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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周济常时节 应伯爵举荐水秀才

属类:古代小说- -[作者: 兰陵笑笑生] -[阅读: 89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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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看鸾镜惜朱颜,手托香腮懒去眠。
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钿。
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撩乱恨绵绵。
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拏了淫器包儿在李瓶儿房里歇了,足恼了一夜没睡,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李瓶儿在屋里梳头,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作衙,别人生日,乔作家管。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我又不曾在前边,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教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趍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往我房里来了!’咱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说:“早是你昨日也在跟前看着,我又没曾说他什么!小厮交灯笼进来,我只问了一声:‘你爹怎的不进来?’小厮倒说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说:‘你二娘这里等著,恁没槽道,却不进来。’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作衙?我是淫妇老婆?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承,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的什么舌儿哩?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那屋里不出门,休想我这心动一动儿。一个汉子丢与你们,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么过来?”大妗子在傍劝道:“姑娘罢么,都看着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舡,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你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月娘道:“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等我问着他:我怎么虔婆势,乔作衙?”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姐姐宽恕他罢!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屋里背地调唆汉子,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逞著孩子降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你还不知道哩!”吴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
常言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之;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是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那端午戴的那绒线符牌儿,及各色纱小粽子儿,并解毒艾虎儿,只见大姐走来,李瓶儿让他坐,同看做生活。李瓶儿教迎春:“拏茶与你大姑娘吃。”一面吃了茶,大姐道:“头里请你吃茶,你怎的不来?”李瓶儿道:“打发他爹出门,我赶早凉儿,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大姐道:“有桩事儿,我也不是舌头,敢来告你说。学说你说俺娘虔婆势,你没曾恼著五娘?他在后边对着俺娘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你别要说我对你说,教他怪我。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拏著那针儿通拏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说道:“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闲话!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大姐道:“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他如何就慌了?要着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李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我。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里料吃他算计了一个去,也是了当!”说毕哭了。大姐坐着劝了一回,只见小玉来请六娘,大姑娘吃饭,就后边去了。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也不曾吃饭,回来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见他睡,问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慌了西门庆,向前问道:“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只顾问:“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那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并不题出一字儿来。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我问他来,他说没有此话,‘我对着谁说来?’且是好不赌身罚咒,望着我哭哩。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吴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个人儿,他原肯说这等谎?”月娘道:“想必两个不知怎的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戳无路儿,没的拏我垫舌根。我这里还多著个影儿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不是我背他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为人心地儿又好,来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
正说著,只见琴童儿蓝布大包袱背进来。月娘问:“是什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是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屋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什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十两银子。事发拏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教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拏到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神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什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因问:“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西门庆道:“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两,我这里出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他们起身去罢了。”月娘道:“线铺子却教谁开?”西门庆道:“且教贲四替他开着罢。”说毕,月娘开箱子拏出银子,一面兑了出来交付与三人,正在卷棚内看着打包。每人兑与他五两银子,叫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不在话下。
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见西门庆看着打包,便问:“哥打包做什么?”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伯爵举手道:“哥,恭喜!此去回来,必有大利息。”西门庆一面让他坐,唤茶来吃了。因问:“李三黄四银子几时关?”应伯爵道:“也只不出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他昨日对我说,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这批的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边来。”西门庆道:“倒是你看见,我这里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问乔亲家那里借了五百两在里头。那讨银子来?”伯爵道:“他再三央及待我对你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教他又问那里借去?”那西门庆道:“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伯爵道:“可知好哩!”
正说著,只见平安儿拏进帖儿来说:“夏老爹家差了夏寿送来,请爹明日坐坐。”西门庆展开柬帖云云,道:“晓得了。”伯爵道:“我今敢来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院里李桂儿勾当?他没来?”西门庆道:“他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什么勾当。”伯爵因说起:“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从正月往东京拜年,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与他两口儿过节。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上画儿委的只画半边儿也没恁俊俏相的!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摽著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拏出来当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这月里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拏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拏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你这里央及你来了。”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摽着他走,这里诓人家银子,那里诓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说毕,伯爵道:“我去罢,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说我来串作你。”西门庆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哩。李三你且别要许他,等我门外讨银子出来,和你说话去。”伯爵道:“我晓的。”刚走出大门首,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又早下轿进去了。
西门庆正吩咐陈经济,教他骑骡子往门外徐四家催银子去,只见琴童儿走到卷棚内请西门庆,道:“大娘后边请。有李桂姨来了。”这西门庆走到后边,只见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脸,用白挑线汗巾子搭著头,云鬟不整,花容淹淡,与西门庆磕著头哭起来,说道:“爹!可怎么样儿好,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们又不认的他,平日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来讨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你上轿来了就是了,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跪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姐姐,你不出来待他锺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了。他便往爹这里来了,教我把门插了不出来。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拏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个人牙儿?才使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妈唬的魂儿也没了,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拏著票喝啰了一清早,起身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在傍边也替我说说儿。”西门庆笑道:“你起来。”因问:“票上还有谁的名字?”桂姐道:“还有齐香儿的名字,他梳笼了齐香儿,在他家使钱著,便该当。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掉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月娘对西门庆道:“也罢,省的他恁说誓剌剌的,你替他说说罢。”西门庆道:“如今齐香儿拏了不曾?”桂姐道:“齐香儿他在王皇亲宅里躲著哩。”西门庆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这里住两日。倘人来寻你,我就差人往县里替你说去。”于是就叫书僮儿:“你快写个帖儿,往县里见你李老爹,就说桂姐常在我这里答应,看怎的免提他罢。”书僮应诺,穿青绢衣服去了。
不一时,拏了李知县回帖儿来。书僮道:“李老爹说:多上覆你老爹,别的事无不领命,这个却是东京上司行下来批文,委本县拏人;县里只拘的人在。既是你老爹分上,我这里且宽限他两日。要免提,还往东京上司处说去。”西门庆听了,只顾沉吟,说道:“如今来保一两日起身,东京没人去。”月娘道:“也罢,你打发他两个先去,存下来保,替桂姐往东京说了这勾当,教他随后边赶了去,也是不迟。你看唬的他那腔儿!”那桂姐连忙与月娘和西门庆磕头。
西门庆随使人叫将来保来,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罢,教他两个先去。你明日且往东京替桂姐说说这勾当来,见你翟爹,如此这般,好歹差人往卫里说说。”桂姐连忙就与来保下礼。慌的来保顶头相还,说道:“桂姨,我就去。”西门庆一面教书僮儿写就一封书,致谢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费心。”又封了二十两折节礼银子,连书交与来保。桂姐便欢喜了,拏出五两银子来,与来保路上做盘缠,说道:“回来俺妈还重谢保哥。”西门庆不肯,还教桂姐收了银子。教月娘另拏五两银子与来保盘缠。桂姐道:“也没这个道理!我央及爹这里说人情,又教爹出盘缠?”西门庆道:“你笑话我没这五两银子盘缠了,要你的银子?”那桂姐方才收了。向来保拜了又拜,说道:“累保哥,明日好歹起身罢,只怕迟了。”来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儿了。”于是领了书信,又走到狮子街韩道国家。
王六儿正在屋里替他缝小衣儿哩,打窗眼看见是来保,忙道:“你有甚说话?请房里坐。他不在家,往裁缝那里讨衣裳去了,便来也。”便叫锦儿:“还不往对过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说保大爷在这里。”来保道:“我敢来说声,我明日且去不成,又有桩业障钻出来。当家的留下,教我往东京替院里李桂姐说人情去哩。他刚才在爹跟前再三磕头礼拜央及我。娘和爹说:‘也罢,你且替他往东京走一遭,说说这勾当。且叫韩伙计和崔大官儿先去。你回来再赶了去,也是不迟。’我明日早起身了,刚才书也有了。”因问:“嫂子,你做的是什么?”王六儿道:“是他的小衣裳儿。”来保道:“你教他少带衣裳。到那去处,是出纱罗缎绢的窝儿里,愁没衣裳穿?”正说著,韩道国来了,两个唱了喏,因把前事说了一遍。因说:“我到明日扬州那里寻你们?”韩道国道:“老爹吩咐,教俺们马头上投经纪王伯儒店里下。说过世老爹曾和他父亲相交,他店内房屋宽广,下的客商多,放财物不耽心。你只往那里寻俺们就是了。”又说:“嫂子,我明日东京去,你没甚鞋脚东西捎进府里,与你大姐去?”王六儿道:“没什么,只有他爹替他打的两对簪儿,并他两双鞋,起动保叔捎捎进去与他。”于是用手帕包缝停当,递与来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儿筛酒,妇人连忙丢下生活,就放桌儿。来保道:“嫂子,你休费心,我不坐。我到家还收拾了褡裢,明日好起身。”王六儿笑嘻嘻道:“耶嚛,你怎的上门怪人家!伙计家,自恁与你饯行,也该吃锺儿。”因说韩道国:“你好老实,桌儿不稳,你也撒撒儿让保叔坐,只像没事的人儿一般儿!”于是拏上菜儿来,斟酒递与来保,王六儿也陪在傍边。三人坐定吃酒。
来保吃了几锺,说道:“我家去罢。晚了,只怕家里关门早。”韩道国问道:“你头口雇下了不曾?”来保道:“明日早雇罢了。”因说:“铺子里钥匙并帐簿,都交与贲四罢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里歇息歇息好走路儿。”韩道国道:“伙计说的是。我明日就交与他。”王六儿又斟了一瓯子,说道:“保叔,你只吃这一锺,我也不敢留你了。”来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筛热著些。”那王六儿连忙归到壶里,交锦儿炮热了,倾在盏内,双手递与来保,说道:“没甚好菜儿与保叔下酒。”来保道:“嫂子,好说,家无常礼。”拏起酒来,与妇人对饮,一吸而同干,方才作辞起身。王六儿便把女儿鞋脚递与他,说道:“累保叔,好歹到府里问声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于是道了万福,两口儿齐送出门来。不说来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东京去了,不题。
单表月娘上房摆茶与桂姐吃。吴大妗子、杨姑娘、两个姑子,都做一处坐。有吴大舅前来对西门庆说:“有东平府行下文书来,派俺本衙两所掌印千户管工修理社仓,题准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级;违限,听巡按御史查参。姐夫有银子,借得几两工上使用。待关出工价来,一一奉还。”西门庆道:“大舅用多少,只顾拏去。”吴大舅道:“姐夫下顾,与二十两罢。”一面进入后边,见了月娘说了话,教月娘拏二十两出来交与大舅,又吃了茶,出来。因后边有堂客,不好坐的,月娘教西门庆留大舅大厅上吃酒。
正饮酒中间,只见陈经济走来回话说:“门外徐四家银子,顶上爹,再让两日儿。”西门庆道:“胡说!我这里等银子使,再让两日儿?照旧还去,骂那狗弟子孩儿!”经济应诺。吴大舅让:“姐夫坐的!”陈经济作了揖,打横坐了,琴童儿连忙安放了锺箸。这里前边吃酒。且说后边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先是郁大姐数了回《张生游宝塔》,放下琵琶。孟玉楼在傍斟酒布菜儿与他吃,说道:“贼瞎拽磨的,唱了这一日,又说我不疼你!”那潘金莲又大箸子夹腿肉,放在他鼻子上,戏弄他顽耍。桂姐因叫玉箫:“姐,你递过那郁大姐琵琶来,我唱个曲儿与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道:“桂姐,你心里热剌剌的,不唱罢。”桂姐道:“不妨事,等我唱。见爹娘替我说人情去了,我这回不焦了。”孟玉楼笑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绉著,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当下桂姐轻舒玉指,顿拨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着,只见琴童儿收进家活来。月娘便问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儿道:“大舅去了。”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俺们活变活变儿。”琴童道:“爹不往后边来了,往五娘房里去了。”这潘金莲听见往他屋里去了,就坐不住,趋趄着脚儿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动身,说道:“他往你屋里去了,你去罢,省的你欠肚儿亲家似的!”那潘金莲嚷:“可可儿的起来!”口儿里硬著,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来到前边,入房来,西门庆已是吃了胡僧药,教春梅脱了衣裳,在床上帐子里坐着哩。金莲看见笑道:“我的儿,今日好呀!不等你娘来就上床了。俺们刚才在后边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被李桂姐唱着,灌了我几锺好的。独自一个儿,黑影子里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就走的来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瓯子我吃。”那春梅真个点了茶来。金莲吃了,撇了个嘴与春梅,那时春梅就知其意,那边屋里早已替他热下水。妇人抖些檀香白矾在里面,洗了牝。向灯下摘了头,止撇著一根金簪子。拏过镜子来,从新把嘴唇抹了些胭脂,口中噙著香茶,走过这边来。春梅床头上取过睡鞋来与他换了,带上房门出来。
这妇人便将灯台挪近床边桌上放著,一手放下半边纱帐子来。褪去红裈,露见玉体。西门庆坐在枕头上,那话带着两个托子,一会弄的大大的,露出来与他瞧。妇人灯下看见,唬了一跳,一手揝不过来,紫巍巍,沉甸甸,约有虎二。便眤瞅了西门庆一眼,说道:“我猜你没别的话,一定吃了那和尚药,弄耸的恁般大,一会要来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长吃的去;你在谁人跟前试了新,这回剩了些残军败将,才来我这屋里来了?俺们是雌剩鸡巴肏的,你还说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里,三不知把那行货包子偷的往他屋里去了。原来晚夕和他干这个营生,他还对着人撇清捣鬼哩!你这行货子,干净是个没挽回的三寸货。想起来,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过来。你若有本事把他咂过了,我输一两银子与你。”妇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什么行货子,我禁的过他!”于是把身子斜軃在衽席之上,双手执定那话,用朱唇吞裹,说道:“好大行货子!把人的口也撑的生疼的。”说毕,出入呜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龟弦,或用口噙著,往来哺摔;或在粉脸上偎晃,百般搏弄,那话越发坚硬𢳥崛起来,裂瓜头凹眼圆睁,络腮胡挺身直竖。西门庆垂首窥见妇人香肌,掩映于纱帐之内,纤手捧定毛都鲁那话往口里吞放。灯下一来一往动弹。不想傍边蹲踞著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拏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斗他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把子,打出帐子外去了。眤向西门庆道:“怪发讪的冤家,紧著这咂咂的不得人意,又引斗他恁上头上脸的,一时间挝了人脸,却怎样的?好不好我就不干这营生了!”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会张致死了!”妇人道:“你怎的不教李瓶儿替你咂来?我这屋里,尽著教你掇弄!不知吃了什么行货子,咂了这一日,一发咂了没事没事。”西门庆于是向汗巾儿上小银盒儿里,用挑牙挑了些粉红膏子药儿,抹在马口内。仰卧于上,教妇人骑在身上。妇人道:“等我扉著,你往里放。”龟头昂大,濡研半晌,仅没龟棱。妇人在上,将身左右捱擦,似有不胜隐忍之态,因叫道:“亲达达,里边紧,涩住了,好不难捱。”一面用手摸之。灯下窥见麈柄已被牝户吞进半截,撑的两边皆满,无复作往来。妇人用唾津涂抹牝户两边,已而稍宽滑落,颇作往来,一举一坐,渐没至根。妇人因向西门庆说:“你每常使的颤声娇,在里头只是一味热痒不可当,怎如和尚这药,使进去从子宫冷森森直掣到心上。这一回把浑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晓的,今日这命死在你手里了,好难捱忍也!”西门庆笑道:“五儿,我有个笑话儿说与你听,是应二哥说的。一个人死了,阎王就拏驴皮披在身上,教他变驴。落后判官查簿籍,还有他十三年阳寿,又放回来了。他老婆看见浑身都变过来了,只有阳物还是驴的,未变过来。那人道:‘我往阴间换去。’他老婆慌了,说道:‘我的哥哥,你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来怎了?由他,等我慢慢儿的挨罢。’妇人听了,笑将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说道:“怪不得应二老婆捱惯了驴的行货,碜说嘴的货,我不看世界,这一下打的你!”两个足缠了一个更次,西门庆精还不过。他在下合著眼,由著妇人蹲踞在上,极力抽提,提的龟头刮答刮答怪响。提够良久,又掉过身子去,朝向西门庆。西门庆双足举其股,没棱露脑而提之,往来甚急。西门庆虽身接目视,而犹如无物。良久,妇人情极,转过身子来,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合伏在身上,舒舌头在他口里。那话直抵牝中,只顾揉搓,没口子叫:“亲达达,罢了!五儿的死了。”须臾一阵昏迷,舌尖冰冷,泄讫一度。西门庆觉牝中一股热气,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妇人以帕抹之,两个相搂相抱,交头叠股,鸣咂其舌,那话通不拽出来。睡的没半个时辰,妇人淫情未足,爬上身去,两个又干起来。妇人一连丢了两遭,身子亦觉稍惓。西门庆只是佯佯不睬,暗想胡僧之药通神。看看窗外鸡鸣,东方渐白。妇人道:“我的心肝,你不过却怎样的?到晚夕你再来,等我好歹替你咂过了罢。”西门庆道:“就咂也不得过,管情只一桩事儿就过了。”妇人道:“告我说是那一桩儿?”西门庆道:“法不传六耳,待我晚夕来对你说。”
早晨起来梳洗,春梅打发穿上衣裳,韩道国崔本又早外边伺候。西门庆出来,烧了纸,打发起身,交付二人两封书:“一封到扬州马头上,投王伯儒店里下;这一封就往扬州城内,找寻苗青,问他的事情下落,快来回报我。如银子不够,我后边再教来保捎去。”崔本道:“还有蔡老爹书没有?”西门庆道:“你蔡老爹书还不曾写,教来保后边捎了去罢。”二人拜辞,上头口去了,不在话下。西门庆冠带了,就往衙门中来,与夏提刑相会,道及日昨多承见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长官一叙,再无他客。”发放已毕,各分散来家。吴月娘又早上房摆下菜蔬,请西门庆吃粥。
只见一个穿青衣皂隶,骑着快马,夹着毡包,走的满面汗流,到大门首问平安:“此是问刑西门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里来的?”那人即便下了马作揖,便说:“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先差来送礼与老爹。俺老爹与管砖厂黄老爹,如今都往东平府胡老爹那里吃酒,顺便先来拜老爹这里,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儿没有?”那人向毡包内取出,连礼物都递与平安。平安拏进去与西门庆看,见礼帖上写著:浙䌷二端,湖绵四斤,香带一束,古镜一圆。吩咐:“包五钱银子,拏回帖打发来人,就说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门庆一面家中预备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员喝道而至,皆乘轿,张盖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个是“侍生安忱拜”,一个是“侍生黄葆光拜”。都是青云白鹇补子,乌纱皂履,下轿揖让而入。西门庆出大门迎接,至厅上叙礼。各道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黄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门庆主位相陪。先是黄主事举手道:“久仰贤名,盛德芳誉,学生拜迟。”西门庆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事枉驾,当容踵叩,敢问尊号?”安主事道:“黄年兄号泰宇,取‘宇泰定者发乎天光’之意。”黄主事道:“敢问尊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说。”安主事道:“昨日会见蔡年兄,说他与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搅。”西门庆道:“因承云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价在京,已知凤翁荣选,未得躬贺。”又问:“几时家中起身来?”安主事道:“自去岁尊府别后,学生到家续了亲,过了年,正月就来京了。选在工部,备员主事。钦差督运皇木,前往荆州。回来道经此处,敢不奉谒?”西门庆又说:“盛仪感谢不尽!”说毕,因请宽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黄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实告,我与黄年兄如今还往东平胡大尹那里赴席。因打尊府过,敢不奉谒?容日再来取扰。”西门庆道:“就是往胡公处,去路尚许远。纵二公不饿,其如从者何?学生不敢具酌,只备一饭在此,以犒手下从者。”于是先打发轿子攒盘。厅上安放桌席,珍羞异品,极时之盛。就是汤饭点心,海鲜羙味,一齐上来。西门庆将小金锺只奉了三杯,连桌儿抬下去,管待亲随家人吏典。少顷,两位官人拜辞起身,向西门庆道:“生辈明日有一小柬到,奉屈贤公,到我这黄年兄同僚刘老太监庄上一叙,未审肯命驾否?”西门庆道:“既蒙宠招,敢不趋命!”说毕,送出大门,上轿而去。
只见夏提刑差人来邀。西门庆说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备马。走到后边换了衣服,出来上马,玳安琴童跟随,排军喝道,打着黑扇,迳往夏提刑家来。到厅上叙礼,说道:“适有工部督皇木安主政和砖厂黄主政来拜,留坐了半日,去了。不然也来的早。”见毕礼数,接了衣服下来,玳安叫排军褶了,连带放在毡包内。见厅上面设放两张桌席,让西门庆居左,其次就是西宾倪秀才。座间因叙起来,问道:“老先生尊号?”倪秀才道:“学生贱名倪鹏,字时远,号桂岩,现在府庠备数。在我这东主夏老先生门下设馆,教习贤郎大先生学业。友道之间,实有多愧。”说话间,两个小优儿上来磕头。吃罢汤饭,厨役上来割道。西门庆唤玳安拏赏赐赏了厨役,吩咐:“取巾来戴,把冠带衣服送回家去,晚上来接罢。”玳安应诺,吃了点心,回马家来不题。
且说潘金莲从打发西门庆出来,直睡到晌午才爬起来。甫能起来,又懒待梳头。恐怕到后边人说他,月娘请他吃饭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后晌才出房门,来到后边。月娘因西门庆不在,要听薛姑子讲说佛法,演颂《金刚科仪》。正在明间内安放一张经桌儿,焚下香。薛姑子与王姑子两个一对坐,妙趣妙凤两个徒弟立在两边,接念佛号。大妗子、杨姑娘、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和李桂姐,一个不少,都在跟前,围着他坐的,听他演诵。先是薛姑子道:
“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留。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风灯;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裘,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空榜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终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分。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
南无尽虚空遍法界过见未来佛法僧三宝。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王姑子道:“当时释伽牟尼佛,乃诸佛之祖,释教之主。如何出家?愿听演说。”薛姑子便唱《五供养》:
“释伽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鹰鹊巢顶。只修的,九龙吐水混金身,才成南无大乘大觉释伽尊。”
王姑子又道:“释伽佛,既听演说。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亿化身,有大道力,愿听其说。”薛姑子又道:
“大庄严,妙善主!辞别皇宫香山住,天人送供跏趺坐。只修的,五十三参变化身,才成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
王姑子道:“观音菩萨,既听其法。昔日有六祖禅师传灯佛,教化行西域,东归不立文字。如何苦功,愿听其详。”薛姑子又道:
“达磨师,卢六祖!九年面壁功行苦,芦芽穿膝伏龙虎。只修的,只履折芦任往来,才成了南无大慈大愿毗卢佛。”
王姑子道:“六祖传灯,既闻其详。敢问昔日有个庞居士,舍家私送宝船归海,以成正果。如何说?”薛姑子道:
“庞居士,善知识!放债来生济贫苦,驴马夜间私相语。只修的,抛妻弃子上法舡,才成了南无妙乘妙法伽蓝耶。”
月娘正听到热闹处,只见平安儿慌慌张张走来说道:“巡按宋爷家,差了两个快手一个门子送礼来。”月娘慌了,说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谁人打发他?”正乱著,只见玳安儿放进毡包来,说道:“不打紧,等我拏帖儿对爹说去。教姐夫且让那门子进来,管待他些酒饭儿著。”这玳安交下毡包,拏著帖子,骑马云飞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这般说了:“巡按宋老爷送礼来。”西门庆看了帖子,上面写著: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下书“侍生宋乔年拜”。连忙吩咐:“到家教书僮快拏我的官衔双折手本回去。门子答赏他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与他五钱。”玳安来家,到处寻书僮儿,那里得来?急的只游回磨转。陈经济又不在,教傅伙计陪着人吃酒。玳安旋打后边楼房里讨了手帕银子出来,又没人封,自家在柜上弥封停当,教傅伙计写了,大小三包。因问平安儿道:“你就不知他往那去了?”平安道:“头里姐夫在家时,他还在家来。落后姐夫往门外讨银子去了,他也不见了!”玳安道:“别要题,一定秫秫小厮在外边胡行乱走的,养老婆去了!”正在急噪之间,只见陈经济与书僮两个,叠骑着骡子才来。被玳安骂了几句,教他写了官衔手本,打发送礼人去了。玳安道:“贼秫秫小厮,仰扉著挣了,合缝著丢!爹不在,家里不看,跟着人养老婆儿去了!爹又没使你和姐夫门外讨银子,你平白跟了去做什么?看我对爹说不说!”书僮道:“你说不是,我怕你?你不说,就是我的儿!”玳安道:“贼狗攮的秫秫小厮,你赌个儿真个!”走向前,一个泼脚撇翻倒,两个就骨碌成一块子。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罢了。说道:“我接爹去。等我来家,和淫妇算帐!”骑马一直去了。
月娘在后边,打发两个姑子吃了些茶食儿,又听他唱佛曲儿,宣念偈子儿。那潘金莲不住在傍,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这里恁有㓦划没使处的!”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宽。教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听佛法的人!”
这潘金莲拉着李瓶儿走出仪门,因说道:“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教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都在那里围着他怎的?咱们出来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什么哩!”于是一直走出大厅来。只见厢房内点着灯,大姐和经济正在里面絮聒,说不见了银子了。被金莲向窗棂上打了一下,说道:“后面不去听佛曲儿,两口子且在房里拌的什么嘴儿?”陈经济出来,看见二人,说道:“早是我没曾骂出来!原来是五娘六娘来了。请进来坐。”金莲道:“你好胆子,骂不是?”进来见大姐正在灯下衲鞋,说道:“这早晚,热剌剌的,还衲鞋?”因问:“你两口子嚷的是些什么?”陈经济道:“你问他!爹使我门外讨银子去。他与了我三钱银子,就教我替他捎销金汗巾子来。不想到那里,袖子里摸银子没了,不曾捎得来。来家他说我那里养老婆,和我嚷骂了这一日,急的我赌身发咒。不想丫头扫地,地下拾起来。他把银子收了不与,还教我明日买汗巾子来。你二位老人家说,却是谁的不是?”那大姐便骂道:“贼囚根子,别要说嘴!你不养老婆,平白带了书僮儿去做什么?刚才教玳安什么不骂出来。想必两个打伙儿养老婆去来,去到这早晚才来!你讨的银子在那里?”金莲问道:“有了银子了不曾?”大姐道:“有了,银子刚才丫头地下扫地拾起来,我拏著哩。”金莲道:“不打紧处,我与你银子,明日也替我带两方销金汗巾子来。”李瓶儿便问:“姐夫,门外有卖销金汗巾儿,也捎几方儿与我。”经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花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便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颜色?销甚花样?早说与我,明日一齐都替你带来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金黄销金点翠穿花凤汗巾。”经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现。”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汗巾儿;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汗巾儿。”经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样?”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够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汗巾儿。”经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什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吃孝戴!”经济道:“那一方是甚颜色?”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经济听了,说道:“耶嚛,耶嚛!再没了?卖瓜子儿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那金莲道:“怪短命,有钱买了称心货,随各人心里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儿便向荷包里拏出一块银子儿,递与经济,说:“连你五娘的,都在里头哩。”那金莲摇著头儿,说道:“等我与他罢。”李瓶儿道:“都一答儿的教姐夫捎来,你又起个窖儿?”经济道:“就是连五娘的,这银子还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称了,一两九钱。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两方来。”那大姐连忙道了万福。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拏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个东道儿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了,买烧鸭子白酒咱们吃。”经济道:“既是五娘说,拏出来。”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著。拏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经济斗。金莲又在傍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经济三桌。
忽听前边打门,西门庆来家,金莲同李瓶儿才回房去了。经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了话说:“徐四家银子,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馀者出月交还。”西门庆骂了几句,酒带半酣,也不到后边,迳往金莲房里来。正是:自有内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开。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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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深院雨初收,苔径无风蝶自由。
百结丁香夸美丽,三眠杨柳弄轻柔;
小桃酒腻红尤浅,芳草寒馀绿渐稠。
寂寂珠帘归燕子,子规啼处一春愁。
话说那日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宋巡按送礼与他,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拦门劝酒,吃至二更天气才放回家。潘金莲又早向灯下除去冠儿,露著粉面油头,教春梅床上设放衾枕,搽抹凉席干净,熏香澡牝,等候西门庆。进门接着,见他酒带半酣,连忙替他脱了衣裳,春梅点茶来吃了,打发上床歇息。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着床沿,低垂著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了双刚三寸,恰半扠,大红平底睡鞋儿。西门庆一见,淫心辄兴,麈柄挺然而起,因问妇人要淫器包儿。妇人连忙向褥子底下摸出来,递与他。西门庆把两个托子都带上,一手搂过妇人在怀里,因说:“你达今日要和你干个后庭花儿,你肯不肯?”那妇人瞅了一眼,说道:“好个没廉耻冤家!你成日和书僮儿小厮干的不値了,又缠起我来了。你和那奴才干去不是!”西门庆笑道:“怪小油嘴儿,罢么!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厮做什么?你不知,你达心里好的是这桩儿。管情放到里头去,我就过了。”妇人被他再三缠不过,说道:“奴只怕挨不的你这大行货,你把头子上圈去了一个,我和你耍一遭试试。”西门庆真个除去硫黄圈,根下只束著银托子,令妇人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将唾津涂抹在龟头上,往来濡研顶入。龟头昂健,半晌仅没其棱,妇人在下,蹙眉隐忍,口中咬汗巾子难捱,叫道:“达达慢著些!这个比不的前头,撑得里头热炙火燎疼起来。”这西门庆叫道:“好心肝,你叫着达达,不防事。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妇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倒好看,说是里边买的。他们都有,只我没这条裙子。倒不知多少银子,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买。”一壁说著,在上颇作抽拽,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不已。妇人回首流眸叫道:“好达达,这里紧著人疼的了不的,如何只顾这般动作起来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丢了罢!”这西门庆不听,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势,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儿,小淫妇儿,你好生浪浪的叫着达达,哄出你达达𪨊儿来罢!”那妇人真个在下星眼朦胧,莺声款掉,柳腰款摆,香肌半就,口中艳声柔语,百般难述。良久,西门庆觉精来,两手扳其股,极力而扉之,扣股之声响之不绝。那妇人在下边呻吟成一块,不能禁止。临过之时,西门庆把妇人屁股只一扳,麈柄尽没至根,直抵于深异处,其美不可当,于是怡然感之,一泄如注。妇人承受其精。二体偎贴良久,拽出麈柄,但见猩红染茎,蛙口流涎,妇人以帕抹之,方才就寝。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西门庆早晨到衙门中回来,有安主事黄主事那里差人来下请书: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请早去。西门庆打发人去了,从上房吃了粥,正出厅来。只见篦头的小周儿趴倒地下磕头,在傍伺候。西门庆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篦篦头哩。”于是走到花园翡翠轩小卷棚内,西门庆坐在一张凉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小周儿在后面桌上铺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栉发,观其泥垢,辨其风霜,跪下讨赏钱,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西门庆大喜,篦了头,又教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到处都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把西门庆弄的浑身通泰,赏了他五钱银子,教他吃了饭,伺候与哥儿剃头。西门庆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
那日杨姑娘起身,王姑子与薛姑子要家去。吴月娘将他原来的盒子,都装了些蒸酥茶食,打发起身。两个姑子,每人又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姑子,与了他两疋小布儿,管待出门。薛姑子又嘱付月娘:“到壬子日,把那药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爷,你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歹走走,我这里盼你哩!”薛姑子合掌问讯,道:“打搅菩萨这里!我到那日一定来。”于是作辞月娘,众人都送到大门首。
月娘与大妗子回后边去了,只有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李桂姐——穿着白银条纱对衿衫儿,鹅黄缕金挑线纱裙子,戴着银丝䯼髻,翠水祥云钿儿,金累丝簪子,紫英石坠子,大红鞋儿,——抱着官哥儿,来花园里游玩。李瓶儿道:“桂姐,你递过来,等我抱罢。”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里要抱抱哥子。”孟玉楼道:“桂姐,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书房儿瞧瞧来!”到花园内,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摘了两朵与桂姐戴。于是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边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珊枕,西门庆正倒在床上,睡思正浓。傍边流金小篆,焚著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那潘金莲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门庆忽翻过身来,看见众妇人都在屋里,便道:“你们来做什么?”金莲道:“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哩,俺们引他来瞧瞧。”那西门庆见他抱着官哥儿,又引斗了一回。忽见画童来说:“应二爹来了。”众妇人都乱走不迭,往李瓶儿那边去了。
应伯爵走到松墙边,看见桂姐抱着官哥儿,便道:“好呀,李桂姐在这里!”故意问道:“你几时来?”那桂姐走了走说道:“罢么,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妇儿,不关我事?也罢,你且与我个嘴罢。”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门庆走出来,看见伯爵拉着桂姐,说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儿!”因教书僮:“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那书僮连忙接过来。奶子如意儿正在松墙拐角边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两个站着说话,问:“你的事怎样的?”桂姐道:“多亏爹这里可怜见,差保哥替我往东京说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罢了,如此你放心些。”说毕,桂姐就往后边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你过来,我还和你说话。”桂姐道:“我走走就来。”于是也往李瓶儿这边来了。伯爵与西门庆才唱喏,两个在轩内坐的。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了厨子来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你休去了,如今请了谢子纯来,咱们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你说应二爹在这里。”琴童儿应诺,一直去了。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了来了?”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有,先与二百五十两。你教他两个后日来,少的我家里凑与他罢。”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的他今日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西门庆道:“倒不消教他费心。”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这咱哩!从李桂儿家拏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块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著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什么要紧!”西门庆笑道:“怪狗才,充军摆站的不过?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本亦他寻的苦儿他受!”伯爵道:“哥,你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弹!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
正说著,谢希大到了。唱毕喏坐下,只顾扇扇子。西门庆问道:“你怎的走恁一脸汗?”希大道:“哥别题!大官儿去迟了一步儿,我不在家了。我刚出大门,可可他就到了。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伯爵问道:“你惹的又是什么气?”希大道:“大清早晨,老孙妈妈子走到我那里,说我弄了他去!因主何故?恁不合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日摽著人在院里顽,碗酒块肉吃,大把家挝了银子钱家去,你过阴去来?谁不知道?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教我扛了两句,走出来,不想哥这里呼唤。”伯爵道:“我刚才这里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当初咱们怎么说来?我说跟着王家小厮,到明日必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这网里,怨怅不的人!”西门庆道:“王家那小厮,有甚大气概?几年儿了,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够俺们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伯爵道:“他曾见过什么大头面,怎比哥那咱的勾当!提起来,把他唬杀了罢了。”说毕,小厮拏茶上来吃了。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过水面,等我叫小厮拏面来咱们吃。”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拏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小菜儿: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摆放停当,西门庆走来坐下。然后拏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拏起斤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爽口,又好吃。”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家里吃了饭来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搭在椅子上。见琴童儿收家活,便道:“大官儿,到后边取些水来,俺们漱漱口。”谢希大道:“温茶儿又好,热的荡的死蒜臭。”少顷,画童儿拏茶至。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遭。只见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平安儿掇进来与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见,说道:“好东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我且尝个儿著。”一手挝了好几个,递了两个与谢希大,说道:“还有活到老死还不知此物什么东西儿哩!”西门庆道:“怪狗才,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伯爵道:“什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著。”西门庆吩咐:“交到后边收了。问你二娘讨三钱银子赏他。”伯爵问:“是李锦送来?是黄宁儿?”平安道:“是黄宁儿。”伯爵道:“今日造化了这狗骨秃了,又赏他这三钱银子。”这里西门庆看着他两个打双陆不题。
且说桂姐和他干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在后边上房明间内吃了饭,在穿廊下坐的。只见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把头发都长长了。”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吩咐,教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月娘道:“六姐,你拏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这金莲便教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冠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教丫头热水,你替孩儿洗头。教小周儿慢慢哄着他剃。”小玉在傍,替他用汗巾儿接着头发儿。那里才剃得几刀儿下来,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言语了,脸便胀的红了。李瓶儿也唬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那小周儿唬的收不叠家活,往外没脚子跑。月娘道:“我说这孩子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罢。平白叫进来剃,剃的好么?”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气,放出声来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只顾抱在怀里,拍哄着他,说道:“好小周儿,恁大胆,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负我的哥哥!还不拏回来,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长俊的小花子儿,剃头耍子,你便益了,这等哭!剩下这些,到明日做剪毛贼!”引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月娘吩咐:“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奶子抱的他前边去了。只见来安儿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说:“门首唬的小周儿脸焦黄的。”月娘问道:“他吃了饭不曾?”来安道:“他吃了饭,爹赏他五钱银子。”月娘教来安:“你拏一瓯子酒出去与他。唬著人家,好容易讨这几个钱!”小玉连忙筛了一盏,拏了一碟腊肉,教来安与他吃了,往家去了。
吴月娘因教金莲:“你看看历头,几时是壬子日?”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便道:“姐姐,你问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问一声儿。”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苦恼,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晨是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在一块儿?趁著姐夫有钱,撺掇著都生日了罢!”桂姐只是笑,不做声。只见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
卷棚内又早放下八仙桌儿,前后放下帘栊来。桌上摆设许多肴馔:两大盘烧猪肉,两盘烧鸭子,两盘新蒸鲜鲥鱼,四碟玫瑰点心,两碟白烧笋鸡,两碟炖烂鸽子雏儿。然后又是四碟脏子:血皮、猪肚、酿肠之类。众人吃了一回,桂姐在傍拏锺儿递酒。伯爵道:“你爹听着说,不是我索落你,事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寻你了。亏了谁?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了?随你心爱的什么曲儿,你唱个儿我听下酒,也是拏勤劳准折。”桂姐笑骂道:“怪碜花子,你虼蚤儿好大面皮儿!爹他肯信你说话?”伯爵道:“你这贼小淫妇儿,你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起来!要吃饭,休要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没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你休笑话,我半边俏,还动的!”被桂姐拏手中扇把子,尽力向他身上打了两下。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到明日论个男盗女娼,还亏了原问处。”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拏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了个〔伊州三台令〕:
“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遇花朝月夕良辰,好教我虚度了青春。闷恹恹把栏杆凭倚,凝望他怎生全无个音信?几回自忖,多应是我分薄缘轻。”
〔黄莺儿〕“谁想有这一程,”(伯爵道:“阳沟里翻了舡,后十年也不知道。”)“减香肌,憔瘦损;”(伯爵道:“爱好贪他,闪在人水里。”)“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懒匀,花枝又懒簪;空教我黛眉蹙破春山恨。”(伯爵道:“你记的说,接客千个,情在一人。无言对镜长吁气,半是思君半恨君。你两个当初好,如今就为他耽些惊怕儿也罢,不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说!”)“最难禁,”(伯爵道:“你难禁,别人却怎样禁的?”)“樵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伯爵道:“肠子倒没断。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你两个休提了。”被桂姐尽力打了一下,骂道:“贼们攮的,今日汗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贤宾〕“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离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尽。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伯爵道:“傻小淫妇儿,他怎的睡不安稳?又没拏了他去,落答的在家里睡觉儿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怀着羊皮儿,直等东京人来,一块石头方落地。”桂姐被他说急了,便道:“爹,你看应花子来!不知怎的,只发讪缠我!”伯爵道:“你这回才认得爹了?”桂姐不理他,弹著琵琶又唱:)
〔双声叠韵〕“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伯爵道:“揉着你痒痒处,不由你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伯爵道:“一个人惯溺床。那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铺在灵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进来看见褥子湿,问:‘怎的来?’那人没的回答,只说:‘你不知,我夜间眼泪打肚里流出来了。’就和你一般,为他声说不的,只好背地哭罢了。”桂姐道:“没羞的孩儿,你看见来?汗邪了你哩!”)“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伯爵道:“我又一件说,你怎的不怨天,知道得了他多少钱儿?今日躲在人家,把买卖都误了!说他不尽,是左门神,白脸子,极古来子,不知道什么儿的,好哄他。”)“谁知道,这里先走滚。”(伯爵道:“可知拏著到手中,还飞了哩!”)“只恨我,当初不合地认真!”(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在这里三岁小孩儿出来也哄不过,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枝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的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他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的拽著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井。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个营生!’”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诌断了肠子的狗才,生生儿吃你把人就呕杀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谢希大道:“应二哥,你好没趣,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你再言语,口上生个大疔疮!”那桂姐半日拏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诚,”(伯爵才待言语,被希大把口按了,说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李桂姐又唱道:)“却原来厮勾引。眼睁睁,心口不相应。”(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说:“相应倒好了,弄不出此事来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两三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儿里不是?”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山誓海盟,说假道真,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伯爵道:“好保虫儿,只有错买了的,没有错卖了的。你院中人,肯把病儿错害了?”)“负心人,看伊家做作,如何教你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
〔琥珀猫儿〕“日疏日远,无计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伯爵道:“等到几日?到明日东京了毕事,再回炉也是不迟。”)“想巫山云雨梦难成。薄情,猛拼今生,和你凤拆鸾分!”
〔尾声〕“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的将人孤另。那日里恩情翻成做画饼!”
唱毕,谢希大道:“罢罢!叫画童儿接过琵琶去,等我酬劳桂姐一杯酒儿!”伯爵道:“等我布菜儿。我本领儿不济事,拏勤劳准折罢了。”桂姐道:“花子过去,谁理你!你大拳打了人,这回拏手来摸挲。”当下希大一连递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们还有那两盘双陆,打了罢。”于是二人又打双陆。西门庆递了个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后边去,捎些香茶儿出来。头里吃了些蒜,这回子倒反帐儿,恶泛泛起来了。”西门庆道:“我那里得香茶儿来?”伯爵道:“哥,你还哄我哩。杭州刘学官送了你好少儿著?你独吃也不好。”西门庆笑的后边去了。那桂姐也走出来,在太湖石畔推掐花儿戴,也不见了。伯爵与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等西门庆,白不见出来,问画童儿:“你爹在后边做什么哩?”画童儿道:“爹在后边,就出来了。”伯爵道:“就出来,却往那去了?”因教谢希大:“你这里坐着,等我寻他寻去。”那谢希大且和书僮儿两个在书桌上下象棋。
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就出来了。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著,两个坐在矮床儿上说话。原来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药出来。把桂姐搂在怀中,坐于腿上,一迳露出那话来与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问:“怎的就这般大?”西门庆悉把吃胡僧药,告诉了一遍。先教他低垂粉颈,款启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后轻轻搊起他刚半扠、恰三寸、如锥靶、赛藕芽、步香尘、舞翠盘、千人爱、万人贪两只小小金莲来,跨在两边胳膊,——穿着大红素缎白绫高底鞋儿,妆花金栏膝裤腿儿用纱绿线带扎著,——抱到一张椅儿上,两个就干起来。不想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寻不著,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转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听见桂姐颤著声儿,将身子只顾迎播著西门庆叫:“达达,快些了事罢,只怕有人来。”被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在椅儿上正干得好,说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攮心的,搂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攮刀子,猛的进来,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儿了事?好容易!也得値那些数儿是的。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著!”西门庆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罢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厮来看见。”那应伯爵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们都嚷的知道。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叫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罢,应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著。”于是按著桂姐,亲讫一嘴,才走出来。西门庆道:“怪狗才,还不带上门哩!”伯爵一面走来,把门带上,说道:“我儿,两个尽著捣尽著捣。捣掉底子,不关我事。”才走到那个松树儿底下,又回来说道:“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那里?”西门庆道:“怪狗才,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又来缠人!”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个不得人意的攮刀子的!”这西门庆和桂姐两个在雪洞内,足干够约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有诗为证:
海棠枝上莺梭急,绿竹阴中燕语频:
闲来付与丹青手,一段春娇画不成。
少顷,二人整衣出来。桂姐向他袖子内,掏出好些香茶来袖了。西门庆则使的满身香汗,气喘吁吁,走来马缨花下溺尿。李桂姐腰里摸出镜子来,在月窗上搁著,整云理鬓,往后边去了。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洗手出来。伯爵问他要香茶,西门庆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与他。伯爵道:“只与我这两个儿!由他由他,等我问李家小淫妇儿要。”正说著,只见李铭走来磕头。伯爵道:“李日新,在那里来?你没曾打听得他们的事怎么样儿了?”李铭道:“俺桂姐亏了爹这里。这两日县里也没人来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齐家那小老婆子出来了?”李铭道:“齐香儿还在王皇亲宅内躲著哩。桂姐在爹这里好,谁人敢来寻?”伯爵道:“要不然也费手,亏我和你谢爹再三央劝你爹:‘你不替他处处儿,教他那里寻头脑去?’”李铭道:“爹这里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婶老人家,风风势势的,干出什么事!”伯爵道:“我记的这几时是他生日,俺们会了你爹,与他做做生日。”李铭道:“爹们不消了。到明日,事情毕了,三婶和桂姐愁不请爹们坐坐。”伯爵道:“到其间,俺们补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这锺酒著。我吃了这一日了,吃不的了。”那李铭接过银把锺来,跪着一饮而尽。谢希大教琴童又斟了一锺与他。伯爵道:“你敢没吃饭?桌上还剩了一盘点心。”谢希大又拏两盘烧猪头肉和鸭子递与他。李铭双手接的下边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新著。”西门庆道:“怪狗才,都拏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什么?”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们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正说著,只见画童儿拏出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了。谢希大道:“你也留两个儿我吃。”也将手挝一碟子乌菱来,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门庆掐了一块放在口内,别的与了李铭吃了。吩咐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李铭接的袖了,“到家我与三妈吃!”李铭吃了点心上来,拏筝过来,才弹唱了。伯爵道:“你唱个〔花药栏〕俺们听罢!”李铭调定筝弦,拏腔唱道:
“新绿池边,猛拍栏杆,心事向谁论?花也无言,蝶也无言,离恨满怀萦牵。恨东君不解留去客,叹舞红飘絮,蝶粉轻沾。景依然,事依然,悄然不见郎面。”
〔塞鸿秋〕“俺相别时节正逢春,海棠花初绽蕊,微斥间现。不觉的榴花喷,红莲放,沉冰果,避暑摇纨扇。霎时间,菊花黄,金风动,败叶飘,梧桐变。逡巡见腊梅开,冰花坠,暖阁内把香醪旋。四季景偏多,思想心中恋。不知俺那俏冤家,冷清清独自个闷恹恹何处耽寂怨?”
〔金殿喜重重〕“嗟怨。自古风流误少年,那堪暮春天!生怕到黄昏,愁怕到黄昏,独自个闷不成欢。换宝香熏被谁共宿?叹夜长枕冷衾寒。你孤眠,我孤眠,但只是魂梦里相见。”
〔货郎儿〕“有一日称了俺平生心愿,成合了夫妻谢天。今生一对儿好姻缘,冷清清耽寂寞,愁沉沉受熬煎。”
〔醉太平煞尾〕“只为俺多情的业冤,今日恨惹情牵。想当初,说山盟海誓在星前,担阁了风流少年。有一日,朝云暮雨成姻眷,画堂歌舞排欢宴;有一日,罗帏锦帐永团圆,花烛洞房成连理,休忘了受过熬煎有万千!”
当日三个吃至掌灯时候,还等著后边拏出绿豆白米水饭来,吃了才去。伯爵道:“哥,明日不得闲?”西门庆道:“我明日往砖厂刘太监庄子上,安主事黄主事两个昨来请我吃酒,早去了。”伯爵道:“李三黄四那事,我后日会他来罢!”西门庆点头儿,吩咐:“教他那日后晌来,休来早了。”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门庆教书僮看着收家活,就归后边孟玉楼房中歇去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早起,也没往衙门中去,吃了粥,冠带着,骑马拏著金扇,仆从跟随,出城南三十里,迳往刘太监庄上来赴席。那日书僮与玳安两个都跟去了,不在话下。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与李瓶儿计较,将陈经济输的那三钱银子,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钱来,叫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教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金莲对着月娘说:“大姐那日斗牌,赢了陈姐夫三钱银子。李大姐又添七钱,今治了东道儿,请姐姐在花园里吃。”吴月娘就同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大姐、桂姐,先在卷棚内吃了一回。然后拏了酒菜儿,往山子上,一个最高的卧云亭儿上,那里下棋投壶耍子。孟玉楼便与李娇儿、大姐、孙雪娥,都往玩花楼上去,凭栏杆望下看,那山子前面牡丹畦、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玫瑰树,端的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观了一回下来。小玉迎春却在卧云亭上,侍奉月娘,斟酒下菜。月娘猛然想起:“今日倒不请陈姐夫来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今日往门外徐家催银子去了,也待好来也。”
不一时,陈经济来到,穿着玄色练绒纱衣,脚下凉鞋净袜,头上缨子瓦楞帽儿,金簪子。向月娘众人作了揖,就拉过大姐,一处坐下。向月娘说:“徐家银子讨了来了。共五封,二百五十两,送到房里,玉箫收了。”于是传杯换盏,酒过数巡,各添春色。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三个下棋;玉楼、李瓶儿、孙雪娥、大姐、经济,便向各处游玩观花草。惟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蓦地走在背后,猛然叫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我等与你扑!这蝴蝶就和你老人家一般,有些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的走滚大。”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睨秋波,对着陈经济笑骂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谁要你扑?待人来听见,敢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怕死了,捣了几锺酒儿,在这里来鬼混!”因问:“你买的汗巾儿怎了?”那经济笑嘻嘻,向袖子中取出,一手递与他,说道:“六娘的都在这里了。”又道:“汗巾儿捎了来,你把甚来谢我?”于是把脸子挨向他身边,被金莲只一推。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见金莲和经济两个在那里嬉戏,扑蝴蝶,李瓶儿忙叫道:“你两个扑个蝴蝶儿与官哥儿耍子!”慌的经济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去山子里边。那潘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故意问道:“陈姐夫与了汗巾不曾?”李瓶儿道:“他还没与我哩。”金莲道:“他刚才袖著,对着大姐姐不好与咱的,悄悄递与我了。”于是两个坐在花台石上,打开两个分了。
金莲见官哥儿脖子里围着条白挑线汗巾子,手里把著个李子往口里吮,问道:“是你的汗巾子?”李瓶儿道:“是刚才他大妈妈,见他口里吮李子,流下水,替他围上这汗巾子。”两个只顾坐在芭蕉丛下,李瓶儿说道:“这答儿里到且是荫凉,咱在这里坐一回儿罢!”因使如意儿:“你去叫迎春,屋里取孩子的小枕头儿带凉席儿,放他在这里躺躺儿。就取骨牌来,我和五娘在这里抹回牌儿,你就在屋里看罢。”如意儿去了。不一时,迎春取了枕席并骨牌来。李瓶儿铺下席,把官哥儿放在小枕头儿上躺着,教他顽耍,他便和金莲抹牌。抹了一回,教迎春往屋里炖一壶好茶来。不想孟玉楼在卧云亭栏杆上看见,点手儿叫李瓶儿说:“大姐姐叫你说句话儿来。”那李瓶儿撇下孩子,教金莲看着:“我就来!”那金莲记挂经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叫经济说:“没人,你出来罢!”经济就叫妇人进去瞧蘑菇:“里面长出这些大头蘑菇来了。”哄的妇人入到洞里,就折跌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两个正搂着亲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儿走到亭子上,吴月娘说:“孟三姐和桂姐投壶输了,你来替他投两壶儿。”李瓶儿道:“底下没人看孩子哩!”玉楼道:“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罢!”李瓶儿道:“三娘,累你,一发抱了他来罢。”叫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头儿来。”那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登手登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傍边大黑猫,见人来,一滚烟跑了。玉楼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了他了!”那金莲便从傍边雪洞儿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来唬了他,白眉赤眼儿的!”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往卧云亭儿上去了。小玉拏著枕席跟的去了。金莲恐怕他学舌,随屁股也跟了来。月娘问:“孩子怎的哭?”玉楼道:“我去时,不知是那里一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月娘说:“干净唬著孩儿!”李瓶儿道:“他五娘看着他哩。”玉楼道:“六姐往洞儿里净手去来。”金莲走上来说玉楼:“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我在,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哭,就赖起人了!”李瓶儿见迎春拏上茶来,就使他叫奶子来喂哥儿奶。那陈经济见无人,从洞儿钻出来,顺着松墙儿,抹转过卷棚,一直行前边角门往外去了。正是: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月娘见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吩咐李瓶儿:“你抱他到屋里,好好打发他睡罢。”于是也不吃酒,众人都散了。原来陈经济也不曾与潘金莲得手,做不成燕侣莺俦,只得做了个蜂头花嘴儿,事情不巧。归到前边厢房中,有些咄咄不乐。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有〔折桂令〕为证:
我见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2
人生有子万事足,身后无儿总是空。
产下龙媒须保护,欲求麟种贵阴功!
祷神且急酬心愿,服药还教暖子宫。
父母好将人事尽,其间造化听苍穹。
话说吴月娘与李娇儿、桂姐、孟玉楼、李瓶儿、孙雪娥、潘金莲、大姐,混了一场,身子也有些不耐烦,迳进房去睡了。醒时约有更次,又差小玉去问李瓶儿道:“官哥没怪哭么?叫奶子抱得紧紧的,拍他睡好,不要又去惹他哭了。奶子也就在炕上吃了晚饭,没待下来又丢放他在那里!”李瓶儿道:“你与我谢声大娘道,自进了房里,只顾呱呱的哭,打冷战不住。而今才住得哭,磕伏在奶子身上睡了。额子上有些热剌剌的。奶子动也不得动,停会儿,我也待换他起来吃夜饭净手哩。”那小玉进房,回复了月娘。月娘道:“他们也没十分当紧的。那里一个小娃儿,丢放在芭蕉脚下,迳到别的,走开吃猫唬了,如今才是愁神哭鬼的!定要弄坏了才住手。”那时说了几句,也就洗了脸,睡了一宿。
到次早起来,别无他话,只差小玉问官哥下半夜有睡否,还说:“大娘吃了粥,就待过来看官哥了。”李瓶儿对迎春道:“大娘就待过来,你快要拏脸水来我洗脸。”那迎春飞抢的拏脸水进来,李瓶儿急攘攘的梳了头,教迎春慌不迭的烧起茶来,点些安息香在房里。三不知小玉来报说:“大娘进房来了。”慌的李瓶儿扑起的也似接了,月娘就到奶子床前,摸著官哥道:“不长俊的小油嘴,常时把做亲娘的,平白地提在水缸里。”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月娘连忙引斗了一番,就住了。月娘对如意儿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休得轻觑着他,着紧用心才好!”奶子如意儿道:“这不消大娘吩咐。”月娘就待出房,李瓶儿道:“大娘来,泡一瓯子茶在那里,请坐坐去。”月娘就坐定了,问道:“六娘,你头鬓也是乱蓬蓬的。”李瓶儿道:“因这冤家作怪捣气,头也不得梳。又是大娘来,仓忙的扭一挽儿,胡乱磕上䯼髻,不知怎模样的做笑话!”月娘笑道:“你看是有槽道的么!自家养的亲骨肉,倒也叫他是冤家。学了我,成日要那冤家也不能够哩!”李瓶儿道:“是便这等说,没有这些鬼病来缠扰他便好。如今不得三两日安静,常时一病:前日坟上去,锣鼓唬了;不几时,又是剃头哭得了不的;如今又吃猫唬了。人家都是好养,偏我这东西是灯草一样脆的!”说了一场,月娘就走出房来,李瓶儿随后送出。月娘道:“你莫送我,进去看官哥去罢!”李瓶儿就进了房。
月娘走过房里去,只听得照壁后边贼烧纸的说些什么。月娘便立了听着,又在板缝里瞧著,一名是潘金莲,与孟玉楼两个同靠著栏杆,敝了声气,絮絮答答的讲说道:“姐姐好没正经!自家又没得养,别人养的儿子,又去漒遭魂的挜相知、呵卵脬。我想穷有穷气,杰有杰气,奉承他做甚的?他自长成了,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你!”只见迎春走过去,两个闪的走开了,假做寻猫儿喂饭,到后边去了。月娘不听也罢,听了这般言语,怒生心上,恨落牙根。那时即欲叫破骂他,又是争气不穷的事,反伤体面,只得忍耐了,一迳进房,睡在床上,又恐丫鬟们觉著了,不好放声哭得,只管自埋自怨,短叹长吁。真个在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那时日当正午,还不起身。小玉立在床边,“请大娘起来吃饭。”月娘道:“我身子不好,还不吃饭。你掩上房门,且烧些茶来吃。”小玉捧了茶进房去,月娘才起来,闷闷的坐在房里,说道:“我没有儿子,受人这样懊恼。我求天拜地,也要求一个来,羞那些贼淫妇的屄脸!”于是走到后房,大柜梳匣内,取出王姑子整治的头胎衣胞来,又取出薛姑子送的药,看小小封筒上面,刻着“种子灵丹”四字,有诗八句:
“姮娥喜窃月中砂,笑取斑龙顶上芽。
汉帝桃花敕特降,梁王竹叶诰曾加。
须臾饵验人堪羡,衰老还童更可夸。
莫作雪花风月趣,乌须种子在些些。”
后有赞曰:
“红光闪烁,宛如碾就之珊瑚;香气沉浓,仿佛初燃之檀麝。噙之口内,则甜津涌起于牙根;置之掌中,则热气贯通于脐下。直可还精补液,不必他求玉杵霜;且能转女为男,何须别觅神楼散!不与炉边鸡犬,偏助被底鸳鸯。乘兴服之,遂入苍龙之梦;按时而动,预征飞燕之祥。求子者一投即效,修真者百日可仙。”
后又曰:
“服此药后,凡诸脑损物,诸血败血,皆宜忌之。又忌萝卜葱白。其交接单日为男,双日为女,惟心所愿。服此一年,可得长生矣。”
月娘看毕,心中渐渐的欢喜,见封袋封得紧,用纤纤细指缓缓轻挑,解包开看。只见乌金纸三四层,裹着一丸药,外有飞金朱砂,妆点得十分好看。月娘放在手中,果然脐下热起来;放在鼻边,果然津津的满口香唾。月娘笑道:“这薛姑子果有道行,不知那里去寻这样妙药灵丹!莫不是我合当得喜,遇得这个好药,也未可知。”把药来看玩了一番,又恐怕药气出了,连忙把面浆来依旧封得紧紧的,原进后房,锁在梳匣内了。走到步廊下,对天长叹道:“若吴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药,便得种子,承继西门香火,不使我做无祀的鬼,感谢皇天不尽了!”那时日已近晚,月娘才吃了饭。话不再烦。
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投了帖儿。那时役人报了,黄主事、安主事,一齐迎住。都是冠带,好不齐整!叙了揖坐下。那黄主事便开言道:“前日仰慕大名,敢尔轻造,不想就扰执事,太过费了!”西门庆道:“多慢为罪!”安主事道:“前日要赴敝同年胡大尹召,就告别了。主人情重,至今心领。今日都要尽欢达旦才是。”西门庆道:“多感盛情!”门子低报道:“酒席已完备了。”就邀进卷棚,解去冠带,安席,送西门庆首坐。西门庆假意推辞,毕竟坐了首席。歌童上来,唱一只曲儿,名唤〔锦橙梅〕: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著翠花,宽绰绰的穿着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我不住了偷睛儿抹!”
西门庆赞好。安主事黄主事就递酒与西门庆。西门庆答递过了。优儿又展开檀板,唱一只曲,名唤〔降黄龙衮〕:
“麟鸿无便,锦笺慵写。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宝鉴愁临,翠钿羞贴。
等闲孤负,好天良夜。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凤帏冷落,鸳衾虚设。玉笋频搓,绣鞋重攧。”
那时吃到酉后,传杯换盏,都不絮烦。
却说那潘金莲在家,因昨日雪洞里不曾与陈经济得手,此时趁西门庆在刘太监庄上与黄主事安主事吃酒,吴月娘又在房中不出来,奔进奔出的,好像熬盘上蚁子一般。那陈经济在雪洞里跑出来,睡在店中,那话儿硬了一夜。此时西门庆不在家中,只管与金莲两个眉来眼去。直至黄昏时候,各房将待掌灯,金莲蹑足潜踪,踮到卷棚后面。经济三不知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的抱着了。把脸子挨在金莲脸上,两个亲了十来个嘴。经济道:“我的亲亲,昨夜孟三儿那冤家打开了我们,害得咱硬帮帮撑起了一宿。今早见你妖妖娆娆摇飐的走来,教我浑身儿酥麻了。”金莲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没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亲嘴,不怕人来听见么!”经济道:“若见火光来,便走过了。”经济口里只顾叫亲亲,下面单裙子内却似火烧的一条硬铁,隔了衣服只顾挺将进来。那金莲也不由人把身子一耸,那话儿都隔了衣服热烘烘对着了。金莲正忍不过,用手掀开经济裙子,用力捏著阳物。经济慌不迭的替金莲扯下裤腰来,划的一声,却扯下一个裙裥儿。金莲笑骂道:“蠢贼奴!还不曾偷惯食的,恁小著胆!就慌不迭倒把裙裥儿扯掉了。”就自家扯下裤腰,刚露出牝口,一腿跷在栏杆上,就把经济阳物塞进牝口。原来金莲鬼混了半晌,已是湿答答的,被经济用力一挺,便扑的进去了。经济道:“我的亲亲,只是立了不尽根,怎么处?”金莲道:“胡乱抽送抽送,且再摆布。”经济刚待抽送,忽听得外面狗都嗥嗥的叫起来,却认是西门庆吃酒回来了,两个慌得一滚烟走开了。却是书僮玳安两个,拏著冠带金扇进来,乱嚷道:“今日走死人也!”月娘差小玉出来看时,只见两个小厮都是醉模糊的。小玉问道:“爷怎的不归?”玳安道:“方才我们恐怕追马不及,问了爷,先走回来。他的马快,也只在后边来了。”小玉进去回复了。
不一时,西门庆已到门外,下了马,本待到金莲那里睡,不想醉了,错走入月娘房里来。月娘暗想:“明日二十三日,乃是壬子日。今晚若留他,反挫明日大事。又是月经还来日子,也至明日洁净。”对西门庆道:“你今晚醉昏昏的,不要在这里鬼混。我老人家月经还未净,不如在别房去睡了,明日来罢!”把西门庆带笑的推出来。走到金莲那里去了,捧著金莲的脸道:“这个是小淫妇了!方才待走进来,不想有了几杯酒,三不知走入大娘房里去!”金莲道:“精油嘴的东西,你便说明日要在姐姐房里睡了。硶说嘴的,在真人前赤巴巴调谎,难道我便信了你?”西门庆道:“怪油嘴,专要歪斯缠人!真正是这样的,著甚紧调著谎来?”金莲道:“且说姐姐怎地不留你住?”西门庆道:“不知道他。只管道我醉了,推了出来,说明晚来罢!我便急急的来了。”金莲正待澡牝,西门庆把手来待摸他。金莲双手掩住,骂道:“短命的,且没要动弹!我有些不耐烦在这里。”西门庆一手抱住,一手插入腰下,竟摸著道:“怪行货子,怎的夜夜干卜卜的,今晚里面有些湿答答的。莫不想着汉子,骚水发哩?”原来金莲想着经济,还不曾澡牝。被西门庆无心中打着心事,一时脸通红了,把言语支吾,半笑半骂,就澡牝洗脸,两个宿了一夜,不题。
却表吴月娘次早起来,却正当二十三壬子日了,便思想薛姑子临别时千叮咛万嘱付:“叫我到壬子日吃了这药,管情就有喜事。今日正当壬子,正该服药了。”又喜昨夜天然凑巧,西门庆饮醉回家,撞入房来,回到今夜。因此月娘心上暗自喜欢,清早起来,即便沐浴梳妆完了,就拜了佛,念一遍《白衣观音经》——求子的最是要念他,所以月娘念他;也是王姑子教他念的。那日壬子日,又是个紧要的日子。所以清早闭了房门,烧香点烛,先诵过了,就到后房,开匣取药来,叫小玉炖起酒来。也不用粥,先吃了些干糕饼食之类,就双手捧药,对天祷告。先把薛姑子一丸药用酒化开,异香触鼻,做三两口服完了。后见王姑子制就头胎衣胞,虽则是做成末子,然终觉有些生疑,有些焦剌剌的气子,难吃下口。月娘自忖道:“不吃他不得见效;待吃他,又只管生疑。也罢!事到其间,做不得主了,只得勉强吃下去罢。”先将符药一把罨在口内,急把酒来大呷半碗,几乎呕将出来,眼都忍红了,又连忙把酒过下去。喉舌间只觉有些腻格格的,又吃了几口酒,就讨温茶来漱净口,睡向床上去了。西门庆正走过房来,见门关着,叫小玉开了。问道:“怎么悄悄的关上房门?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么?”小玉道:“我那里晓得来?”西门庆走进房来,叫了几声。月娘吃了早酒,向里床睡着去,那里答应他。西门庆向小玉道:“贼奴才,现今叫大娘只是不应,怎的不是气我!”遂没些趣味,走出房去。
只见书僮进来,说道:“应二爹在外边了。”西门庆走出来,应伯爵道:“哥,前日到刘太监庄上赴黄安二公酒席,得尽欢么?直饮到几时分才散了?”西门庆道:“承两公十分相爱,他前的下顾,因欲赴胡大尹酒席,倒坐不多时。我到他那里,却情投意合,倒也被他多留住了灌了好几杯酒,直到更次。归路又远,醉又醉了,不知怎的了。”应伯爵道:“别处人倒也好情分,还该送些下程与他。”西门庆道:“说的有理。”就叫书僮写起两个红礼帖来,吩咐里面办一样两副盛礼:桂圆桃枣,鹅鸭羊腿鲜鱼,两坛南酒,又写二个谢宴名帖。就叫书僮来吩咐了,差他送去。书僮答应去了。应伯爵就挨在西门庆身边来坐近了:“哥,前日说的曾记得么?”西门庆道:“记甚的来?”应伯爵道:“想是忙的都忘记了。便是前日同谢子纯在这里吃酒,临别时说的。”西门庆呆登登想了一会,说道:“莫不就是李三黄四的事么!”应伯爵笑道:“这叫做檐头雨滴从高下——一点也不差!”西门庆做攒眉道:“教我那里有银子?你眼见我前日支盐的事没有银子,与乔亲家挪得五百两凑用。那里有许多银子放出去!”应伯爵道:“左右生利息的,随分箱子角头,寻些凑与他罢。哥说门外徐四家的,昨日先有二百五十两来了,这一半就易处了。”西门庆道:“是便是,那里去凑?不如且回他,等讨徐家银子一总与他罢。”应伯爵正色道:“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许我便好,我又与他们说了,千真万真,道今日有的了,怎好去回他?他们极服你做人慷慨。値什么事,反被这些经纪人背地里不服你!”西门庆道:“应二爹如此说,便与他罢。”自己走进去,收拾了二百三十两银子。又与玉箫讨昨日收徐家二百五十两,两项一总弹准四百八十两。走出来对应伯爵道:“银子只凑四百八十两,还少二十两。有些缎疋作数可使得么?”伯爵道:“这个却难。他就要现银去干香的事。你好的缎疋,也都没放;你剩这些粉缎,他又干不得事。不如凑现物与他,省了小人脚步。”西门庆道:“也罢,也罢!”又走进来,称了廿两成色银子,叫玳安通共掇出来。那李三黄四却在间壁人家坐久,只待伯爵打了照面,就走进来。谢希大适値进来,李三黄四叙揖毕了,就见西门庆。行礼毕,就道:“前日蒙大恩,因银子不得关出,所以迟迟。今因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敢再挪五百两,暂济燃眉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画这边来,一齐算利奉还。”西门庆便唤玳安铺子里取天平,请了陈姐夫,先把他讨的徐家廿五包弹准了。后把自家二百五十两弹明了,付与黄四李三,两人拜谢不已,就告别了。西门庆欲留应伯爵谢希大再坐一回,那两个那有心想坐,只待出去与李三黄四分中人钱了。假意说有别的事,急急的别去了。那玳安琴童都拥住了伯爵,讨些使用,买果子吃。应伯爵摇手道:“没有,没有。这是我应得的,不到得来送你这些狗弟子的孩儿!”迳自去了。只见书僮走得进来,把黄主事安主事两个谢帖,回话说:“两个爷说:‘不该受礼,恐拂盛意,只得收了。回去多致意你爷。’”力钱二封,西门庆就赏与他。又称出些把雇来的挑盘人打发了。
天色已是掌灯时分,西门庆走进月娘房里坐定。月娘道:“小玉说你曾进房来叫我,我睡着了,不得知你叫。”西门庆道:“却又来,我早认你有些不快我哩。”月娘道:“那里说起不快你来?”便叫小玉泡茶,讨夜饭来吃了。西门庆饮了几杯,身子连日吃了些酒,只待要睡。因几时不在月娘房里来,又待奉承他,也把胡僧的膏子药来用了些,胀得阳物来铁杵一般。月娘见了道:“那胡僧这样没槽道的,唬人的弄出这样把戏来!”心中暗忖道:“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些好消息也。”遂都上床去,畅美的睡了一夜。次日起身,都至日午时候。那潘金莲又是颠唇簸嘴,与孟玉楼道:“姐姐前日教我看几时是壬子日,莫不是拣昨日与汉子睡的,为何恁的凑巧?”玉楼笑道:“那有这事?”正说话间,西门庆走来。金莲一把扯住西门庆道:“那里人家睡得这般早,起得恁的晏!日头也沉沉的待落了,还走往那里去?”西门庆被他鬼混了一场,那话儿又硬起来。迳撇了玉楼,玉楼自进房去。西门庆按金莲在床口上,就戏做一处,春梅就讨饭来,金莲同吃了,不题。
却说那月娘自从听见金莲背地讲他爱官哥,两日不到官哥房里去看。只见李瓶儿走进房来,告诉道:“孩子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战不住,却怎么处?”月娘道:“你做一个摆布,与他弄好了便好。把些香愿也许许,或是许了赛神,一定减可些。”李瓶儿道:“前日身子发热,我许拜谢城隍土地,如今也待完了心愿。”月娘道:“是便是,你的心愿也还,该再请刘婆来商议商议,看他怎地说。”李瓶儿正待走出来,月娘道:“你道我昨日成日的不得看孩子,著甚缘故不得进来?只因前日我来看了孩子,走过卷棚照壁边,只听得潘金莲在那里和孟三儿说我自家没得养,倒去奉承别人。扯淡得没要紧!我气了半日的,饭也吃不下。”李瓶儿道:“这样怪行货,歪剌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惹着他甚的?也在那里捣鬼!”月娘道:“你只记在心,防了他,也没则声。”李瓶儿道:“便是这等。前日迎春说,大娘出房,后边迎春出来,见他与三姐立在那里说话。见了迎春就寻猫去了。”
正说话间,只见迎春气吼吼的走进来,说道,“娘快来!官哥不知怎么样,两只眼不住反看起来,口里卷些白沫出来!”李瓶儿唬得顿口无言,攒眉欲泪。一面差小玉报西门庆,一面急急归到房里。见奶子如意儿都失色了。刚看时,西门庆也走进房来,见了官哥放死放活,也吃了一惊,就道:“不好了,不好了!怎么处?妇人平日不保护他好,到这田地就来叫我!如今怎好?”指如意儿道:“奶子不看好他,以致今日。若万一差池起来,就捣烂你做肉泥,也不当稀罕!”那如意儿慌得口也不敢开,两泪齐下。李瓶儿只管看了暗哭。西门庆道:“哭也没用,不如请施灼龟来与他灼一个龟板。不知他有甚祸福祟脉,与他完一完再处。”就问书僮讨单名帖,飞请施灼龟来。坐下,先是陈经济陪了吃茶,琴童玳安点烛烧香。舀净水,摆桌子。西门庆出来相见了。就拏龟板对天祷告作揖,进入中堂,放龟板在桌上。那施灼龟双手接着,放上龟药,点上了火,又吃一瓯茶。西门庆正坐时,只听一声响。施灼龟看了,停一会不开口。西门庆问道:“吉凶如何?”施灼龟问“甚事?”,西门庆道:“小儿病症,大象怎的,有祟脉也没有?”施灼龟道:“大象目下没甚事,只怕后来反复牵延,不得脱然全愈。父母占子孙,子孙爻不宜晦了。又看朱雀爻大动,主献红衣神道城隍等类,要杀猪羊去祭他。再领三碗羹饭,一男殇,一女殇,草船送到南方去。”西门庆就送一钱银子谢他。施灼龟极会谄媚,就千恩万谢,虾也似打躬去了。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说道:“方才灼龟的说大象牵延,还防反复。只是目下急急的该献城隍老太。”李瓶儿道:“我前日原许的,只不曾献得,孩子只管驳杂。”西门庆道:“有这等事!”即唤玳安叫惯行烧纸的钱痰火来。玳安即便出门,西门庆和李瓶儿拥著官哥道:“孩子,我与你赛神了,你好了些,谢天谢地!”说也奇怪,即时孩子就放下眼,磕伏著自睡起来了。李瓶儿对西门庆道:“好不作怪么,一许了献神道,就减可了大半!”西门庆心上一块石头才得放了下来。月娘闻得了,也不胜喜欢。又差琴童去请刘婆子的来,刘婆子急波波的一步高一步低走来。西门庆不信婆子的,只为爱着官哥,也只得信了。那刘婆子一迳走到厨下去摸灶门,迎春笑道:“这老妈敢汗邪了!官哥倒不看,走到厨下去摸灶门则甚的?”刘婆道:“小奴才,你晓得甚的,别要掉嘴说!我老人家一年也大你三百六十日哩。路上走来,又怕有些邪气,故来灶门前走走。”迎春把他做了个脸。听李瓶儿叫,就同刘婆进房来。刘婆磕了头。西门庆要吩咐玳安称银子买东西,杀猪羊献神,走出房来。刘婆便问道:“官哥好了么?”李瓶儿道:“便是凶得紧,请你来商议。”刘婆道:“前日是我说了,献了五道将军就好了。如今看他气色,还该谢谢三界土便好。”李瓶儿道:“方才施灼龟说,该献城隍老太。”刘婆道:“他惯一不著的,晓得什么来!这个原是惊,不如我收惊倒好。”李瓶儿道:“怎地收惊?”刘婆道:“迎春姐,你去取些米,舀一碗水来,我做你看。”迎春取了米水来。刘婆把一只高脚瓦锺,放米在里面,满满的。袖中摸中旧绿绢头来,包了这锺米,把手捏了,向官哥头面上下手足,虚空运来运去的战。官哥正睡着,奶子道:“别要惊觉了他。”刘婆摇手低言道:“我晓得,我晓得。”运了一阵,口里唧哝哝的念,不知是什么。中间一两句向些,李瓶儿听得是念“天惊地惊”、“人惊鬼惊”、“猫惊狗惊”。李瓶儿道:“孩子正是猫惊了起的!”刘婆念毕,把绢儿抖开了,放锺子在桌上。看了一回,就从米摇实下的去处,撮两粒米投在水碗内,就晓得病在月尽好,“也是一个男殇,两个女殇,领他到东南方上去。只是不该献城隍,还该谢土才是。”那李瓶儿疑惑了一番道:“我便再去谢谢土也不妨。”又叫迎春出来,对西门庆说:“刘婆看水碗说该谢土。左右今夜庙里去不及了,留好东西,明早志诚些去。”西门庆就叫玳安:“把拜庙里的东西及猪羊收拾好了,待明早去罢。”再买了谢土东西,炒米茧团,土笔土墨,放生麻雀鳅鳝之类,无物不备,件色整齐。那刘婆在李瓶儿房里,走进来到月娘房里坐了,月娘留他吃了夜饭。
却说那钱痰火到来,坐在小厅上,琴童与玳安忙不迭的扶侍他谢土。那钱痰火吃了茶,先讨个意旨。西门庆叫书僮写与他。那钱痰火就带了雷圈板巾,依旧著了法衣,仗剑执水,步罡起来,念《净坛咒》。咒曰:
“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常存。”云云。
“请祭主拈香。”西门庆净了手,漱了口,著了冠带,带了兜膝。孙雪娥、孟玉楼、李娇儿、桂姐,都帮他着衣服,都啧啧的赞好。西门庆走出来拈香拜佛,安童背后扯了衣服,好不冠冕气象。钱痰火见主人出来,念得加倍响些。那些妇人便在屏风后,瞧著西门庆,指著钱痰火,都做一团笑倒。西门庆听见笑得慌,跪在神前又不好发话,只顾把眼睛来打抹。书僮就觉著了。把嘴来一𢫓,那众妇人便觉,住了些。
金莲独自后边出来,只见转一拐儿,蓦见了陈经济,就与他亲嘴摸奶,袖里拏出一把果子与他,又问道:“你可要吃烧酒?”经济道:“多少用些也好。”遂吃金莲乘众人忙的时分,扯到屋里来。叫春梅闭了房门,连把几锺与他吃了,就说:“出去罢!恐人来,我便死也。”经济又待亲嘴,金莲道:“硶短命,不怕婢子瞧科!”便戏发讪打了恁一下,那经济就慌跳走出来。金莲就叫春梅先走,引了他出去了。正是:双手拨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那时金莲也就走外边瞧了,不在话下。
那西门庆拜了土地,跪了半晌,才得起来,只做得开启功德。钱痰火又将次拜忏。西门庆走到屏风后边,对众妇人道:“别要嘻嘻的笑,引的我几次忍不住了。”众妇人道:“那钱痰火是烧纸的火鬼,又不是道士的,带了板巾,著了法衣,这赤巴巴没廉耻的,𠷺喽喽的臭涎唾,也不知倒了几斛出来了!”西门庆道:“敬神如神在,不要是这样的寡舌薄嘴,调笑的他苦。”钱痰火又请拜忏,西门庆走到毡单上。钱痰火通陈起头,就念入忏科文,遂念起“志心朝礼”来。看他口边涎唾卷进卷出,一个头得上得下好似磕头虫一般,笑得那些妇人做了一堆。西门庆那里赶得他拜来?那钱痰火拜一拜是一个神君。西门庆拜一拜,他又拜过几个神君了。于是也顾不得他,只管乱拜。那些妇人笑得了不的。适値小玉出来请李桂姐吃夜饭,说道:“大娘在那里冷清清,和大姐刘婆三个坐着讲闲话,这里来这样热闹得狠!”娇儿和桂姐即便走进屋里来。众人都要进来,独那潘金莲还要看后边。看见都待进来,只得进来了。吴月娘对大姐道:“有心赛神,也放他志诚些。这些风婆子都拥出去,甚紧要的?有甚活狮子相咬?去看他!”才说得完,李桂姐进来,陪了月娘大姐三个吃夜饭不题。
却说那西门庆拜了满身汗,走进里面,脱了衣冠靴带,就走入官哥床前,摸著说道:“我的儿,我与你谢土了。”对李瓶儿道:“好呀!你来摸他额上,就凉了许多,谢天谢天!”李瓶儿笑道:“可霎作怪,一从许了谢土,就也好些。如今热也可些,眼也不反看了。冷战也住些了,莫道是刘婆没有意思!”西门庆道:“明日一发去完了庙里的事便好了。”李瓶儿道:“只是做爷的吃了劳碌了。你且揩一揩身上,吃夜饭去。”西门庆道:“这里恐唬了孩子,我别的去吃罢。”走到金莲那里来,坐在椅上,说道:“我两个腰子,落出也似的痛了!”金莲笑道:“这样孝心,怎地痛起来?如今叫那个替你拜拜罢。”西门庆道:“有理有理。”就叫春梅唤琴童:“请陈姐夫替爷拜拜,送了纸马。”谁想那经济,在金莲房里灌了几锺酒出来,恐怕脸红了,小厮们猜道出来,只得买了些淡酒,在铺子里又吃了几杯。量原不济,一霎地醉了,齁齁的睡着了。琴童那里叫得起来,一脚箭走来回复西门庆道:“睡在那里,再叫不起。”西门庆便恼将起来,道:“可是个有槽道的!不要说一家的事,就是邻佑人家,还要看着。怎的就早睡了!”就叫春梅来大娘房里对大姐说:“爷拜酸了腰子,请姐夫替拜送纸马。问怎的再不肯来,只管睡着!”大姐道:“这样没长俊的,待我去叫他!”迳走出房来。月娘就叫小玉,到铺子里叫起经济来。经济揉一揉眼,走到后边见了大姐道:“你怎的忙不迭的叫命?”大姐道:“叫你替爷拜土送马去。方才琴童来叫,你不应,又来与我歪斯缠。如今娘叫小玉来叫你,好歹去拜拜罢么。”遂半推半搀的拥了经济到厅上,大姐便进房去了。小玉回复了月娘,又回复了西门庆。西门庆吩咐琴童玳安等伏侍钱痰火完了事,就睡在金莲床上不题。
却说那陈经济走到厅上,只见灯烛辉煌,才得醒了。挣着眼,见钱痰火正收散花钱,遂与叙揖。痰火就待领羹饭,教琴童掌灯,到李瓶儿房首,迎春接香进去,递与如意儿,替官哥呵了一呵,就递出来。钱痰火捏神捏鬼的念出来,到厅上就待送马。陈经济拜了一回,钱痰火就送马发檄,发了乾卦,说道:“檄向天门,一两日就好了。纵有反复,没甚事。”就放生,烧纸马,奠酒辞神,礼毕。那痰火口渴肚饥,也待要吃东西了。那玳安收家活进去了,琴童摆下桌子,就是陈经济陪他散堂。钱痰火千百声谢去了,经济也进房去了。李瓶儿又差迎春送果子福物到大姐房里来,大姐谢了不题。
却说刘婆在月娘房里谢了出来,刚出大门,只见后边钱痰火提了灯笼,醉醺醺的撞来。刘婆便道:“钱师父,你们的散花钱可该送与我老人家么?”钱痰火道:“那里是你本事!”刘婆道:“是我看水碗作成你老头子,倒不识好歹哩!下次落我头,也不荐你了。”钱痰火再三不肯,道:“你精油嘴老淫妇,平白说嘴!你那里荐的我?我是旧主顾,那里说起分散花钱?”刘婆指骂道:“饿杀你这贼火鬼才来求我哩!”两个鬼混的斗口一场去了,不题。
却说西门庆次早起来,吩咐安童跟随上庙。挑猪羊的挑猪羊,拏冠带的拏冠带,迳到庙里。慌得那些道士连忙铺单读疏。西门庆冠带拜了,求了签,交道士解说。道士接了签,送茶毕,即便解说:“签是中吉。解云:病者即愈,只防反复,须宜保重些。”西门庆打发香钱归来了。刚下马进来,应伯爵正坐在卷棚底下。西门庆道:“请坐,我进去来。”遂走到李瓶儿房,说求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迳走到卷棚下,对伯爵道:“前日中人钱盛么?你可该请我一请。”伯爵笑道:“谢子纯也得了些,怎的独要我请?也罢,买些东西与哥子吃也罢。”西门庆笑道:“那个真要吃你的?试你一试儿。”伯爵便道:“便是,你今日猪羊上庙,福物盛得十分的,小弟又在此,怎的不散福?”西门庆道:“也说得有理。”唤琴童:“去请谢爹来同享。一面吩咐厨下,整理菜蔬出来,与应二爹吃酒。”那应伯爵坐了,只等谢希大到,那得见来?便道:“我们先坐了罢!等不得这样乔做作的。”西门庆就与应伯爵吃酒。琴童归来说:“谢爹不在家。”西门庆道:“怎去得恁久?”琴童道:“寻得了不的。”应伯爵遂行口令,都是祈保官哥的意思,西门庆不胜欢喜。应伯爵道:“不住的来扰宅上,心上不安的紧。明后日待小弟做个薄主,约诸弟兄陪哥子一杯酒何如?”西门庆笑道:“赚得些中钱,又来撒漫了。你别要费,我有些猪羊剩的,送与你凑样数。”伯爵就谢了道:“只觉忒相知了些。”西门庆道:“唱的优儿,都要你身上完备哩。”应伯爵道:“这却不消说起,只是没人伏侍,怎的好?”西门庆道:“左右是弟兄,各家人都使得的。我家琴童玳安将就用用罢。”应伯爵道:“这却全副了。”吃了一回,遂别去了。正是:百年终日醉,也只三万六千场。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3
来日阴晴未可商,常言极乐起忧惶。
 浪游年少耽红陌,薄命娇娥怨绿窗。
 乍入杏村沽美酒,还从橘井问奇方。
 人生多少悲欢事,几度春风几度霜。
 话说西门庆在金莲房里起身,吩咐琴童玳安:“送猪蹄羊肉到应二爹家去。”两个小厮正送去时,应伯爵正邀客回来,见了就进房,带邀带请的写一张回字:“昨扰极。兹复承佳惠,谢谢!即刻屈吾兄过舍,同往郊外一乐。”写完了,走出来,将交与玳安。玳安道:“别要写字去了。爹差我们两个在这里伏侍,也不得去了。”应伯爵笑道:“怎好劳动你两个亲油嘴,折杀了你二爹哩!”就把回字来袖过了。玳安道:“二爹,今日在那笪儿吃酒?我们把桌子也摆摆么,还是灰尘的哩!”伯爵道:“好人呀,正待要抹抹。先摆在家里,吃了便饭,然后到郊园上去顽耍。”琴童道:“先在家里吃饭,也倒有理,省得又到那里吃饭,迳把攒盒、酒、小碟儿拏去罢。”伯爵道:“你两个倒也聪明,正合二爹的粗主意。想是日夜被人钻掘,掘开了聪明孔哩!”玳安道:“别要讲闲话,就与你收拾起来。”伯爵道:“这叫做接连三个观音堂——妙妙妙!”
 两个安童刚收拾得七八分,只见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却是白来创。见了伯爵,拱手,又见了琴童玳安道:“这两个小亲亲,这等奉承你二爹?”伯爵道:“你莫待捻酸哩!”笑了一番。白来创道:“哥请那几客?”伯爵道:“只是弟兄几个坐坐,就当会茶,没有别的新客。”白来创道:“这却妙了!小弟极怕的,是外面没相识的人同吃酒。今日我们弟兄辈小叙,倒也好吃酒顽耍。只是席上少不得唱的,和李铭吴惠儿弹唱弹唱,倒也好吃酒。”伯爵道:“不消吩咐,此人自然知趣。难道闷昏昏的吃了一场便罢了?你几曾见我是恁的来?”白来创道:“停当停当!还是你老帮衬。只是停会儿,少罚我的酒。因前夜吃了火酒,吃得多了,嗓子儿怪疼的了不得,只吃些茶饭粉汤儿罢。”伯爵道:“酒病酒药医,就吃些何妨?我前日也有些嗓子痛,吃了几杯酒,倒也就好了,你不如依我这方,绝妙。”白来创道:“哥,你只会医嗓子,可会医肚子么?”伯爵道:“你想是没有用早饭?”白来创道:“也差不远。”伯爵道:“怎么处?”就跑的进去了,拏一碟子干糕、一碟子檀香饼、一壶茶出来,与白来创吃。那白来创把檀香饼一个一口都吃尽了,赞道:“这饼却好!”伯爵道:“糕亦颇通。”白来创就哔哔声都吃了。只见琴童玳安收迭家活,一霎地明窗净几。白来创道:“收拾恁的整齐了,只是弟兄们还未齐。早些来多顽顽也得,怎地只管缩在家里,不知做甚的来?”
 伯爵正望着外边,只见常时节走进屋里来。琴童正掇茶出来,常时节拱手毕,便瞧著琴童道:“是你在这里?”琴童笑而不答。吃茶毕,三人刚立起散走,白来创看见厨上有一副棋枰,就对常时节道:“我与你下一盘棋。”常时节道:“我方走了热剌剌的,正待打开衣带扇扇扇子,又要下棋!也罢么,待我胡乱下局罢。”就取下棋枰来下棋。伯爵道:“赌个东道儿罢?”白来创道:“今日扰兄了,不如著入己的,倒也径捷些儿,省得虚脾胃,吃又吃不成。倒不如入己的有实惠!”伯爵道:“我做主人,不来。你们也著东道来凑凑么?”笑了一番。常时节道:“如今说了,著什么东西,还是银子?”白来创道:“我不带得银子,只有扇子在此,当得二三钱银子起的,慢慢的赎了罢。”常时节道:“我是赢别人的绒绣汗巾在这里,也値许多,就著了罢。”一齐交与伯爵,伯爵看看,一个是诗画的白竹金扇,却是旧做骨子;一个是簇新的绣汗巾。说道:“都値的,迳著了罢。”伯爵把两件拏了,两个就对局起来。琴童玳安见家主不在,不住的走在椅子后边来看下棋。伯爵道:“小油嘴,有心央及你来,再与我泡一瓯茶来。”琴童就对玳安暗暗里做了一个鬼脸,走到后边烧茶了。
 却说白来创与常时节棋子原差不多,常时节略高些,白来创极会反悔。正著时,只见白来创一块棋子渐渐的输倒了。那常时节暗暗决他要悔,那白来创果然要拆几著子。一手撇去常时节著的子,说道:“差了差了,不要这著。”常时节道:“哥子来,不好了!”伯爵奔出来道:“怎的闹起来?”常时节道:“他下了棋,著了三四著后,又重待拆起来,不算帐。哥做个明府,那里有这等率性的事?”白来创面色都红了,太阳里都是青斤绽起了,满面涎唾的嚷道:“我也还不曾下,他又扑的一著了。我正待看个分明,他又把手来影来影去,混帐得人眼花撩乱了。那一著方才著下,手也不曾放,又道我悔了。你断一断,怎的说我不是?”伯爵道:“这一著便将就著了,也还不叫悔,下次再莫待恁的了。”常时节道:“便罢,且容你悔了这著。后边再不许你‘白来创’我的子了。”白来创笑道:“你是‘常时节’输惯的,倒来说我!”正说话间,谢希大也到了。琴童掇茶吃了,就道:“你们自去完了棋,待我看着。”正看时,吴典恩也正走到屋里来了。都叙过寒温,就问:“可著甚的来?”伯爵把二物与众人看,都道:“既是这般,须著完了。”白来创道:“九阿哥,完了罢,只管思量甚的?”常时节正在审局,吴典恩与谢希大旁赌。希大道:“九弟胜了。”吴典恩道:“他输了,怎地倒说胜了?赌一杯酒。”常时节道:“看看区区叨胜了。”白来创脸都红了,道:“难道这把扇子是送你的了?”常时节道:“也差不多。”于是填完了官著,就数起来。白来创著了五块棋头,常时节只得两块。白来创又该找还常时节三个棋子,口里道:“输在这三著了。”连忙数自家棋子,输了五个子。希大道:“可是我决著了。”指吴典恩道:“记你一杯酒,停会一准要吃还我。”吴典恩笑而不答。伯爵就把扇子并原绣汗巾送与常时节。常时节把汗巾原袖了,将扇子拽开卖弄,品评诗画,众人都笑了一番。
 玳安外边奔进来报,却是吴银儿与韩金钏儿两个相牵相引,嬉笑进来了,深深的相见众位。白来创意思还要下盘,却被众人笑止了。伯爵道:“罢罢,等大哥一来,用了饭,就到郊园上去。著到几时,莫要著了!”于是琴童忙收棋子,都吃过茶。伯爵道:“大哥此时也该来了,莫待弄晏了,顽耍不来。”刚说时,西门庆来到,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两个妓女都磕了头。李铭吴惠都到来磕头过了。伯爵就催琴童玳安拏上八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十香瓜茄、五方豆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一碟糖蒜、一碟糟笋干、一碟辣菜、一碟酱的大通姜、一碟香菌,摆放停当。两个小厮见西门庆坐地,加倍小心,比前越觉有些马前健。伯爵见西门庆看他摆放家活,就道:“亏了他两个,收拾了许多事,替了二爹许多力气。”西门庆道:“恐怕也伏侍不来。”伯爵道:“忒会了些。”谢希大道:“自古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毕竟经了他们,自然停当。”那两个小厮摆完小菜,就拏上大壶酒来,不住的拏上廿碗下饭菜儿:蒜烧荔枝肉、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烂羊肉、烧鱼、烧鸡、酥鸭、熟肚之类,说不得许多色样。原来伯爵在各家吃转来,都学了这些好烹庖了,所以色色俱精,无物不妙。众人都拏起箸来,嗒嗒声,都吃了几大杯酒,就拏上饭来吃了。那韩金钏吃素,再不用荤,只吃小菜。伯爵道:“今日又不是初一月半,乔作衙甚的?当初有一个人,吃了一世素,死去见了阎罗王,说:‘我吃了一世素,要讨一个好人身。’阎王道:‘那得知你吃不吃,且割开肚子验一验。’割开时,只见一肚子涎唾。原来平日见人吃荤,咽在那里的。”众人笑得翻了。金钏道:“这样捣鬼,是那里来!可不怕地狱拔舌根么?”伯爵道:“地狱里只拔得小淫妇的舌根,道是他亲嘴时会活动哩。”都笑一阵。伯爵道:“我们到郊外去一游何如?”西门庆道:“极妙了!”众人都说妙。伯爵就把两个食盒,一坛酒,都央及玳安与各家人抬在河下。唤一只小舡,一齐下了。又唤一只空舡载人。众人逐一上舡,就摇到南门外三十里有馀,迳到刘太监庄前。伯爵叫湾了舡,就上岸,扶了韩金钏吴银儿两个上岸。西门庆问道:“到那一家园上走走倒好?”应伯爵道:“就是刘太监园上也好。”西门庆道:“也罢,就是那笪也好。”众人都到那里,进入一处厅堂,又转入曲廊深径,茂林修竹,说不尽许多景致。但见: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芳草平铺青锦褥,垂杨细舞绿丝绦。曲砌重栏,万种名花纷若绮;幽窗密牖,数声娇鸟弄如簧。真同阆苑风光,不减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来游女,每乐此而忘疲。果属奇观,非因过誉。
 西门庆携了韩金钏吴银儿手,走往各处,饱玩一番。到一木香棚下,荫凉的紧,两边又有老大长的石凳琴台,恰好散坐的,众人都坐了。伯爵就去教琴童,两个舡上人,拏起酒盒菜蔬风炉器皿等上来,都放在绿荫之下。先吃了茶,闲话起孙寡嘴祝麻子的事。常时节道:“不然,今日也在这里。那里说起!”西门庆道:“也是自作自受。”伯爵道:“我们坐了罢。”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于是就摆列坐了。西门庆首席坐下,两个妓女就坐在西门庆身边。李铭吴惠立在太湖石边,轻拨琵琶,漫擎檀板,唱一只曲,名曰〔水仙子〕:
 “据着俺老母情,他则待祅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生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鞲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筝,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咭叮叮当,精砖上摔碎菱花镜;扑通通咚,井底下坠了银瓶。”
 唱毕,又移酒到水池边,铺下毡单,都坐地了。传杯弄盏,猜拳赛色,吃得恁地热闹。西门庆道:“董娇儿那个小淫妇,怎地不来?”应伯爵道:“昨日我自去约他,他说要送一个汉子出门,约午前来的。想必此时晓得我们在这里顽耍,他一定赶来也。”白来创道:“这都是二哥的过,怎的不约实了他来?”西门庆就向白来创耳边说道:“我们与那花子赌了。只说过了日中董娇儿不来,各罚主人三大碗。”白来创对应伯爵说了。伯爵道:“便罢。只是日中以前来了,要罚列位三大碗一个。”赌便一时赌了,董娇儿那得见来?伯爵慌的只管笑。白来创与谢希大、西门庆、两个妓女,这般这般,都定了计。西门庆假意净手,起来吩咐玳安,教他假意嚷将进来,只说董姑娘在外来了,如此如此。玳安晓得了。停一会时,伯爵正在迟疑,只见玳安慌不迭的奔将来道:“董家姐姐来了!不知那里寻的来。”那伯爵嚷道:“乐杀我老太婆也!我说就来的。快把酒来,各请三碗一个。”西门庆道:“若是我们赢了,要你吃你怎的就肯吃?”伯爵道:“我若输了不肯吃,不是人了!”众人道:“是便是了,你且去叫他进来,我们才好吃。”伯爵道:“是了。好人口里的言语呢!”一走出去,东西南北都看得眼花了,那得董娇儿的魂灵?望空骂道:“贼淫妇,在二爷面上这般的拔短梯,乔作衙哩!”走进去,众人都笑得了不的,拥住道:“如今日中过了,要吃还我们三碗一个。”伯爵道:“都是小油嘴哄我,你们倒做实了我的酒了,怎的摆布?”西门庆不由分说,满满捧一碗酒,对伯爵道:“方才说的,不吃不是人了。”伯爵接在手,谢希大接连又斟一碗来了,吃也吃不完,吴典恩又接手斟一大碗酒来了,慌得那伯爵了不的,嚷道:“不好了,呕出来了。拏些小菜我过过便好。”白来创倒取甜东西去。伯爵道:“贼短命,不把酸的,倒把甜的来,混帐!”白来创笑道:“那一碗就是酸的来了。左右咸酸苦辣,都待尝到罢了。且没慌著!”伯爵道:“精油嘴,碜夸口得好!”常时节又送一碗来了,伯爵只待奔开暂避,西门庆和两个妓女拥住了,那里得去?伯爵叫道:“董娇儿,贼短命小淫妇,害得老子好苦也!”众人都笑做一堆。那白来创又教玳安拏酒壶,满满斟著。玳安把酒壶嘴支入碗内一寸许多,骨都都只管筛,那里肯住手。伯爵瞧著道:“痴客劝主人,也罢,那贼小淫妇惯打閛閛的。怎的把壶子都放在碗内了?看你一千年,我二爷也不撺掇你讨老婆哩!”韩金钏吴银儿各人斟了一碗送与应伯爵。伯爵道:“我跪了杀鸡罢!”韩金钏道:“都免礼,只请酒便了。”吴银儿道:“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杀鸡,求他来了?”伯爵道:“休见笑了,也够吃了。”两个一齐推酒到嘴边,伯爵不好接一头,两手各接了一碗,就吃完了。连忙吃了些小菜,一时面都通红了。叫道:“我被你们弄了。酒便慢慢吃还好,怎的灌得闷不转的!”众人只待斟酒。伯爵跪着西门庆道:“还求大哥说个方便,饶恕小人穷性命,还要留他陪客。若一醉了,便不知天好日暗,一些兴子也没有了。”西门庆道:“便罢,这两碗一个,你且欠著,停斟了罢。”伯爵就起来谢道:“一发蠲免了罢,足见大恩!”西门庆道:“也罢,就恕了你。只是方才说我们不吃不是个人。如今你渐有些没人气了!”伯爵道:“我倒灌醉了。那淫妇不知那里歪斯缠去了!”吴银儿笑伯爵道:“咳,怎的大老官人在这里做东道顽耍,董娇姐也不来来?”伯爵假意道:“他是上台盘的名妓,倒是难请的。”韩金钏儿道:“他是赶势利去了。成甚的行货,叫他是名妓!”伯爵道:“我晓得,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帐哩!”西门庆认是蔡公子那夜的故事,把金钏一看,不在话下。
 那时伯爵已是醉醺醺的。两个妓女又不是耐静的,只管调唇弄舌,一句来一句去歪斯缠,倒吃得冷淡了。白来创对金钏道:“你两个唱个曲儿么?”吴银儿道:“也使得。”让金钏先唱。常时节道:“我胜那白阿弟的扇子,倒是板骨的,倒也好打板。”金钏道:“借来打一打板。”接去看看道:“我倒少这把打板的扇子。不如作我赢的棋子,送与我罢。”西门庆道:“这倒好。”常时节吃众人撺掇不过,只得送与他了。金钏道:“吴银姐在这里,我怎的好独要?我与你猜色,那个色大的拏了罢。”常时节道:“这却有理。”就猜一色,是吴银儿赢了。金钏就递与银儿了。常时节假冠冕道:“这怎么处?我还有一条汗巾,送与金钏姐,补了扇罢。”遂送过去。金钏接了道:“这却撒漫了。”西门庆道:“我可惜不曾带得好川扇儿来,也卖富卖富。”常时节道:“这是打我一下了。”那谢希大蓦地嚷起来道:“我几乎忘了!又是说起扇子来!”教玳安斟了一大杯酒,送与吴典恩道:“请完了旁赌的酒。”吴典恩道:“这罢了。停了几时才想出来,他们的东西都花费了,那在一杯酒?”被谢希大逼勒不过,只得呷完了。那时金钏就唱一曲,名唤〔荼䕷香〕:
 “记得初相守,偶尔间因循成就,美满效绸缪。花朝月夜同宴赏,佳节须酬,到今日一旦休。常言道好事天悭,美姻缘他娘间阻,生拆散鸾交凤友。
 坐想行思,伤怀感旧。辜负了星前月下深深咒。愿不损,愁不煞,神天还佑。他有日不测相逢,话别离情取一场消瘦。”
 唱毕,吴银儿接唱一曲,名〔青杏儿〕:
 “风雨替花愁,风雨过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明朝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唱毕,李铭吴惠排立,谢希大道:“还有这些伎艺不曾做哩。”只见弹的弹,吹的吹,琵琶箫管,又唱一只〔小梁州〕:
 “门外红尘滚滚飞。飞不到鱼鸟清溪,绿阴高柳听黄鹂,幽栖意,料俗客几人知。山林本是终焉计,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后世,追前辈: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
 唱毕,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著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铭吴惠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著,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白来创道:“毕竟贼油嘴有些作弊!我自去打鼓。”也弄西门庆吃了几杯。
 正吃得热闹,只见书僮抢进来,到西门庆身边,附耳低言道:“六娘身上不好的紧,快请爹回来。马也备在门外接了。”西门庆听得,连忙走起告辞。那时酒都有了,众人都起身。伯爵道:“哥,今日不曾奉酒,怎的好去?是这些耳报法,极不好。”便待留住。西门庆以实情告诉他,就谢了上马来。伯爵又留众人。一个韩金钏霎眼挫不见了,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条红线,抛却万颗明珠。伯爵在隔篱笆眼,把草戏他的牝口。韩金钏撒也撒不完,吃了一惊,就立起,裈腰都湿了。骂道:“碜短命,恁尖酸的没槽道!”面都红了,带笑带骂出来。伯爵与众人说知,又笑了一番。西门庆原留琴童与伯爵收拾家活。琴童收拾风炉食具下舡,都进城了。众人谢了伯爵,各散去讫。伯爵打发两只舡钱,琴童送进家活,伯爵就打发琴童吃酒。都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来家,两步做一步走,一直走进六娘房里。迎春道:“俺娘了不得病,爹快看看他。”走到床边,只见李瓶儿咿嘤的叫疼,却是胃脘作疼。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僮写帖,去请任太医。”迎春出去说了,书僮随写侍生帖去请任太医了。西门庆拥了李瓶儿坐在床上,李瓶儿道:“恁的酒气!”西门庆道:“是胃虚了,便厌著酒气。”又对迎春道:“可曾吃些粥汤?”迎春回道:“今早至今,一粒米也没有用,只吃了两三瓯汤儿。心口肚腹两腰子,都疼得异样的。”西门庆攒著眉,皱着眼,叹了几口气。又问如意儿:“官哥身子好了么?”如意儿道:“昨夜还有头热,还要哭哩!”西门庆道:“恁的悔气!娘儿两个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还好去支持孩子哩!”李瓶儿又叫疼起来了。西门庆道:“且耐心着,太医也就来了。待他看过脉,吃两锺药,就好了的。”迎春打扫房里,抹净桌椅,烧香点茶。又支持奶子,引斗得官哥睡着。此时有更次了,外边狗叫得不迭,却是琴童归来。不一时,书僮掌了灯照着,任太医四角方巾,大袖衣服,骑马来了。进门坐在轩下。书僮走进来说:“请了来了,坐在轩下了。”西门庆道:“好了,快拏茶出去。”玳安即便掇茶,跟西门庆出去迎接任太医。太医道:“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脉?失候了,负罪实多!”西门庆道:“昏夜劳动,心切不安。万惟垂谅!”太医著地打躬道:“不敢!”吃了一锺熏豆子撒的茶,就问:“看那一位尊恙?”西门庆道:“是第六个小妾。”又换一锺咸樱桃的茶,说了几句闲话。玳安接锺,西门庆道:“里面可曾收拾?你进去话声,掌灯出来照进去。”玳安进到房里去话了一声,就掌灯出来回报。
 西门庆就起身打躬,邀太医进房。太医遇著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走进房里,只见沉烟绕金鼎,兰火爇银缸。锦帐重围,玉钩齐下。真是繁华深处,果然别一洞天。西门庆看了太医的椅子,太医道:“不消了。”也答看了西门庆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就依书据理,与西门庆说了。西门庆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太医道:“正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肝经原旺,人却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那里得满?血那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生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医道:“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痨病了。”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没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胁怪疼,乃血虚,非血滞也。吃了药去,自然逐一好起来,不须焦躁得。”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觉了,哭起来。太医道:“这位公子好声音。”西门庆道:“便是也会生病,不好得紧。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来了。
 却说书僮对琴童道:“我方才去请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门,才有人出来。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琴童道:“你是苦差使。我今日游玩得了不的,又吃了一肚子酒。”正在闲话,玳安掌灯,跟西门庆送出太医来。到轩下,太医只管走。西门庆道:“请宽坐,再奉一茶,还要便饭点心。”太医摇头道:“多谢盛情,不敢领了。”一直走到出来。西门庆送上马,就差书僮掌灯送去。别了太医,飞的进去。教玳安拏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直到任太医家,太医下了马,对他两个道:“阿叔们,且坐着吃茶,我去拏药出来。”玳安拏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爷的礼。”书僮道:“定求收了,才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拏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药去便好。”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见药金盛了,就进去簇起煎剂,连瓶内丸子药,也倒了浅半瓶。两个小厮吃茶毕,里面打发回帖出来与玳安书僮,迳闭了门。
 两个小厮回来。西门庆见了药袋厚大的,说道:“怎地许多!”拆开看时,却是丸药也在里面了。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才他说先送煎药,如今都送了来!也好,也好。”看药袋上是写著:“降火滋荣汤。水二锺,姜不用,煎至捌分,食远服,渣再煎。忌食麸面油腻炙煿等物。”又打上“世医任氏药室”的印记。又一封筒,大红票签,写著“加味地黄丸”。西门庆把药交迎春,先吩咐煎一帖起来。李瓶儿又吃了些汤。迎春把药熬了,西门庆自家看药泸清了渣出来。捧到李瓶儿床前,道:“六娘,药在此了。”李瓶儿翻身转来,不胜娇颤。西门庆一手拏药,一手扶着他头颈,李瓶儿吃了叫苦,迎春就拏滚水来过了口。西门庆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儿睡了。迎春又烧些热汤护著,也连衣服假睡了。说也奇怪,吃了这药,就有睡了。西门庆也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来,如意儿恐怕哭醒了李瓶儿,把奶子来教他吃,后边也寂寂的睡了。
 到次早,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昨的下半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锺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锺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怎见得?有诗为证:
 西施时把翠蛾颦,幸有仙丹妙入神;
 信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4
千岁蟠桃带露携,携来黄阁祝期颐。
 八仙下降称觞日,七凤团花织锦时。
 六合五溪输贺轴,四夷三岛献珍奇。
 羲和莫遣两丸速,愿寿中朝帝者师。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看得何如?没的甚事么?”任医官道:“夫人这病,原是产后不愼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露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愼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了不的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馀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若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僮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且说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坐地。想起东京蔡太师寿旦已近,先期曾差玳安往杭州买办龙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即日要自往东京拜贺,算来日期已近,自山东来到东京,也有半个月的路程,连夜收拾行李进发,刚刚正好,再迟不的了。便进房来和月娘说知,如此这般。月娘道:“这早时不说,如今忙匆匆的,你择定几时起身?”西门庆道:“明日起身也才够到哩,还得十几个日头。”西门庆说毕,就走出外来,吩咐玳安、书僮、琴童、画童,打点衣服行李,明日跟随东京走一遭。四个小厮各各收拾行李不迭。月娘便教小玉:“去请你各房娘,都来收拾你爹行李。”当下只有李瓶儿,一来有了孩子,二来服了药,不出房来。其馀各房,孟玉楼、潘金莲,一齐都到,走来的都动手,把皮箱凉箱装了蟒衣龙袍缎匹上寿等物,共有二十多扛,又整顿了应用冠带衣服等件,一齐完了。晚夕,三位娘子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席上西门庆各人叮嘱了几句,自进月娘房里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说了几句话,教他好好调理,“我不久便来家看你。”那李瓶儿阁著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出了大门。
 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逦行来,却走了百里路程。那时日已傍晚,西门庆吩咐驻札。驿官厮见,送供应,过了一宵。明日天早,西门庆催趱人马,扛箱快行。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午牌时,打中火,又行。路上相遇的,无非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旦的,也有进生辰扛的,不计其数。又行了十来日,算前途路已不多,趱到刚刚凑巧。宿了一晚,又行够两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那翟管家闻知西门庆到了,忙的出来迎接,各叙寒暄。吃了茶,西门庆叫玳安专管行李,一一交盘进了翟家里来。翟谦教府干收了,就摆酒和西门庆洗尘。不一时,只见剔犀官桌上列著几十样大菜,几十样小菜,都是珍馐美味,燕窝鱼翅,绝好下饭,只没有龙肝凤髓;其馀奇巧富丽,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当直的拏著通天犀杯,斟上麻姑酒儿,递与翟谦。接过滴了天,然后又斟上来,把盏与西门庆。西门庆也回敬了。两人坐下,糖果热碟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递将上来。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向有相攀的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拜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也不枉了一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带携的学生么?”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自然还要陞选官爵,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哩!”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饮够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罢!”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却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得又吃了一杯。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吩咐叫把牲口牵到后槽去。
 当下收过了家活,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早安排下好描金暖床,鲛绡帐儿,把银钩挂起,露出一床好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西门庆脱衣脱袜上床。独宿孤眠,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也。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掩著,那里讨水来净脸?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个人把匙钥一路开将出来。随后一个小厮拏着手巾,一个捧著银面盆,倾了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戴上忠靖冠,穿着外盖衣服,一个在书房里坐。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了坐下,当直的托出一个朱红盒子,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过,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西门庆道:“多劳费心。”酒过数杯,就拏早饭来吃了,收过家活。翟管家道:“且权坐一回,学生进府去便来。”翟谦去不多时,忙跑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各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省的住会混杂,学生也随后便到了。”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疋,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西门庆冠带,乘了轿来,只见乱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认,倒是扬州苗员外。却不想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别来寒温。原来这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问了寓处,分手而别。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仿佛云霄;阁起凌烟,依稀星斗。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旗。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旃檀香,截成梁栋;醒酒石,满砌阶除。左右肉屏风,一个个夷光红拂;满堂罗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明晃晃悬挂著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弹短铗尽皆名士。任他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就是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大门?”翟管家道:“原来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打这门出入。”西门庆和翟管家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的一般。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共二十四人,也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凡老爷早膳、中饭、夜燕,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翟管家道:“这里老爷书房将到了,脚步儿放松些。”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西门庆还未敢闯进,教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堂上虎皮太师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狨毯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道:“孩儿没甚孝顺爷爷,今日华诞,家里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直的拏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二十来扛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疋、蜀锦二十疋、火浣布二十疋、西洋布二十疋、其馀花素尺头共四十疋、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金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己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的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便教翟管家:“收进库房去罢。”一面吩咐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忙冲冲,推事故辞别了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作个揖起身,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西门庆迳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又整的好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瞌睡,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著先去:“随后就来了。”便重整冠带,预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乘轿望太师府来,不题。
 且说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倒十分欢喜他。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说请到了新干子西门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著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羙女一齐奏乐。府干当直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庆教书僮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拏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著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拏著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一个儿坐着,正想个知心的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著玳安、琴童、书僮、画童,向苗员外说道:“那班蠢材,只顾吃酒饭,却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
 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那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们眼巴巴望西门庆回来,多有悬挂。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那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环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经济勾搭,便心上乱乱的焦燥起来。多少长吁短叹,托著腮儿呆登登。本待要等经济回来,和他做些营生,又不道,经济每日在店里没的闲。欲要自家出来寻着他,又有许多丫头,往来不方便。日里便似熬盘上蚁子一般,跑进跑出,再不坐在屋里。那一日正是风和日暖,那金莲身边带着许多麝香合香,走到卷棚后面,只望着雪洞里。那经济日在店里,那得脱身进来?望了一回不见,只得来到屋里,把笔在手,吟哦了几声,便写一封书,封著,叫春梅:“迳送与陈姐夫。”经济接着,拆开从头一看,却不是书——一个曲儿。经济看罢,慌的丢了买卖,跑到卷棚后面看。只见春梅回房,去对潘金莲说了。不一时,也跑到卷棚下,两个遇著,就如饿眼见瓜皮一般,禁不的一身直钻到经济怀里来,捧著经济脸,一连亲了几个嘴,咂的舌头一片声响道:“你负心的短命贼囚!自从我和你在屋里,被小玉撞破了去后,如今一向都不得相会,这几日你爷爷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儿坐炕上,泪汪汪只想着你,你难道耳根儿也不热的?我仔细想来,你恁地薄情,便丢著也索罢休。只到了其间,又丢你不的。常言痴心女子负心汉,只你也全不留些情!”正在热闹处,不想那玉楼冷眼瞧破。忽然抬头看见,顺手一推,险些儿经济跌了一跤。慌忙惊散,不题。
 那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的跑进门来,见月娘磕了个头,道:“爹回来了。小的一路骑头口,拏著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教玳安厨下吃饭去。又教整饭待大官人回来,自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四人闲话多时,却早西门庆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西门庆和六房妻小各叙寒温。落后书僮、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六房的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多日,蔡太师厚情,与内相日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怎地调理?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丢不下家事哩!店里又不知怎样,因此急忙回来。”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教众人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都不必说。次日,陈经济和大姐来厮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时节打听的大官人来家,都来望。西门庆出门厮见毕,两个一齐说:“哥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时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著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时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我如今忙忙地,那讨银子?且待到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时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太师府前,便请了一席酒,席上又把两个歌童许下了。那一日,西门庆归心如箭,却不曾作别的他,迳自归来了。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伴当来翟家问著,那翟家说:“三日前西门大官家去了。”伴当回话,苗员外才晓的,却忖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送去罢,他不和我合著气?只后边说不的话了。”便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席上把你两个许下他。如今他离东京回家去了,我目下就要送你们过去。你们早收拾包裹,待我捎下书打发你们。”那两个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们伏侍的员外多年了,却为何今日闪的小的们不好?又不知西门大官人性格怎地,今日还要员外做主。”员外道:“你们却不晓得,西门大官人家里豪富泼天,金银广布,身居著右班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是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家里开着两个绫缎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进的利钱也委的无数。况兼他性格温柔,吟风弄月,家里养著七八十个丫头,那一个不穿绫著袄?后房里摆着五六房娘子,那一个不插珠挂金?那些小优们,戏子们,个个借他钱钞,服他差使;平康巷青水巷这些角伎,人人受他恩惠,这也不消说的。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已把小的子许下他了。如今终不成改个口哩?”那歌童又说道:“员外这几年上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们弹唱哩。如今才晓得些弦索,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倒送与别人快活?”说罢,不觉地扑簌簌哩掉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小的子,你也说的是,咱也何苦定要是这等?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待咱修书一封,差个伴当送你去,教他把只眼儿好生看觑你们。你到那边快活,也强似在我这里一般。”就叫那门馆先生写著一封通候的八行书信,后面又写那相送歌童,求他青目的语儿;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做个通问的礼儿。差了苗秀苗实,赍擎书信,护送两个歌童。一霎时拴上了头口,带了被囊行李,直到山东西门庆家来。
 那两个歌童当时忍不住腮边泪滴,又是主命难违,只得插烛也似磕了几个头,谢辞了员外,翻身上马。迤逦行来,见那青山环马首,绿水绕行鞭,酒帘深树里,草舍落霞前。止为那遏行云歌声绝代,不觉的辞恩主跋涉风烟。这两个,思乡念主,把那些檀板风流〔阳春白雪儿〕都忘却;这两个,忙投急趁,止思量早完公事,披星戴月的夜忘眠。正是:朝为苗府清歌客,暮作西门侑酒人。远远望见绿树林中,挂著一个望子。那歌童道:“哥,走了这一日了,肚里有些饥了,且吃杯酒儿去。”只见四个人儿滚鞍下马,走入店中。那招牌上面写的好,说:“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真个是好酒店也!四人坐下,唤过卖打上两角酒来,攮个葱儿蒜儿、大卖肉儿、豆腐菜儿,铺上几碟,正待舒怀畅饮。忽地里回头看时,止见粉壁上飞白字写著两行,说道:“千里不为远,十年归未迟;总在乾坤内,何须叹别离!”正对着两个歌童眼儿,不觉的药卖有病的了,动人心处,扑簌簌流下两行泪来,说道:“哥,我们随着员外,指望一蒂儿到底。谁想酒席中间一言两句,竟把我们送与别人。人离乡贱,未知去后若何?”那苗秀苗实把好言知慰了一番,吃了饭,上马又走。四个牲口,十六个蹄儿,端的是走的好。不多几个日头,就到东平府清河县地面。四人拴了牲口,下马访问端的,一直地竟到紫石街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却说那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既要与大娘儿接风,又要与各房儿缱绻,朝朝殢雨尤云,以此不曾到衙门里去走,连那告假的帖儿也不曾消的。那日清闲无事,且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也有奸情的、斗殴的、赌赙的、窃盗的,一一重问一番。又把那些投到文书,一一押到日,佥押了一会。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子簇拥来家。只见那苗秀苗实与那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双膝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家人,有书拜候老爷。”磕个头起在一边。那西门庆举个手,说道:“起来。”就把苗员外别来的行径,寒暄的套语,问了一会。就叫书僮把那银剪子剪开护封,拆了内涵封袋,打开副启,细细看时,只见那苗秀苗实依先跪下,奉过那许多礼物说道:“这是俺员外一点孝心,求老爹俯纳。”西门庆喜之不胜,连忙叫玳安收起礼物,请起苗秀苗实,说道:“我与你员外千里相逢,不想就蒙员外情投意合,十分相爱,就把歌童相许。那时酒中说话,咱也忘却多时。因为那归的忙促,不曾叩府辞别,正在想着。不意一诺千金,远蒙员外记忆。我记得那古人交谊,止有那范张结契,千里相从,古今以为美谈。如今你们那个员外,委的也是难得!”称长道好,细细又感谢了一番。只见那两个歌童,从新走过,又磕几个头,说道:“员外著小的们伏侍老爷,万求老爷青目。”西门庆见两个儿生得清秀,真真袅袅媚媚,虽不是两节穿衣的妇人,却胜似那唇红齿白的妮子。欢天喜地,就请四位管家前厅茶饭。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收拾房间,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着。
 只见那应伯爵诸人闻知此事,通来探望。西门庆就叫玳安里边讨出菜蔬、嗄饭、点心、小酒,摆着八仙桌儿,就与诸人燕饮,就叫两个歌童前来唱,只见捧著檀板,拽起歌喉,唱一个:
 〔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另一番动人风味。梨花迎笑脸,杨柳妒腰围。试问荼䕷,开到海棠未?”
 〔驻马听〕“野径疏篱,阵阵香风来燕子;小园幽砌,纷纷晴雨过林西。芳心不与蝶潜知,暗香未许蜂先觉。阑遍倚,不知多少伤心处!”
 〔雁儿落带得胜令〕“我则见碧阴阴西施锁眉翠,红点点𫛸鴂抛珠泪;舞仙仙砑光帽上簪,虚飘飘金谷楼前坠。尚兀是芳气袭人衣,艳质易沾泥。落处鱼堪惊,飞来蝶欲迷。寻思,凭谁寄?还悲,花源未可期。”
 那西门庆点着头道:“果然唱得好!”那两个歌童打个半跪儿,跪将下去道:“小的们还学得些小词儿,一发歌与老爹听。”西门庆说道:“这却更好。”便教歌词:
 “试裂齐纨,施铅椠爰图春牧。草浅浅细铺平野,散骑黄犊。一卷残书牛背稳,数声短笛烟光绿。想按图题咏赋新词,劳心曲。
 文章妙,传芸局;音调促,偕丝竹。倚清歌追和,《阳春》难续。一代风流夸好事,可堪脍炙人争录。羡先生想像赋《高唐》,情词足。”
 又:
 “画出耕图,郊原外东阡西陌。町疃曲,群山环翠,岸塍联络。绿遍田畴多黍稌,麦旗纂纂蚕盈箔。仿佛有溪水绕柴门,山如削。
 扶藜杖,迳丘壑;穿林薮,听猿鹤。子耕耘妻馌,服劳耕作。乔木阴森流憩处,皤然扪腹舒双足。羡先生想像咏《豳风》,村田乐。”
 又:
 “写就丹青,新图好溪山环绕。隐隐遍,沙汀水岸,绿𬞟红蓼。一派秋光连浦溆,短蓑箬笠烟波渺。看此时网得几鲜鳞,鲈鱼小。
 渔唱起,飞鸿杳;江月白,归云少。倚蓬窗试觅,旧盟鸥鸟。借问忘机当日事,何如此际心情悄。羡先生想像咏《沧浪》,起尘表。”
又:
 “四野云垂,冰花碎平铺茅屋。红炉暖,妻煨山芋,自斟醽醁。课仆采薪去外户,呼儿引鹤翻平陆。揽此景写入画图中,娱心目。
 锺贵富,天之禄;惧盛满,吾之欲。骋姘奇摅写,好词盈轴。愧我倡酬才思涩,输他文采机关熟。羡先生想像乐桑榆,颜如玉。”
 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引的那后边娘子们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来听着,十分欢喜。齐道:“唱的好。”只见潘金莲在人丛里,双眼直射那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标致的紧。”心下便已有几分喜他了。当下西门庆打发两个歌童东厢房安下,一面叫摆饭与苗秀苗实吃,一面整顿礼物回书,答谢苗员外。
 毕竟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5
斗积黄金侈素封,蘧蘧庄蝶梦魂中。
 曾闻郿坞光难驻,不道铜山运可穷。
 此日分籯推鲍子,当年沉水笑庞公。
 悠悠末路谁知己,惟有夫君尚古风。
 这八句单说人生世上,荣华富贵,不能常守。有朝无常到来,恁地堆金积玉,出落空手归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这也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留下两个歌童祇候:“若遇有呼唤,不得有违。”两人应诺去了。随即打发苗家人回书礼物,又赏了些银钱。苗实苗秀磕头谢了出门。后来两个歌童,西门庆毕竟用他不著,都送太师府去了。正是:千金散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却说常时节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个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了不的。恰遇西门庆自从在东京来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常言道:见面情难尽,一个不见,却告诉谁?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说的常时节有口无言,呆登登不敢做声。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来到一个酒店内。只见小小茅檐儿,靠著一湾流水,门前绿树阴中露出酒望子来。五七个火家,搬酒搬肉不住的走。店里横著一张柜台,挂几样鲜鱼鹅鸭之类,倒洁净可坐。便请伯爵店里吃三杯去。伯爵道:“这却不当生受。”常时节拉了到店里坐下,量酒打上酒来,摆下一盘熏肉,一盘鲜鱼。酒过两巡,常时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够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早;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两个人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罢。”常时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迳奔西门庆屋里来。
 那时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正遇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游玩。原来西门庆后园那藏春坞,有的是果树鲜花儿,四季不绝。这时虽是新秋,不知开着多少花朵在园里。西门庆无事在家,只是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在花园里顽耍。只见西门庆头戴着忠靖冠,身穿柳绿纬罗直身,粉头靴儿。月娘上穿柳绿杭绢对衿袄儿,浅蓝水䌷裙子,金红凤头高底鞋儿。孟玉楼上穿鸦青缎子袄儿,鹅黄䌷裙子,桃红素罗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儿。潘金莲上穿着银红绉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比甲儿,白杭绢画拖裙子,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只有李瓶儿上穿素青杭绢大衿袄儿,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儿。四个妖妖娆娆,伴着西门庆寻花问柳,好不快活。
 且说常时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欢的坐着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只见门外书僮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就厅上歇下。应伯爵便问:“你爹在那里?”书僮道:“爹在园里顽耍哩。”伯爵道:“劳你说声。”两个依旧抬着进去了。不一时,书僮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出来。”两人坐着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二人作了揖,便请坐地。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里?”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里抬来的?”西门庆道:“这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够一半哩。”常时节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疋布也难的。恁做着许多绫绢衣服,哥果是财主哩!”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地还不见到?不知他买卖货物何如?这两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关了些送来与哥么?”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阁著,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吧。”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样,也不难。且问他,要多少房子才够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竃: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著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拏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西门庆便叫书僮:“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僮应诺去了。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时节道:“这一包碎银,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拏去好杂用。”打开与常时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常时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只等你寻下房子,一搅果和你交易。你又没曾寻的。如今即忙便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常时节又称谢不迭。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几个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有诗为证:
 积玉堆金始称怀,谁知财宝祸根荄。
 一文爱惜如膏血,仗义翻将笑作呆。
 亲友人人同陌路,形存心死定堪哀。
 料他也有无常日,空手俜伶到夜台。
 正说著,只见书僮托出饭来,三人吃了。常时节作谢起身,袖著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瞅不睬,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掉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睬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两个说了一回,那妇人道:“你那里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拏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著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时,买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块羊肉儿,笑哈哈跑进门来。那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那妇人笑指著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走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才在大官人屋里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
 常二袖著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䌷裙子,月白云䌷衫儿,红绫袄子儿,白䌷子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䌷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着来到家中,教妇人打开看看。那妇人忙打开来瞧著,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买来。”妇人道:“虽没的便宜,却値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去了,不在话下。
 再表应伯爵和西门庆两个,自打发常时节出门,依旧在厅上坐的。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的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的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儿在屋里,好教他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我须寻间空房与他住下,每年算还几两束修与他养家。却也要是你心腹之友便好。”伯爵道:“哥不说不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却难。怎的要这个倒没?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祖父相处一个朋友生下来的孙子,他现是本州一个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的。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他好。却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不中,禁不的发白鬓斑。如今他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整的洁净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的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跟了个人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恁地说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说他姓什么?”伯爵道:“姓水。他才学果然无比,哥若用他时,管情书柬诗词歌赋,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辉哩。人看了时,都道西门大官人恁地才学哩!”西门庆道:“你才说这两桩都是调谎。我却不信你的调谎。你有记的他些书柬儿念来我听。若好时,我便请他来家,拨间房子住下。只一口儿,也好看承的。寻个好日子,便请他也罢。”伯爵道:“曾记得他捎书来,要我替他寻个主儿。这一封书,略记的几句,念与哥听,〔黄莺儿〕:
 ‘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著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毕,呵呵大笑将起来道:“他满心正经,要你和他寻个主子,却怎的不捎封书来,倒写著一只曲儿!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诞哩。”伯爵道:“这倒不要作难他。只为他与我是三世之交。小弟两三岁时节,他也才够四五岁,那时就同吃糖糕饼果之类,也没些儿争论。后来大家长大了,上学堂读书写字,先生也道:‘应二学生子和水学生子,一般的聪明伶俐,后来一定长进。’落后做文字,一样同做,再没些妒忌。日里同行同坐,夜里有时也同一处歇。到了戴网子,尚兀自相厚的。因此是一个人一般极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迹,便随意写个曲儿。我一见了,也有几分著恼。后想一想,他自托相知,才敢如此,就不恼罢了。况且那只曲儿,也到做的有趣。哥却看不出来。第一句说‘书寄应哥前’,是启口,就如人家写‘某人见字’一般,却不好哩?第二句说:‘别来思,不待言’,这是叙寒温了,简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这是说他家没事故了,后来一发好的紧了!”西门庆道:“第五句是什么说话?”伯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著‘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定要求方便’。‘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烟云满纸,因此说‘落笔起云烟。’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只这几句,稳稳把心窝里事都写在纸上,可不好哩!”西门庆被伯爵说了他恁地好处,到没的说了,只得对伯爵道:“你既说他许多好处,且问你有甚正经的书札,拏些我看看,我就请了他。”伯爵道:“他做的词赋也有在我处,只是不曾带得来哥看。我还记的他一篇文字,做得甚好。就念与哥听着: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乎!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顾,昂昂气新。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票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西斋学霸,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斤。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伯爵念罢,西门庆拍手大笑道:“应二哥把这样才学就做了班扬了!”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如今且说他人品罢。”西门庆道:“你且说来。”伯爵道:“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是一个圣人一般,反去日夜刮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西门庆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赶了出门,一定有些不停当哩。二哥虽与我相厚,那桩事不敢领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毕竟未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6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禅那非容易,炼就无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师父七八岁的时节,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儿思想那大的孩儿,掉不下的心肠,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那孩子问著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孩儿们又没的打搅你,顿顿儿小米饭儿,咱家也尽挨的过。怎地的,你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哩。”那老娘儿就说:“小孩子,你还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他信儿也不捎一个来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丢的下?”说了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找著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说起你哥在甚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馀里,就是那好汉子,也走得了不的,直要四五个月才到哩。笑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把靸鞋儿系好了,把直裰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挨肩擦背,拏汤送水,说长道短,前来解劝。也有说的是的,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却回也。”因此婆婆也收著两眶眼泪,闷闷的坐地。
 看看红日西沉,东邻西舍,一个个烧汤煮饭,一个个上榻关门。那婆婆探头探脑,那两只眼珠儿一直向外,恨不的赶将上去。只见远远的,望见那黑魆魆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著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儿来也,也不亏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炕哩,咱已到辽东找著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调著谎哄著老娘。那里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不信么?”一直里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的,也是那个婆婆亲手缝纫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那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儿;又在那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建那永福禅寺,做那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那岁月如梭,时移事改。只见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都化去了。只见有几个惫赖的和尚,撇赖了百丈清规,养婆儿,吃烧酒,咋事儿不弄出来?打哄哄,烧苦葱,咱勾当儿不做?却被那些泼皮赖虎,常常作酒捞钱抵当。不过一会儿,把袈裟也当了,锺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卖了,没人要的烧了,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了;荒荒凉凉,烧香的也不来了。主顾门徒、做道场的、荐亡的,都是关大王卖豆腐——鬼儿也没的上门了。一片锺鼓道场,忽变做荒烟衰草!蓦地里三四十年,那一个扶衰起废?
 原来那寺里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发心要到上方行脚。打从那流沙河、星宿海、㴶儿水地方,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地方,卓锡在这个破寺院里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寻。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儿坍塌的这模样了。你看这些蠢头村脑的秃驴,止会吃酒噇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那一个寻得一砖半瓦,重整家风?常记的古人说得好:人杰地灵。事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且前日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官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家中那一件没有?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因见咱这里寺宇倾颓,就有个舍钱布施、鼎建重新的意思。咱那时口虽不言,心窝里已存下几分了。今日呵,若得那个檀越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办自家去走一遭。”当时间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锺,敲起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只见:
 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
 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胡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
 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那长老宣扬已毕,就教行者拏过文房四宝,磨起龙香剂,饱揝鼠须笔,展开乌丝栏,写著一篇疏文。先叙那始末根由,后劝人舍财作福。写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现身,从此辞了大众,著上了禅鞋,戴上个斗篷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府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转到后厅,直到卷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吴月娘房内,把那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的时节,多亏那些亲朋齐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办些儿小酒回答他。倒今日空闲,没件事体,就把这事儿完了也罢。”当下就叫了玳安拏了篮儿,到十市街坊买下些时鲜果品,猪羊鱼肉,腌腊鸡鹅嗄饭之类。吩咐了当,就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着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门庆。西门庆道:“娘儿来看孩子哩。”李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怎地奉养老娘哩?”那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正说著,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边听见,不觉的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我那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地就见的要他做个文官,不要像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哝哝,一头骂,一头著恼的时节,只见那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爹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说:“是了。”望六娘房里便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
 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仍到那卷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边迎接伯爵。正要动问间,只见那募缘的道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好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也通晓得,并不嗔道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教他进来看。”只见管家的三步挪来两步走,就如见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请了长老。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的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的为佛出力,总不然攒到那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帊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生,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装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贤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万金铺地;雕镂精制,依稀似祇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嵬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锺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淄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时移事异。莽和尚纵酒撒泼,首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乌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隔,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梁槛,拏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榛荆。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投柜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煌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看毕,西门庆就把册叶儿收好,妆入那锦套里头,把插销儿销著,锦带儿拴著,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叉手而言,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那敢推辞?”拏著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那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门庆拏着笔,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只是我们佛家的行径,都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又说道:“还是老师体谅,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拏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又有一首词,单道那些施主的事体:
 佛法无多止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
 珠和玉珀宝和珍,谁人拏得见阎君?
 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
 若使年龄财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
 却说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因往东京,多亏众亲友们与咱把个盏儿。今日吩咐小的买办,你家大嫂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那伯爵就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应伯爵笑道:“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傍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来。”
 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哰哰唔唔,没瞅没睬,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嚏,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伴当在那里整办嗄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己开疏的事,备细对月娘说了一番。又把那应伯爵耍笑打趣的说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只见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说下几句话儿,倒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妻贤每致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毕竟那说话怎么讲?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正说笑间,只见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个盒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我自前日别了,因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来看得你老人家,心子里丢不下,今日同这薛姑子来看你!”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尴不尬,专一与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说长说短。弄的那些和尚们的怀中个个是硬帮帮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六个。也常有那火烧、波波、馒头、栗子,拏来进奉他,又有那付应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这等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些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泊六儿,多得钱钞。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
 当年行径是窠儿,和尚阇黎铺。中间打扮念弥陀,开口儿就说西方路。尺布裹头颅,身穿直裰,系个黄绦,早晚捱门傍户。骗金银犹自可,心窝里毕竟糊涂。算来不是好姑姑,几个清名被点污。
 又有一只歌儿道得好: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像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缘何在里床?
 那薛姑子坐下,就把那个小盒儿揭开,说道:“咱们没有什么孝顺,拏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自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那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那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子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一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不曾晓的,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说一番。不想道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一溜烟竟自去了。只见那薛姑子站将起来,合掌着手,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可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什么功果,我便依你。”那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法西方净土的。佛说那三禅天、四禅天、忉利天、兜率天、大罗天、不周天,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极乐世界,这是阿弥陀佛出身所在,没有那春夏秋冬,也没有那风寒暑热,常常如三春时候融和天气,也没有夫妇男女。其人生在七宝池中,金莲台上……”西门庆道:“那一朵莲花有几多大?生在上边,一阵风摆,怕不骨碌碌掉在池里么?”薛姑子道:“老爹,你还不晓的。我依那经上说,佛家以五百里为一由旬,那一朵莲花好生利害,大的紧,大的紧,大的五百由旬。宝衣随愿至,玉食自天来;又有那些好鸟和鸣,如笙簧一般,委的好个境界!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人专心念佛,竟往西方见了阿弥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万世,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颂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获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付经板见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个大的紧!”西门庆道:“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钉工夫?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发呆了,说那里话去,细细算将起来?止消先付九两银子,交付那经坊里,要他印造几千几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工食纸札钱儿就是了,却怎地要细细算将出来!”
 正说的热闹,只见那陈经济要与西门庆说话,跟寻了好一回不见,问那玳安,说在月娘房里。走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著了那潘金莲,凭阑独恼。猛然抬起头来,见了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觉的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两个乘着没有人来,执手相偎,做剥嘴咂舌头。两下肉麻,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因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那算帐的事情也不吆呼,两双眼又像老鼠儿见了猫来,左顾右盼提防著,又没个方便,一溜烟自出去了。
 且说西门庆听罢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钥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便交付薛姑子与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随分那里经坊,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
 正话间,只见那书僮忙忙的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时节,这一班,都各齐齐整整一齐到。西门庆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放下小菜儿。请吴大舅上坐了,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各各坐地。那些腌腊煎熬、大鱼大肉、烧鸡烧鸭、时鲜果品,一齐儿都捧将出来。西门庆又叫道:“开那麻姑酒儿荡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谈风月,尽道是杜工部、贺黄门乘春赏玩;掉文袋,也晓的苏玉局、黄鲁直赤壁清游。投壶的定要那正双飞、拗双飞、八仙过海;掷色的又要那正马军、拗马军、鳅入菱窠。输酒的要喝个无滴,不怕你玉山颓倒;赢色的又要去挂红,谁让你倒著接䍦。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百年若不千场醉,碌碌营营总是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7
绣帏寂寂思恹恹,万种新愁日夜添。
一雁叫群秋度塞,乱蛩吟苦月当檐。
蓝桥失路悲红线,金屋无人下翠帘。
何似湘江江上竹,至今犹被泪痕沾。
话说当日西门庆前厅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竃上看收拾家伙。听见西门庆往后边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炕屋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在后边,也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了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在房中揩抹凉席,收拾床铺,熏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进房中,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左右禀报与西门庆。西门庆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里?”这胡秀递上书帐,悉把“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现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讨了银两方才纳税起脚,装载进城”,具禀一遍。这西门庆一面看了书帐,心中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见去。不一时,胡秀吃毕饭去了。西门庆进来对吴月娘说:“如此这般,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了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装镶土库,开铺子发卖。”月娘听了,便说:“你上紧寻着。也不早了,还要慢慢的?”西门庆道:“如今等应二哥来,我就对他说,教他上紧寻觅。”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在厅上陪着他坐,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这缎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正是当年汉子。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现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请他见我。”
正说著,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趴在地下磕头,起来旁边站立。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就把桌子摆下,与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同吃。只见答应的节级拏票来回话:“小的叫了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的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门庆道:“你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就拏不得来!”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拏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是我这里请几位客人吃酒,这郑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叫不得来就罢了?”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著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的还没收拾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教他好好的来罢。”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宅里去了,等我拏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与你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们不知道他性格。他从夏老爹宅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了。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后边走着。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郑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什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伯爵道:“哥今日拣的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再无有出在他上的了。”李铭道:“二爹,你还没见爱月儿哩。”伯爵道:“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故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的一半儿唱。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只见胡秀来回话:“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爷示下。”西门庆叫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僮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经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禀道:“小的往韩大叔家歇去。”便领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节级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即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校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耍笑的应先儿么?”那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须臾,拏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拏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教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来迟?”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上坐休等他哩,只怕来迟些。”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着他席面就是。”上面只见两个小厮上来,一边一个打扇。
正说话之间,王经拏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是侍生倪鹏、一个温必古。西门庆就知倪秀才举荐了他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着衣巾进来,且不看倪秀才,观看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未知行藏何如,先观动静若是。有几句道得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身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席上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遁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问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温秀才道:“学生贱名必古,字日新,号葵轩。”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庠?魁经?”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西门庆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我这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缪承过誉。”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道:“四个唱的都叫来了。”西门庆问:“是王皇亲那里不是?”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拴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西门庆即出来,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花枝飐招,绣带飘飘,都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头上凤钗半卸,宝髻玲珑,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正是: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拏不得你来!”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
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李桂姐道:“俺们两日没家去了。”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们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那郑爱月儿用扇儿遮著脸儿,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那潘金莲且只顾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们这里边的样子,只是忒直尖了。不像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的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百胜,问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们来花园里走走。”董娇儿道:“等我们到后边就来。”
这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里守着不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的。桂姐问道:“哥儿睡哩?”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我打发他面朝里床才睡下了。”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快请去?”李瓶儿道:“今日他爹的好日子,明日请他去罢。”正说话中间,只见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大姐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却教俺花园内寻你。”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在那里,咱们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来了。”李桂姐问洪四儿:“你们四个在后边,做什么这半日才来?”洪四儿道:“俺们在后边四娘房里吃茶来,坐了这一回。”潘金莲听了,望着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谁对你说是四娘来?”董娇儿道:“他留俺们在房里吃茶来,他们问来:‘还不曾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替他寻丫头子与他。说你爹昨日到他屋里,见他只顾收拾不完,问他到底怎么,那小淫妇做势儿对你爹说:‘我白日不得个闲收拾屋里,只好晚夕来这屋里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子与你使便了。’真个有此话?”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他听见来。”金莲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你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们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时务,惯伤犯人。俺们急切不和他说话。”正说著,绣春拏了茶上来,每人一盏果仁泡茶。正吃间,忽听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坐。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边去了。
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说道:“昨日韩明川才说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西门庆道:“岂敢动劳车驾,又兼谢盛仪。外日多谢妙药。”彼此拜毕,任医官还要把盏。西门庆道:“不消了。刚才已见过礼就是了。”一面脱了衣服,安在左手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盘。任医官道:“多谢了。”令仆从领下去,告坐坐下。四个唱的弹著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各分头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到刘薛二内相席前,令拣一段“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才唱了一折,只听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禀报:“守备府周爷来了。”西门庆冠带迎接,未曾相见,就先请宽盛服。周守备道:“我来非为别务,要与四泉把一盏。”薛内相向前来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于是二人交拜。又道:“我学生来迟,恕罪,恕罪!”叙毕礼数,方宽衣解带,才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锺箸,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一道添换拏上来。席前打发马上人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周守备举手谢道:“忒多了。”令左右上来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刘薛二内相,每人送周守备一大杯。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正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吃至日暮时分。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下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备菽水之需。”温秀才道:“多承盛爱,感激不尽。”倪秀才道:“观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发二秀才去了,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子杨姑娘众人听。
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馀席上家伙都收了,鲜果残馔,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吩咐从新后边拏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拏大杯赏酒与他吃。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位都是喜欢。”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不一时,画童儿拏上添换果碟儿来,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菱雪藕、莲子荸荠、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饼之类。这应伯爵看见酥油蚫螺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著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肯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淫妇出来。我便罢了,也教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轿钱四钱,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们听哩,便来。”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哩?还哄我。”因叫王经:“你去。”那王经又不动。伯爵道:“我使着你们都不去,等我去罢。”于是就往后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趁早休进去。后边有狗哩,好不利害,只咬大腿。”伯爵道:“若咬了我,我直赖到你娘那炕头子上。”玳安才入后边,良久,只听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搭著头出来。伯爵看见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们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道:“哥儿,恁便益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洪四儿道:“大爷,这早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们去罢了。”齐香儿道:“俺们明日还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伯爵道:“谁家?”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儿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这里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窝儿罢了。”齐香儿笑骂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那些儿放著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够摆布!”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的,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跟前看手段还钱。”又道:“郑家那贼小淫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百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著那孤老儿在家里?”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里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拏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们去罢。我也不留你了。”西门庆道:“也罢,你们叫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校床上,两个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当下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翠袖殷勤,金杯潋滟。正是:
朝赴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教春鸿上来唱南曲与大舅听。吩咐棋童:“备马来,拏灯笼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备马,我同应二哥一路走罢。天色晚了。”西门庆道:“无是理。如此,教棋童打灯笼送到家。”当下唱了一套,吴大舅与伯爵起身作别道:“深扰姐夫。”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位甘伙计来见了,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一两日卸货。”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辞,与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灯笼。吴大舅便问:“刚才姐夫说收拾那里房子?”伯爵悉把“韩伙计货船到,无人发卖,他心内要开个缎子铺,收拾对门房子,教我替他寻个伙计”一节,对大舅说了。大舅道:“几时开张?咱们亲朋会定,少不的具果盒花红来作贺作贺。”须臾出大街,到伯爵小胡同口上。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叔到家。”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一面作辞,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关门,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领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了回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卸货,修盖土库门面,择日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多计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立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譬如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三分,其馀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份均分。一面收卸砖瓦木石,修盖土库,里面装画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货物。后边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他半晚,替他拏茶饭,舀砚水。他若出门望朋友,跟他拏拜帖匣儿。西门庆家中常筵客,就请过来陪侍饮酒,俱不必细说。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讨药,又在对门看看收拾。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间煮了,来在后边院内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都围着吃了一回。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里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住了奶奶。”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那个输一牌,吃一大杯酒。孙雪娥吃众人赢了七八锺酒,又不敢久坐,坐一回又去了。西门庆在对门房子内,看着收拾打扫,和应伯爵崔本甘伙计吃酒,又使小厮来家要菜儿。慌的雪娥往厨下打发,只拏李娇儿顶缺。金莲教吴银儿、桂姐:“你唱‘庆七夕’俺们听。”当下弹著琵琶,唱〔商调·集贤宾〕:
“暑才消大火即渐西,斗柄往坎宫移。一叶梧桐飘坠,万方秋意皆知。暮云闲聒聒蝉鸣,晚风轻点点萤飞。天阶夜凉清似水,鹊桥图高挂偏宜。金盘内种五生,琼楼上设筵席。”
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请任医官又来看他,都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尿。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大红缎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拏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那边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这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了,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论起这早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什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打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恁一鞋帮子屎!知道了我来,你与我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春梅道:“我头里才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拏眼儿瞟着我!”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怎么恁把屁股儿懒待动弹?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便说你恁久惯牢头,把这打来不作理。”因叫他到跟前,叫春梅:“拏过灯来,教他瞧躧的我这鞋上的龌龊!我才做的恁双心爱的鞋儿,就教你这奴才遭塌了我的!”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著搽血。那秋菊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过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点般鞭子轮起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不打他罢。只怕唬醒了哥哥。”
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间屋里炕上,听见金莲打的秋菊叫,一𥑮碌子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的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纣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货,你不知道,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什么膫子?什么紫荆树,驴纣棍,单管外合里应!”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金莲道:“你明日就与我夹着那老屄走,恒是他家不敢拏长锅煮吃了我。”那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讧他,走那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由著妇人打秋菊,打够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阑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捂著孩子耳朵,腮颊淌泪,敢怒而不敢言。
不想那日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吃酒,散了,迳往玉楼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著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来对月娘说;向房中拏出他压被的银狮子一对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拏著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咱们舍多少,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过来?”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你去瞧贲四来家不曾?你叫了他来。”来安儿一直去了。不一时,贲四来到。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伍钱。月娘吩咐同薛师父往经铺,讲印造经数去了。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他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来安儿、薛姑子、王姑子,往经铺里去了。
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前,来东厢房门首,见大姐正守着针线筐儿,在檐下衲鞋。金莲拏起来看,却是沙绿潞䌷子鞋面。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著蓝锁线儿却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锺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楼便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著,李大姐恁瞎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拏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是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金莲道:“你看么,你教我干,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像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正是: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们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晨,刁蹬著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们又不管。每当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睡去了。’俺们自恁的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说话。不是俺们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迳把汉子作成在那屋里和吴银儿睡了一夜去了。一迳显你那乖觉,教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没的话儿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躧了一鞋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晃他那嘴吃,教他拏小买住,走来劝什么的‘驴纣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他又来我跟前说长话短,教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比是恁地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来他家。怕他拏长锅煮吃了我?随我和他家缠去。”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肠子了!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枣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里头还躧!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生出病来了!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如何也有个错了的时节儿!”
正说著,只见贲四和来安儿往经铺里交了银子,来回月娘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的,只顾在仪门外立著,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们闪闪儿,贲四来了。”金莲道:“怪囚根子!你教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来安说了,贲四于是低着头,一直到后边见月娘、李瓶儿,把上项说了:“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经》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算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李瓶儿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教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拏了去。除找与他,别的你收著。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贲四于是揝香球出门。月娘使来安送贲四出去。李瓶儿道:“四哥,多累你。”贲四躬著身说道:“小人不敢。”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又叫住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贲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共该给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那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玉楼金莲瞧了瞧,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像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你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什么茧儿干不出来。刚才不是我说著,把这些东西就托他拏的去了。这等著咱家个人儿去,却不好?”金莲道:“纵然他背地落,也落不多儿。”两个说了一回,都立起来。金莲道:“咱们往前边大门首走走去。”因问大姐:“你不出去?”大姐道:“我不去。”
这潘金莲便拉着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这咱哩!从昨日,爹看着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要装镶三间土库搁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铺子门面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地下墁砖,镶地平,打架子,要在出月开张。”玉楼又问:“那写书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咐,把后边堆放的那一张凉床子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著,只听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著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们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们出来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见两个妇人在门里首,向前唱了两个喏,立在傍边。金莲便问玉楼道:“你也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里,问你春梅姐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玉楼吩咐来安:“你到我屋里,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拏出来。”那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七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贼小囚儿,你拏不了,做两遭儿拏,如何恁拏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金莲道:“是铺子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问:“我的镜子只三面?”玉楼道:“我的大小只两面。”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来安道:“这两面是俺春梅姐的,捎出来也教磨磨。”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镜子,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睁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拏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貌动影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嫦娥入月宫。
翠袖拂尘霜晕退,朱唇呵气碧云深,
从教粉蝶飞来扑,始信花香在画中。
那磨镜老子,须臾将镜子磨毕,交与妇人看了,付与来安儿收进去了。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儿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著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老汉前妻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狗油,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便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他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了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日逐找寻他,不著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况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没处告诉,所以这等泪出痛肠。”玉楼教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是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他今年痴长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走了十数条街巷,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玉楼笑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替内,有块腊肉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拏与你来。”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金莲于是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拏两个酱瓜茄出来,与他妈妈儿吃。”那来安去不多时,拏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茄,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著惊闺叶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金莲道:“贼囚!你不早说,做什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的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正是惊闺一老来;
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8
日落水流西复东,春风不尽折何穷。
巫娥庙里低含雨,宋玉门前斜带风。
莫将榆荚共争翠,深感杏花相映红。
灞上汉南千万树,几人游宦别离中。
话说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走得甚急,迳到门首下来。慌的两个妇人往后走不迭。落后揭开眼纱,却是韩伙计来家了。平安忙问道:“货车到了不曾?”韩道国道:“货车进城了。禀问老爹,卸在那里?”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爷府里吃酒去了。收拾了,教卸在对门楼上哩。你老人家请进里边去。”不一时,陈经济出来,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搭裢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发出饭来,与他吃了。不一时,货车才到。经济拏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货一箱箱堆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连家用酒米,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照管。堆卸完毕,查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西门庆听见家中卸货,吃了几锺酒,约掌灯以后就来家。韩伙计等著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缎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钱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那钱老爹!”于是吩咐陈经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拏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方才各散回家。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王经替他驮行李搭裢来家,连忙接了行李,因问:“你姐夫来了么?”王经道:“俺姐夫看着卸行李,还等著见俺爹才来哩。”这妇人吩咐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等的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裢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外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老婆满心欢喜道:“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们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子。”韩道国道:“这里使著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一定还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货材料,自古能者多劳。你若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艺,难得世人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说毕,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用说。次日却是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西门庆教同崔本甘伙计在房子内看着收卸砖瓦木石,收拾装修土库,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卸完货物,家中无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郑爱月儿家去。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了礼物,没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西门庆约午后时分,吩咐玳安收拾着凉轿,头上戴着坡巾,身上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出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起身。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来,琴童玳安跟随,留王经在家,止著春鸿背着直袋,迳往院中郑月儿家来。正是:
天仙执手整香罗,入午光涵雪一窝。
不独桃源能问渡,却来月窟伴嫦娥。
却说郑爱香儿头戴着银丝䯼髻,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花容月貌;上著藕丝裳,下著湘纹裙,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西门庆坐下,就吩咐小厮琴童:“把轿回了家去,晚夕骑马来接。”琴童跟轿家去不题,止留玳安和春鸿两个伺候。良久,只见鸨子出来拜见,说道:“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家中闷的慌,来这里自恁散心走走罢了,如何多计较又见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鸨子道:“俺们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们都有了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也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老爹那里叫唱在后,咱姐儿才待收拾起身,只见王家人来,把姐儿的衣包拏的去。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他哥子郑奉又说:‘你若不去,一时老爹动意,怒了。’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起身上轿去了。”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的说?”鸨子道:“小行货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的怎样的。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早晚。”不一时,丫鬟拏茶上来,郑爱香儿向前递了茶,吃了。鸨子道:“请老爹到后边坐罢。”原来郑爱香儿家,门面四间,到底五层房子。转过软壁,就是竹枪篱,三间大院子,两边四间厢房。上首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就是郑爱月儿的房。——他姐姐爱香儿的房,在后边第四层住。——但见帘栊香霭,进入明间内,供养著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羙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上面挂著一联:“卷帘邀月入,谐瑟待云来。”上首列四张东坡椅,两边安二条琴光漆春凳。西门庆坐下,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
坐了半日,忽听帘栊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䯼髻,头上挽著一窝丝杭州攒,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乌云,露著四鬓,云鬓堆纵,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贴,带着翠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儿齐插,后鬓凤钗半卸;耳边带着紫瑛石坠子;上著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一双红鸳凤嘴,胸前摇雕珰宝玉玲珑。正面贴三颗翠面花儿,越显那芙蓉粉面;四周围香风缥缈,偏相衬杨柳纤腰。正是:若非道子观音画,定然延寿羙人图。望上不当不正,与西门庆道了万福,就用洒金扇儿掩著粉脸,坐在傍边。西门庆注目停视,比初见时节儿越发齐整。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不一时,丫鬟又拏一道茶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锺茶过来,抹去盏边水渍,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锺相陪。吃毕,收下盏托去,请宽衣服房里坐。西门庆叫玳安上来,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进入粉头房中。但见:
瑶窗以素纱罩,淡月半浸;绣幕以夜明悬,祥光高灿。正面黑漆缕金床,床上帐悬绣锦,褥隐华裀;旁设褆红小几,几上博山小篆,霭沉檀香。文锦囊挂楼鼻壁上,像窑瓶插紫笋其中。床前设两张绣垫矮椅,旁边放一对鲛绡锦帨。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
西门庆坐下,但觉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只见丫鬟进来安放桌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鲟丝、鳇鲊、凤脯、鸾羹。然后拏上两箸赛团圆、如明月、薄如纸、白如雪、香甜羙口、酥油和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郑爱香儿与郑爱月儿亲手楝攒各样菜蔬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旁边烧金翡翠瓯儿,斟上苦艳艳桂花木樨茶。须臾,姊妹二人陪吃了饼,收下家伙去。揩抹桌席,铺茜红毡条,床几上取了一个沉香雕漆匣,内盛象牙牌三十二扇,两个与西门庆抹牌。当下西门庆出了个天地分——剑行十道,那爱香儿出了个地牌——花开蝶满枝,那爱月儿出了个人牌——搭梯望月。须臾收过去,摆上酒来。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桌上无非是鹅鸭鸡蹄,烹龙炮凤。珍果人间少有,佳肴天上无双。正是: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鸳鸯杯,翡翠盏,饮玉液,泛琼浆。姊妹二人递上酒去,在旁筝排雁柱,款跨鲛绡,当下郑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绕梁之声。唱毕,又是十二碟果仁减碟,细巧品类。姊妹两个,促席而坐,拏骰盆儿,二十个骰儿,与西门庆抢红猜枚。
饮够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先是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双栏子汗巾儿,上一头栓著三事挑牙儿,一头束著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放在这里面,只用纸包儿包著。”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他。那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这边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栓著一副拣金挑牙儿,拏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说道:“我见桂姐和吴银儿都拏著这样汗巾儿,原来是你与他的。”西门庆道:“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他,谁与他的?你若爱,与了你罢。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说毕,西门庆就著锺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内药吃了一服。把粉头搂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西门庆又舒手向他身上摸弄他香乳儿,紧紧就就,赛麻团滑腻。一面摊开衫儿观看,白馥馥犹如莹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辄起,腰间那话,突然而兴。解开裤带,令他纤手笼揝。粉头见其伟长粗大,唬的吐舌害怕。双手搂定西门庆脖心,说道:“我的亲亲,你我今日初会,将就我,只放半截儿罢;若都放进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药养的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儿的,红赤赤、紫漒漒,好呵碜人子!”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品品。”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再来,等我替你品。”说毕,西门庆欲与他媾欢。爱月儿道:“你不吃酒了?”西门庆道:“我不吃了,咱睡罢。”爱月儿便叫丫鬟把酒桌抬过一边,与西门庆脱靴,打发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熏笼内。他便就往后边更衣澡牝去了。西门庆脱靴时,还赏了丫头一块银子。良久妇人进房,问西门庆:“你吃茶不吃?”西门庆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门,放下绫绡来,将绢儿安在褥下,解衣上床。两个枕上鸳鸯,被中㶉𫛶。西门庆见粉头脱了衣裳,肌肤纤细,牝净无毛,犹如白面蒸饼一般,柔嫩可爱。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诚为软玉温香,千金难买。于是把他两只白生生银条般嫩腿儿,来夹在两边腰眼间。那话上使了托子,向花心里顶入。龟头昂大,濡搅半晌,方才没棱。那郑月儿把眉头绉在一处儿,两手攀阁在枕上,隐忍难挨,朦胧著星眼,低声说道:“今日你饶了郑月儿罢。”西门庆于是扛起他两只金莲于肩膀上,肆行抽送,不胜欢娱。正是:得多少春点碧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有诗为证:
带雨笼烟匝树奇,妖娆身势似难支。
红推西国无双色,春占河阳第一枝。
浓艳正宜吟郑子,功夫何用写王维。
含情欲把芳心束,留住东风不放归。
当下西门庆与郑爱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到次日,吴月娘打发他往衙门中去了,和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的。只见玳安进来上房取尺头匣儿,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礼去:四样鲜肴,一坛酒,一疋金缎。月娘因问玳安:“你爹昨日坐轿子往谁家吃酒,吃到那早晚才来家?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茧儿!”玳安止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里,却是谁家?”那玳安又不说,只是笑。取了缎匣,送礼去了。潘金莲道:“娘,你不消问这贼囚根子,他也不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他爹去来。你只叫了蛮小厮来问他就是了。”一面把春鸿叫到跟前。金莲问:“你昨日跟了你爹轿子去,在谁家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实说,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说就是来。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著个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认不的了,赶着粉头叫娘娘起来!”金莲问道:“那个娘娘怎么模样?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我不认的他。生的像菩萨样,也像娘们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年老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大后边,竹篱笆进去,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银盆脸,瓜子面,搽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金莲道:“你们都在那里坐来?”春鸿道:“我和俺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们吃酒并肉兜子来。”把月娘玉楼笑的了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楼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了!”李娇儿道:“俺家没半门子,也没竹枪篱。”金莲道:“只怕你不知道。你家新安的半门子是的。”问了一回,西门庆来家,往夏提刑家拜寿去了。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着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妇人吃饭,常蹲在肩上喂他饭,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儿官哥儿平昔怕猫,寻常无人处,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铺着小褥子儿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拏著碗吃饭。不料金莲房中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
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李瓶儿人在后边。一面使迎春:“后边请娘去!哥儿不好了,风搐著哩,叫娘快来!”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走,迳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一见,心中犹如刀割枪刺一般,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的搐起来!”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唬一节说了。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金莲问:“是谁说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说来。”金莲道:“你看这老婆子这等张睛!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著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月娘道:“他的猫,怎得来这屋里?”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那金莲接过来道:“早是你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们是恁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
看官听说: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姘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
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锺儿内研化。见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才好。”月娘道:“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他娘母子主张,教他灸了孩儿身上五蘸。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正是: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那潘金莲见他拏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装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噇屎,凶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
这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生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拏到衙门里,与他个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当下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灸返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却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喷嚏还看得;若无喷嚏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嚏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来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来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只搂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那时正値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著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磕睡多。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喨,孤眠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仕女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怪梦多。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著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著,休要理他。你休害怕,如今我使小厮拏轿子接了吴银儿,晚夕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你两个。”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
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好常时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拏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阁家大小,放声号哭。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摘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不完?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什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回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们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嚛,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有〔山坡羊〕为证:
“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吊胆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幸。撇的我四不著地树倒无阴来呵,竹篮打水劳而无功。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当下李瓶儿哭了一回,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拏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趱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入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随即乔大户娘子就坐轿子来,进门就哭。月娘众人都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不一时请了阴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徐先生掐指寻纹,又检阅了阴阳秘书,瞧了一回,说道:“哥儿生时八字,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却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生曾在衮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刀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死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去!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阁家本命都不犯。宣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阁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次日,西门庆乱著,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致赙慰怀。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桌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桌来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时节、韩道国、甘出身、贲地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提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经上不说的好,改头换面轮回去,来世机缘莫想他。当世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托生来,化财化物,骗劫财物。或一岁而亡,二岁而亡,三六九岁而亡。一日一夜,万死万生。《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日有一妇人,常持《佛顶心陀罗经》,日以供养不缺。乃于三生之前,曾置毒药杀害他命。此冤家不曾离于前后,欲求方便,致杀其母。遂以托荫此身,向母胎中,抱母心肝,令母至生产之时,分解不得,万死千生。及至生产下来,端正如法。不过两岁,即便身亡。母思忆之,痛切号哭。遂即把他孩儿,抛向水中。如是三遍,托荫此身,向母腹中,欲求方便,致杀其母。至第三遍,准前得生,向母胎中,百千计较,抱母心肝,令其母千生万死,闷绝叫唤。准前得生下,特地端严,相貌具足。不过两岁,又以身亡,母既见之,不觉放声大哭。是何恶业因缘?准前抱孩儿直至江边,已经数时,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遂化作一僧,身披百衲,直至江边。乃谓此妇人曰:‘不用啼哭。此非是你男女,是你三生前冤家,三度托生,欲杀母不得。为缘你常持诵《佛顶心陀罗经》,并供养不缺,故杀汝不得。若你要见这冤家,但随贫僧手指看之。’道罢,以神通力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缘汝曾杀我来,我今故来报冤。盖缘汝有大道心,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以杀汝不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沉水中不见。此女人两泪交流,礼拜菩萨。归家益修善事,后寿至九十七岁而终,转女成男。不该我贫僧说,今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物化财,要恼害你身。为缘你供养修持,即时舍了此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投害你不得,今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这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提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日光景,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舆,幡幢云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著“西门冢男之柩”。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恸,不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往山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那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嚛!”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了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搊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一面想将起来,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山坡羊〕前腔为证:
“进房来,四下静,由不的我悄叹。想娇儿,哭的我肝肠儿气断。想着生下你来我受尽了千辛万苦,说不的偎干就湿,成日把你耽心儿来看。教人气破了心肠,和我两个结冤。实承望你与我做主儿,团圆久远。谁知道天无眼又把你残生丧了,撇的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明知我不久也命丧在黄泉来呵,咱娘儿两个鬼门关上一处儿眠。叫了一声我娇娇的心肝!皆因是前世里无缘,你今生寿短!”
那吴银儿在旁,一面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了。”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们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他气不忿你养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哥哥,来世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止你,我也被他话埋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们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你看背地都乱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们说我长道我短。那个纸包儿里包著哩!俺们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正说著,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和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说:“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占用他一日,他岂有此话说?”便道:“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些什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这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前腔:
“想娇儿,想的我,无颠无倒。盼娇儿,除非是梦儿中来到。白日里睹物伤情如刀剜了肺腑,到晚间睡醒来,再不见你在我这怀儿里抱,由不的珍珠望下抛!你再不来在描金床儿上睡着顽耍,你再不来在我手掌儿上引笑。你再不来相靠着我胸膛儿来呵,生把这热突突心肝割上一刀。奴为你干生受枉费了徒劳,称愿了别人,撇的我无有个下梢!”
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在旁解劝了一回,说道:“你肚中吃了些什么儿,这般只顾哭不完!”一面绣春后边拏了饭来,摆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得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西门庆在坟上,教徐先生画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那日乔大户山头,并众亲戚,都有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日。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著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那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们各人寿数,谁人保得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们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得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扫,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勿避。”西门庆拏出一疋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对象都还在跟前,恐怕李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拏到后边去了。正是: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
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9
赤绳缘尽再难期,造化无端敢恨谁!
 残泪惊秋和叶落,断魂随月到窗迟。
 金风拂面思儿处,玉烛成灰堕泪时。
 任是肝肠如铁石,不生悲也自生悲。
 话说当日孙雪娥吴银儿两个,在旁边劝解了李瓶儿一回云云,到后边去了。那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李瓶儿死了生儿,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的称快。指著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著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且每日茶饭都减少了。自从坟上葬埋了官哥儿回来,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老冯领了十三岁丫头来,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要了五两银子,改名翠儿,不在话下。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著了重气,把旧时病症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淅淅。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直哭到天明。正是:有情岂不爱,著相自家迷。有诗为证:
 纤纤新月照银屏,人在幽闺欲断魂。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那时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单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差荣海拏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钱主事,就说:“此船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不拘经纪、买主进来,让进去,每人饮酒二杯。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都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重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那日夏提刑家差人送礼花红来。西门庆回了礼物,打发去了。在座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云云。须臾,酒过五巡,食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筹交错。当日应伯爵谢希大飞起大锺来,杯来盏去,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馀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经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打发去了,止留下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
 那应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来。出来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李铭:“那个扎包髻儿的清俊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里边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锺罚的我没名。”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那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著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锺酒。”于是玳安旋取了两个大银锺,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
 郑春唱了个:“请酒!”伯爵刚才饮讫,那玳安在旁连忙又斟上一杯酒。郑春又唱道:
 “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䕷架。佯羞整凤钗,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锺,把我就打发的了。”谢希大道:“傻化子,你吃不的,推于我来,我是你家有屄的蛮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拏磕瓜来打这贼花子。”那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吴大舅拏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说差了,罚酒一杯。先用一骰,后用两骰,遇点饮酒:
 一,百万军中卷白旗;二,天下豪杰少人知;
 三,秦王斩了余元帅;四,骂得将军无马骑;
 五,唬得吾今无口应;六,衮衮街头脱去衣;
 七,皂人头上无白发;八,分尸不得带刀归;
 九,一丸好药无人点;十,千载终须一撇离。”
 吴大舅掷毕,遇有两点,饮过酒。该沈姨夫起令,说道:“用一骰六掷,遇点饮酒。”说道:
 “天象六色地像双,人数推来中二红,
 三见巫山梅五出,算来能有几人通?”
 当下只遇了个四红,饮过一杯,过盆与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遇点要一花名,名下接《四书》一句顶真:
 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
 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
 三掷三春柳,柳下不整冠;
 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
 五掷腊梅花,花迎剑佩星初落;
 六掷满天星,星辰之远也。”
 温秀才只遇了一锺酒,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行个急口令儿罢:
 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拏著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拏著一条绵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著一个黄白花狗,咬著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了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谁叫他不拏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倒了架,说他是花子。”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锺,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谢希大道:“我这令儿比他更妙。说不过来,罚一锺: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骡。”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黑豆只好喂猪拱,狗也不要他!”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罚了一锺。该傅自新行令。傅自新道:“小人行个江湖令,遇点饮酒,先一后二:
 一舟二橹,三人摇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齐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齐赏玩,十一十二庆元和。”
 掷毕,皆不遇。吴大舅道:“总不如傅黟计这个令儿行得切实些。”伯爵道:“太平锺也该他吃一杯儿。”于是亲下席来,斟了一杯与傅自新吃。如今该韩伙计。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门庆道:“你们行过,等我行罢。”于是韩道国道:“头一句要天上飞禽,第二句要果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贯串,遇点照席饮酒。”说:
 “天上飞来一仙鹤,落在园中吃鲜桃,
 却被孤红拏住了,将去献与一提学。
 天上飞来一鹞鹰,落在园中吃朱樱,
 却被二姑拏住了,将去献与一公卿。
 天上飞来一老鹳,落在园中吃菱芡,
 却被三纲拏住了,将去献与一通判。
 天上飞来一斑鸠,落在园中吃石榴,
 却被四红拏住了,将来献与一户侯。
 天上飞来一锦鸡,落在园中吃苦株,
 却被五岳拏住了,将来献与一尚书。
 天上飞来一淘鹅,落在园中吃苹婆,
 却被绿暗拏住了,将来献与一照磨。”
 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只掷四掷,遇点饮酒:
 六口载成一点霞,不论春色见梅花,
 搂抱红娘亲个嘴,抛闪莺莺独自嗟。”
 掷到遇红一句,果然掷出个四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转加官,主有庆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唤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着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次日,应伯爵领了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这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银子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羙言。西门庆把银子教陈经济来拏天平兑收明白,打发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就卖了。他来对我说,正値小儿病重了,我心里正乱著哩,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什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提就是了。”西门庆听了,便道:“也罢,你吃了饭,拏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教常二哥门面开个小本铺儿,月间赚的几钱银子儿,够他两口儿盘搅过来就是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拏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伯爵道:“你这里还教个大官,和我两个拏这银子去。”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去。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我教大官儿好来回你。”说罢,西门庆道:“若是恁说,教王经跟了你去罢。”一面叫了王经,跟伯爵去了。
 到了常时节家,常时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里面坐。伯爵拏出银子来与常时节看,说:“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闲,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所以叫大官儿跟了我来,成了房子,我不回他爹话去,教他回回便了。”常时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肯!”一面吃毕茶,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伯爵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教与常时节收了。他便与常时节作别,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你常二叔收了。”不在话下。正是:
 求人需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阴德是良图。
 正是:三光有影遗谁翳?万事无根只自生。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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