教他另搭别人。在你借二千两银子与他,每月五分行利。教他关了银子还你,你心下如何?计较定了,我对他说,教他两个明日拏文书来。”西门庆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银子与他罢。如今我庄上收拾,还没银子哩。”伯爵见西门庆吐了口儿,说道:“哥,若十分没银子,看怎么再拨五百两银子货物儿,凑个千五儿与他罢。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门庆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儿处。又一件,应二哥,银子便与他,只不叫他打着我的旗儿在外边东诓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说的什么话!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他若在外边打哥的旗儿,常没事罢了;若坏了事,要我做什么?哥,你只顾放心,但有差错,我就来对哥说。说定了,我明日教他好写文书。”西门庆道:“明日不教他来,我有勾当。教他后日来。”说毕,伯爵去了。
 西门庆叫玳安伺候马,带上眼纱,问:“棋童去没有?”玳安道:“回来了,取挽手儿去了。”不一时,取了挽手儿来,打发西门庆上马,迳往牛皮巷来。
 不想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走来哥家,问王六儿讨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那妇人恐怕西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拏过一边吃去,我那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那韩二捣鬼把眼儿涎瞪着,又不去,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著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那里酒?打开筛壶来俺们吃。耶嚛,你自受用?”妇人道:“你趁早儿休动,是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韩二道:“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锺儿。”才待搬泥头,被妇人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把二捣鬼仰八叉推了一跤。半日爬起来,恼羞变成怒,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的远我、嚣我、讪我又趍我。休教我撞见,我教你这不値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妇人见他的话不防头,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杀才!倒了你,那里噇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老娘手里饶你不过!”那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直骂出门去。
 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问是谁。妇人道:“情知是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那二捣鬼一溜烟跑了。西门庆又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妇人道:“又教爹惹恼。”西门庆道:“你不知,休要惯了他。”妇人道:“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让西门庆明间内坐。西门庆吩咐棋童回马家去。叫玳安儿:“你在门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儿,就与我锁在这里,明日带衙门里来。”玳安道:“他的魂儿听见爹到了,不知走的那里去了!”
 西门庆坐下,妇人见毕礼,连忙屋里叫丫鬟锦儿,拏了一盏果仁茶出来与西门庆吃,就叫他磕头。西门庆道:“也罢,倒好个孩子。你且将就使著罢。”又道:“老冯在这里?怎的不替你拏茶?”妇人道:“冯妈妈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厨下使着手哩。”西门庆又道:“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青酒哩。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通吃不上口,我所以拏的这坛酒来。”妇人又道个万福说:“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们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门庆道:“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于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下房子,等你两口子一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妇人道:“爹说的是,若你老人家恁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去自情去,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说一回,房里放下桌儿,请西门庆房里宽了衣服坐。须臾,安排酒菜上来,桌上无非是些鸡鸭鱼肉嗄饭点心之类。妇人陪定,把酒来斟。不一时,两个并肩叠股而饮,吃的酒浓时,两个脱剥上床交欢,自在顽耍。
 妇人早已床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被里熏的喷鼻香。西门庆见妇人好风月,一迳要打动他,家中袖了一个锦包儿来,打开:里面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一弄儿淫器。那妇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跷,鸡舌内吐,西门庆先把勉铃教妇人自放牝内,然后将银托子束其根,硫黄圈套其首,封脐膏贴于脐上。妇人以手导入牝中,两相迎凑,渐入大半。妇人呼道:“达达,我只怕你蹲的腿酸,拏过枕头来,你垫著坐,等我淫妇自家动罢!”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妇腿吊著肏,你看好不好?”西门庆真个把他脚带解下一条来,拴他一足,吊在床隔子上。低着拽,拽的妇人牝中之津如蜗之吐涎,绵绵不绝,又拽出好些白浆子来。西门庆问道:“你如何流这些白浆?”才待要抹之。妇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罢!”于是蹲跪他面前,吮吞数次,鸣咂有声。咂的西门庆淫心顿起,掉过身子,两个干后庭花。龟头上有硫黄圈,濡研艰涩,妇人蹙眉隐忍,半晌仅没其棱。西门庆于是颇作抽送,已而妇人用手摸之,渐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门庆怀里,回首流眸,作颤声叫:“达达,慢著些!往后越发粗大,教淫妇怎生挨忍?”西门庆且扶起其股,观其出入之势。因叫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妇人道:“达达,只怕后来耍的絮烦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门庆道:“相交下来,才见我不是这样人。”说话之间,两个干够一顿饭时。西门庆令妇人没高低淫声浪语叫着才过,妇人在下,一面用手举股承受其精,乐极情浓,一泄如注。已而拽出那话来,带着圈子,妇人还替他吮咂净了。两个方才并头交股而卧。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后庭花。有诗为证:
 美冤家,一心爱折后庭花。寻常只在门前里走,又被开路先锋把住了他。放在户中难禁受,转丝缰,勒回马;亲得胜,弄的我身上麻。蹴损了奴的粉脸,粉脸那丹霞。
 西门庆与妇人抱到二鼓时分,小厮马来接,方才起身回家。到次日早,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把二捣鬼拏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板,打得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不把命花了,往后吓了连影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搅了。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迟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东京回来,备将前事,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说费心。留俺在府里住了两日。讨了回书,送了爹一匹青马,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西门庆道:“够了。”看了回书,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不在话下。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礼钱已是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门庆道:“你不依,我就恼了。你将回家,不要花了,我有个处。”那韩道国就磕头谢了,拜辞回去。
 老婆见他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这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鬟伏侍。衣服头面是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们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教我拏回来了。”因把银子与妇人收了,妇人一块石头方落地。因和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他常来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他一两。”正说著,只见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道:“这个是那里大姐?”妇人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磕了头,丫头往厨下去了。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来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拏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们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拏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生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妇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俱不必细说。
 一日,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倒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口里才四个牙儿。脚程紧慢都由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儿,快护槽踢蹬。初时著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许多,这两日才吃的好些儿了。”夏提刑道:“这马甚是会行,只好长官骑着每日躧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他。论起在咱这里,也値七八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拏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了,甚是不方便。”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送与长官罢。”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西门庆道:“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两个走到西街口上,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夏提刑见了大喜,赏了玳安一两银子,与了回帖儿,说:“多上覆,明日到衙门里面谢。”
 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两名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家中吃了午饭,理了些事务,往夏提刑家饮酒。原来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肴,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见了他来,不胜欢喜,降阶迎接,至厅上叙礼。西门庆道:“如何长官这等费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闲中屈执事一叙,再不敢请他客。”于是见毕礼数,宽去衣服,分宾主而坐。茶罢著棋,就席饮酒叙谈。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正是:得多少金樽进酒浮香蚁,象板催筝唱鹧鸪。
 不说西门庆在夏提刑家饮酒。单表潘金莲,见西门庆许多时不进他房里来,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那一日把角门儿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便使春梅瞧数次,不见动静。正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在床上和衣儿又睡不着,不免取过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儿水〕,以遣其闷:
 “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
 猛听的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来到,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他回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妇人于是弹唱道:
 “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一回儿,灯昏香尽,心里欲待去剔续,见西门庆不来,又意儿懒的动弹了。唱道:
 “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只是捱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暗想负心贼当初说的话儿,心中由不的我伤情儿。)(合)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谁想你弄的我三不归,四不著地。)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且说西门庆约一更时分,从夏提刑家吃了酒归来,一路天气阴晦,空中半雨半雪下来,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马来家。小厮打着灯笼,就不到后边,迳往李瓶儿房来。李瓶儿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穿着青绒狮子补子、坐马白绫袄子、忠靖缎巾、皂靴棕套、貂鼠风领。李瓶儿替他接了衣服,止穿绫敞衣,坐在床上,就问:“哥儿睡了不曾?”李瓶儿道:“小官儿顽了这回,方睡下了。”西门庆吩咐:“叫孩儿睡罢,休要沉动着,只怕唬醒他。”迎春于是拏茶来吃了。李瓶儿问:“今日吃酒来的早。”西门庆道:“夏龙溪还是前日因我送了他那匹马,今日全为我费心,治了一席酒请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和他坐了这一回,见天气下雪,来家早些。”李瓶儿道:“你吃酒?教丫头筛酒来你吃。大雪里来家,只怕冷哩。”西门庆道:“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自造的菊花酒,我嫌他肴香肴气的,我没大好生吃。”于是迎春放下桌儿,就是几碟腌鸡儿嗄饭,细巧果菜之类。李瓶儿拏杌儿在旁边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儿。
 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
 倦倚绣床愁懒睡,低垂锦帐绣衾空;
 早知薄幸轻抛弃,辜负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呢!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屋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迳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论杀人好恕,情理难饶,负心的天鉴表!(好教我提起来,又是那疼他,又是那恨他。)心痒痛难揉,愁怀闷自焦。(叫了声,贼狠心的冤家,我比他何如?盐也是这般盐,醋也是这般醋,砖儿能厚,瓦儿能薄,你一旦弃旧怜新!)让了甜桃,去寻酸枣。(不合今日教你哄了!)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
 痴心老婆负心汉,悔莫当初错认真!
 常记的当初相聚,痴心儿望到老。(谁想今日他把心变了,把奴来一旦轻抛不理,正如那日。)被云遮楚岫,水淹蓝桥。打拆开鸾凤交。(到如今当面对语,心隔千山;隔着一堵墙,咫尺不得相见。)心远路非遥,(意散了,如盐落水,如水落沙相似了。)情疏鱼雁杳。(空教我有情难控诉。)地厚天高。(空教我无梦到阳台。)梦断魂劳。俏冤家这其间心变了!(合)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西门庆正在房中和李瓶儿吃酒,忽听见这边房里,弹的琵琶之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那绣春去了。李瓶儿忙教迎春那边安下个坐儿,放个锺箸在面前。良久,绣春走来说:“五娘摘了头,不来哩。”李瓶儿道:“迎春,你再去请你五娘去。你说娘和爹请五娘哩。”不多时,迎春来说:“五娘把角门儿关了。说吹了灯,睡下了。”西门庆道:“休要信他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门子开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中,琵琶放在傍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儿由活的,又来瞅睬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西门庆道:“怪奴才,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舌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是的?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们闲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摘了头。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著来?我成日睁著脸儿过日子哩!”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教春梅拏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像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
 羞对菱花试新妆,为郎憔悴减容光;闭门不管闲风月,任您梅花自主张。
 “羞把菱花来照,蛾眉懒去扫。暗消磨了精神,折损了丰标,瘦伶仃不甚好。”
 西门庆拏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拏什么比的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真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正是:
 “香褪了海棠娇,衣愡了杨柳腰。(说著,就沿香腮抛下珠泪来。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闷闷无聊,攘攘劳劳,泪珠儿到今滴尽了。(合)想起来,心里乱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来有上梢来没下梢!”
 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正是:得多少腰瘦故知闲事恼,泪痕只为别情浓。有诗为证:
 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亏杀瓶儿成好事,得教巫女会襄王。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8
汉武清斋夜筑坛,自斟明水醮仙官。
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际金人捧露盘。
绛节几时还入梦,碧桃何处更骖鸾!
茂陵烟雨埋弓剑,石马无声蔓草寒。
话说当日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那妇人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揾鲛鮹,语言温顺,实指望买住汉子心。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使了一百廿两银子,买了一所门面两间,倒底四层房屋居住。除了过道,第二层间半客位。第三层除了半间供养佛像祖先,一间做住房,里面依旧镶著炕床,对面又是烧煤火炕,收拾糊的干净。第四层除了一间厨房,半间盛煤炭,后边还有一块做坑厕。俱不必细说。自从搬过来,那左近街坊邻舍,都知他是西门庆伙计,又见他穿着一套儿齐整绢帛衣服,在街上摇摆;他老婆常插戴的头上黄熀熀,打扮乔模样,在门前站立;这等行景,不敢怠慢,都送茶盒与他,又出人情庆贺。那中等人家,称他做韩大哥、韩大嫂;以下者赶着以叔婶呼之。西门庆但来他家,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顽耍。朝来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这件事。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谁敢惹他。见一月之间,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热,穿着器用,均比前日不同。
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著,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有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一盒肉、一盒银鱼、两盒果馅蒸酥;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竃诰。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饭,玳安儿拏进帖来,上写著:“玉皇庙小道吴宗嚞顿首拜。”西门庆揭开盒儿看了,说道:“出家人,又教他费心,送这厚礼来!”吩咐玳安,连忙教书僮儿封一两银子拏回帖与他。月娘在旁因话题起:“一个出家人,你要便的年头节尾常受他的礼,倒把前日李大姐生孩儿时,你说许了多少醮愿,就教他打了罢。”西门庆道:“早是你提起来,我许下一佰廿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来你这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原来都这愿心压的他,此是你干的营生!”西门庆道:“既恁说,正月里就把这醮愿在吴道官这庙里还了罢。”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说,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要问那里讨个外名。”西门庆道:“又往那里讨外名?就寄名在吴道官这庙里罢。”因问玳安:“他庙里有谁在这里?”玳安道:“是他第二个徒弟应春跟了礼来。”
西门庆一面走出外边来,那应春儿连忙跨马磕头,说:“家师父多拜上老爹,没什么孝顺,使小徒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与老爹赏人。”西门庆止还了半礼,说道:“多谢你师父厚礼。”让他坐。说道:“小道怎么敢坐?”西门庆道:“你坐,我有话和你说。”那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下边履鞋净袜,谦逊数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西门庆唤茶来吃了。说道:“老爹有甚钧语吩咐?”西门庆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在你本院。也是那日,就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师父闲不闲?”徒弟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老爹吩咐,随问有甚人家经事,不敢应承。请问老爹,订在正月几时?”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那个日子罢。”徒弟道:“此日又是天诞。〔玉匣记〕上就讲:‘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那日开大殿与老爹铺坛。请问老爹,多少醮款?”西门庆道:“也是今岁七月,为生小儿,许了一百廿分清醮。一向不得个心净,趁著正月里还了罢!就把小儿送与你师父,向三宝座下讨个外名。”徒弟又问:“请问,那日延请多少道众?”西门庆道:“教你师父请十六众罢。”说毕,左右放桌儿待茶,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封了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又说:“道众的衬施,你师父不消备办。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二疋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缎,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西门庆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陈经济骑头口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到初九日,西门庆也没往衙中去,绝早冠带,骑大白马,仆从跟随,前呼后拥,迳出东门,往玉皇庙来。远远望见结彩的宝幡,过街榜棚,进约不上五里之地,就是玉皇庙。至山门前下马,睁眼观看,果然好座庙宇,天宫般盖造。但见: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玉桥低影轩宫;碧瓦雕檐,绣幕高悬宝槛。七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天神帅将。祥云影里,流星门高接青霄;瑞霞光中,郁罗台直侵碧汉。黄金殿上,列天帝三十二尊;白玉京中,现毫光百千万亿。三天门外,离娄与师旷狰狞;左右阶前,白虎与青龙猛勇。宝殿前仙妃玉女,霞帔曾献御香花;玉陛下四相九卿,朱履肃朝丹凤阙。九龙床上,坐着个不坏金身万天教主玉皇张大帝:头戴十一冕旒,身披衮龙青袍。腰系蓝田带,按八卦九宫;手执白玉圭,听三皈五戒。金锺撞处,三千世界尽皈依;玉磬鸣时,万象森罗皆拱极。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佩响。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西门庆由正门而入,见头一座流星门上,七尺高朱红牌架,列著两行门对,大书:
“黄道天开,祥启九天之阊阖,迓金舆翠盖以延恩;
玄坛日丽,光临万圣之幡幢,诵宝笈瑶章而阐化。”
到了宝殿上,悬著二十四字斋题,大书著:“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恩,九转玉枢,酬盟寄名,吉祥普福斋坛。”两边一联:
“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鉴清修之翼翼,上报洪恩。”
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旁边一小童捧盆巾盥手毕,铺排跪请上香,铺毡褥,行礼叩坛毕。原来吴道官讳宗嚞,法名道真,生的魁伟身材,一脸胡须,襟怀洒落,广结交,好施舍。现作本宫住持,以此高贵达官多往投之,做醮设席甚齐整,迎宾待客一团和气。手下也有三五个徒弟徒孙,一呼百诺。西门庆会中常在此建醮,每生辰节令,疏礼不缺。何况西门庆又做了刑名官,来此做好事,送公子寄名,受其大礼,如何不敬?那日就是他做斋功,主行法事,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错爱,迭受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礼当叩祝三宝,保安增延寿命,尚不能以报老爹大恩;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赏许多厚礼,诚有愧赧!经衬又且过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门庆道:“厚劳费心辛苦,无物可酬,薄礼表情而已!”
叙礼毕,两边道众齐来稽首。一面请去外方丈,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多是朱红亮隔,那里自有坐处待茶。西门庆见四面粉墙,摆设湖山潇洒,堂中椅桌光鲜;左壁挂“黄鹤楼白日飞升”,右壁悬“洞庭湖三番渡过”;正面有两幅吊屏,草书一联:“引两袖清风舞鹤,对一方明月谈经。”西门庆刚坐下,就令小厮棋童儿:“拏马接你应二爹去。只怕他没马,如何这咱还没来!”玳安道:“有姐夫骑的驴子,还在这里。”西门庆道:“也罢。”吩咐棋童:“快骑接去。”那棋童从山门里面牵出来骑了,一直去了。
吴道官诵毕经,下来递茶,陪西门庆坐,叙话:“老爹敬神,一点诚心,小道怎敢惹罪。各道众都从四更起来,到坛讽诵诸品仙经,并玉皇参行醮经。今日三朝九转玉枢法事,都是整做。将官哥儿的生日八字,另具一宗文书,奏名于三宝面前,起名叫做吴应元,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寿龄永保,富贵遐昌。小道这里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十二分庆赞上帝,二十四分荐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门庆道:“多有费心!”不一时,打动法鼓,请西门庆到坛看文书。西门庆从新换了大红五彩狮补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带。到坛,有绛衣表白在旁,先宣念斋意:
“大宋国山东清河县县门前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门庆,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时建生,同妻吴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时建生,……”(表白道:“还有宝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门庆道:“你只添上个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申时建生。”)“同男官哥儿,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时建生。领家眷等,即日投诚,拜干洪造。言念庆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龙天之护佑;迭迁寒暑,常蒙神圣以匡扶。职列武班,叨承禁卫。沐恩光之宠渥,享符禄之丰盈。莅任刑名,每思图报。躬逢盛世,仰赖帡幪。是以修设清醮,共廿四分位,答报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泽。又修设清醮十二分位,兹逢天诞,庆赞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诸天而下迈。良愿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因为侧室李氏生男官哥儿时,庆要祈坐蓐无虞,临盆有庆。恭将男官哥儿寄于三宝殿下,赐名吴应元,期在出幼圆满。另行请祈天地位下,告许清醮一百廿分位,续箕裘之胤嗣,保寿命之延长。附荐西门氏门中,三代宗亲等魂:祖西门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门达,妣夏氏;故室人陈氏,及前亡后化、升坠罔知,是以修设净醮廿四分位,恩资道力,均证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覃,俯赐勾销。谨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诞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盟、庆神保安、寄名转经、吉祥普满大斋一昼夜。延三境之司尊,迓万天之帝驾。日近清光,出入金门而有喜;时加美秩,褒封紫诰以增荣。一门长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统资道力,介福方来。谨意。”
宣毕斋意,铺设下许多文书符命,表白一一请看。揭开第一张说道:“此是奕世功果影发文书。申请三天三境上帝、十极高真、三官四圣、泰玄都省,及天曹大皇万满真君、天曹掌醮司真君、天曹降圣司真君,到坛证监功德的奏疏。”又揭起第二张:“此是申请东岳天齐大生神圣帝、子孙娘娘、监生卫房圣母元君,并当时许还愿日受祷之神,今日勾销顷愿典者,祠家侍奉长生香火,三教明神,勾销老爹昔日许的愿款,及行下七十五司地府冥官案吏主者,到坛来受追荐,护送亡人生天。此一票,是玉女灵官、天神帅将、功曹符使、土地等神,捧奏三天门运递关文。此一张,玉清总召万灵真符,高功发遣公文,受事官符。此一张,是召九斗阳芒流星火全紾大将,开天门的符命。”看毕此处,又到一张桌上,揭起头一张来:“此是早朝开启请无佞太保康元帅,九天灵符监斋使者,严禁斋仪,监临厨所。此一张,是请正法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崔、卢、窦、邓,四大天君,监临坛门。及玄坛四灵神君,九凤破秽大将军,净坛荡秽,以格高真。此一宗,是早朝启五师笺文,晚朝谢五师笺文。此一宗,是开辟二代卷帘化坛真符。此一宗,是请神霄辟非大将军鸣金锺阳牒;神霄禁坛大将军击玉磬阴牒。此一宗,是安镇五方真文云篆:东方九气镇天玉字真文,南方三气镇天玉字真文,西方七气镇天玉字真文,北方五气镇天玉字真文,中央一气镇天玉字真文,请五老上帝安镇坛垠,证监功德。俱是按五方颜色彩画的。此一宗早朝头一遍转经,高上神霄玉真王南极长生大帝;第二遍转经,高上碧霄东极青华生大帝;第三遍转经,高上青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午朝第四遍转经,高上玉霄九天雷祖大帝;第五遍转经,高上琅霄太一大天帝;第六遍转经,高上泰霄六天洞渊大帝;晚朝第七遍转经,高上紫霄深波天主帝君;第八遍转经,高上景霄青城益算可韩司丈人真君;第九遍转经,高上绛霄九天采访使真君。九道表笺,掠剩、报应、幽枉、积逮,启四司、谢四司笺。此又一宗,是午朝高功捧奏拜进三天玉陛,黄箓朱表,并遣旨、介直直、符醮吏者,同当日受事功曹,护送章表殿递云盘关文。此一宗,是三天持宝箓大将军,并金龙、茭龙驿吏、火府继简童子,灵宝诸符命,不可细数。此一宗,是晚朝谢恩诚词都疏,及一百八十表醮经醮,云鹤马子,俵分钱马满散关文。”又一桌案上:“此是哥儿三宝荫下寄名,外一家文书符索牒札。”其馀不暇细览:“请谢高功老爹今日十分费心!”西门庆于是洞案前炷了香,画了文书,左右捧一疋尺头与吴道官画字。固辞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后一个道士,向殿角头𥑮碌碌擂动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诸众,一派音乐响起。吴道官身披大红五彩云织法氅,脚穿云根飞舄朱履,手执牙笏,关发文书,登坛召将。两边鸣起锺来。铺排引西门庆进坛里,向三宝案左右两边上香。西门庆于是睁眼观看,果然铺设斋坛齐整。但见:
位按五方,坛分八级。上层供三清四御、八极九霄、十极高真、云宫列圣;中层山川岳渎、社会隍司、福地洞天、方舆博厚;下层冥宫幽壤、地府罗酆、江河湖海之神、水国泉扃之众。两班醮筵森列,合殿官将威仪。香腾瑞霭,千枝画烛流光;花簇锦筵,百盏银灯散彩。天地亭,左右金童玉女,对对高张羽盖;玉帝堂,两边执盂捧剑,重重密布幢幡。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乘沆瀣。金锺撞处,高功进表奏虚皇;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交加。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猛勇。道众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步斗。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西门庆刚绕坛拈香下来,被左右就请到松鹤轩阁儿里,地铺锦毯,炉焚兽炭,那里坐去了。不一时,应伯爵谢希大来到。唱毕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子,说道:“实告,要送些茶儿来,路远,这些微意,权为一茶之需。”西门庆也不接,说道:“奈烦!自恁请你来陪我坐坐,又干这营生做什么?吴亲家这里点茶,我一总都有了,不消拏出来了。”那应伯爵连忙又唱喏说:“哥,真个?俺们还收了罢?”因望着谢希大说道:“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拏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良久,吴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两盒细茶食,来点茶。西门庆都令吴道官收了。吃毕茶,一同摆斋,放了两张桌。桌上堆的咸食斋馔,点心汤饭,甚是丰洁。西门庆宽去衣服,同吃了早斋。原来吴道官叫了个说书的,说西汉评话《鸿门会》。
吴道官发了文书,走来陪坐,问:“哥儿今日来不来?”西门庆道:“正是,小顽还小哩,房下恐怕路远,唬着他,来不的。到午间,拏他穿的衣服来三宝面前摄受过,就是一般。”吴道官道:“小道也是这般计较,最好。”西门庆道:“别的倒也罢了,他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吴大舅道:“孩儿们好容易养活大!”正说著,只见玳安进来说:“里边桂姨银姨,使了李铭吴惠送茶来了。”西门庆道:“叫他进来。”李铭吴惠两个拏著两个盒子跪下,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瓤卷儿,西门庆俱令吴道官收了。因问李铭:“你们怎得知道今日我在这里打醮?”李铭道:“小的今早晨路见陈姑夫骑头口,问来,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归家告诉桂姐,三妈说:‘还不快买礼去!’旋约了吴银姐,才来了。多上覆爹,本当亲来,不好来得。这盒粗茶儿与爹赏人罢了。”西门庆吩咐:“你两个等著吃斋。”吴道官一面让他二人下去,自有坐处,连手下人都饱食一顿。
话休饶舌,到了午朝拜表毕,吴道官预备了一张大插桌,簇盘定胜,高顶方糖果品,各样托荤蒸炸咸食素馔,点心汤饭,又有四十碟碗;又是一坛金华酒。哥儿的一顶黑青缎子销金道髻,一件玄色纻丝道衣,一件绿云缎小衬衣,一双白绫小袜,一双青潞䌷纳脸小履鞋,一根黄绒线绦,一道三宝位下的黄线索,一道子孙娘娘面前紫线索,一付银项圈条脱,刻着“金玉满堂,长命富贵”。一道朱书辟非黄绫符,上书著“太乙司命,合延桃康”八字,就扎在黄线索上,都用方盘盛着。又是四盘羹果,摆在桌上。差小童经袱内包著宛红纸经疏,将三朝做过法事,一一开载节次,请西门庆过了目方才装入盒担内,共约八抬,送到西门庆家。西门庆甚是欢喜,快使棋童儿家去,赏了道童两方手帕,一两银子。
且说那日是潘金莲生日,有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见庙里送了斋来,又是许多羹果插桌礼物,摆了四张桌子还摆不下,都乱出来观看。金莲便道:“李大姐,你还不快出来看哩,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又有许多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儿。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儿。”孟玉楼又走向前,拏起来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精细的!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纳的恁好针脚儿?”吴月娘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士有老婆,像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金莲说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月娘道:“这六姐好恁六说白道的!”金莲道:“这个是他师父与他娘娘寄名的紫线索,又是这个银脖项符牌儿,上面银打的八个字,带着且是好看。背面坠着他名字,‘吴’什么‘元’?”棋童道:“此是他师父起的法名:‘吴应元’。”金莲道:“这是个‘应’字!”叫道:“大姐姐,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姓了?”月娘道:“你看不知礼!”因使李瓶儿:“你去抱了你儿子来,穿上这道衣,俺们瞧瞧好不好?”李瓶儿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来?”金莲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儿真个去了。
这潘金莲识字,取过红纸袋儿,扯出送来的经疏看,上面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傍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几分不忿,拏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著生孩子的,把俺们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孟玉楼问道:“有大姐姐没有?”金莲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罢了,有了一个,也都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都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金莲道:“俺们都是刘湛儿鬼儿么?比那个不出材的?那个不是十个月养的哩!”
正说著,李瓶儿从前边抱了官哥儿来,孟玉楼道:“拏过衣服来,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儿抱着,孟玉楼替他戴上道髻儿,套上项牌和两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儿闭着,半日不敢出气儿。玉楼把道衣替他穿上。吴月娘吩咐李瓶儿:“你把这经疏,纳个阡张头儿,亲往后边佛堂中自家烧了罢。”那李瓶儿去了。金莲见玉楼抱弄孩子说道:“穿着这衣服,就是个小道士儿。”金莲接过来说道:“什么小道士儿,倒好像个小太医儿!”被月娘正色说了两句,便道:“六姐,你这个什么话!孩儿们上快休恁的!”那金莲讪讪的不言语了。一回,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来。李瓶儿走来,连忙接过来,替他脱衣裳时,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楼笑道:“好个吴应元,原来拉屎也有一托盘!”月娘连忙教小玉拏草纸替他抹。不一时,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儿怀里睡着了。李瓶儿道:“小大哥原来困了,妈妈送你到前边睡去罢。”
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出来吃斋。看看晚来。原来初八日,西门庆因打醮不用荤酒,潘金莲晚夕就没曾上的寿,直到今晚来家就与他递酒,来到大门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时分,只见陈经济自骑头口来家。潘金莲问:“你爹来了?”经济道:“爹怕来不成了。我来时,醮事还未了,才拜忏。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个轻饶素放的?还要谢将吃酒!”金莲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使性子回到上房里,对月娘说:“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隔墙掠肝花——死心塌地。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刚才在门首站了一回,只见陈姐夫骑了头口来了,说爹不来了,醮事还未了,先打发他来家。”月娘道:“他不来罢,咱们自在。晚夕听大师父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
正说著,只见陈经济掀帘进来,已带半酣儿,说:“我来与五娘磕头。”问大姐:“有锺儿,寻个儿筛酒,与五娘递一锺儿。”大姐道:“那里寻锺儿去?只恁与五娘磕个头儿,到住回等我递罢。你看他醉腔儿!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来家。”月娘便问道:“你爹真个不来了?玳安那奴才没来?”陈经济道:“爹见醮事还没了,恐怕家里没人,先打发我来了,留下玳安在那里答应哩。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强死强活拉着,吃了两三大锺酒才来了。”月娘问:“今日有哪几个在那里?”经济道:“今日有大舅,和门外花大舅、应二叔和谢三叔、李铭,又有吴惠、两个小优儿。夜黑不知缠到多早晚。今日只吴大舅来了,门外花大舅教爹留住了,也是过夜的数。”金莲没见李瓶儿在跟前,便道:“陈姐夫,连你也叫起花大舅来,是那门儿亲?死了的知道罢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怎叫他花大舅?”经济道:“五娘,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睁著个眼儿,闭着个眼儿罢。早是儿子不知他什么帐儿,只是伙里分钱就是了。”大姐道:“贼囚根子!快磕了头,趁早与我外头挺去,又口里恁汗邪胡说了!”陈经济于是请金莲转上,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往前边去了。
不一时,房中掌上灯烛,放下桌儿,摆上菜儿,请潘姥姥杨姑娘大妗子与众人来了。金莲递了酒,打发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阑,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仪门关了,炕上放下小桌儿众人围定,两个姑子在正中间,焚下香,秉著一对蜡烛,都听他说因果。先是大师父说道:
“盖闻《大藏经》中,讲说一段佛法,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东土传佛心印。昔日唐高宗天子咸亨三年,中夏诸事不题,却说岭南乡泡渡村有一张员外,家豪大富,广有金银,呼奴使婢。员外所取八个夫人,朝朝快乐,日日奢华。贪恋风流,不思善事。忽的一日出门游玩,见一伙善人,驮载香油细米等物,人人称念佛号。向前便问:‘你这些善人何往?’内中一人答曰:‘一者打斋,二者听经。’员外又问:‘你等打斋听经,有何功德?’众人言说:‘人生在世,佛法难闻,人身难得。《法华经》上说的好:若人有福,曾供养佛。今生不舍,来生荣华富贵从何而来?古人云:龙听法而悟道,蟒闻忏以升天,何况人乎?’张员外到家,便叫安童:‘去后房请出你八个奶奶来。’不一时,都到堂前。员外说:‘婆婆,我今黄梅寺修行去,把家财分作八份,各人过其日月。想你我如今只顾眼前快乐,不知身后如何,若不修行,求出火坑,定落三涂五苦。’有夫人听说,便道:“员外,你八宝罗汉之体,有甚业障?比不的俺女流之辈,生男长女,触犯神祇。俺们业重,你在家里修行,等俺八个替你耽罪,你休要去罢!’正是:
婆婆将言劝夫身,员外冷笑两三声。”
大师父说了一回,该王姑子接偈。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李瓶儿、西门大姐,并玉箫都齐声接佛。王姑子念道:
“说八个,众夫人,要留员外;告丈夫,休远去,在家修行。
你如今,下狠心,撇下妻子;痛哭杀,儿和女,你也心疼!
闪得俺,姊妹们,无处归落;好教我,一个个,怎过光阴?
从小儿,做夫妻,相随到老;半路里,丢下俺,倚靠何人?
儿扯爷,女扯娘,捶胸跌脚;一家儿,大共小,痛哭伤情。”
〔金字经〕
“夫人听说泪不干,苦劝员外莫归山。顾家园,儿女永团圆;休远去,在家修行都一般。”
(白文)
员外便说:‘多谢你八个夫人,我明白死在阴司,你们替我耽罪。我今与你们递一锺酒,明日好在阎王面前承当。’饮酒中间,员外设了一计:‘夫人与我把灯剔一剔。’员外哄的夫人剔灯,一口把灯吹死。唬的八个夫人失色,连忙叫梅香:‘快点灯来!’员外取出钢刀剑,唬杀八个众夫人。
又偈:
老员外,唤梅香,把灯点起;将钢刀,拏在手,指定夫人:
那一个,把明灯,一口吹死?图家财,害我命,改嫁别人。
若不说,一剑去,这头落地!一个个,心害怕,倒在埃尘。
有八个,老夫人,慌忙跪下;告员外,你息怒,饶俺残生。
你分明,一口气,把灯吹死;吃几锺,红面酒,拏剑杀人。
你若还,杀了俺,八个夫人;到阴司,告阎君,取你真魂!
(白文)
员外冷笑,便叫八个夫人:‘你哄我,当身吹灯不认,如何替我阴司耽罪?八个女流之辈倒哄男身,笑杀年高有德人!’说的八个夫人闭口无言。员外想人生富贵,都是前生修来,便叫安童:‘连忙与我装载数车香油米面,各样菜蔬钱财等物,我往黄梅山里打斋听经去也。’”
〔金字经〕
“夫人听我说根源,梵王天子弃江山。不贪恋,要结万人缘;都全舍,万古标名在世间。员外今日修行去,亲戚邻人送起程。”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师父饿了,且把经请过,吃些什么?”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素菜儿、两碟咸食儿、四碟儿糖薄脆、蒸酥、菊花饼、扳搭馓子,请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陪着二位师父用一个儿。大妗子说:“俺们不当家的,都刚吃的饱。教杨姑娘陪个儿罢。他老人家又吃著个斋。”月娘连忙用小描金碟儿,每样拣了个点心,放在碟儿里,先递与两位师父,然后递与杨姑娘,说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请些儿。”婆子道:“我的佛爷,不当家!老身吃的可够了。”又道:“这碟儿里是烧骨朵,姐姐你拏过去。只怕错拣到口里。”把众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这个是头里庙上送来的托荤咸食,你老人家只顾用,不妨事。”杨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干净眼花了,只当做荤的来!”正吃著,只见来兴儿媳妇子惠秀走来。月娘道:“贼臭肉,你也来做什么?”惠秀道:“我也来听唱曲儿。”月娘道:“仪门关着,你打那里进来了?”玉箫道:“他在厨房封火来。”月娘道:“嗔道恁弄的鼻儿乌嘴儿黑的,成精鼓捣,来听什么经!”
当下众丫鬟妇女围定两个姑子,吃了茶食,收过家活去,搽抹经桌干净。月娘从新剔起灯烛来,炷了香。两个姑子打动击子儿,又高念起来。从张员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长跪听经,夜晚参禅打坐。四祖禅师观见他不是凡人,定是个真僧出世,问其乡贯住处,姓甚名谁。员外具说前因一遍:弟子把家财妻子弃了,实为生死出家。四祖收留座下,做了徒弟。白日教他栽树,夜晚舂米。六年苦行已满,惊动护法韦驮尊天,惊觉四祖,教他寻安身立命之处;与了他三桩宝贝:斗蓬、蓑衣、弯枣棍,往南去浊河边投胎夺舍寻房儿居住,三百六十日正果圆成:“你如今年纪高大,房儿坏了,传不得真妙法,度脱不得众生。”直说到千金小姐姑嫂两个在浊河边洗濯衣裳,见一僧人借房儿住,不合答了他一声,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莲熬的磕困上来,就往房里睡去了。少顷,李瓶儿房中绣春来叫说官哥儿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娇儿、孟玉楼、潘姥姥、孙雪娥、杨姑娘、大妗子,守着听到河中漂过一颗大仙桃来,小姐不合吃了,归家有孕,怀胎十月。王姑子唱了一个〔耍孩儿〕:
“一灵真性投肚内,这个消息谁得知?人人不识西来意,呀的一声孕男女。认的娘生铁面皮,才得见光明际。昆仑顶上转大千世界,古弥陀分南北东西。”
说:“千金小姐来到嫂子房中说,‘咱两个曾在浊河边洗衣,见了那老人,问咱借房儿住,他如何跳在河内,唬的我心中惊怕。又吃了一个仙桃,我如今心头膨闷,好生疑悔,腹中成其身孕!’正是:
十月腹中母怀胎,千金小姐泪盈腮。
千金说,在绣房,成其身孕;心中悔,无可奈,忍气吞声。
一个月,怀胎著,如同露水;两个月,怀胎著,才却朦胧。
三个月,怀胎著,才成血饼;四个月,怀胎著,骨节才成。
五个月,怀胎著,才分男女;六个月,怀胎著,长出六根。
七个月,怀胎著,生长七窍;八个月,怀胎著,著相成人。
九个月,怀胎著,看看大满;十个月,母腹中,准备降生。
五祖投胎在母腹中,因为度众生。裟婆男女不肯回心,古佛下界转凡身。借胎出壳,久后度母到天宫。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权住十个月,转凡度众生。”
念到此处,月娘见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里间床上睡着了,杨姑娘也打起欠呵来,桌上蜡烛也点尽了两根。问小玉:“这天有多早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气,鸡鸣叫。”月娘方令两位师父收拾经卷。杨姑娘便往玉楼房里去了。郁大姐在后边雪娥房里宿歇。只有两个姑子,月娘打发大师父和李娇儿一处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两个还等著小玉炖了一瓯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里间床上和玉箫睡。月娘因问王姑子:“后来这五祖长大了,怎生成了正果?”王姑子道:
“这里爷娘见他有身孕,教他哥哥祝虎,把千金小姐赶将出去,要行杀害。多亏祝龙慈心,放他逃生。走在垂杨树下自缢,惊动天上太白李金星,教他寻茶讨饭,随缘度日。不觉十月满足,来到仙人庄神庙里,降生下五祖。紫霞红光,罩满了庙堂。小姐见孩儿生下就盘膝端坐,心中害怕,不比寻常。后又到天喜村王员外家场里宿歇。场中火起,拏起见员外。见小姐颜色,就要留下做小。子母两个下拜,登时把员外夫人都拜死了。家奴院公拏住子母。后员外苏省过来,说道:‘只怕是好人。’留在家中养活。六岁五祖方说话,不由为母的,一直走到浊河边枯树下,取了三桩宝贝,迳往黄梅寺听四祖说法,遂成正果。后还度脱母亲生天。”
月娘听了,越发好信佛法了,有诗为证:
听法闻经怕无常,红莲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禅空话,留取尼僧化稻粱!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9
善事虽好做,无心近不得。
 你若做好事,别人分不得。
 经卷积如山,无缘看不得。
 财钱过壁堆,临危将不得。
 灵前好供奉,起来吃不得。
 儿孙虽满堂,死来替不得。
 话说当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问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月娘道:“又说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买了对过乔大户房子,平白俺们都过去看,上他那楼梯,一脚蹑滑了,把个六七个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谁见什么孩子来!”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六七个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里掉在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著瞧,倒是个小厮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著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月娘道:“我自上他家楼,梯子窄趔,不知怎的一脚滑下来!还亏了孟三姐,一手扶住我,不然一直掉下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他前边六娘,进门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儿女,随天罢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紧。俺们同行一个薛师父,一纸好符水药。前年陈郎中娘子,也是中年无子,常时小产了几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师父符药,如今生了好不丑满抱的小厮儿!一家儿欢喜的了不得。只是用着一件对像儿难寻。”月娘问道:“什么物件儿?”王姑子道:“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拏酒洗了,烧成灰儿,拌著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了。算定日子儿不错,至一个月,就坐胎气,好不准!”月娘道:“这师父是男僧女僧?在那里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岁。原在地藏庵儿住来,如今搬在南首里法华庵儿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经典儿!又会讲说《金刚科仪》,各样因果宝卷,成月说不了。专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来。”月娘道:“你到明日请他来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讨了这符药来着!止是这一件儿难寻。这里没寻处,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刨出来使了罢。”月娘道:“缘何损别人,安自己的!我与你银子,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王姑子道:“这个倒只是问老娘寻,他才有。我替你整治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难得你明日另养出来,随他多少,十个明星当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却休对人说。”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对人说!”说了一回,各人都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西门庆打庙里来家。月娘才起来梳头。玉萧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说:“昨日家里六姐等你来上寿,怎的就不来了?”西门庆悉把醮事未了,“吴亲家晚夕费心,摆了许多桌席。吴大舅先来了,留住我和花大哥、应二哥、谢希大,两个小优儿弹唱着,俺们吃了半夜酒。今早我便先进城来了,应二哥他三个还吃酒哩。昨日甚是难为吴亲家,破费了许多钱!”告诉了一回。玉萧递茶吃了,也没往衙门里去,走到前边书房里,歪在床上就睡着了。落后潘金莲李瓶儿梳了头,抱着孩子出来,都到上房陪着吃茶。月娘向李瓶儿道:“他爹来了这一日,在前头哩。我教他吃茶食,他不吃。丫头有了饭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头与他爹瞧瞧去。”潘金莲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儿穿衣服。”于是戴上销金道髻儿,穿上道衣,带了项牌符索,套上小鞋袜儿,金莲就要夺过去。月娘道:“教他妈妈抱罢,况是你这蜜褐色挑绣裙子不耐污,撒上点子臜倒了不成!。”于是李瓶儿抱定官哥儿,潘金莲便跟着,来到前边西厢房内。书僮见他二人掀帘,连忙就躲出来了。金莲见西门庆脸朝里睡炕床上,指著孩子说:“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大妈妈房里摆下饭,教你吃去。你还不快起来?还推睡儿!”那西门庆吃了一夜酒的人,丢倒头,那顾天高地下,鼾睡如雷。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时,把西门庆弄醒了。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头上戴着销金道髻儿,身穿小道衣儿,项圈符索,喜欢的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来,抱到怀里,与他亲个嘴儿。金莲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你这样的,大白日强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西门庆道:“昨日醮事散的晚。晚夕谢将,又整酒吃了一夜,今日到这咱时分还一头酒。在这里睡回,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道:“你不吃酒去罢了。”西门庆道:“他家从昨日送了帖儿来,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莲道:“你去,晚夕早些儿来家,我等着你哩。”李瓶儿道:“他大妈妈摆下饭了,又做了些酸笋汤,请你吃饭去哩。”西门庆道:“我心里还不待吃,等我去呵些汤罢。”于是起来往后边去了。
 这潘金莲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著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说道:“倒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著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笼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一面揭开了,拏几个在火炉内。一面夹在裆里,拏裙子裹的严严的,且熏热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儿说道:“咱进去罢,只怕他爹吃了饭出来。”金莲道:“他出来不是,怕他么?”于是二人抱着官哥,进入后边来。良久,西门庆吃了饭,吩咐排军备马,午后往尚举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说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与了他一两银子,叫他休对大师父说,好歹请薛姑子带了符药来。王姑子接了银子,和月娘说:“我这一去,只过十六日儿才来罢。就替你寻了那件东西儿来。”月娘道:“也罢,你只替我干的停当,我还谢你。”于是作辞去了。看官听说:但凡大人家,似这样僧尼牙婆,决不可抬举在深宫大院相伴着妇女,俱以讲天堂地狱、谈经说典为由,背地里说条念款,送暖偷寒,什么事儿不干出来!十个九个,都被他送上灾厄。有诗为证:
 最有缁流不可言,深宫大院哄婵娟。
 此辈若皆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
 却说金莲,晚夕趁月娘房里陪着众人坐的。走到镜台前把䯼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著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袄儿,下著翠蓝缎子裙:要装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装扮起来,活像个丫头!等我往后边去,——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著头。——对他们只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着灯笼,在头里走。走到仪门首,撞见陈经济,笑道:“我道是谁来?这个就是五娘干的营生。”李瓶儿叫道:“姐夫,你过来,等我和你说了著。你先进去,见他们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经济道:“我有法儿哄他。”于是先走到上房里,众人都在炕上坐着吃茶。经济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拏轿子送将来了。”月娘道:“真个?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经济道:“他怕你老人家骂他,送轿子到大门首,他就去了。丫头便教他们领进来了。”大妗子还不言语。杨姑娘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够了,又要他来做什么?”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俺们都是老婆当军,在这屋里充数儿罢了!”玉箫道:“等我瞧瞧去。”只见月亮地里,原来春梅打灯笼,落后叫了来安儿小厮打着,和李瓶儿后边跟着,金莲搭著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慌的孟玉楼李娇儿都出来看。良久,进入房里。玉箫挨在月娘边,说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一面揭了盖头。那潘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忍不住扑矻的笑了。玉楼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月娘也笑了,说道:“这六姐成精死了罢!把俺们哄的信了。”玉楼道:“大娘,我不信。”杨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见出来不信?”玉楼道:“俺六姐平昔磕头,也学的那等,磕了头起来,倒退两步才拜。”杨姑娘道:“还是姐姐看的出来,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娇儿道:“我也就信了。刚才不是揭盖头,他自家笑,还认不出来。”正说著,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孟玉楼道:“你且藏在明间里,等爹进来,等我哄他哄。”
 不一时,西门庆来到。杨姑娘、大妗子出去了。进入房内,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语。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说是你教他送来,要他的。你恁许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西门庆笑道:“我那里教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玉楼道:“你问大姐姐不是,丫头也领在这里。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就叫出来你瞧。”于是叫玉箫:“你拉进那新丫头来见你爹。”那玉箫掩著嘴儿笑,又不敢去拉。前边走了走儿,又回来了,说道:“他不肯来。”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子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间内。只听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的。人不进去,只顾拉人,拉的手脚儿不著地。”玉楼笑道:“好奴才,谁家使的你恁没规矩,不进来见你主子磕头?”一面拉进来。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着楂髻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那金莲就坐在傍边椅子上。玉楼道:“好大胆丫头,新来乍到,就恁少调失教的,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还撅臭与他这个主子儿了?”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那金莲也不动,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下,戴上䯼髻出来。玉楼道:“好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䯼髻了!”众人又笑了一回。
 月娘告诉西门庆说:“今日乔亲家那里使乔通送了六个帖儿来,请俺们吃看灯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礼儿去?”教玉箫拏帖儿与西门庆瞧。见上面写著:
 “十二日寒舍薄具菲酌,奉屈鱼轩。仰冀贲临,不胜荣幸。右启大德望西门大亲家老夫人妆次。
 (下书)眷末乔门郑氏敛衽拜。”
 西门庆看毕,说道:“明早叫来兴儿买四样肴品,一坛南酒,送了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发柬,十四日也请他娘子,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娘子、夏大人娘子、张亲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贲四叫将花儿匠来,做几架烟火;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叫来扮《西厢记》。你们往院中,再把吴银儿李桂儿接了来。你们在家看灯吃酒,我和应二哥、谢子纯,往狮子街楼上吃酒去。”说毕,不一时放下桌儿,安排酒上来。潘金莲递酒,众姊妹相陪,吃了一回。
 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荡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这金莲就知其意,行陪着吃酒,就到前边房里,去了冠儿,挽著杭州攒,重匀粉面,复点朱唇。原来早在房中,先预备下一桌酒,齐整果菜,等西门庆进房,妇人还要私己与他递酒。不一时,西门庆果然来到,见妇人还挽起云髻来,心中甚喜。搂着他坐在椅子上,两个说笑。不一时,春梅收拾上酒菜来,妇人从新与他递酒。西门庆道:“小油嘴儿,头里已是递过罢了,又教你费心!”金莲笑道:“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这个是奴家业儿,与你递锺酒儿,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连忙接了他酒,搂在怀里膝盖儿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拏菜儿。金莲道:“我问你,到十二日乔家请俺们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门庆道:“他既是下帖儿都请你们,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儿也去走走,省的家里寻他娘哭。”金莲道:“大姐姐他们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是知数的那几件子,没件好当眼的。你把南边新治来那衣服,一家分散几件子,裁与俺们穿了罢。只顾放著,敢生小的儿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摆酒,请众官娘子,俺们也好见他,不惹人笑话!我常时说著,你把脸儿憨著。”西门庆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赵裁来,与你们裁了罢。”金莲道:“及至明日叫裁缝做,只差两日儿,做着还迟了哩。”西门庆道:“对赵裁说,多带几个人来,替你们趱造两三件出来,就够了。剩下别的,慢慢再做也不迟。”金莲道:“我早对你说过,好歹拣两套上色儿的与我。我难像他们都有,我身上你没与我做什么大衣裳。”西门庆笑道:“贼小油嘴儿,随处掐个尖儿!”两个说话饮酒,到一更时分,方上床。两个如被底鸳鸯,帐中鸾凤,画楼燕语,不肯即休,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开了箱柜,打开出南边织造的夹板罗缎尺头来。使小厮叫将赵裁来,每人做件妆花通袖袍儿,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惟月娘是两套大红通袖遍地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在卷棚内,一面使琴童儿叫赵裁去。这赵裁正在家中吃饭,听的西门庆宅中叫,连忙丢下饭碗,带着剪尺就走。时人有几句夸赞这赵裁好处:
 我做裁缝姓赵,月月主顾来叫。
 针线紧紧随身,剪尺常掖靴靿。
 幅折赶空走攒,截弯病除手到。
 不论上短下长,那管襟扭领拗?
 每日肉饭三餐,两顿酒儿是要。
 剪截门首常空,一月不脱三庙。
 有钱老婆嘴光,无时孩子乱叫。
 不拘谁家衣裳,且交印铺睡觉。
 随你催讨终期,只拏口儿支调。
 十分要紧腾挪,又将后来顶倒。
 问你有甚高强?只是一味靠落!
 不一时走到,见西门庆坐在上面,连忙磕了头。桌上铺着毡条,取出剪尺来,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百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遍地锦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趱造,不在话下。正是:金铃玉坠装闺女,锦绮珠翘饰娇娃。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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