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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五 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 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 第四十二回 豪客拦斗玩烟火 贵家高楼醉赏灯 第四十三回 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第四十四回 吴月娘留宿李桂姐 西门庆醉拶夏花儿 第四十五回 桂姐央留夏花儿 月娘含怒骂玳安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龟儿卦 第四十七回 王六儿说事图财 西门庆受赃枉法 第四十八回 曾御史参劾提刑官 蔡太师奏行七件事 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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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双全世业隆,联翩朱紫一门中。
 官高位重如王导,家盛财丰比石崇。
 画烛锦帷消夜月,绮罗红粉醉春风。
 朝欢暮乐年年事,岂肯潜心任始终。
 话说西门庆在家中,裁缝趱造衣服,那消两日就完了。到十二日,乔家使人邀请。早晨,西门庆先送了礼去。那日月娘并众姊妹、大妗子,六顶轿子一搭儿起身,留下孙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又令来兴媳妇惠秀伏侍叠衣服,又是两顶小轿。
 西门庆在家,看着贲四叫了花儿匠来扎缚烟火,在大厅卷棚内挂灯。使小厮拏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下戏子。俱不必细说。后响时分,走到金莲房中,金莲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饭,放桌儿吃酒。西门庆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靠著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们都新裁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一个,只像烧糊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云髻儿,穿戴出去。”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倒没的羞剌剌的!”西门庆笑道:“我晓的,你这小油嘴,见你娘们做了衣裳,都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每人都替你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著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我。”西门庆于是拏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缎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疋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赵裁来,都裁剪停当。又要一疋黄纱做裙腰,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按下家中不题。
 且说吴月娘众姊妹到了乔大户家。原来乔大户娘子,那日请了尚举人娘子,并左邻朱台官娘子、崔亲家母,并两个外甥侄女儿——段大姐及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叫了两个妓女,席前弹唱。听见月娘众姊妹和吴大妗子到了,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赶着月娘呼姑娘,李娇儿众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称著吴大妗子那边称呼之礼。也与尚举人朱台官娘子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依次坐下。丫鬟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他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无非是蒸炸细巧茶食,果馅点心、酥果甜食,诸般菜蔬。摆设甚是齐整,请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儿和惠秀在房中守着看官哥儿,另自管待。
 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傍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堂客。两个妓女,在旁弹唱。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炖烂夸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孟玉楼也跟下来。
 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只见奶子如意儿看守着官哥儿,在炕上铺着小褥子儿躺着。他家新生的长姐也在傍边卧著。两个你打我下儿,我打你下儿顽耍。把月娘玉楼见了喜欢的了不得,说道:“他两个倒好像两口儿!”只见吴大妗子进来,说道:“大妗子,你来瞧瞧,两个倒像小两口儿。”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儿们在炕上张手儿蹬脚儿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缘一对儿耍子。”乔大户娘子和众堂客都进房来,吴妗子如此这般说,乔大户娘子道:“列位亲家听着,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亲家好说。我家嫂子是何人?郑三姐是何人?我与你爱亲做亲,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玉楼推著李瓶儿说道:“李大姐,你怎的说?”那李瓶儿只是笑。吴妗子道:“乔亲家不依,我就恼了!”尚举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说道:“难为吴亲家厚情,乔亲家你休谦辞了。”因问:“你家长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个月,正是两口儿。”众人于是不由分说,把乔大户娘子和月娘李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两个妓女弹唱着。旋对乔大户说了,拏出果盒、三段红来递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疋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钿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檠,花灯灿烂,麝香叆叆,喜笑盈盈。席前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抱琵琶,唱一套〔斗鹌鹑〕:
 “翡翠窗纱,鸳鸯碧瓦;孔雀银屏,芙蓉绣榻;幕卷轻绡,香焚睡鸭。灯上下,帘上下,这的是南省尚书,东床驸马。”
 〔紫花儿序〕“帐前军朱衣画戟,门下士锦带吴钩,坐上客绣帽宫花。按教坊歌舞,依内苑奢华。板拨红牙,一派箫韶准备下。立两行羙人如画,粉面银筝,玉手琵琶。”
 〔金蕉叶〕“我则见银烛明烧绛蜡,纤手高擎著玉斝。我见他举止处堂堂俊雅,我去那灯影儿下,孜孜的觑著。”
 〔调笑令〕“这生那里我曾见他,莫不我眼睛花?呀!我这里手抵著牙儿试记咱:不由我眼儿里见了他心牵挂,莫不是五百年前欢喜冤家?是何处绿杨曾系马,莫不是梦儿中云雨巫峡?”
 〔小桃红〕“玉箫吹彻碧桃花,一刻千金价。灯影儿里斜将眼梢儿抹,唬的我脸烘霞。酒杯中嫌杀春风凹,玉箫年当二八,未当招嫁,俺相公培养出牡丹芽。”
 〔鬼三台〕“他说几句凄凉话,我泪不住行儿般下,锁不住心猿意马。我是个娇滴滴洛阳花,险些露出风流的话靶。这言词道耍不是耍,这公事道假不是假。他那里拔树寻根,我这里指鹿道马!”
 〔秃厮儿〕“我劝他似水底纳瓜,他觑我似镜里观花。更做道书生自来情性耍,调戏咱好人家娇娃。”
 〔圣药王〕“你着我怎救他?难按纳,公孙弘东阁闹喧哗:散了玳瑁筵,漾了这鹦鹉斝,踢番了银烛绛笼纱,扯三尺剑离匣。”
 〔尾声〕“从来这秀才们色胆天来大,把俺这小胆文君唬杀。忒火性卓王孙,强风情汉司马。”
 当下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重新复安席,坐下饮酒。厨子上了一道果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割了一道烧花猪肉。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赏一疋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疋。俱磕头谢了。乔大户娘子还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多劝碟,细果攒盒。
 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辞回家,说道:“亲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久坐坐。”乔大户娘子道:“亲家盛情!家老儿说来,只怕席间不好坐的,改日望亲家去罢。”月娘道:“好亲家,再没人,亲家只是见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乔亲家一搭儿里来罢。”大妗子道:“乔亲家,别的日子你不去罢,到十五日,你正亲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乔大户娘子道:“亲家十五日好的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亲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与你,只在你身上!”于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后作辞上轿。头里两个排军打着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喝的路走。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如意儿和惠秀煞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严严的,恐怕冷,脚下还蹬著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门首下轿。
 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众人进来,道了万福,坐下。众丫鬟都来磕了头。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结亲之话告诉了一遍。西门庆听了,问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月娘道:“有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两个侄女。”西门庆说:“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著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似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果盒去。”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乔家虽如今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你我如今现居著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就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岁。我嫌他没娘母子,也是房里生的,所以没曾应承他。不想倒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今日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见那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的长,我也休嫌你那短!”这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
 看官听说:今日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娘这边屋里哭去了。西门庆因问:“大妗子怎的不来?”月娘道:“乔亲家母明日见有他众官娘子,说不得来。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来。”西门庆道:“我说只这席间坐次上,也不好相处的。到明日怎么厮会?”
 说了回话,只见孟玉楼也走过这边屋里来,见金莲哭泣,说道:“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了几句罢了。”金莲道:“早是你在旁边听着,我说他什么歹话来?又是一说,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我说乔家是房外养的?也是房里生的。那个纸包儿包著,瞒得过人?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我怎来的,没我说处?改变了心肠,教他明日现报了我的眼!我不好说的,乔小妗子出来,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你家的失迷了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人便图往来,扳亲家耍子儿,教他人拏我惹气骂我,管我屄事!多大的孩子,又是和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子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喜欢!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好。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的勾当!做亲时大家好,过后三年五载,妨了的才一个儿!”玉楼道:“如今人也贼了,不干这个营生。论起来也还早哩,才养的孩子,割什么衫襟?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了!”金莲道:“你们便浪扉著图扳亲家耍子,平白教贼不合理的强人骂我!我养虾蟆得水蛊儿病——著什么来由来?”玉楼道:“谁教你说话不著个头顶儿就说出来。他不骂你骂狗?”金莲道:“我不好说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乔家孩子,是房里生的,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你家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玉楼听了,一声儿没言语。坐了一回,金莲归房去了。
 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扬,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着说话。只见孙雪娥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拏将茶来,正吃茶,只见李瓶儿房里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娘来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了,一搭儿去也罢了。只怕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头里进门,我教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着他,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来。”李瓶儿道:“这等也罢了。”于是作辞月娘,回房中来。只见西门庆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着了,因说道:“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就趁著灯儿来了。哥哥哭了一回,才拍着他睡着了。”西门庆道:“他寻了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说毕,望着他笑嘻嘻说道:“今日与孩子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一面令迎春摆上酒儿,两个这屋里吃酒。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西门庆在李瓶儿这边,一迳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两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开,你做什么来?今儿我且不和你答话!”于是走到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问他:“贼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他听了,我那等催他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殴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行事,欺负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门庆在那屋里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了浓妆,春梅与他搭了铺,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教他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教春梅扯了他裤子,拏大板子要打他。那春梅道:“好干净的奴才,教我扯裤子,倒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旋叫了画童儿小厮,扯去秋菊底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著些儿罢了,平白撑著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官哥儿,打发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则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捂著。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收拾?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提金莲那边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西门庆告说:“乔亲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礼来了:一疋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嗄饭;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果、两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疋大红官缎、一顶青缎㩟的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只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押了礼来。大妗子先来了,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直到后日才来。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和咱们做亲,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咱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来梳头。走到后边,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茶,礼物都摆明间内,都看了。一面打发回盒起身,与了孔嫂儿乔通每人两方手帕、五钱银子,写了回帖。又差人补请帖,送与乔太太去了。正是:但将锺鼓悦私爱,好把犬羊为国羞。有诗为证:
 西门浊富太骄矜,襁褓孩童结做亲。
 不独资财如粪土,也应嗟叹后来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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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
 乐和春奏声偏好,人蹈夜归马亦娇。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
 千金博得斯须刻,吩咐谯更仔细敲。
 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走来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议。月娘道:“他家既先来与咱家孩子送节,咱少不的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就权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礼数。”大妗子道:“咱这里少不的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儿,咱家安上谁好?”西门庆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安上老冯罢。”于是连忙写了请帖八个,就叫了老冯来,教他同玳安拏请帖盒儿,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酒。一面吩咐来兴儿拏银子早往糖饼铺,早定下蒸酥点心,都用大方盘,要四盘蒸饼:两盘果馅团圆饼、两盘玫瑰元宵饼;买四盘鲜果:一盘李干、一盘胡桃、一盘龙眼、一盘荔枝;四盘羹肴:一盘烧鹅、一盘烧鸡、一盘鸽子儿、一盘银鱼干。又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珍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十四日早装盒担,教女婿陈经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乔大户那边,酒筵管待,重加答贺。回盒中,回了许多生活鞋脚。俱不必细说。
 正乱著,应伯爵来讲李智黄四关银子事,看见问其所以。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的。”伯爵道:“嫂子呼唤,房下必定来。”西门庆道:“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咱们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伯爵应诺去了。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礼来,买了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烧鸭、一副豕蹄、两方销金汗巾、一双女鞋,来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女儿相交。月娘收了礼物,打发轿子回去。李桂姐直到次日才来,见吴银儿在这里,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了?”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
 却说前厅有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唱戏,挑了箱子来,有两名师父领着,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管待酒饭;堂客到时,吹打迎接。大厅上玳筵齐整,锦茵匝地。先是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里边月娘众姊妹都穿着袍出来迎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小厮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时分,才喝了道来。抬着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去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云髻珠子缨络儿,金灯笼坠子,遍地锦比甲,大红缎袍,翠蓝织金裙儿,——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席上捧茶斟酒。那日,王皇亲家乐扮的是《西厢记》。
 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单表西门庆,那日打发堂客厅里上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吩咐四架烟火拏一架那里去,晚夕堂客跟前放两架。那里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挂上灯。旋叫了个厨子,生了火,家中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叫了两个唱的:董娇儿、韩金钏儿。
 原来西门庆先使玳安雇下轿子,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玳安见妇人,道:“爹说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那妇人笑道:“我羞剌剌怎么好去哩!你韩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对韩大叔说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若不是,使了老冯来请你老人家。今日各宅众奶奶吃酒,六娘着他看哥儿,那里抹嘴去。现爹巴巴使了我来。因叫了两个唱的,没人陪他。”那妇人听了,还不动身。一回,只见韩道国来家,玳安道:“这不是韩大叔来了?韩大婶这里不信我说哩!”妇子向他汉子说:“真个教我去?”韩道国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等你,还不收拾哩!刚才教我把铺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家去了,晚夕该他上宿哩。”妇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说毕,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迳到狮子街房里。来昭妻一丈青又早将房里收拾干净,床炕帐幔褥被都是现成的,安息沉香熏的喷鼻香。房里吊著两盏纱灯,地平上火盆里笼著一盆炭火。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良久,来昭妻一丈青走出来,道了万福,拏茶吃了。
 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里,两个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著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热闹。打了回双陆,收拾摆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
 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骏马闹如雷;
 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伯爵因问:“明日乔家那头几位人来?”西门庆道:“有他家做皇亲家五太太。明日我又不在家,早晨赶庙中上元醮,又是府里周南轩那里请吃酒。”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日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这个人,你可认的他?如何跟着他一答儿里走?”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眼里说话,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日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观看,却是他。玳安道:“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请谢爹说话。”希大道:“你去,知道了。等陪他两个到粘梅花处,就去见你爹。”玳安便一道烟去了。
 不想到了粘梅花处,这希大向人闹处就扠过一边,由著祝日念和那一个人只顾那里寻他。便走来楼上,见西门庆应伯爵两个,作揖,因说道:“哥来此看灯,早晨就不说兄弟一声!”西门庆道:“我早晨对众人不好邀你们的,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说你不在家。刚才祝麻子没看见你这里来?”因问:“那戴方巾的是谁?”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学肄业。我那里管他这闲帐!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见哥使盛价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教我乘人乱就扠开了,走来见哥。”因问伯爵:“你来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西门庆问道:“你吃了饭不曾?叫小厮拏饭来你吃。”谢希大道:“可知好哩!早晨从家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日,谁吃饭来?”西门庆吩咐玳安:“厨下安排饭来,与你谢爹吃。”不一时,搽抹桌儿干净,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腠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个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傍看着两个打双陆。
 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各提着衣裳包儿,笑进来。伯爵早已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䯼髻儿,羊皮金箍儿;身上穿紫潞䌷袄儿,玄色一块瓦领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显著趫趫两只金莲,穿老鸦缎子纱绿锁线的平底鞋儿;描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都在炕边头坐了。小铁棍拏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唱的悄悄问他道:“房中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这看灯。”两个唱的,进房中从新说道:“俺们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个拏乐器又唱与王六儿听。
 伯爵打了双陆,下楼来小净手,听见后边唱,点手儿叫过玳安,问道:“你告我说,两个唱的在后边唱与谁听?”玳安只是笑,不做声,说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备好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贼小油嘴!你不和我说,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罢了,又问怎的?”说毕,一直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楼来,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贴双陆。只见李铭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伯爵道:“好呀!你两个来的正好。在那里来?怎知道俺们在这里?”李铭跪下,掩口说道:“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宅里说爹们在这边房子里摆酒,前来伏侍爹们。”西门庆道:“也罢!你起来伺候。玳安,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收拾放桌儿,厨下拏春盘案酒来,琴童便在旁边用铜布甑儿筛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韩道国打横,坐下,把酒来斟。一面使玳安后边请唱的去。
 少顷,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厮礼上楼来,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知道我在这里,我叫着怎的不先来见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一家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鬼脸儿,可不把我唬杀!”韩玉钏道:“你知道爱奴儿掇著兽头城外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馀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他去,大节夜还赶几个钱儿。等住回晚了,越发没人要了!”韩玉钏儿道:“哥儿,你怎的没羞?大爹叫了俺们来答应,又不伏侍你!哥,你怎的闲出气?”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儿,你现在这里,不伏侍我,你说伏侍谁?”韩玉钏道:“唐胖子掉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娇儿问道:“哥儿,那里两个法儿,说来我听!”伯爵道:“我头一个儿,对巡捕说了,拏你犯夜。到第二日,我拏个拜帖儿对你周爷说,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抬轿的灌醉了,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管我腿事!”韩玉钏道:“十分晚了,俺们不去,在爹这房子里睡。再不,教爹这里差人送俺们。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于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欺保了!”拏三道三,说笑回,两个唱的在傍弹唱了春景之词。
 众人才拏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祝爹来了!”众人都不言语。不一时,祝日念上的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教我只顾在粘梅花处那里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因令玳安儿:“拏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于是安放锺箸,在下席坐了。厨下拏了汤饭上来,一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递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韩道国,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挑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日念道:“你陪他还到那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日念于是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子去。乞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们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日念道:“我那等吩咐他,写了文书滑著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这银子。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文书上怎么写著?念一遍我听。”祝日念道:“依著了我,这等写:
 立借契人王采,系招宣府舍人。(休说‘因为要钱使用’,只说)要钱使用,凭中见人孙天化祝日念作保,借到许不与先生名下,(不要说‘白银’)软斯金三百两,每月(休说‘利钱’,只说)出纳梅儿五百文。(约至次年交还。别要题‘次年’,只说)约至三限交还。(那三限?)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平白写了‘垓子点头’那一年才还他。我便说,垓子点头,倘忽遇著一年地动怎了?教我改了两句,说道)如借债人东西不在,代保人门面南北躲闪。恐后无凭,立此文契不用。(到后又批了两个字:)后空。”
 谢希大道:“你这等写著,还说不滑哩?及到水里石头烂了时,知他和尚在也不在?”祝日念道:“你倒说的好,有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乞做工的夫子两三橛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起灯,又楼檐前一边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不想家中月娘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镏镏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象眼、骨牌减炸、蜜润绦环;也有柳叶糖、牛皮缠。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西门庆叫棋童儿向前问他:“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还在那里吃酒?谁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住,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有?”棋童道:“挤围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吩咐下平安儿,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拏栏杆在大门首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众人七八散了,大娘才使小的来了,并没闲杂人搅扰。”西门庆听了,吩咐把桌上饮馔都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拏上一道果馅元宵来。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筛羙酒,再设珍馐,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绕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笑。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则见绣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七弟兄〕“一壁厢舞著,唱着共弹著,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俏。”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们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躧高跷,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阁,今日个开怀沉醉乐淘淘。”
 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了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来昭妻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人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双仙鹤,口里衔著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火萃嵂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著,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蝉,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各显神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万般傀儡皆成妄,使得游人一笑回。
 那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见王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日念,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伯爵便向他耳边说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们都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教上覆爹。”西门庆就不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陞的胡爷那里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西门庆道:“左右俺们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并不敢误。”于是跪着吃毕酒,拜辞出门。西门庆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两个唱的应诺了,一同出门,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看着收家活,灭息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
 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正在外边看收了烟火,见西门庆进去了,于是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掉了一盘子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拏到屋里,就问他娘一丈青讨,手里拏著烧胡鬼子,被他娘打了两下。不妨他走在后边院子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见房门关着,于是眼里望里张看,见房里掌著灯烛。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灯下褪去小衣,那话上使著托子,干后庭花。一上手一阵往来扉打,何止数百回,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里明觑,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后边,看见他孩子,揪著头角儿揪到那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听他去。”于是与了他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吓住他上炕睡了。西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玳安打发抬轿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着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有诗为证:
 南楼玩赏顿忘归,总有风流得几时。
 回来明月三更转,不觉欢娱醉似泥。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
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
 汉武玉堂人岂在,石家金谷水空流!
 光阴自旦还将暮,草木从春又到秋。
 闲事与时俱不了,且将暂入醉乡游。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到于后边,吴月娘还未睡,正和吴大妗子众人坐着说话儿,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屋里去了。月娘见他有酒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治办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有乔大户家使了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那里家人送礼来了,一坛南酒、四样肴品。西门庆收了,管待家人酒饭。孔嫂儿进里边月娘房里坐的。吴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陪着孔嫂儿吃茶。
 正値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与。西门庆令陈经济拏天平,在厅上盘秤,兑明白收了,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息。当日黄四拏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之数,别的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吩咐二人:“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爹长老爹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挂著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西门庆因问:“昨日你们三个,怎的三不知不和我说就走了?我使小厮落后赶你不著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扰哥。本等酒够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们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得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南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来家。”伯爵道:“还是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来,便来也。”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往李智黄四去了。正是: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却说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把手中拏著黄烘烘四锭金镯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迳往花园内李瓶儿房里来。正往潘金莲角门首所过,只见金莲正出来,看见叫住,问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了。那妇人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这么奔丧进他门去,正走着,矻齐的把那两条腿𢱉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拏著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迳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约这金子一节说了。这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
 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马,只说会行。”正说著,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儿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下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大门首看马去了。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拏著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说道:“娘没曾收哥儿耍的那锭金子?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巾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抖来,那里得那锭金子来?”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就是折针我也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们守着哥儿,没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什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外边拏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不想西门庆在门首看了一回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教小厮来回骑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两疋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疋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请:“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出来了,外边看马,谁收那锭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拏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要寻,因后边和大妗子娘儿两个来时,乱著,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値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往后边收兑银子去。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拏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们告我说,他房里好不反乱,说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拏进来,那等用袄子袖儿托著,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拏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値个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
 正说著,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这四锭金子拏到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斤去了。早拏出来便罢,不然,我就教狼斤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拏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拏与孩子耍?只恨拏不到他屋哩!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屄窿子也笑!”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恨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致,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过只是个破砂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可就不是做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原来小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著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著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那剌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见玳安来说:“周爹家差人邀来了。备马了,请问爹先往打醮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吩咐:“打醮处,教你姐夫去罢。到了那里拈了香,快来家里看着。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说著,书僮儿拏冠带过来,打发穿了,系上带。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西门庆教书僮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唱,伏侍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下说道:“小的们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因吩咐书僮:“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他。”书僮应诺:“小的知道了。”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陪吴妗子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什么张致。谁教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劝著,绑着鬼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强怎么?你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得他爹和六姐两个在这里好不拌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拌恼了打起来!乞我劝开了,他爹便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厮买狼斤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就看着孩子耍,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拏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耍,我乱著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的那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冤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还和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娘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不然,难为我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去丑听!”
 正说著,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已来了,没家去?”吴银儿道:“你两个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个都在灯巿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来唱,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拏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唱多咱散了?”韩玉钏道:“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李铭都一路去来。”说了一回话,月娘吩咐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桌儿,两方春隔,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不一时,桂姐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了茶,收过家活去。
 忽见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着金梁缎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缎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什么?”一面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了这头,看那一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我这里,想必只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着。吴大妗子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教大妈妈就打死了。”那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忙死了。”那桂姐道:“耶嚛,怕怎么!溺了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两个嘴揾嘴儿耍子。只见潘金莲也来了,董娇儿韩玉钏儿下来行礼毕,坐下说道:“俺两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们听。”因叫小玉:“姐,你取乐器来,等俺唱。”那小玉便取筝和琵琶,递与他二人。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花满目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在桂姐怀里只磕倒著,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的屋里去罢。好个不长俊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去了。于是四个唱的,齐合著声儿,唱这一套词道:
 “繁花满目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冤家误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如何捱?”
 〔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想当初同行同坐同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㓦划?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
 〔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燕约莺期不见来,多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物在人何在?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两泪盈腮,多应是命里合该!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撕挦碎合欢带,硬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
 〔针线箱〕“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峰不展开。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
 〔采茶歌〕“改朱颜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则怕梁山伯不恋我这祝英台。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
 〔解三酲〕“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顿忘了神前两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说将起,旁人见了珠泪盈腮。”
 〔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投,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著蝶笑蜂猜。”
 〔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归来,羙满夫妻百岁谐。”
 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月娘便问:“你邀请的众奶奶们怎的这咱还不见来?”玳安道:“小的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亲家娘家来了,只等著乔五太太。到了,就往咱这里来。”月娘吩咐:“你就说与平安儿小厮,说教他在大门首看着。等奶奶们轿子到了,就先进来说。”玳安道:“大门前边大厅上,鼓乐迎接哩,娘们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吩咐玳安,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儿应二嫂先到了,应宝跟着轿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扰这里,多蒙看顾。”月娘道:“姑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
 良久,只闻喝道之声渐近,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顶,天青重沿销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唱路。后面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馀者,就是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叠衣裳。吴月娘这里穿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腰束金镶宝石闹妆;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门迎接。只见众堂客簇拥著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约七旬多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近而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止受了半礼。次与乔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了乔五太太。其次坐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让朱台官尚举人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馀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箱笼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身上一色都大红妆花缎袄儿,蓝织金裙,绿遍地金比甲儿,在跟前递茶。
 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理公事去了,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现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够了!昨日老身听得舍侄女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会会,到明日席上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什么说话,想朝廷还与庶民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儿孙轮著,轮著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庶不玷污的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的走去,到房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向毡包内打开,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并一付镀金手镯与哥儿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下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样茶果甜食,羙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类。两边家人媳妇丫头侍奉伏侍,不在话下。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子花园中,开了门,游玩了一回下来。那时陈经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僮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们递酒上来。端的好筵席!但见: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壶满贮琼桨。煮猩唇,烧豹胎,果然下箸了万钱;烹龙肝,炮凤髓,端的献时品满座。梨园子弟,簇捧著凤管鸾箫;内院歌姬,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嫦娥。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向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肴如山叠,各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来兴媳妇惠秀与来保媳妇惠祥,每人拏著一方盘果馅元宵,都是银镶茶锺,金杏叶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羙口;走到上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人分头照席捧递,甚是礼数周详,举止沉稳。阶下动乐,琵琶筝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座,四张桌子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太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已有三更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
 月娘众姊妹归到后边来,吩咐陈经济来兴书僮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钱银子唱钱,打发去了。月娘吩咐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坛酒,请传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们管事辛苦,大家吃锺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于是还有残灯不尽,当下传伙计贲四经济来保上座,来兴书僮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人看门。”平安道:“我教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个人猜枚饮酒。经济道:“你们休猜枚,大惊小唱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酒。”该傅伙计先说:“堪笑元宵景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经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僮道:“又学大娘吩咐。”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梅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
穷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华:
 荆棘不当车马道,管弦长奏绮罗家;
 王孙草上悠扬蝶,少女风前烂漫花。
 懒出任从游子笑,入门还是旧生涯。
 话说经济同傅伙计众人前边吃酒,吴大妗子轿子来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说道:“嫂子再住一夜儿,明日去罢。”吴大妗子道:“我连在乔亲家那里就是三四日了。家里没人,你哥衙里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家去罢。明日请姑娘众位好歹往我那里大节坐坐,晚夕走百病儿来家。”月娘道:“俺们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罢了。”吴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轿子去,晚夕同走了来家就是了。”说毕,装了两个盒子: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馒头,叫来安儿送大妗子到家。
 李桂姐等四个都磕了头,拜辞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们慌怎的,也就要去?还等你爹来家着你去。他去吩咐我留下你们,只怕他还有话和你们说,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早晚来家!俺们原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吴银姐先去罢,他两个今日才来,俺们住了两日,妈在家里不知怎么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妈盼望,这一夜儿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说的好。我家里没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宁可拏乐器来唱个与娘听,娘放了奴去罢!”正说著,只见陈经济走进来交剩下的赏赐与吴月娘,说道:“乔家并各家贴轿赏一钱,共使了十包,重三两。还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边俺们的轿子来了不曾?”经济道:“只有他两个的轿子。你和银姐的轿子没来。从头里不知谁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个回了?你哄我哩!”那陈经济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哄你?”刚言未罢,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说:“爹家来了。”月娘道:“早是你们不去了,这不你爹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进来,戴着冠帽,已带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玉箫便递茶。董娇儿、韩玉钏儿,二人向前磕头。西门庆便问月娘道:“人都散了,你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们这里求着我要家去,且说更已深了。”西门庆向桂姐说:“你和银儿一发过了节儿去。且打发他两个去罢。”月娘道:“如何?我说你们不信,恰像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脸儿苦低着,不言语。西门庆问玳安:“他两个轿子在这里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娇儿韩玉钏儿两顶轿子伺候着哩。”西门庆道:“我也不吃酒了。你们拏乐器来唱〔十段锦儿〕我听,打发他两个先去罢。”当下四个唱的,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一递一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
 先是桂姐唱〔山坡羊〕: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灯独自。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好同往,好同往!”
 该吴银儿唱:
 〔金字经〕“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栏,十二栏。”
 韩玉钏唱:
 〔驻云飞〕“闷倚栏杆,燕子莺儿怕待看。色戒谁曾犯?鬼病谁经惯?”
 董娇儿唱:
 〔江儿水〕“呀!减尽了花容月貌,重门常是掩。正东风料峭,细雨涟瀸,落红千万点。”
 桂姐唱:
 〔画眉序〕“自会俏冤家,银筝尘锁怕汤抹。虽然是人离咫尺,如隔天涯。记得百种恩情,那里讨半星儿狂诈。”
 吴银儿唱:
 〔红绣鞋〕“水面上鸳鸯一对,顺河岸步步相随。怎见个打渔船惊拆在雨下里飞。”
 韩玉钏唱:
 〔耍孩儿〕“自从他去添憔瘦,不似今番病久。才郎一去正逢春,急回头雁过了中秋。”
 董娇儿唱:
 〔傍妆台〕“到如今,瑶琴弦断少知音,花好时谁共赏?”
 桂姐唱:
 〔锁南枝〕“纱窗外,月儿斜,久想我人儿常常不舍。你为我力尽心谒,我为你珠泪偷揩。”
 吴银儿唱:
 〔桂枝香〕“杨花心性,随风不定。他原来假意儿虚名,倒使我真心陪奉。”
 韩玉钏唱:
 〔山坡羊〕“惜玉怜香,我和他在芙蓉帐底。抵面,共你把衷肠来细讲;讲离情,如何把奴抛弃。气的我,似醉如痴来呵;何必,你变心另叙上知己;几时,得重整佳期?佳期,实相逢如同梦里!”
 董娇儿唱:
 〔金字经〕“弹,泪痕罗帕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
 李桂姐唱:
 〔驻云飞〕“嗏!书寄两三番,得见艰难。再倩霜毫,写下乔公案,满纸春心墨未干。”
 吴银儿唱:
 〔江儿水〕“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体岩岩,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损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对莺花不卷帘。”
 韩玉钏唱:
 〔画眉序〕“想在枕上温存的话,不由人肉颤身麻。”
 董娇儿唱:
 〔红绣鞋〕“一个儿投东去,一个儿向西飞;撇的俺一个儿南来,一个儿北去。”
 李桂姐唱:
 〔耍孩儿〕“你那里偎红倚翠销金帐,我这里独守香闺泪暗流。从记得说来咒:负心的随灯儿灭!海神庙放著根由。”
 吴银儿唱:
 〔傍妆台〕“羙酒儿谁共斟?意散了如萍儿,难见面似参辰。从别后岁月深,画划儿画损了掠儿金。”
 韩玉钏唱:
 〔锁南枝〕“两下里心肠牵挂,谁知道风扫云开,今宵复显出团圆月。重令情郎把香罗再解。诉说情谁负谁心,须共你说个明白。”
 董娇儿唱:
 〔桂枝香〕“怎忘了旧时山盟为证,坑人性命。有情人,从此分离了去,何时再得成?”
 李桂姐唱:
 〔尾声〕“半叉绣罗鞋,眼儿见了心儿爱。可喜才,舍著抢白,忙把这俏身挨。”
 唱毕,西门庆与了韩玉钏董娇儿两个唱钱,拜辞出门;留李桂姐吴银儿两个:“这里歇罢!”忽听前边玳安儿和琴童儿两个嚷乱,簇拥定李娇儿房里夏花儿进来禀西门庆,说道:“小的刚送两个唱的出去,打灯笼往马房里拌草,牵马上槽。只见二娘房里夏花儿躲在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什么缘故?小的们问着他,又不说。”西门庆听见,便道:“那奴才在那里?与我拏来。”就走出外边明间穿廊下椅子上坐着,一边打着,两个簇把那丫头儿揪著跪下。西门庆问他:“往前边做什么去?”那丫头不言语。李娇儿在傍边说道:“我又不使你,平平白白往马坊里做什么去?”见他慌做一团,西门庆只说丫头要走之情,即令小厮:“与我与他搜身上。”他又不容搜。于是琴童把他一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声,沉甸甸从腰里掉下一件东西来。西门庆问:“是什么?”玳安递上去。可霎作怪,却是一锭金子。西门庆灯下看了道:“是头里不见了的那锭金子。寻不见,原来是你这奴才偷了!”他说:“是拾的。”西门庆问:“是那里拾的?”他又不言语。西门庆于是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边去取拶子来。须臾,把丫头拶起来,拶的杀猪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见他有酒了,又不敢劝。那丫头挨忍不过,方说:“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门庆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与李娇儿领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拉出去卖了!这个奴才,还留着做什么?”那李娇儿没的话儿说,便道:“恁贼奴才,谁叫你往前头去来?养在家里,也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对我说一声儿!”那夏花儿只是哭。李娇儿道:“拶死你这奴才才好哩,你还哭!”西门庆道:“罢!”把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就往前边李瓶儿房里去了。那小厮都出去了。
 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因叫过玉箫来,问他:“头里这丫头也往前边去来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儿两个往六娘那边去,他也跟了去来。谁知他三不知就偷了他这锭金子在手里。头里听见娘说爹使小厮买狼斤去了,唬的他了不的,在厨房问我:‘狼斤是什么?’教俺们众人笑道:‘狼斤敢是狼身上的斤,若是那个偷了东西不拏出来,把狼斤抽将起来,就缠在那人身上,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他听见想必慌了。到晚夕赶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见大门首有人,才藏入马坊里,钻在槽底下躲著。不想被小厮又看见了,采出来。”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倒就不是个咍咳的。”
 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晚间甚是说夏花儿:“你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恁十五六岁,也知道些人事儿,还这等懵懂?要著俺里边,才使不的。这里没人,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似这等拖出来,他在傍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刚才这等拶打着好么?干净傻丫头!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他?刚才这等掠掣着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又说他姑娘:“你也忒不长俊。要著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个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好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家一似狐狸一般,你原斗的过他了?”因叫了夏花儿过来,问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头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拏了什么,交付与他,教似元宵一般抬举你。”那夏花儿说:“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这里教唆夏花儿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李瓶儿房里,只见李瓶儿和吴银儿炕上做一处坐的,心中就要脱衣去睡。李瓶儿道:“银姐在这里,没地方儿安插,你且过一家儿罢!”西门庆道:“怎的没地方儿?你娘儿两个在两边,等我在当中睡就是。”李瓶儿便瞅了他眼儿道:“你就说下道儿去了。”西门庆道:“我如今在那里睡?”李瓶儿道:“你过六姐那边去睡一夜罢!”西门庆坐了一回,起身走了,说道:“也罢,也罢!省的我打搅你娘儿们,我过那边屋里睡去罢。”于是一直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听见西门庆进房来,天上落下来一般。向前与他接衣解带,铺陈床铺干净,展放鲛绡,款设珊枕,吃了茶,两个上床歇宿不题。
 李瓶儿这里打发西门庆出来,和吴银儿两个灯下放炕桌儿,拨下黑白棋子,对坐下象棋儿。吩咐迎春:“定两盏茶儿,拏个果盒儿,把这甜金华酒儿筛一壶儿来,我和银姐吃。”因问:“银姐你吃饭?教他盛饭来你吃。”吴银儿道:“娘,我且不饿,休叫姐盛来。”李瓶儿道:“也罢!银姐不吃饭,你拏个盒盖儿,我拣妆里有果馅饼儿拾四个儿来,与银姐吃罢。”须臾,迎春拏了四碟小菜:一碟糟蹄子斤、一碟咸鸡、一碟𤓌鸡蛋、一碟炒的豆芽菜拌海蜇;一个果盒,都是细巧果仁儿;一盒果馅饼儿;准备在傍边。少顷,与吴银儿下了三盘棋子。筛上酒来,拏银锺儿两个共饮。吴银儿叫迎春:“姐,你递过琵琶来,我唱个曲儿与娘听。”李瓶儿道:“银姐,不唱罢,小大官儿睡着了。他爹那边又听着,教他说。咱掷骰子耍耍罢。”于是教迎春递过色盆来。两个掷骰儿赌酒为乐。掷了一回,吴银儿因叫迎春:“姐,你那边屋里请过奶妈儿来,教他吃锺酒儿。”迎春道:“他搂着哥儿在那边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搂着孩子睡罢。拏一瓯子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离开来,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这边炕上睡,他爹这里敢动一动儿,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搂着他。”吴银儿笑道:“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觉儿也不得睡一个儿。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李瓶儿道:“他也不论,遇著一遭也不可定,两遭也不可定,常进屋里看他。为这孩子,来看他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什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的只说俺们什么把拦著汉子。为什么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俺这家人多舌头多!自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说拏金子进我这屋里来了,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着鬼只是俺这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冯妈妈急的那哭,只要寻死,说道:‘若没有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后见有了金子,那咱才肯去,还打了灯家去了。”吴银儿道:“娘,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张主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不觉坐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正是:得意客来情不厌,知心人到话相投。有诗为证:
 画楼明月转窗寮,相伴婵娟宿一宵。
 玉骨冰肌谁不爱,一枝梅影夜迢迢。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4
佳名号作百花王,幼出冰肌异众芳:
 映日妖娆呈素艳,随风冷淡散清香;
 玉容每妒啼妆女,雪脸浑如傅粉郎。
 檀板金樽歌胜赏,何夸魏紫与姚黄。
 话说西门庆因放假,没往衙门里去。早晨起来,前厅看着差玳安送两张桌面与乔家去:一张与乔五太太,一张与乔大户娘子,俱有高顶方糖、肘件树果之类。乔五太太赏了玳安两方手帕、三钱银子;乔大户娘子是一疋青绢,俱不必细说。
 原来应伯爵自从与西门庆作别,赶到黄四家,黄四又早伙中封下十两银子谢他:“大官人吩咐教俺过节去,口气儿只是捣那五百两银子文书的情。你我钱粮拏什么支持?”应伯爵道:“你如今还得多少才够?”黄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又要靠著问那内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这里。借着衙门中势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看,再得出五十个银子来,把一千两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应伯爵听了,低了低头儿,说道:“不打紧。假若我替你说成了,你伙计众人怎生谢我?”黄四道:“我对李三说伙中再送五两银子与你。”伯爵道:“休说五两的话。要我手段,五两银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们巧一巧儿,就在里头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请俺们晚夕赏灯,你两个明日绝早买四样好下饭,再著上一坛金华酒;不要叫唱的,他家里有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去哩!你院里叫上六名吹打的,等我领着送了去。他就要请你两个坐。我在傍边,那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说成了。找出五百两银子来,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五十两银子,那里不出了,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无假漆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上些木头,蜡里头多搀些桕油,那里查帐去!不图打鱼,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于是计议已定。
 到时,李三黄四果然买了酒礼,伯爵领着两个小厮,抬着送到西门庆家来。西门庆正在前厅打发桌面,只见伯爵来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这里打搅,回家晚了。”西门庆道:“我昨日周南轩那里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气,也不曾见的新亲,说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门中放假,也没去。看着打发了两张桌面,与乔亲家那里去。”说毕,坐下了。伯爵就唤李锦:“你把礼抬进来。”不一时,两个抬进仪门里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黄四哥再三对我说,受你大恩,节间没什么,买了些微礼来孝顺你赏人。”只见两个小厮向前趴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道:“你们又送这礼来做什么?我也不好受的,还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这一抬出去,就丑死了!他还要叫唱的来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即令:“与我叫进来。”不一时,把六名乐工叫至当面跪下。西门庆向伯爵道:“他既是叫将来了,莫不又打发他?不如请他两个来坐坐罢。”伯爵得不的一声儿,即叫过李锦来吩咐:“到家对你爹说,老爹收了礼了。这里不著人请去了,叫你爹同黄四爹早来这里坐坐。”那李锦应诺下去。须臾,收进礼去。西门庆令玳安封二钱银子赏他。磕头去了。六名吹打的下边伺候。
 少顷,棋童儿拏茶上来,西门庆陪伯爵吃了茶,说道:“有了饭,请问爹那里吃?”西门庆让伯爵西厢房里坐,因问伯爵:“你今日没会谢子纯?”伯爵道:“我早晨起来时,李三就到我那里,看着打发了礼来,谁得闲去会他?”西门庆即使棋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不一时,书僮儿放桌儿摆饭,画童儿用罩漆方盒儿拏了四碟小菜儿,都是里外花精致靠山碟儿:一碟羙甘甘十香瓜茄、一碟甜孜孜五方豆豉、一碟香喷喷的橘酱、一碟红馥馥的糟笋;四大碗下饭:一碗火燎羊头、一碗卤炖的炙鸭、一碗黄芽菜并腠的馄饨鸡蛋汤、一碗山药烩的红肉圆子;上下安放了两双金箸牙儿。伯爵面前是一盏上新白米饭儿,西门庆面前是一瓯儿香喷喷软稻粳米粥儿。两个同吃了饭,收了家伙去,揩抹的桌儿干净。西门庆与伯爵两个坐着,赌酒儿打双陆。伯爵趁谢希大未来,乘先问下西门庆,说道:“哥明日找与李智黄四多少银子?”西门庆道:“把旧文书收了,另捣五百两银子文书就是了。”伯爵道:“这等也罢了。哥,你总不如再找上一千两,到明日也好认利钱。我又一句话,那金子你用不着,还算一百五十两与他,再找不多儿了。”西门庆听罢,道:“你也说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两与他罢,改一千两银子文书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闲着。”
 两个正打双陆,忽见玳安儿走来说道:“贲四拏了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风,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说是向皇亲家的,要当三十两银子。爹当与他不当他?”西门庆道:“你教贲四拏进来我瞧。”不一时,贲四同两个人抬进去,放在厅堂上。西门庆与伯爵撇下双陆,走出来观看,原来是三尺阔,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端的是一样黑白分明。伯爵近观了一回,悄与西门庆道:“哥,你仔细瞧,恰像好似蹲著个镇宅狮子一般。两架铜锣铜鼓,都是彩画金妆,雕刻云头,十分齐整。”在傍一力撺掇,说道:“哥,该当下他的。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西门庆道:“不知他明日赎不赎?”伯爵道:“没的说,赎什么?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来,七八本利相等。”西门庆道:“也罢!教你姐夫前边铺子里兑三十两与他罢。”刚打发去了,西门庆把屏风拂抹干净,安在大厅正面,左右看视,金碧彩霞交辉。因问:“吹打乐工吃了饭不曾?”琴童道:“在下边打发吃饭哩。”西门庆道:“叫他吃了饭来,吹打一回我听。”于是厅内抬出大鼓来,穿廊下边一架,安放铜锣铜鼓,吹打起来,端的声震云霄,韵惊鱼鸟。
 正吹打着,只见棋童儿请了谢希大到了,进来与二人唱了喏。西门庆道:“谢子纯,你过来,估估这座屏风儿値多少价?”谢希大近前观看了半日,口里只顾夸奖不已,说道:“哥,你这屏风,买的巧也得一百两银子,与他少了他不肯。”伯爵道:“你看,连这外边两架铜锣铜鼓带铛铛儿,通共与了三十两银子。”那谢希大拍着手儿叫道:“我的南无耶,那里寻本儿利儿!休说屏风,三十两银子还搅给不起这两架铜锣铜鼓来。你看这两座架,做的这工夫,朱红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样范,少说也有四十斤响铜,该値多少银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里有哥这等大福,偏有这样巧价儿来寻你的!”说了一回,西门庆请入书房里坐的。不一时,李智黄四也到了。西门庆说道:“你两个如何又费心送礼来?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黄四慌的下了礼,说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乱与爹赏人罢了。蒙老爹呼唤,不敢不来。”于是搬过坐儿来,打横坐了。须臾,小厮画童儿拏了五盏茶上来,众人吃了,收下盏托去。少顷,玳安走上来请问:“爹,在那里放桌儿?”西门庆令:“抬进桌儿就在这里坐罢。”于是玳安与书僮两个,一肩搭抬进一张八仙玛瑙笼漆桌儿进来,骑着火盆安放在地平上。伯爵希大居上,西门庆主位,李智黄四两边打横坐了。须臾拏上春檠按酒,大盘大碗汤饭点心,无非鹅鸭鸡蹄各样下饭之类。酒泛羊羔,汤浮桃浪。乐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门庆叫了吴银儿席上递酒。这里前边饮酒不题。
 却说李桂姐家保儿,吴银儿家丫头蜡梅,都叫了轿子来接他姐姐家去。那桂姐听保儿来,慌的走到门外,和保儿两个悄悄说了半日话。回到上房,告辞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俺们如今便都往吴大妗子家去,连你们也带了去。你一发晚了从他那里起身,也不用轿子,伴俺们走百病儿,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里无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妈那里又请了许多人来做盒子会,俺妈不知怎么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时,不使将保儿来接我。若是闲常日子,随娘留我几日,我也住了。”月娘见他不肯,一面教玉箫将他那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与保儿掇著;又与桂姐一两银子,打发他早去。
 这桂姐先辞月娘众人,然后他姑娘送他到前边,教画童替他抱了毡包,竟来书房门首,教玳安请出西门庆来说话。这玳安慢慢掀帘子,进入书房,向西门庆请道:“桂姐家去,请爹说话。”应伯爵道:“李桂儿这小淫妇儿原来还没去哩。”西门庆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边来,看见李桂姐穿着紫丁香色潞州䌷妆花眉子对衿袄儿,白展光五色线挑的宽襕裙子,用青点翠的白绫汗巾儿搭著头。向前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四个头,就道:“打搅爹娘这里。”西门庆道:“你明日家去罢!”桂姐道:“家里无人,妈使保儿拏轿子来接了。”又道:“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说起来还小哩,恁什么不知道。吃我说了他几句,从今改了,他也再不敢了。不争打发他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你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如手拨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这丫头罢。”西门庆道:“既是你恁说,留下这奴才罢。”一面吩咐玳安:“你去后边对你大娘说,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见画童儿抱着桂姐毡包,说道:“拏桂姨毡包等我抱着。教画童儿后边说去罢。”那画童应诺,一直往后边去了。桂姐与西门庆说毕话,去窗子前扬声叫道:“应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贼小淫妇儿来,休放他去了。叫他唱一套儿,且与我听听着。”桂姐道:“等你娘闲了,唱与你罢。”伯爵道:“只你两个说梯己话儿,就不教我知道了?由他干干净净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贼小淫妇儿了。投到黑,还接好几个汉子。”桂姐道:“汗邪了你这花子。”一面笑着出去。玳安跟着,打发他上轿去了。
 西门庆与桂姐说了话,后边更衣去了。应伯爵向谢希大说:“李家桂儿这小淫妇儿就是个真脱牢的强盗,越发贼的疼人子!恁个大节,他肯只顾在人家住着?鸨子来叫他,又不知家里有什么人儿等着他哩!”谢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未数句,伯爵道:“悄悄里说,这哥还不知道哩!”不一时,西门庆走的脚步儿响进来,两个就不言语了。这应伯爵就把吴银儿搂在怀里,和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说:“还是我这干女儿又温柔又软款,强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妇儿一百倍了!”吴银儿笑道:“二爹好骂!说一个就一个,百个就百个。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贤有愚,可可儿一个就比一个来?俺桂姐没恼着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听贼狗才,单管只六说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家,等我守着我这干女儿过日子。干女儿过来,拏琵琶且先唱个儿我听。”这吴银儿不忙不慌,轻舒玉指,款跨鲛绡,把琵琶横于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摇金〕:
 “心中牵挂,饭不饭茶不茶,难割拾我俏冤家。凄凉,因为我心上放不下,更不知你在谁家!要离别,与我两句伶俐话。抛闪杀奴家,闪赚杀奴家,你休要把奴来干罢!”
 伯爵吃过酒,又递谢希大。吴银儿又唱道:
 “常怀忧闷,何时得趁我心,牵挂着我有情人。姊妹们拘管的紧,老尊堂不放松,显的我言而无信。不爱你宝和金,只爱你,只爱你生的庞儿俊。我和你做夫妻,死了甘心。教奴和你往来相趁。”
 这里和吴银儿前边递酒弹唱不题。且说画童儿走到后边,月娘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大姐、雪娥,并大师父,都在上房里坐的。只见画童儿进来,月娘才待使他叫老冯来领夏花儿出去,画童便道:“爹使小的对大娘说,教且不要领他出去罢了。”月娘道:“你爹教卖他,怎的又不卖他了?你实说,是谁对你爹说,教休要领他出去。”画童儿道:“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了:‘且将就使著罢,休领出去了。’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在爹跟前使小的进来了;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这月娘听了,就有几分恼在心中。骂玳安道:“恁贼两头戳舌献勤欺主的奴才!嗔道他头里使他叫媒人,他就说道:‘爹教领出去。’原来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干办着送他去了。住回等他进后来,我和他答话。”
 正说著,只见吴银儿前边唱了进来。月娘对他说:“你家蜡梅接你来了。李家桂儿家去了,你莫不也往家去了罢?”吴银儿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显的不识敬重了!”因问蜡梅:“你来做什么?”蜡梅道:“妈使我来瞧瞧你。”吴银儿问道:“家里没甚勾当?”蜡梅道:“没甚事。”吴银儿道:“既没事,你来接我怎的?你家去罢。娘留下我,晚夕还同众娘们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儿去。我那里回来才往家去哩。”说毕,蜡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来,打发他吃些什么儿。”吴银儿道:“你大奶奶赏你东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子带了家去。对妈妈说,休教轿子来,晚夕我走了家去。”因问:“吴惠他怎的不来?”蜡梅道:“他在家里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箫领蜡梅到后边,拏下两碗肉,一盘子馒头,一瓯子酒,打发他吃。又拏他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回与他拏去。
 原来吴银儿的衣裳包儿,放在李瓶儿房里。李瓶儿连忙又早寻下一套上色织金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安放在他毡包内与他。那吴银儿喜孜孜辞道:“娘,我不要这衣服罢。”又笑嘻嘻道:“实和娘说,我没个白袄儿穿。娘收了这缎子衣服,不拘娘的什么旧白绫袄儿,与我一件儿穿罢。”李瓶儿道:“我的白袄子都宽大,你怎好穿?”于是叫迎春拏钥匙上大厨柜里,拏一疋整白绫来与银姐:“对你妈说,教裁缝替你裁两件好袄儿。”因问:“你要花的要素的?”吴银儿道:“娘,我要素的罢,图衬著比甲儿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说道:“又起动叫姐往楼上走一遭,明日我没什么孝顺,只是唱曲儿与姐姐听罢了。”须臾,迎春从楼上取了一疋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下号儿写着重三十八两,递与吴银儿。银儿连忙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插烛也似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起来,又深深拜了迎春几拜。李瓶儿道:“银姐,你把这缎子衣服还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儿穿。”吴银儿道:“娘赏了白绫做袄儿,又包了这衣服去?”于是又磕头谢了。不一时,蜡梅吃了东西,交与盒子、毡包,都拏回家去了。月娘便说:“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你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昨日和今早,只像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儿家里就忙的恁样儿?连唱也不用心唱了!见他家人来接,饭也不吃就去了,就不待见了。银姐,你快休学他!”吴银儿道:“好娘,这里一个爹娘宅里是那里去处?就有虚𬕂,放著别处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他。”
 正说著,只见吴大妗子家使了小厮来定儿来请,说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众位娘并桂姐银姐请早些过去罢;又请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对你娘说,俺们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哩。你姑夫今日前边有人吃酒,家里没人,后边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连大姐银姐和俺们六位去。你家少费心整治什么,俺们坐一回,晚上就来。”因问来定儿:“你家叫了谁在那里唱?”来定儿道:“是郁大姐。”说毕,来定儿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楼金莲李瓶儿大姐并吴银儿,对西门庆说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儿,都穿戴收拾定当,共六顶轿子起身。派定玳安儿棋童儿来安儿三个小厮,四名排军跟轿,往吴大妗子家来。正是:
 万井风光春落落,千门灯火夜漫漫;
 此生此夜不长见,明月明年何处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5
帝里元宵,风光好,胜仙岛蓬莱。玉尘飞动,车喝绣毂,月照楼台。
三宫此夕欢谐,金莲万盏,撒向天街。迓鼓通宵,华灯竞起,五夜齐开。
此只词儿,是前人所作,单题这元宵景致,人物繁华。且说西门庆那日打发吴月娘众人,往吴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黄四约坐到黄昏时分,就告辞去了。伯爵赶送出去,如此这般告诉:“我已替你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那李智黄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伯爵复到厢房中,和谢希大还陪西门庆饮酒。
只见李铭掀帘子进来。伯爵看见,便道:“李日新来了。”李铭趴在地下磕头。西门庆问道:“吴惠怎的不来?”李铭道:“吴惠今日东平府官身也没去,在家里害眼。小的叫了王柱来了。”便叫王柱:“进来,与爹磕头。”那王柱掀帘进入房里,朝上磕了头,与李铭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脸就来了,并不知道。”伯爵向西门庆说:“他两个怕不的还没吃饭哩,哥吩咐拏饭与他两个吃。”书僮在旁说:“二爹,叫他等一等,一发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罢,敢也拏饭去了。”伯爵令书僮取过一个托盘来,桌上掉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等拏了饭,你们拏两碗,在这明间吃罢。”说书僮儿:“我那傻侄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才,行记中人只护行记中人,又知这当差的苦甘!”伯爵道:“傻孩儿,你知道什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怎生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挫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那李铭王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吩咐:“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锺,小的们记的。”于是拏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栾筝,顿开喉音唱〔黄钟·醉花阴〕:
“雪月风花共裁剪,云雨梦香娇玉软。花正好,月初圆,雪压风颠,人比天涯远。这些时欲寄断肠篇,争奈我无边岸的相思好着我难运转。”
〔喜迁莺〕“指沧溟为砚,管城毫健笔如椽。松烟,将泰山作墨研,把万里青天为锦笺,都做了草圣传。一会家书,书不尽心事;一会家诉,诉不尽熬煎。”
〔出队子〕“忆当时初见,见俺风流小业冤,两心中便结下死生缘。一载间浑如胶漆坚,谁承望半路翻腾,倒做了离恨天。”
〔出队子〕“二三朝不见,浑如隔了十数年。无一顿茶饭不挂牵,无一刻光阴不唱念,无一个更儿,将他来不梦见。”
〔西门子〕“无一个来人行,将他来不问遍;害的人有似风颠,相识们见了重还劝。不由我记挂在心间,思量的跟前活现,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湮遍。想从前我和他语在先,那时节娇小当年。论聪明贯世何曾见?他敢真诚处有万千。”
〔刮地风〕“忆咱家为他情无倦,泪江河成眷恋。俺也曾坐并著膝,语并著肩。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专,只觅的鸾胶续断弦。忆枕上盟言,念神前发愿,心坚石也穿。暗暗的祷告青天:若咱家负他前世缘,俏冤家不趁今生愿,俺那世里再团圆。”
〔尾声〕“嘱咐你衷肠莫更变,要相逢则除是动载经年。则你那身去远莫教心去远!”
说话唱完了,看看晚来。正是:金乌渐渐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画阑。佳人款款来传报,报道月移花影上纱窗。西门庆命收了家伙,使人请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经济,大门首用一架围屏围,安放两张桌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酒筵,堆集许多春檠果盒,各样肴馔。西门庆与伯爵希大都一答上面坐了,伙计主管两边打横。大门首两边,一边十二盏金莲灯。还有一座小烟火,西门庆吩咐等堂客来家时放。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动起乐来。打一回铜锣铜鼓,又清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那街上来往围看的人,莫敢仰视。西门庆带忠靖冠,丝绒鹤氅,白绫袄子。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花儿。两名排军,各执拦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之时,街上游人十分热闹。但见:
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袖。鳌山结彩,巍峨百尺矗晴空;凤禁缛香,缥缈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月光辉;画阁高低,灿灿花灯照耀。三市六街人闹热,凤城佳节赏元宵。
且说后边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小玉众人,见月娘不在,听见大门首吹打铜鼓弹唱,又放烟火,都打扮著走来,在围屏背后扒著望外瞧。书僮儿和画童儿两个在围屏背后火盆上筛酒。原来玉箫和书僮旧有私情,两个常时戏狎。两个因按在一处夺瓜子儿嗑,不妨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腾起来,漰了一地灰。起先那玉箫还只顾嘻笑。被西门庆听见,使下玳安儿来问:“是谁笑?怎的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他两个推倒了酒,一迳扬声骂玉箫:“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只当两个把酒推倒了才罢了,都还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什么。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了人恁一头灰!”那玉箫见他骂起来,唬的不敢言语,往后走了。慌的书僮儿走上去,回说:“小的火盆上筛酒来,扒倒了锡瓶里酒了。”那西门庆听了,更不问其长短,就罢了。
先是那日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是西门庆贴身答应,得宠的姐儿,大节下安排下许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儿长儿来,要请他四个去他家里散心坐坐。众人领了来见李娇儿。李娇儿说:“我灯草拐扙不定,你还请问你爹去!”问雪娥,雪娥一发不敢承揽。看看挨到掌灯已后,贲四娘子又使了长儿来邀。四人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会齐了往见李娇儿,转央和西门庆说,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纹丝儿也不动,反骂玉箫等:“都是那没见世面的行货子!纵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揝的也似,不知忙的是什么,你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那迎春玉箫兰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齐齐整整出来,又不敢去。这春梅又只顾坐着不动身。书僮见贲四嫂又使了长儿来邀,说道:“我破著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们禀禀去!”一直走到西门庆身边,掩口附耳说道:“贲四嫂家大节间要请姐们坐坐。姐教我来禀问爹,去不去?”西门庆听了,吩咐:“教你姐们收拾去,早些来,家里没人。”这书僮连忙走下来,说道:“还亏我,到上头一言就准了。教姐们快收拾去,早些来。”那春梅慢慢才往房里匀施脂粉去了。不一时,四个都一答儿里出门,书僮扯围屏掩过半边来,遮著过去。到了贲四家,贲四娘子见了,如同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迎进里间。屋里顶隔上点着绣球纱灯,一张桌儿上整齐菜肴,春盛堆满满的。赶着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箫是三姑,兰香是四姑,都见过礼。又请过韩回子娘子来相陪,教下人家另是一分菜蔬。当下春梅迎春上坐,玉箫兰香对席,贲四嫂与韩回子娘子打横,长儿往来荡酒拏菜。按下这里不题。
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吩咐:“你们吹了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与我听。”正値后边拏上玫瑰元宵来,银杏匙,众人拏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羙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李铭王柱席前又拏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韵悠扬,疾徐合节。道:
“东野翠烟消,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性,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问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稍间著梨花雪,一点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樏高挑。”
〔越恁好〕“闹花深处,滴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左侧,寻女伴斗百草。翠巍巍的柳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梢;扑簌簌落红,舞翩翩粉蝶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六幺。任明月上花梢,月上花梢。”
〔尾声〕“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烛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这里弹唱饮酒不题。且说玳安与陈经济袖著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拏著两个灯笼,竟往吴大妗子家接月娘。众人正在明间和吴大妗吴二妗子吴舜臣媳妇儿正饮酒,郁大姐在傍弹唱着。见了陈经济来,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衙里看着造册哩。”一面放桌儿,拏春盛点心酒菜上来陪经济。玳安走到上边,对月娘说:“爹使小的来接娘们来了。请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乱,和姐夫一答儿来了。”月娘因着头里恼他,就一声儿没言语答他。吴大妗子便叫来定儿:“拏些什么儿与玳安儿吃。”来定儿道:“酒肉汤饭,都前头摆下,和他一处儿吃罢。”吴月娘道:“忙怎的?那里才来乍到就与他吃罢。教他前边站着,我们就起身。”吴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门儿怪人家?比来众姑娘们在俺这里,大节下姊妹间众位开怀大坐坐儿。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又是一说。”因叫郁大姐:“你唱个好曲儿伏侍他众位娘,谢你。”孟玉楼道:“他六娘好不恼他哩!不与他做生日。”郁大姐连忙下席来与李瓶儿磕了四个头,说道:“自从与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来。昨日妗奶奶这里接我去,教我才收拾了来。若好时,怎的不与你老人家磕头!”金莲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个好的与他听,他就不恼你了。”那李瓶儿在旁只是笑,不做声。郁大姐道:“不打紧,拏琵琶过来,等我唱。”大妗子叫吴舜臣媳妇郑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众位娘的酒儿斟上。这一日还没上过锺酒儿。”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风〕道:
“子时那,这凄凉如何过?罗帏锦帐和衣卧。歹哥哥,你许下我子丑时来,不觉寅时错!痴心肠等他待如何?抛闪了我。愿神灵降与他灾和祸。
卯时明,乱挽起乌云髻,羞对菱花镜。想多情,穿不的锦绣衣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开心头闷。辰时已过了,巳时不见影。奴家为你忧成病。
午时牌,这相思真个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记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谁把你轻看待?他若是未时来,也把奴愁怀解,申时买个猪头儿赛。
酉时下,不由人心牵挂,谁说几句知心话。谎冤家,你在谢馆秦楼倚翠偎红,色胆天来大。戌时点上灯,早晚不见他,亥时去卜个龟儿卦。”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吩咐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才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拏俺们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来,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吩咐若是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勤出尖儿,外合里应,奸懒贪馋,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拏著毡包,你还劈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便就恁送他,里头图嘴吃去了,却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对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胳膊倒拗过腿了?我使著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算!”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拏那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知道好也夕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才不是当的,倒是商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箫寻与你,就把大姐的披袄也带了来。”
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早晚又往家里跑一遭。”迳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们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
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箫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见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们酒够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你便是我的切邻,就如副东一样,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板著像客一般?”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锺儿斟浅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嫂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什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个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著,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都不言语了。半日,只听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箫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半日不言语。玉箫道:“怪雌牙儿,因问着你!看雌的那牙,问著不言语。”琴童道:“娘们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箫道:“皮袄在外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拏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箫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也怎的!”春梅道:“你们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没皮袄,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拏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拏与你。”
那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拏著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什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著炉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原来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于是把月娘骂他一节,前后诉说一遍:“著琴童取皮袄,嗔我不来,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取,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拏与他去哩!”小玉道:“玉箫拏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拏!”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烤烤火儿著。”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肩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若你下顾!”
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屉,拏了一碟子腊鹅肉,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正吃著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箫姐来,拏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把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箫。玉箫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什么?”又不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锁。又问那玉箫,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底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钉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甫能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来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气!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儿门,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锁,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箫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却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披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两个。拏到吴大妗子家,吴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回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著姐又寻这件青镶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也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个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了。”孟玉楼拏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什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才不言语。
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掏出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妗子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着灯笼,一簇男女跟了,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经济路上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们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在那里?”经济道:“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那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们家去。”月娘道:“地下湿,银姐家去了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著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经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姐夫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经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们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著耍子儿,你就信了。丽春院里,那处是那里,你我送去!”潘金莲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院来,家里老婆没曾往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见来?待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寻他寻试试;倒没的教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那两个眼儿哩!”说著,看看走到东街口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的见月娘这边一簇男女过来,拉请月娘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你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著灯,摆设酒果,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
却说西门庆在家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酒已将阑。先是伯爵与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椅子上打盹,赶眼错把果碟儿带减碟倒在袖子里,都收拾了个净光,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又不敢往屋里去,直陪着。西门庆打发了乐工酒来吃了,各都与了赏钱,打发出门。看着收了家伙,灭息了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姐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那春梅听见,和迎春玉箫等慌的往回跑,不顾辞了贲四嫂辞的,一溜烟跑了。只落下兰香在后边了,别了鞋赶不上,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箫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箫:“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管儿?教我来拏,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甫能开了又没有,落后却在外边大橱柜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又捣昏了你不知道?姐姐们都吃够来了罢,也不曾见长出块儿来。”那玉箫倒吃抢的脸飞红,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们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傍劝道说:“姐姐们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炖下些茶儿伺候着。”正说著,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箫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们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才不言语了。
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经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才进来。众人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娥走来,向月娘跟前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才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箫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什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才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的半边儿!平白放出做什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话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去了。月娘约饭时前后,与孟玉楼李瓶儿三个,同送大师父家去。因在大门里首站立,看见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搭裢,正从街上走来。月娘使小厮叫进来,在二门里铺下卦帖,安下灵龟,说道:“你卜卜俺们。”那老婆趴在地下磕了四个头:“请问奶奶多大年纪?”月娘道:“你卜个属龙儿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龙儿四十二岁,小龙儿三十岁。”月娘道:“是三十岁了,八月十五日子时生。”那老婆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著一个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馀都是侍从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着一库金银财宝。老婆道:“这位当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顶缸受气,还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乐起来笑嘻嘻,恼将起来闹哄哄。别人睡到日头半天还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转梅香洗铫铛。虽是一时风火性,转眼却无心,就和人说也有笑也有。只是这疾厄宫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吃了你这心好,济过来了。往后有七十岁活哩。”孟玉楼道:“你看这位奶奶,命中有子没有?”婆子道:“休怪婆子说。儿女宫上有些贵,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不论随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楼向李瓶儿笑道:“就是你家吴应元,现做道士寄名哩。”月娘指著玉楼:“你也叫他卜卜。”玉楼道:“你卜个三十四岁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时生。”那婆子从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第二张卦帖来,上面画著一个女人,配着三个男人,头一个小帽商旅打扮,第二个穿红官人,第三个是个秀才。也守着一库金银,有左右侍从人伏侍。婆子道:“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丑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过方可。”玉楼道:“已克过了。”婆子道:“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只一件,你饶与人为了羙,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顶缸受气,小人驳杂,饶吃了还不道你是。你心地好,囗了去了;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玉楼笑道:“刚才为小厮讨银子,和爹乱了这回子。乱将出来,是我吃了?确是顶缸受气。”月娘道:“你看这位奶奶,往后有子没有?”婆子道:“济得好,见个女儿罢了,子上不敢许。若说寿,倒尽有。”月娘道:“你卜卜这位奶奶。李大姐,你与他八字儿。”李瓶儿笑道:“我是属羊的。”婆子道:“若属小羊的,今年廿七岁,辛未年生的。生几月?”李瓶儿道:“正月十五日午时。”那婆子卜转龟儿,到命宫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来,上面画著一个娘子,三个官人。头个官人穿红,第二个官人穿绿,第三个穿青。怀着个孩儿,守着一库金银财宝,傍边立著个青脸撩牙红发的鬼。婆子道:“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人吃了赚了他的,他喜欢;不吃他不赚他倒恼。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正是:比肩刑害乱扰扰,转眼无情就放刁。宁逢虎生三张嘴,休遇人前两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疋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难为。”李瓶儿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无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计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灾。仔细七八月,不见哭声才好。”说毕,李瓶儿袖中掏出五分一块银子,月娘和玉楼每人与钱五十文。
刚打发卜龟卦婆子去了,只见潘金莲和大姐从后边出来,笑道:“我说后边不见,原来你们都往前头来了。”月娘道:“俺们刚才送大师父出来,卜了这回龟儿卦。你早来一步,也教他与你卜卜儿也罢了。”金莲摇头儿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好。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说毕,和月娘同归后边去了。正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有诗为证: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家贫石崇富,算来各是只争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6
风拥狂澜浪正颠,孤舟斜泊抱愁眠。
 离鸿叫彻寒云外,驿鼓清分旅梦边。
 诗思有添池草绿,河船无约晚潮升。
 凭虚细数谁知己,惟有故人月在天。
 此一首诗,单题塞北以车马为常,江南以舟楫为便。南人乘舟,北人乘马,盖可信也。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内,有一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年四十岁,身边无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尽托与宠妾刁氏,名唤刁七儿,原是扬州大马头娼妓出身,天秀用银三百两娶来家,纳为侧室,宠嬖无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自称是东京报恩寺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故云游在此,访善结缘。天秀闻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许多,一半足以完备此像。”天秀道:“吾师休嫌少,除完佛像,馀剩可作斋供。”那僧人问讯致谢,临行,向天秀说道:“员外左眼眶下有一道白气,乃是死气,主不出半年,当有大灾殃。你有如此善缘与我,贫僧焉可不预先说与你知?今后随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毕,作辞天秀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后园,见其家人苗青,——平日是个浪子,正与刁氏在亭侧相倚私语,不意天秀猝至,躲避不及。看见,不由分说,将苗青痛打一顿,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转央亲邻,再三劝留得免,终是记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黄羙,原是扬州人氏,乃举人出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学广识之人也。一日,差人寄了一封书来扬州与天秀,要请天秀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不胜欢喜,因向其妻妾说道:“东京乃辇毂之地,景物繁华所萃,吾心久欲游览,无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书来相招,实有以大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说:“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灾厄,嘱你不可出门。且此去京都甚远,况你家私沉重,抛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审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为善。”天秀不听,反加怒叱,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遨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馀资,何愁功名之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羙事于我,切勿多言!”天秀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来上东京,取功名如拾芥,得羙职犹唾手。遗嘱妻妾守家,择日起行。
 正値秋末冬初之时,从扬州马头上船,行了数日,到徐州洪,但见一派水光,十分险恶:
 万里长洪水似倾,东流海岛若雷鸣;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谁不惊!
 前过地名陕湾,苗员外看见天晚,命舟人泊住船只。也是天数将尽,合当有事,不料搭的船只,却是贼船,两个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个姓陈,名唤陈三,一个姓翁,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这苗青深恨家主苗天秀,日前被责之仇,一向要报无由,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如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两个艄子做一路,难得将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内,尽分其财物。我这一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苗青由是与两个艄子密密商量说道:“我家主皮箱中还有一千两金银,二千两缎疋,衣服之类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愿将此物均分。”陈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瞒你说,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从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乞翁八一闷棍打落于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舱内打开箱笼,取出一应财帛金银并其缎货衣服,点数均分。二艄便说:“我等若留此货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载此货物到于市店上发卖,没人相疑。”因此二艄尽把皮箱中一千两金银并苗员外衣服之类分讫,依前撑船回去了。这苗青另搭了船只,载至临清马头上,钞关上过了税,装到清河县城外官店内卸下。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在后船,便来也。”这个苗青在店发卖货物不题。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怜苗员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从仆之害,不得好死。虽则是不纳忠言之劝,其亦大数难逃。不想安童被艄子一棍打昏,虽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没芦港,得上岸来,在于堤边号泣连声。看看天色微明之时,忽见上流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只听得岸边芦荻深处有啼哭,移船过来看时,却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厮,满身是水。问其始末情由,却是扬州苗员外家童在洪上被劫之事。这渔翁带下船,撑回家中,取衣服与他换了,给予饮食。因问他:“你要回去乎?却同我在此过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渔翁道:“也罢,你且随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访此贼人是谁,再作理会。”安童拜谢公公,遂在此翁家过其日月。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年除岁末,渔翁忽带安童正出河口卖鱼,正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来买鱼。安童认得,即密与渔翁说道:“主人之冤当雪矣!”渔翁道:“如何不具状官司处告理?”当下领安童将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没赃证,不接状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强盗劫杀人命等事,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拏人。前至新河口,把陈三翁八获住,到于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傍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承了,供称:“下手之时,还有他家人苗青同谋,杀其家主,分赃而去。”这里把三人监下,又差人访拏苗青,拏到一起定罪。因节间放假,提刑官吏一连两日没来衙门中问事。早有衙门首透信儿的人,悄悄把这件事儿报与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门锁了,暗暗躲在经纪乐三家。
 这乐三就在狮子街石桥西首,韩道国家隔壁,门面一间,到底三层房儿居住。他浑家乐三嫂,与王六儿所交极厚,常过王六儿这边来做伴儿坐。王六儿无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热闹。这乐三见苗青面带忧容,问其所以。说道:“不打紧,间壁韩家,就是提刑西门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计,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随。若要保得你无事,破多少东西,教俺家过去和他家说说。”这苗青听了,连忙就下跪说道:“但得除豁了我身上没事,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于是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乐三教他老婆拏过去,如此这般,对王六儿说。王六儿喜欢的了不的,把衣服和银子并说帖都收下。单等西门庆,不见来。
 到十七日日西时分,只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头口,从街心里来。王六儿在门首叫下来问道:“你往那里去来?”玳安道:“我跟了爹走了个远差,往东平府送礼去来。”王六儿道:“你爹如今在那里,来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贲四先往家去了。”王六儿便叫进去,和他如此这般说话,拏帖儿与他瞧。玳安道:“韩大婶,管他这事?休要把事轻看了。如今衙门里监著那两个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拏这几两银子来,也不够打发脚下人的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等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王六儿笑道:“怪油嘴儿,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什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了你的。”玳安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王六儿当下预备几样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红头红脸,咱家去爹问,却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于是玳安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王六儿道:“你到家好歹累你说,我这里等著哩。”
 玳安一直上了头口来家,交进毡包后边,立等的西门庆房中睡了一觉出来,在厢房中坐的。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附耳说:“小的回来,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和爹说。”西门庆说:“什么话?——我知道了。”说时,正値刘学官来借银子,打发刘学官去了,西门庆骑马,带着眼纱小帽,便叫玳安琴童两个跟随,来到王六儿家,下马进去,到明间客位坐下。王六儿出来拜见了。那日韩道国因前边铺子里该上宿,没来家。老婆买了许多东西,叫老冯厨下整治,等候西门庆。一面丫鬟锦儿拏茶上来,妇人递了茶。西门庆吩咐琴童把马送到对门房子里去,把大门关上。妇人且不敢就题此事,先只说:“爹家中连日摆酒辛苦。我闻得说哥儿定了亲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门庆道:“只因舍亲吴大妗那里说起,和乔家做了这门亲事。他家也只这一个女孩儿。论起来也还不搬陪,胡乱亲上做亲罢了。”王六儿道:“就是和他做亲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会在一处,不好意思的。”西门庆道:“说什么哩!”说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罢。”一面让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张椅儿,笼着火盆,西门庆坐下。妇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拏与西门庆看,说:“他央了间壁经纪乐三娘子过来对我说,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这般,被两个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这名字,免提他。他备了些礼儿在此谢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将就他罢。”西门庆看了帖子,因问:“他拏了那礼物谢你?”王六儿向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瞧,说道:“明日事成,还许两套衣裳。”西门庆看了笑道:“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什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商议,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现打捞不著尸首。又当官两个船家招寻他,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又当官三口执证著要他。这一拏过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现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拏这些银子来做什么?还不快送与他去。”这王六儿一面到厨下使了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子儿叫了来,将原礼交付与他,如此这般对他说了去。
 那苗青不听便罢,听他说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惊骇六叶连肝胆,唬坏三魂七魄心。即请乐三一处商议道:“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乐三道:“如今老爹上边即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馀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苗青道:“况我货物未卖,那讨银子来?”因使过乐三嫂来和王六儿说:“老爹就要货物,发一千两银子货与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宽限两三日,等我倒下价钱,将货物卖了,亲往老爹宅里进礼去。”王六儿拏礼帖复到房里与西门庆瞧。西门庆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宽限他几日拏他,教他即便进礼来。”当下乐三娘子得此口词,回报苗青,苗青满心欢喜。
 西门庆见间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锺酒,与老婆坐了回房,见马来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门早发放,也不提问这件事。吩咐缉捕:“你休捉这苗青。”苗青就托经纪乐三,连夜替他会了人,撺掇货物出去。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另加五十两银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
 且说十九日,苗青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巳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僮琴童四个禁子,与了十两银子才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己又要十两银子。须臾,西门庆出来,卷棚内坐的,也不掌灯,月色朦胧才上来,抬至当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门庆只顾磕著头,说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难报!”西门庆道:“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既是人说,我饶了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问:“你在扬州那里?”苗青磕头道:“小的在扬州城内住。”西门庆吩咐后边拏了茶来。那苗青在松树下立著吃了,磕头告辞回去。又叫回来问:“下边原解的,你都与他说了不曾说?”苗青道:“小的外边已说停当了。”西门庆吩咐:“既是说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门,走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拏出五十两来,并馀下几疋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起身往扬州去了。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
 不说苗青逃出性命,不题。单表西门庆夏提刑从衙门中散了出来,并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辞分路。西门庆在马上举著马鞭儿说道:“长官不弃,降到舍下一叙。”把夏提刑邀到家来。门首同下了马,进到厅上叙礼,请入卷棚内宽了衣服,左右拏茶上来吃了。书僮玳安上来,安放桌席摆设。夏提刑道:“不当闲来打搅长官。”西门庆道:“岂有此理。”须臾,两个小厮用方盒拏了小菜,就在傍边摆下各样鸡蹄鹅鸭鲜鱼下饭,就是十六碗。吃了饭,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样菜蔬出来,小金把锺儿,银台盘儿,金镶象牙箸儿。饮酒中间,西门庆慢慢提起苗青的事来:“这厮昨日央及了个士夫,再三来对学生说,又馈送了些礼在此。学生不敢自专,今日请长官来,与长官计议。”于是把礼帖递与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西门庆道:“依著学生,明日只把那个贼人真赃送过去罢,也不消要这苗青。那个原告小厮安童,便收领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归给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夏提刑道:“长官此意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场,何得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彼此推辞了半日,西门庆不得已,还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夏提刑下席来忙作揖谢道:“既是长官见爱,我学生再辞,显的迂阔了。盛情感激不尽,实为多愧!”又领了几杯酒,方才告辞起身。这里西门庆随即就差玳安拏了盒,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亲在门上收了,拏回帖,又赏了玳安二两银子,两名排军四钱,俱不在话下。
 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且说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了,次日到衙门里陞厅,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替苗青上下打点停当了。摆设下刑具,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大怒,喝令:“左右与我用起刑来!你两个贼人,专一积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装载为名,实是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现有这个小厮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现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赖别人?”因把安童提上来,问道:“是谁刺死你主人,推在水中来?”安童道:“某日夜至三更时分,先是苗青叫有贼,小的主人出船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在水中来。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门庆道:“据这小厮所言,就是实话。汝等如何展转得过?”于是每人两夹棍、三十𨱍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叫动。他一千两赃货已追出大半。馀者花费无存。这里提刑连日做了文书,点过赃货,申详东平府。府尹胡师文,又与西门庆相交,照依原行文书,叠成案卷,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只把安童保领在外听候。——有日安童走到东京,投到开封府黄判通衙内,具诉苗青情夺了主人家事,“使钱提刑,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得报?”黄通判听了,连夜修书,并他诉状封在一处,与他盘费,就着他往巡按山东察院里投下。这一来,管教苗青之祸,从头上起,西门庆往时做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有诗为证:
 善恶从来毕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7
格言:
 知危识险,终无罗网之门;誉善荐贤,自有安身之地。施恩布德,乃后代之荣昌;怀妒藏奸,为终身之祸患。损人利己,终非远大之图;害众成家,岂是长久之计?改名异体,皆因巧语而生;讼起伤财,盖为不仁之召。
 话说安童领着书信,辞了黄通判,往山东大道而来。打听巡按御史在东昌府察院住扎,姓曾,双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进士,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官。这安童自思:“我若说下书的,门上人决不肯放。不如我在此等著放告牌出来,我跪门进去,连状带书呈上。老爹见了,必然有个决断。”于是早已把状子写下,揣在怀里,在察院门首等候多时。只听里面打的云板响,开了大门二门,曾御史坐厅。头面牌出来,大书:告亲王皇亲驸马势豪之家;第二面牌出来:告都布按并军卫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来,才是百姓户婚田土词讼之事。这安童就随状牌进去。待把一应事情发放净了,方走在丹墀上跪下。两边左右问是做什么的,这安童方才把书双手举得高高的呈上。只听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来!”慌的左右吏典下来,把书接上去,安放于书案上。曾公拆开观看,端的上面写著甚言词?书曰:
 “寓都下年教生黄羙端肃书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门下:违越光仪,倏忽一载,知己难逢,胜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报瑶章华札,开轴启函,捧诵之间,而神游恍惚,俨然长安对面时也。每有感怆,辄一歌之,足舒怀抱矣!未几,年兄省亲南旋,复闻德音,知年兄按巡齐鲁,不胜欣慰,叩贺,叩贺!惟年兄忠孝大节,风霜贞操,砥砺其心,耿耿在廊庙,历历在士论。今兹出巡,正当摘发官邪,以正风纪之日。区区爱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窃谓年兄平日抱可为之器,当有为之年,値圣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时,可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扬法纪,勿使舞文之吏以挠其法;而奸顽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东平一府,而有挠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圣明之世,而有此魍魉!年兄巡历此方,正当分理冤滞,振刷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状告诉,幸垂察。不宣。仲春望后一日具。”
 这曾御史览书已毕,便问:“有状没有?”左右慌忙下来问道:“老爷问你有状没有?”这安童向怀中取状递上。曾公看了,取笔批:“仰东平府府官,从公查明,验相尸首,连卷详报。”喝令安童东平府伺候。这安童连忙磕头起来,从便门放出。这里曾公将批词连状装在封套内,钤了关防,差人继送东平府来。府尹胡师文见了上司批下来,慌得手脚无措。即调委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本贯河南舞阳人氏,为人刚而且方,不要钱;问事糊突,人都号他做‘狄混’。明文下来,沿河查访苗天秀尸首下落。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这狄县丞率领一行人,巡访到清河县城西河边。正行之际,忽见马头前起一阵旋风,团团不散,只随着狄公马走。狄县丞道:“怪哉!”遂勒住马,令左右公人:“你去随此旋风,务要跟寻个下落。”那公人真个跟定旋风而来,七八将近新河口而止。走来回复了狄公话。狄公即拘了里老来,用锹掘开岸土,深数尺,见一死尸,宛然颈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检视明白。问其前面是那里,公人禀道:“离此不远,就是慈惠寺。”县丞即令拘寺中僧行问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灯儿,见一死尸从上流而来,漂入港里。长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为何而死。”县丞道:“分明是汝众僧谋杀此人,埋于此处。想必身上有财帛,故不肯实说。”于是不由分说,先把长老一箍两拶,一夹一百敲,馀者众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狱中。回复曾公,再行报看。各僧皆称冤不服。曾公寻思:“既是此僧谋死,尸必弃于河中,岂反埋于岸上?”又说:“干碍人众,此有可疑。”因令将众僧收监。将近两月,不想安童来告此状,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尸所,令其认视。这安童见其尸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贼人所伤,刀痕尚在。”于是检验明白,回报曾公,即把众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复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执称苗青主谋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正是:
 污吏赃官滥国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虽然号令风霆肃,梦里输赢总未真。
 话分两头,却表王六儿自从得了苗青干事的那一百两银子、四套衣服,与他汉子韩道国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著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䯼髻。用十六两银子又买了个丫头,名唤春香使唤,早晚教韩道国收用,不题。一日,西门庆到韩道国家,王六儿接着,里面吃茶毕,西门庆往后边净手去,看见隔壁站台,问道:“是谁家的?”王六儿道:“是隔壁乐三家站台。”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如何教他遮住了这边风水?你对他说,若不与我即便拆了,不然我叫地方吩咐他!”这王六儿与韩道国说:“邻舍家,怎好与他说的?”韩道国道:“咱不如瞒着老爹,庙上买几根木植来,咱这边也搭起个站台来。上面晒酱,下边不拘做马坊,做个东净,也是好处。”老婆道:“呸!贼没算计的!比是搭站台,买些砖瓦来盖上两间厦子却不好?”韩道国道:“盖两间厦子倒不好了,是东子房子了。不如盖一层两间小房罢!”于是使了三十两银子,又盖了两间平房起来。西门庆差玳安抬了许多酒肉烧饼来,与他家犒劳匠人。那条街上,谁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几百两银子在家,把儿子夏承恩,年十八岁,干入武学肄业,做了生员。每日邀结师友习学弓马。西门庆约会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合卫官员,出人情与他挂轴文庆贺,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因坟上新盖了山子卷棚房屋,自从生了官哥,并做了千户,还没往坟上祭祖。教阴阳徐先生看了,从新立了一座坟门,砌的明堂神路,门首栽柳,周围种松柏,两边叠的坡峰。清明日上坟,要更换锦衣牌扁,宰猪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预先发柬,请了许多人;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小优儿是李铭、吴惠、王柱、郑奉,唱的是李桂姐、吴银儿、韩金钏、董娇儿。官客请了张团练、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韩道国、云离守、贲地传,并女婿陈经济等约二十馀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张亲家母、乔大户娘子、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崔本妻段大姐,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先是月娘对西门庆说:“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坟上去罢。一来还不曾过一周;二者刘婆子说这孩子囟门还未长满,胆儿小。这一到坟上,路远,只怕唬着他。依着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冯在家和他做伴儿。只教他娘母子一个去罢。”西门庆不听,便道:“此来为何?他娘儿两个不到坟前与祖宗磕个头儿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妇胡说,可可就是孩子囟门未长满!教奶子用被儿裹着,在轿子里按的孩儿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听人说,随你。”
 从清早晨,堂客都从家里取齐起身,上了轿子,一路无辞。出南门,到五里原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路。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扁,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那官哥儿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著,只倒咽气,不敢动一动儿。月娘便叫:“李大姐,你还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后边去罢!你看唬的那腔儿!我说且不教孩儿来罢,恁漒的货,只当教抱了他来。你看唬的那孩儿这模样!”李瓶儿连忙下来,吩咐玳安且叫把锣鼓住了,连忙撺掇:“掩著孩儿耳朵,快抱了后边去罢。”须臾祭毕,徐先生念了祭文,烧了纸。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由花园进去,两边松墙普筑,竹径栏杆。周围花草,一望无际。正是:桃红柳绿莺梭织,都是东君造化成。当下扮戏的在卷棚内扮与堂客们瞧。两个小优儿在前厅官客席前唱了一回,四个唱的轮番递酒。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都在堂客上边执壶斟酒,就立在大姐桌头同吃汤饭点心。吃了一回,潘金莲与玉楼、大姐、李桂姐、吴银儿,同往花园里打了回秋千。
 原来卷棚后边,西门庆收拾了一明两暗三间床炕房儿。里边铺陈床帐,摆放桌椅、梳笼、抿镜、妆台之类,预备堂客来上坟,在此梳妆歇息,或闲常接了妓者在此顽耍。糊的犹如雪洞般干净,悬挂的书画,琴棋潇洒。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儿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也在傍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儿。进屋里,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教我下边来看哥儿,拏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吃。”金莲看见那边桌上放著一碟子鹅肉,一碟蹄子肉,并几个果子。奶子见金莲来,便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唬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销金衫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忽有陈经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斗孩子顽耍,也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儿,你也与姐夫个嘴儿。”可霎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经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鬓都抓乱了!”经济等戏道:“你还说,早是我没错亲了哩。”金莲听了,恐怕婢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拏的扇子,倒过把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经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经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白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经济两个还戏谑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经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値孟玉楼和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经济取下来丢了,一声儿也没言语。
 堂客前戏文扮了四大折。看看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看看天色晚来。西门庆吩咐贲四,先把抬轿子的每人一碗酒,四个烧饼,一盘子熟肉。俵散停当,然后才把堂客轿子起身。官客骑马在后,来兴儿与厨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后。玳安来安画童棋童儿,跟月娘众人轿子,琴童并四名排军,跟西门庆马。奶子如意儿独自坐一顶小轿,怀中抱着哥儿,用被裹的紧紧的进城。月娘还不放心,又使回画童儿来,叫他跟定着奶子轿子,恐怕进城人乱。
 且说月娘轿子进了城,就与乔家那边众堂客轿子分路来家,先下轿进去。半日,西门庆陈经济才到家下马。只见平安儿迎门就禀说:“今日掌刑夏老爹亲自下马到厅,问了一遍去了。落后又差人问了两遍。不知有甚勾当。”西门庆听了,心中犹豫。到于厅上,只见书僮儿在傍接衣服。西门庆因问:“今日你夏老爹来,留下什么话来?”书僮道:“他也没说出来,只问爹往那去了,‘使人请去,我有句要紧话儿说!’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坟上烧纸去了,至晚才来。’夏老爹说:‘我到午上还来。’落后又差人来问了两遭,小的说还未来哩。”西门庆心中不定,心下转道:“却是什么?”正疑惑之间,只见平安来报:“夏老爹来了!”那时已有黄昏时分。只见夏提刑便衣坡巾,两个伴当跟随,下马到于厅上,叙礼,说道:“长官今日往宝庄去来?”西门庆道:“今日先茔祭扫。不知长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敢来有一事报与长官知道。”因说:“咱们往那边客位内坐去罢。”西门庆令书僮开卷棚门,请往那里说话,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县中李大人到学生那里,如此这般,说大巡新近有参本上东京,长官与学生俱在参例。学生令人抄了个邸报在此,与长官看。”西门庆听了,大惊失色,急接过邸报来,灯下观看。端的上面写著甚言词?
 “巡按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贪肆不职武官,乞赐罢黜,以正法纪事。臣闻巡搜四方,省察风俗,乃
 天子巡狩之事也;弹压官邪,振扬法纪,乃御史纠政之职也。昔《春秋》载天王巡狩而万邦怀保,民风协矣,王道彰矣,四民顺矣,
 圣治明矣。臣自去岁奉
 命巡按山东齐鲁之邦,一年将满。历访方面有司,文武官员贤否,颇得其实。兹当差满之期,敢不循例甄别,为我
 皇上陈之。除参劾有司方面官员,另具疏上请。参照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夏延龄:阘茸之材,贪鄙之行,久干物议,有玷班行。昔者典牧
 皇畿,大肆科扰,被属官阴发其私;今省理山东刑狱,复著狼贪,为同僚之所箝制。纵子承恩,冒籍武举,倩人代考,而士风扫地矣!信家人夏寿,监索班钱,被军腾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则奴颜婢膝,时人有‘丫头’之称;问事则依违两可,群下有‘木偶’之诮。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陞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此二臣者,皆贪鄙不职,久乖清议,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
 圣明垂听,敕下该部,再加详查。如果臣言不谬,将延龄等亟赐罢斥,则官常有赖,而裨
 圣德永光矣。”
 西门庆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长官,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于是夏提刑急急作辞,到家拏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寿,西门庆这里是来保。将礼物打包端正,西门庆修了一封书与翟管家,两个早雇了头口,星夜往东京干事去了,不题。
 且表官哥儿自从坟上来家,夜间只是惊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儿走来告诉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说,还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带他出城门去。独漒货他生死不依,只说:‘比来今日坟上祭祖,为什么来?不教他娘儿两个走走?’只像那里搀了分儿一般,睁着眼和我两个叫。如今却怎么好?”李瓶儿正没法儿摆布。况西门庆又是因巡按御史参本参了,和夏提刑在前边说话,往东京打点干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厮叫刘婆子来看,又请小儿科太医,开门阖户乱了一夜。刘婆看了说:“哥儿著了些惊气入肚;又路上撞见五道将军。不打紧,烧些纸儿,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两服朱砂丸药儿,用薄荷灯心汤送下去。那孩儿方才宁贴。睡了一觉,不惊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热还未退。李瓶儿连忙拏出一两银子,教刘婆子备纸去。后晌带了他老公,还和一个师婆来,在卷棚内与哥儿烧纸跳神。那西门庆早五更打发来保夏寿起身,就乱著和夏提刑往东平府胡知府那里打听提苗青消息去了。吴月娘听见刘婆说孩儿路上著了惊气,甚是抱怨如意儿,说他不用心看孩儿:“想必路上轿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来?”如意儿道:“我在轿子里将被儿裹得紧紧的,又没踮着他。娘使回画童儿来跟着轿子,他还好好的,我按着他睡。只进城内七八到家门首,我只觉他打了个冷战,到家就不吃奶,哭起来了。”
 按下这里家中烧纸与孩子下神。且说来保夏寿一路趱行,只六日就赶到东京城内。到太师府内见了翟管家,将两家礼物交割明白。翟谦看了西门庆书信,说道:“曾御史参本还未到哩,你且住两日。如今老爷新近条陈奏了七件事在这里,旨意还末曾下来。待行下这个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对老爷说,教老爷阁中只批与他‘该部知道’。我这里差人再拏我的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把他的本只不覆上来。叫你老爹只顾放心,管情一些事儿没有。”于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饭,还归到客店安歇,那里等听消息。
 一日,蔡太师条陈本,圣旨准下来了。来保央府中门吏抄了个邸报,带回家与西门庆瞧。端的上面奏行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鲁国公蔡京一本:陈愚见,竭愚衷,收人才,臻实效,足财用,便民情,以隆
 圣治事。
 第一曰罢科举取士,悉由学校陞贡。窃谓教化凌夷,风俗颓败,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无以仰赖。《书》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师。’汉举孝廉,唐兴学校。我国家始制考贡之法。各执偏陋,以致此辈无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赖焉?今
 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图治。治在于养贤,养贤莫如学校。今后取士,悉遵古由学校陞贡。其州县发解礼闱,一切罢之。每岁考试上舍,则差知贡举,亦如礼闱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谓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试,率相补太学上舍。
 二曰罢讲议财利司。窃惟
 国初定制,都堂置讲议财利司,盖谓人君节浮费、惜民财也。今
 陛下即位以来,不宝远物,不劳逸民,躬行节俭以自奉。盖天下亦无不可返之俗,亦无不可节之财。惟当事者以俗化为心,以禁令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后,治隆俗美,丰亨豫大,又何讲议之为哉!悉罢。
 三曰更盐钞法。切惟盐钞乃
 国家之课,以供边备者也。今合无复遵祖宗之制盐法者。诏云中陕西山西三边上纳粮草,关领旧盐钞,易东南淮浙新盐钞。每钞折派三分,旧钞搭派七分。令商人照所派产盐之地,下场支盐。亦如茶法,赴官秤验,纳息,请批引,限日行盐之处贩卖。如遇过限,并行拘收,别买新引。增贩者俱属私盐。如此则国课日增而边储不乏矣。
 四曰制钱法:切谓钱货乃
 国家之血脉,贵乎流通,而不可淹滞。如有扼阻淹滞不行者,则小民何以变通?而国课何以仰赖矣!自晋末鹅眼钱之后,至
 国初琐屑不堪,甚至杂以铅铁夹锡。边人贩于虏,因而铸兵器,为害不小。合无一切通行禁之也。以
 陛下新铸大钱崇宁大观通宝,一以当十,庶小民通行,物价不致于踊贵矣。
 五曰行结粜俵籴之法。切惟官粜之法,乃赈恤之义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间就食,上始下赈恤之诏。近有户部侍郎韩梠题覆
 钦依,将境内所属州县,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保之于党,党之于里,里之于乡,倡之结也。每乡编为三户。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户者纳粮,中户者减半,下户者递派。粮数关支,谓之俵粜。如此则敛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
 皇上可广不费之仁矣。惟责守令,核切举行,其关系盖匪细矣。
 六曰诏天下州郡纳免夫钱。切惟我
 国初,寇乱未定,悉令天下军徭丁壮,集于京师,以供运馈,以壮国势。今承平日久,民各安业。合颁
 诏行天下州郡,每岁上纳免夫钱。每名折钱三十贯,解赴京师,以资边饷之用。庶两得其便矣,而民力少苏矣!
 七曰置提举御前人舡所。切惟陛下自即位以来,无声色犬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间物,乃人之所弃者。但有司奉行之过,因而致扰,有伤
 圣治。
 陛下节其浮滥,仍请作御前提举人舡所。凡有用悉出内帑,差官取之。庶无扰于州郡。伏乞
 圣裁。”奉
 圣旨:“卿言深切时艰,朕心嘉悦,足见忠猷。都依拟行,该部知道。”
 来保抄了邸报,等的翟管家写了回书,与了五两盘缠,与夏寿取路回山东清河县来。有日到家中,西门庆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来问信。听见来保二人到了,叫至后边问他端的。来保对西门庆悉把上项事情诉说一遍:“府中见翟爹,看了爹的信,便说此事不打紧,‘教你爹放心。现今巡按也满了,另点新巡按下来了。况他的参本还未到。等他本上时,等我对老爷说了,随他本上参的怎么重,只批了“该部知道”。老爷这里再拏帖儿吩咐兵部余尚书,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随他有拨天关本事,也无妨。’”西门庆听了。方才心中放下。因问:“他的本怎倒还不到?”来保道:“俺们一去时,昼夜马上行去,只五日就赶到京中,可知在他头里。俺们回来,见路上一簇响铃驿马过,背着黄包袱,插著两根雉尾,两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门进送实封才到了。”西门庆道:“倒得他的本上的迟,事情就停当了。我只怕去迟了。”来保道:“爹放心,管情没事。小的不但干了这件好事,又打听的两桩好事来,报爹知道。”西门庆问道:“端的何事?”来保道:“太师老爷新近条陈了七件事,旨意已是准行。如今老爷亲家户部侍郎韩爷题准事例:在陕西等三边,开引种盐;各府州郡县设立义仓,官粜粮米。令民间上上之户赴仓上米,讨仓钞,派给盐引支盐。旧仓钞七分,新仓钞三分。咱旧时和乔亲家爹高阳关上纳的那三万粮仓钞,派三万盐引,户部坐派。倒好趁著蔡老爹巡盐,下场支种了罢,倒有好些利息。”西门庆听言,问道:“真个有此事?”来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个邸报在此。”向书箧中取出来,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前边叫了陈经济来念与他听。陈经济念到中间,只要结住了,——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僮儿来念。那书僮倒还是门子出身,荡荡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云云。西门庆听了喜甚,又看了翟管家书信,已知礼物交得明白,蔡状元见朝,已点了两淮巡盐,心中不胜欢喜。一面打发夏寿回家,“报与你老爹知道。”一面赏了来保五两银子,两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话下。正是: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裁。
 胸中有志终须至,囊内无财莫论才。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8
宽性宽怀过几年,人死人生在眼前。
随高随下随缘过,或长或短莫埋怨;
自有自无休叹息,家贫家富总由天。
平生衣禄随缘度,一日清闲一日仙。
话说夏寿到家回复了话,夏提刑随即就来拜谢西门庆,说道:“长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赖长官馀光,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门庆笑道:“长官放心,料着你我没曾过为,随他说去便了。老爷那里自有个明见。”一面在厅上放桌儿留饭,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里理事,不在话下。
却表巡按曾公,见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点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乖方舛讹,皆损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见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极言天下之财,贵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师,恐非太平之治。民间结粜俵籴之法不可行,当十大钱不可用,盐钞法不可屡更:“臣闻民力殚矣,谁与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说他大肆猖言,阻挠国事。即时将曾公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陕西巡按御史宋圣宠,是学士蔡攸之妇兄也。太师阴令圣宠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此系后事,表过不题。
再说西门庆在家,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拏仓钞早往高阳关户部韩爷那里赶着挂号。留下来保,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打听蔡御史舡到。
一日,来保打听得他与巡按宋御史舡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东昌府地方,使人先来家通报。这里西门庆就会夏提刑起身。知府州县及各卫有司官员,又早预备祇应人马,铁桶相似。来保从东昌府舡上就先见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舡上拜见了,备言邀请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时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进东平府察院,各处官员都见毕,呈递了文书。安歇一夜。到次日,只见门吏来报:“巡盐蔡爷来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连忙整冠出迎。两个叙毕礼数,分宾主坐下。少顷,献茶已毕。宋御史便问:“年兄事期,几时方行?”蔡御史道:“学生还待一二日。”因告说:“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愼,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蒙他远接,学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问道:“是那个西门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现是本处提刑千户,昨日已参见过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递的手本来,看见西门庆与夏提刑名字,说道:“此莫非与翟云峰有亲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现在外面伺候,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学生初到此处,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轿,就一同起行。一面传将出来。西门庆知了此消息,与来保贲四骑快马先奔来家,预备酒席。门首搭照山彩棚,两院乐人奏乐,叫海盐戏并杂耍承应。
原来宋御史将各项伺候人马,都令散了,只用几队蓝旗清道,官吏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同往西门庆家来。当时哄动了东平府,抬起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慌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各领本哨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青衣冠带,远远迎接,两边鼓乐吹打。到大门首,下了轿,进去。宋御史与蔡御史都穿着大红獬豸绣服,舄纱皂履,鹤顶红带,从人执著两把大扇。只见五间厅上,湘帘高卷,锦屏罗列。正面摆两张吃看桌席,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十分齐整。二官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蔡御史令家人具贽见之礼,两端湖䌷,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面端溪砚。宋御史只投了个宛红单拜帖,上书:“侍生宋乔年拜。”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见邀,同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茶汤献罢,阶下萧韶盈耳,鼓乐喧阗,动起乐来。西门庆递酒安席已毕,下边呈献割道。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西门庆知道手下跟从人多,阶下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用说。
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只坐了没多大回,听了一折戏文就起来。慌的西门庆再三固留。蔡御史在傍便说:“年兄无事,再稍坐一时,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还欲到察院中处分些公事。”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疋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杯,一双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递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辞道:“这个我学生怎么敢领?”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贵治所临,自然之道。我学生岂敢当之?”西门庆道:“些须微仪,不过乎侑觞而已,何为见外?”比及二官推让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门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门庆致谢,说道:“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何以克当?馀容图报,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还坐坐,学生告别。”于是作辞起身。西门庆还要远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请回,举手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来,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带,请去卷棚内后坐。因吩咐把乐人都打发散去,只留下戏子。西门庆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摆设珍羞果品上来,二人饮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管待盛席酒器,何以克当!”西门庆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问道:“宋公祖尊号?”蔡御史道:“号松原。松树之松,原泉之原。”又说起:“头里他再三不来。被我学生因称道四泉盛德,与老先生那边相熟,他才来了。他也知府上与云峰有亲。”西门庆道:“想必翟亲家有一言于彼。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跷蹊。”蔡御史道:“他虽故是江西人,倒也没甚跷蹊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说毕笑了。西门庆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舡上去罢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开舡长行。”。西门庆道:“请不弃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学生长亭送饯。”蔡御史道:“过蒙爱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门外去罢,明日来接。”众人都应诺去了,只留下两个家人伺候。
西门庆见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来,叫玳安儿附耳低言,如此这般吩咐:“即去院中,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教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应诺去了。西门庆复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盐子弟在傍歌唱。西门庆因问:“老先生到家多少时就来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倒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门下。”西门庆问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凤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荆州催趱皇木去了,也待好来也。”说毕,西门庆叫海盐子弟上来递酒。蔡御史吩咐:“你唱个〔渔家傲〕我听。”子弟排手在傍唱道:
“别后杳无书,不疼不痛病难除。恨凄凄,旅馆有谁相知,鱼沉不见雁传书。三山美人知何处?眠思梦想,此情为谁?恹恹憔瘦,一似风中柳絮。知他几时再得重相会!”
〔皂罗袍〕“满目黄花初绽,怪渊明怎不回还。教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从伊别后,相思病缠;昏昏如醉,汪汪泪涟。知他几时再得重相见!”
〔前腔〕“我爱他桃花为面,笋生成十指纤纤。我爱他春山淡淡柳拖烟,我爱他清俊一双秋波眼。乌鸦堆鬓,青丝翠绾。玳钩月钓,丹霞衬脸。教人想得肝肠断。”
〔前腔〕“戍鼓咚咚初转,听楼头画角声残。捶床捣枕数千番,长吁短叹千千遍。精神撩乱,语言倒颠;忘餐废寝,和衣泪涟:终朝蒙憧昏沉倦。”
〔前腔〕“我为你终朝思念,在那里耍笑贪欢?忽然想起意悬悬,一番提起一番怨。恩深如海,情重似山;佳期非偶,离别最难。常言道藕断丝不断!”
正唱着,只见玳安走来请西门庆下边说话。玳安道:“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打后门来了,在娘房里坐着哩。”西门庆道:“你吩咐把轿子抬过一边才好。”玳安道:“抬过一边了。”这西门庆走至上房,两个唱的向前磕了头。西门庆道:“今日请你两个来,晚夕在山子下服侍你蔡老爹。他如今现任巡盐御史,你不可怠慢了他。用心扶持他,我另酬答你两个。”那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吩咐,俺们知道。”西门庆因戏道:“他南人的营生,好的是南风。你们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娇儿道:“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已定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这西门庆笑的往前边来。走到仪门首,只见来保和陈经济拏著揭帖走来,与西门庆看。说道:“刚才乔亲家爹说,趁著蔡老爹这回闲,爹倒把这件事对蔡老爹说了罢,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写了俺两个名字在此。”西门庆道:“你跟了来。”那来保跟到卷棚隔子外边跪着。西门庆饮酒中间,因提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渎。”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顾吩咐,学生无不领命。”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因把揭帖递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写著:“商人来保崔本旧派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这个什么打紧?”一面把来保叫至近前跪下,吩咐:“与你蔡爷磕头。”蔡御史道:“我到扬州,你等迳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西门庆道:“老先生下顾,早放十日就够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内,一面书僮傍边斟上酒。子弟又唱〔下山虎〕:
“中秋将至,渐觉心酸。只见穿窗月,不见故人还。听叮当砧声满耳,嘹呖呖北雁南还,怎不教人心中惨然?料想相思,断送少年。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前腔〕“当初携手,月下并肩。说下山盟海誓,对天祷告:若有个负义忘恩,早归九泉。一向如何音信远,空教我卜金钱,废寝忘餐,有谁见怜?黄昏后,更漏残,把银灯剔尽方眠。”
〔尾声〕“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
唱毕,当下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从花园里游玩了一回,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烛荧煌,设下酒席完备。海盐戏子,西门庆已命手下管待酒饭,与了二两赏钱,打发去了。书僮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飐磕头。但见:
绰约容颜金缕衣,香尘不动下阶墀;
时来水溅罗裙湿,好似巫山行雨归。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要留题。西门庆即令书僮,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诗曰:
“不到君家半载馀,轩中文物尚依然:
雨过书僮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锺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毕,交书僮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等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儿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僮取棋桌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著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僮拍手歌唱〔玉芙蓉〕。唱道:
“东风柳絮飘,玉砌兰芽小,这春光艳冶巧斗难描。墙头红粉佳人笑,蹴罢秋千香汗消。寻芳兴,不辞路遥。我只见酒旗摇曳杏花梢。”
唱毕,蔡御史赢了董娇儿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回奉蔡御史。韩金钏儿这里递与西门庆,陪饮一杯。书僮又唱道:
〔前腔〕“风吹蕉尾翻,雨洒荷珠乱。见佳人,盘鬓如蝉。湘纨半掩芙蓉面,彩袖轻飘赛小蛮。秋波脸,两情牵好难。引的人意迟寂寞泪阑干。”
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傍又陪饮一杯。书僮又唱:
〔前腔〕“黄花遍地开,百草皆凋败,小蛩吟唧唧空阶。牛郎夜夜依然在,织女缘何不见来?恹恹害,糊突梦怎猜?我为他泪滴湿表记凤头鞋。”
唱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了。”于是走出外边来,站立在于花下。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时分,月色才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未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儿拏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傍捧果。书僮拍手又唱第四个:
〔前腔〕“梨花散乱飞,不见游蜂翅。小窗前鹊踏枯枝。愁闻冒雪寻梅至,忽听铜壶更漏迟。伤心事,把离情自思。我为他写情书阁不住笔尖儿。”
蔡御史吃过,斟上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那韩金钏儿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便问:“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姐儿了。我不来,只在那里做什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吩咐;“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嘎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那里与你蔡老爹送行。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人看来。”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竃上做罢。”
不一时,书僮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拏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著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乘兴,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僮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著。到于后边,拏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教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早从后门打发他去了。书僮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叨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札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桌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山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舡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舡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人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诗单表人情之有亏欠处。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胡知府已受了西门庆夏提刑嘱托,无不做分上。要说此系后事。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舡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
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递茶,头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弥拏著茶托,递茶罢,合掌道了问讯。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须眉皎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五。”西门庆道:“倒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称呼什么?”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馀僧行。”西门庆道:“你这寺院倒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瞒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常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一般别处也再化著,来我那里,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吩咐玳安儿,书袋内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长老这里!”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爷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便门。
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著木鱼念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著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箸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扬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云游到此?”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粗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着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吩咐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一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开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迳直进城来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吩咐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著。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値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跟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傍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
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了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不想大娘正送院里李奶奶出来,门首上轿,看见他冒冒势势走到跟前,与大娘磕头。大娘问他,说‘我是韩家的’,早是我在傍边,拉过一边。落后大娘问我,我说是韩伙计家的,使他来问他韩伙计几时来,大娘才不言语了。早是没曾祃觉出来。等住回大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扇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叫我跟了这贼秃囚来。好近道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儿接不著下气儿!爹教雇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他便走着没事没事的,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什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什么药哩!”
正说著,只闻喝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僮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斤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竿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鼍皮画鼓振庭堂,乌木春抬盛酒器。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吩咐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拏酒饭来。”
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桌儿,只顾拏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拏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腠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皆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拏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箸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拏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锺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拏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可以够了。”西门庆叫左右拏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儿,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揭开那一个葫芦儿,捏取了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著,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撙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羙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羙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儿,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疋四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胡僧方才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拄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拄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有诗为证:
弥勒和尚到神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9
天与胭脂点绛唇,东风满面笑欣欣。
 芳心自是欢情足,醉脸常含喜气新。
 倾国有情偏恼客,向阳无语笑撩人。
 红尘多少愁眉者,好入花林结近邻。
 话说那日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了,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月娘听薛师父来了,知道他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的魁肥胖大,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王姑子便道:“这个就是主家大娘,与列位娘。”慌的月娘众人连忙磕下头去。见他在人前铺眉苫眼,拏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月娘敬重他十分。那日大妗子杨姑娘都在这里。月娘摆茶与他吃。整理素馔咸食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比寻常分外不同。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才十四五岁,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傍边桌头吃东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的。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都听着他讲道说话。只见小厮画童儿前边收下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画童道:“刚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吴大妗子因问:“是那里请来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问他求什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什么营生!吃了这半日才去了。”那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倒还是俺这比丘尼,还有些戒行。他这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这口他。”吴大妗听了道:“像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只见玳安悄悄向前说道:“头里韩大婶那里,使了他兄弟来请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心里正要去和妇人试验。不想他那里来请,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备马,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于是迳走到潘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跟随,迳往王六儿家来。下马到里面,就吩咐:“留琴童儿在这里伺候,玳安回了马家去。等家里问,只说我在狮子街房子里算帐哩。”玳安应诺:“小的知道!”说毕,骑马回家去了。
 王六儿出来,戴着银丝䯼髻、金累丝钗梳、翠钿儿、二珠环子,露著头,穿着玉色纱比甲儿、夏布衫子、白腰挑线单拖裙子,与西门庆磕了头,在傍边陪坐。说道:“无事,请爹过来散心坐坐。又多谢爹送酒来。”西门庆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门外送行去,才来家。”因向袖中取出一对簪儿来,就递与他:“今日与你上寿。”妇人接过来观看,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说道:“倒好样儿!”连忙道了万福。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吩咐:“你秤五分,交小厮,有南烧酒买他一瓶来我吃。”那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于是连忙称了五分银子,使琴童儿拏瓶买去了。王六儿一面替西门庆脱了衣裳,请入房里坐的。亲自洗手剔甲,剥果仁儿,叫丫头炖好茶,拏上来西门庆吃。在房内放小桌儿,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按下这头不题。
 单表玳安回马到家,辛苦了一日,跟和尚走了来,乏困了,走到前边屋里躺了一觉。直睡到掌灯时分才醒了。揉了揉眼,见天晚了,走到后边要灯笼,要接爹去。只顾立著。月娘因问他:“头里你爹打发和尚去了,也不进来换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谁家吃酒哩?”玳安没的回答,说道:“爹没往人家去,在狮子街房子里和保哥算帐哩。”月娘道:“就是算帐,没的算恁一日!”玳安道:“算了帐,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没人陪他,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见的就是两样话!头里韩道国家小厮来寻你做什么?”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什么鬼!”那玳安不敢多言。月娘叫小玉拏了灯笼与他:“你说,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寿哩。”小玉一面拏了个灯笼,递与玳安。来到前边铺子里,只见书僮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上放著一瓶酒,两双锺箸,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边拏了两瓶鲊来。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走来,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见书僮儿,戏道:“好淫妇,你在这里做什么?教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书僮道:“你寻我做什么?心里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肏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那书僮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叫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躧了。”被书僮拏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玳安道:“好淫妇,我斗了你斗儿,你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撒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计恐怕他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那书僮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臜剌剌的𪨊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𪨊?你从前已后,把𪨊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
 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拏著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叫开门,问琴童儿:“爹在那里?”琴童道:“爹在屋里睡哩!”于是关了门,两个走到后边厨下。老冯便道:“安官儿来。你韩大婶只顾等你不见来,替你留下分儿了。”向厨柜里拏了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吃酒,叫道:“你过来,这酒我吃不了,咱两个噤了这素子酒罢!”琴童道:“留与你的。你自吃罢!”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于是二人吃毕。玳安便叫道:“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与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等我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不对六娘说!”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教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
 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原来西门庆用烧酒把胡僧药吃了一粒下去,脱了衣裳,上床和老婆行房。坐在床沿上,打开淫器包儿,先把银托束在根下,龟头上使了硫黄圈子。把胡僧与他的粉红膏子药儿,盛在个小银盒儿内,捏了有一厘半儿来,安放在马眼内。登时药性发作,那话暴怒起来,露棱跳脑,凹眼圆睁,横斤皆见,色若紫肝,约有六七寸长,比寻常分外粗大。西门庆心中暗喜:“果然胡僧此药有些意思。”妇人脱得光赤条条,坐在他怀里,一面用手笼揝,说道:“怪道你要烧酒吃,原来干这个营生!”因问:“你是那里讨来的药?”西门庆急把胡僧与他的药,从头告诉一遍。先令妇人仰卧床上,背靠双枕,手拏那话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方才进入些须。妇人淫津流溢,少顷滑落,已而仅没龟棱。西门庆淫兴颇作,浅抽深送,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则淫心如醉,酥瘫于枕上,口内呻吟不止。口口声声只叫:“大鸡巴达达,淫妇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工夫在后边耍耍。”西门庆于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话顶入户中,扶其股而极力扉磞,扉磞的连声响亮。老婆道:“达达,你好生扉打着淫妇,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拏过灯来,照着顽耍。”西门庆于是移灯近前,令妇人在下,直舒双足,他便骑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着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颤声不已。西门庆因对老婆说道:“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叫他往湖州织了丝䌷来,好不好?”老婆道:“好达达,随你教他那里,只顾去,闲着王八在家里做什么?”因问:“这铺却交谁管?”西门庆道:“我交贲四在家且替他管着。”王六儿道:“也罢,且交贲四看着罢!”这里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儿窗外听个不亦乐乎。
 玳安正从后边来,见他在窗下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说道:“平白听他怎的?趁他还未起来,咱们去来。”琴童跟出到外边。玳安道:“你不知,后面小胡同子里,新来了两个好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那里过,看见了来,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六七岁。教小伴当在这里看着,咱往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往街上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胡同口儿上那里叫俺们去。”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
 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拏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哩。见两个凶神也似撞进来里间屋里,连忙把灯来一口吹灭了。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便让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走。”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了人了。”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什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肏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着“阿嚛”,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拏到衙门里去,且教他试试新夹棍著!”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馀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鲊、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玳安便搂着赛儿一处,琴童便拥著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拏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拏锺儿斟上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唱,顿开喉音,就是〔山坡羊〕。下来,金儿就奉酒与琴童。唱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倒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著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跕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那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曰铁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唱道:
 〔前腔〕“进房来,四下观看,我只见粉壁墙上挂著那琵琶一面。我看琵琶上尘灰儿倒有,那一只袖子里掏出个汗巾儿来把尘灰摊散。抱在我怀中,定了定子弦。弹了个孤凄调,泪似涌泉。有我那冤家何等的欢喜,冤家去撇的我和琵琶一样。有他在,同唱同弹哩来连!到如今,只剩下我孤单。不由人雨泪儿伤残:物在存留,不知我人儿在那厢!”
 正唱在热闹处,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说毕,出门。来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起来,老婆陪着吃酒哩。两个进入厨房内,玳安问老冯:“爹寻俺们来?”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呵了一瓯子茶,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西门庆临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锺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门庆道:“到家可不吃了。”于是拏起酒儿,又吃了一锺。老婆又问:“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西门庆道:“我待的打发了他们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王六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
 却表潘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听薛姑子徒弟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到起更时分,才回房来。想起头里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什么鬼”,因是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又没了。叫春梅问。说不曾拏:“头里娘不在时,爹进屋里来,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了。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金莲道:“他多咱进来,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爹带着小帽儿进屋里来。我问着他,又不言语。”金莲道:“一定拏了这行货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等他来家,我好生问他。”不想西门庆来家,见夜深了,也没往后边去。琴童打着灯笼,送到花园角门首,西门庆就往李瓶儿屋里去了。琴童儿把灯笼还交送到后边,小玉收了。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大姐,并两个姑子,正在上房坐着。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著,就不进来了?”李瓶儿慌的走到前边,对西门庆说道:“他二娘在后边等着你上寿,你怎的平白进我这屋里来了?”西门庆笑道:“我醉了,明日罢。”李瓶儿道:“就是你醉了,到后边也接个锺儿。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恼么?”于是一力撺掇西门庆进后边来。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道:“你今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西门庆道:“我和应二哥吃酒来。”月娘道:“可又来,我说没个人儿,自家怎么吃?”说了,丢开了就罢了。
 西门庆坐不移时,提起脚儿,还踅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来。原来在王六儿那里因吃了胡僧药,被药性把住了,与老婆弄耸了一日,恰好还没曾丢身子,那话越发坚硬,形如铁杵。进房教迎春脱了衣裳,上床就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只说他不来,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过头来,见是他,便道:“你在后边睡罢了,又来做什么?孩子才睡下了,睡的甜甜儿的;我心里不奈烦,又身上来了,不方便。你往别人屋里睡去不是?好来这里缠!”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按著就亲了个嘴,说道:“怪奴才,你达心里要和你睡睡儿。”因把那话露出来,与李瓶儿瞧。唬的李瓶儿了不的,说道:“耶嚛!你怎么弄的他这等大?”西门庆笑着告他说吃了胡僧药一节,“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儿道:“可怎样的?我身上才来了两日,还没去。一发等等著儿去了我和你睡罢。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里歇一夜儿,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杀个鸡儿,央及你央及儿。再不,你叫丫头掇些水来洗洗,和我睡睡也罢了。”李瓶儿道:“我倒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恁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臜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于是乞逼勒不过,教迎春掇了水,下来澡牝干净,方上床与西门庆交欢。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一连醒了三次。李瓶儿教迎春拏博浪鼓儿哄着他,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这里二人方才自在玩耍。西门庆坐在【丬长】子里,李瓶儿便马爬在他身边,西门庆倒插那话入牝中。已而灯下窥见他那雪白的屁股儿,用手抱着,且观其出入。那话已被吞进半截,兴不可遏。李瓶儿恐怕带出血来,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门庆抽拽了一个时辰,两手抱定他屁股,只顾揉搓,那话尽入至根,不容点毛发,脐下毳毛,皆刺其股,觉翕翕然畅羙不可言。李瓶儿道:“达达慢著些,顶的奴里边好不疼。”西门庆道:“你既害疼,我丢了罢。”于是向桌上取过茶来,呷了一口冷茶,登时精来,一泄如注。正是:四体无非畅美,一团都是阳春。西门庆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药。睡下时已三更天气。
 且说潘金莲那边,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自知他偷去淫器包和他耍顽,更不体察外边勾当。是夜暗咬银牙,关门睡了。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薛姑子教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儿吃下去,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教一人知道!”月娘连忙的将药收了,拜谢了两个姑子。月娘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着你,就不来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说的好,我还来见你老人家!我说一发等四月里他二娘生日,会了薛师父,一答儿里来罢。不想亏我这师父,好不异难寻了这件物儿出来。也是个人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了。拏在这里替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两盒鸳鸯新瓦,炮炼如法,用重罗筛过,搅在符药一处,才拏来了。”月娘道:“只是多累了薛爷和王师父。”于是两个姑子,每人拏出二两银子来相谢。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疋黄褐缎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常言十日卖一担真卖不得,一日卖三担假倒卖了。正是: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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